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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笛《再见，蓝马店》

辛笛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这首诗是诗人在留学英国时期所作。一次诗人乘汽车路经一个叫蓝马店的小客栈，并在那里歇息一宵。旅途中的感觉、印象和联想浑为一体，便织成了这首诗。
诗的开头二节是诗人假托蓝马店主人的口吻而写的。好心的店主举着灯火为远道而来的异国青年送行，“看门上你的影子我的影子/看板桥一夜之多霜”，这里化用了唐代温庭筠诗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不仅加深了旧诗中行旅的意境，而且由于出诸店主的临别赠言的语气，而更多有一点人间的暖意。在这两句诗中还可见出十九世纪后期印象派画风对诗人的某些影响，此处是以画入诗，为己所用。灯火下，门上的黑影和板桥上的白霜构成光线上的鲜明反差，白霜显得更为耀眼，也就平添了一抹冷色，和羁旅漂泊的命运两相映衬。

诗的第三节变换为诗人的视角。在旅途孤寂的心境中诗人从夜风、星光、白露中憧憬着美的再现。多少年前看嘉宝主演的电影《瑞典女王》，其中有一个镜头是嘉宝斜卧着，一串透明的葡萄垂挂在眼前，她试着仰头探取而在依违两可之间。虽然那是一部黑白影片，但导演运用光线的明暗，使这一镜头出现动人的视觉效果。画面几秒钟一晃而过，但作为整体印象在一瞬间给诗人以诗意充盈的感受，以致时隔多年，仍然难以忘怀。于是在这首诗中可以看到印象的变形：“马仰首而啮垂条/是白露的秋天/他不知不是透明的葡萄”。诗人用追忆的方法写诗，进而将记忆和幻想揉合起来，把记忆中最主要的感觉和印象幻想为另一事物的神情动态，不仅用形象的透明度来加强艺术上的迷茫之感，而且还蕴有物我交感的启迪，马有无知的幸运，人却有智慧的痛苦，一种惆怅的思绪在感受美的同时悄悄涌上心头。“鸡啼了/但阳光并没有来”，由此不觉折入另一情境。鸡啼既隐隐与“鸡声茅店月”相呼应，更含本该有闻鸡起舞的欢欣，然而太阳之未能及时涌现，造成情境的逆转，原来因为“玛德里的蓝天久已在战斗翅下/七色变作三色/黑　红　紫”。光谱上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由于战火纷飞，归并化为三色。当时西班牙内战正酣，在野的佛朗哥军队受到希特勒的支持，向西班牙政府军疯狂进攻，成为当时世界形势中的一个异常敏感的热点。英国的广播每天都在报道战事的进展。民主受到践踏，血流成河。这一挫折给作者以强烈的刺激，诗中所写黑、红、紫正是干涸的血、鲜血、凝结的血的三种不同颜色，浓烈地表现了现实的残酷。诗人又以蓝马店隔壁打铁铺里铁工手的臂膀显示出力量，隐喻当时希特勒法西斯在欧洲张牙舞爪，然而英国首相张伯伦却一味采取绥靖政策，善良的百姓又如孩子般的天真，幻想和平能维持下去。诗人联想到自己正像西班牙的唐·吉诃德那样满怀理想，可在现实的森林中，却尽碰到绊手绊脚的藤蔓和闻之寒栗的魔鬼笛声。世界风云的变幻，故国关山月的呼唤加深了他在异国独行踽踽之感。

诗的最后一节又转回为蓝马店主人的劝慰语调。唐朝李商隐诗句“年少因何有旅愁”(此句后在诗人1981年所写的《鹊桥梦》一诗中再次引用，可见他酷爱此情此景之深)的诗意在这里化出新鲜的境界和语言。当然，诗人的愁苦显然不是因为经济上的困难，而是由上文所涉及的时世纷扰，联想到祖国的安危，一种难以言状的深沉悲哀掺和着游子的失落感也就成为弦外之音了。“再见”一词的重复出现含有深意。“再见”，本是分别时的一般礼貌用语，意谓希望再次见面，但由于在本诗特定的情况下主客双方肯定是不会再见面的，所以这只是祝福的本意，从而具有低徊不已的惆怅之感，点破了难以说尽的惜别之情，顿感余韵缭绕。这首诗为不少留学海外的青年所深深喜爱，香港的青年诗人甚至将他们的刊物题名为《蓝马季》，就是得意于此。



辛笛《再见，蓝马店》


走了

蓝马店的主人和我说


——送你送你

待我来举起灯火

看门上你的影子我的影子

看板桥一夜之多霜


飘落吧

这夜风　这星光的来路

马仰首而啮垂条

是白露的秋天

他不知不是透明的葡萄

鸡啼了

但阳光并没有来

玛德里的蓝天久已在战斗翅下

七色变作三色

黑　红　紫


归结是一个风与火的世界

听隔壁的铁工手又拉起他的风箱了

他臂膀上筋肉的起伏

说出他制造的力量

痴痴的孩子你在玩你在等候

是夜的广大还是眼前的神奇

也令你守着这尽夜的黎明不睡？

来去辄欲与吉诃德先生同行

然而除了风车　除了巨人

森林里横生的藤蔓　魔鬼的笛声

我是已有多久了

行杖与我独自的影子？


——年轻的　不是节日

你也该有一份欢喜

你不短新衣新帽

你为什么尽羡慕人家的孩子

多有一些骄傲地走吧

再见　平安地

再见　年轻的客人

“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


一九三七年四月




对于辛笛诗歌，听和看会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吗？每每默看辛笛诗的时候，就彷彿在听一段对话，或是一段独白，那声音带你走进诗人的心灵世界。热爱辛笛诗歌的朋友们有机会来倾听辛笛的诗歌了，在“九叶诗派”代表诗人辛笛先生诞辰一零二年，逝世十周年之际，由王圣思老师策划，宁夏黄河电子音像出版社製作的《再见，蓝马店──王辛笛诗歌朗诵配乐诗碟》（以下简称《诗碟》）于近期首次在大陆出版发行。《诗碟》以二十世纪六十、七十年代香港、台湾及海外读者尤为喜爱的诗歌《再见，蓝马店》来命名，蕴含?辛笛诗句“‘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诗碟》精心选择了辛笛七十年创作生涯中各个创作阶段具有代表性的诗歌，其中三十年代在清华园以及贝满女中教学时期诗作选择了九首，留学英伦期间所作选择了十首。四十年代选择了五首；而诗人八十年代及以后诗作选择了十四首。
如果忧伤的旋律可以用“蓝调”来标识的话，一曲《怀思》便以淡淡的忧伤旋律，拉开了整张《诗碟》的蓝色序幕。听众朋友不陌生的一定还有《夜别》、《航》、《印象》和《Farewell》（告别），这些是诗人早年感嘆人生无奈与惆怅的诗作；也依然衷情于诗人留学英伦，怀思家国的心灵片断，如《Rhapsody》（狂想曲）、《寄意》（集N句）和《再见，蓝马店》；而四十年代诗人心怀痛楚的现实抒写和内心剖白，如《手掌》、《风景》和《人生》等也都记忆犹新吧；伴随?哈若蕙和刘畅声情并茂的朗诵和娓娓叙说，让我们通过聆听再一次触摸到了辛笛忧伤而温暖，歷经痛楚却永不失希望的诗歌世界。但大多辛笛诗歌的爱好者或许更喜欢他三四十年代的名篇，而并不知道诗人在八九十年代写下了比三四十年代更多的诗作，而诗人自己也更看重晚年作品。在八十年代末香港出版的《王辛笛诗集》小序中，诗人说：“行年七十有五了，四顾经歷如此漫长的生活画廊，我的脚步还能保持过去玫瑰色的馀绪回声，不能不是在人生逆旅中一种难得的愉快。”那就让我们于诗人的“蓝调”世界之外，来寻访诗人晚年诗歌世界里保持“过去玫瑰色的馀绪回声”中一点“微红”吧。
诗人白桦曾说：“……辛笛的这支歌，浸透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忧伤、痛楚、激情、信仰、智慧……”是的，辛笛晚年的这支歌依然奏响的是对人生和生命不断追寻、永远不失希望的心灵之歌。《网》（一九七九年秋）是诗人歷经政治动乱，禁锢的诗心在解禁之后所发出的第一声感慨，三十年，意识形态对于创作意识的束缚，网住的是诗人“一江春水的柔情”，网住的是诗人艺术追求的“梦”，但诗人却也说“网住了夜来迎接黎明！”尽管有刻骨的悲哀，却永远充满希望。于是诗人唱到《呵，这儿正是春天》（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九日），“重行漾起了对青春、对光明的嚮往”。诗人说《昨夜已在尽头》（一九八七年），他“不想去寻找一支失落的歌失落的就让它永远失落吧”。
辛笛晚年的这支歌更是诗人在歷经人世沧桑之后，洗尽铅华，参悟人生的睿智和达观之歌。辛笛先生一生重情，友情，诗情，爱情，亲情常来往于胸中，外化为一首首动人的诗篇。听《人间的灯火》（一九八○年冬），诗人说“我永远怀?一颗飞蛾扑火的心，因为我总是眷恋人间的灯火。……永远可亲的毕竟是人间的灯火”。
而这“人间的灯火”便是诗人晚年人生和诗歌世界里的一点“微红”。这“人间的灯火”是诗人对爱情亲情的嚮往和赞美。《蝴蝶、蜜蜂和常青树》（一九八一年五月）是诗人访问加拿大时把对相濡以沫的老伴的思念化作了一行行诗句，“你是一隻花间的蝴蝶翩翩飞舞来临”，“你不止是一枝带露的鲜花而且是隻蜜蜂栖止在颊鬓”，“常青树深深合抱生根”，诗人用“蝴蝶、蜜蜂和常青树”三个意象把初恋时相爱的柔情，现实的生活的朴实和对未来生活的嚮往贯穿成一个诗的境界。
这“人间的灯火”诗人是对友情的留恋，请听《云的四季在纽约》（一九八六年八月），“迟了么毕竟还是谈了些冷暖自知的话”，“一同期待?再啜一杯‘巴山夜话’的新茶”；是《别情》：“你走了头也不回走得很远我在秋风的身后珍重地拾起了一掌半红的枫叶”。
这“人间的灯火”诗人是对诗歌艺术的眷恋：《我没有走去告别》，诗人不愿意向时间告别，依然希望看到“天鹅”“鼓动?双翼”，在“水上漾起一圈圈涟漪”，哪怕是“缥缈如烟”，是“最后的”，又抑或“恰似断了的琴弦”，诗人也要“飞向长天”，留下一曲“永恆的”“最美妙的歌声”。
这“人间的灯火”是对生命的爱恋和达观，《听?小夜曲离去》：“但是，我对于生命还是有过多的爱恋……为此，我就终于捨不开离去”。听《寒冷遮不断春的路》（二○○二年八月）“有什么可感慨的呢我也不过是一个人间的过客”。再听《一个人的墓誌铭》（一九八三年）“留下我全部的爱，我只满怀?希望去睡！”
尽管诗人睡去了，但诗人仍然“以虔诚渴望的眼睛在迎接你的到来”（《永远和时间同在》）。请诗人安静地睡吧！因为他的生命，他的诗歌已经融入到现代诗歌这方土壤，永远和时间同在。而辛笛诗歌的爱好者们，就请静心聆听，用心来感受辛笛的诗歌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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