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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集㈡

临江仙引
 
上国。去客。停飞盖、促离筵。长安古道绵绵。见岸花啼露,对堤柳愁烟。物情人意,向此触目,无处不凄然。  醉拥征骖犹伫立,盈盈泪眼相看。况绣帏人静,更山馆春寒。今宵怎向漏永,顿成两处孤眠。
 
这首词所描写的也是汴京城外的一次送别,同样是一段难舍难分的凄恻经历。起处“上国。去客”二句,点明地点和离别的情事。“停飞盖”句,写自城中至此停车,长亭边,设下离宴,摆酒饯别。一个“促”字,却透露出匆忙短促之意,这当然是离别的实景,但更是离人的心理感觉,分手转眼在即,最后的一刻相聚便显得越发短暂了。从音律和句法上来看,《临江仙引》的首二句本可不用韵,如柳永另两首同调词“渡口、向晚”和“画舸、荡桨”就都没有押韵,而此词却在“国”字和“客”字上,都用上韵字,显得节奏特别短促急骤。而起处皆用上很短的二字句和三字句,同样也造成了急管繁弦的感觉,用这种句式来表达分手之前的惜别情绪,就非常贴切了,这正是柳永精通音律、调协句谐的典型体现。“长安古道”,是游子将行之地,看来这是在汴京西面的离别。“岸花啼露”、“堤柳愁烟”,是“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绝好例证,也是从杜甫《春望》诗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二句化用而来。“物情”三句,直写内心的“凄然”。“物情”就是“岸花”、“堤柳”、“愁烟”、“啼露”之情,“人意”,自是游子与佳人的离愁别绪。物我一体,故“无处不凄然”了。上片都写离别之前的种种情事,下片却没有承以离别时分的执手相别,而是直接便跳到了刚刚离别之后,这是结构上的匠心独运处。首先展示了两幅静止性的画面:远行的游子迟迟而去,却又忍不住停下,回头遥望,久久伫立;送行的佳人,也是盈盈凝望,不胜娇弱,终于忍不住泪眼蒙癦,柔肠寸断。但再怎么留恋,离别终是无可挽回,再怎么遥望,终是不能再拨转马头。怕就怕再见到那种凄凉哀怨的眼神,只能强忍悲情,踏上征程。写到这里,离别之苦已是铺写得淋漓尽致,然而最令人痛苦的还不止此。离别时分的痛苦如夏日暴雨,而分别之后的孤寂却是绵绵秋雨,一丝丝、一滴滴在离人心头撕扯,那才是真正痛苦之所在。因此下面便接以对此情此意的设想:一个是独守空闺静,一个是孤馆闭春寒,两处皆辗转难眠,怎奈那漫漫长夜!词意凄苦,尤见出情感的深挚缠绵,耐人寻味。
 
 
忆帝京
 
薄衾小枕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柳永创作了不少描写羁旅途中对景相思之作,但这首词却有所不同,它写的是一位男子刚刚与情人分别之后的心理,刚刚分别已是如此的相思难耐,则日后的相思之苦也更可以想见了。“薄衾小枕天气”,点明时值夏末秋初的季节,天气微有凉意。同时“衾”、“枕”二词,也点明了主人公相思的时间背景,是在拥衾独卧的夜间。“乍觉”,有“突觉”、“猛觉”之意,白天风尘仆仆地赶路,尚无精力去想得太多,到了夜间,清寒难耐,孤枕难眠,顿时相思之情涌上心头,再也难以消减,感情的波澜令他心潮涌动。这两句看似平平叙述,实则已为全词定下了基调。以下遂铺叙所谓“别离滋味”,空床辗转,静数寒更,盼望早点天亮,结束这孤寂凄凉的相思之夜。可天亮还早,于是又只能时而起来徘徊,时而又“重睡”,这十个字非常精彩地把主人公烦躁不安、起卧难平的失眠情状表达出来了。一夜过去,终究未成眠,此夜之长,恍如隔岁。而此后的日日夜夜,又将何以自处,其中情味,可以想像。上片叙情事,下片则直抒情愫。不是不想就此拨转马头,回到情人身边,去共享两情相悦、两相厮守的欢乐。怎奈已经踏上征程,如何再能回头?或为求取功名,或是迫于生计,总归是不得不驱驱行役了。“万种思量,多方开解”,都是承“已成行计”而言,谓想方设法要找一个理由返回,但终是找不到;想方设法要开解排遣自己的离愁,同样也是无法做到。欲归不能,欲行不忍,于是只能是“寂寞厌厌地”。结句“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一生之真心,皆系于彼;而彼之千行思泪,又不得不辜负。此恨绵绵,无有了期。在这种带有自责的语气中,主人公对伊人的真情厚意表现得淋漓尽致,婉曲动人,可谓是全篇之警策。这首词流畅自然,平淡而朴厚真挚,语虽作尽头语,但意脉却更加淳雅,而这都来源于由性灵肺腑中流出的至真之性情。
 
 
法曲献仙音
 
追想秦楼心事,当年便约,于飞比翼。每恨临歧处,正携手、翻成云雨离拆。念倚玉偎香,前事顿轻掷。  惯怜惜。饶心性,镇厌厌多病,柳腰花态娇无力。早是乍清减,别后忍教愁寂。记取盟言,少孜煎、剩好将息。遇佳景、临风对月,事须时恁相忆。
 
这是一首情人临别时的相赠之词。上片写离别之际的多情多感,下片预想分手之后的相思相忆。起句以“追想”二字领出离别前的往事,一句“秦楼心事”,已概括了两人之间的无数温柔旖旎风光,而此“心事”最集中的表现即是“于飞比翼”之愿,可见他们已有从良成婚之约,则关系之亲密、情感之真挚可知。以下三句即点到离别,从“每恨”二字可见,这样的分离已不止一回,每每匆匆相聚,云雨缱绻,转眼又是离别,每次分别总令他们感伤愁闷。如今又至分携之期,那些玉体依偎、温香满怀的“前事”,又将不得不“轻掷”了。下片并不顺承,而是另起一意,“惯怜惜”一句总领,相怜相惜已惯,怎堪又逢别离。“饶心性”三句倒折回去,叙述那位女子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饶者,多也。饶心性,即心眼多、心思灵巧之意。然而又常是多愁多病之身,腰如细柳,面如桃花,总是一番娇弱无力之态。这种神韵可谓是中国古典美人的标准造型,前有西施捧心,后有黛玉颦眉。“饶心性”,故知人情意;“娇无力”,故惹人怜爱。“早是”二句,过渡到主题上来,未至离别,已是清瘦了娇面容,消减了小腰围,而真到别后,那种愁苦寂寞,让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承受得起?可无论如何不愿,离别总是到眼前了,于是他只能好言相慰,让她别忘了两人之间的山盟海誓,也是表明自己不会忘了终会回来与她比翼齐飞。且莫独自忍此煎熬愁寂,好好将养身体。语意谆谆,足见深情厚谊。结句谓每当遇上良辰美景,临清风、对朗月之时,切莫忘了时时忆念自己这远方的游子。这首词上片从别前情事讲到临别情态,下片通过几句描写性的词句,展现其意中佳人之形象,稍作铺垫,以下即顺势设想到别后之愁闷,逼出最后充满深情的一番嘱咐。章法结构颇为严整,同时又往往以口语俗字领起句意,造成全词中流动的气韵,二者相辅相成,实为经典之作。
 
 
 
 
离别难
 
花谢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阴。有天然、蕙质兰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便因甚、翠弱红衰,缠绵香体,都不胜任。算神仙、五色灵丹无验,中路委瓶簪。  人悄悄,夜沉沉。闭香闺、永弃鸳衾。想娇魂媚魄非远,纵洪都方士也难寻。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
 
这是一首悼亡词,不仅在柳永词中,在整个唐宋词中也是一首颇为特殊的作品。传统的悼亡之作,所悼念的对象全是妻子,如潘岳、元稹、李商隐等人的悼亡诗以及后来苏轼的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等。而此词所悼念的却是一位聪明美貌的歌伎。仅从这个题材来看,就可以说明柳永与这些歌伎之间情感的真挚和相待的平等了。《离别难》本为唐代教坊曲,词人故意选用了这个带有悲慨意味的词调,人间的生离尚“难”,更何况是人天永隔的死别呢!
此词与柳永的大多数词一样,也是一个上下顺序的结构,上片叙写伊人生前,下片抒发自己对她死后的追念。“花谢”二句,亦赋亦比,揭示全词的主旨。花落水流,倏忽而逝,而正值青春年少、如花似玉的伊人也如这水中花一般,永远地离去了,怎不令人慨叹伤怀?以下“有天然”二句写其可爱之处,她既有着天生的兰蕙一般的高雅气质、聪慧心性,又有着姣好韶秀、一顾倾城的美丽容颜,而在词人的追忆中,这些可爱之处也越发显得可爱难得了,然而爱之愈深,则永别之后,心灵的创痛也愈深。“便因甚”一转,“翠弱红衰”,娇弱的体质益显憔悴,“缠绵香体”,病榻辗转,顾影伶俜,弱不胜衣。“算神仙”二句,则点明她的去世,沉疴不起,即使有神仙所炼的灵丹妙药,也毫无效验。终于如瓶沉簪折,情爱正浓而中道弃捐了。下片追思。在她的故居处,人声悄悄,夜色沉沉,香闺紧闭而绣被闲抛,物虽依旧而人已无踪,一片凄凉氛围。“想娇魂”二句深入一层,悬想或许泉路未遥,魂魄未散,可别说没有所谓洪都方士可供驱遣,即使真有,他能替唐明皇在东海仙山上找到杨贵妃,但对于自己而言,恐怕只能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吧,足见其无可奈何而又难以自解之悲情。“最苦”三句,又遇良辰美景,重见“尊前歌笑”,当年正是在这样的场合,和伊人举杯相对,笑语频传,那种欢乐时光恍如昨日,然而一个“空”字,已把这些欢乐一笔抹倒,当时的欢乐无非是更增今日之凄凉与销黯罢了。结拍“望断”三句,用宋玉《高唐赋》中巫山神女故事,既点明了她的身份,也通过这个迷离惝恍的神幻境界转入虚想,十二巫峰,朝云暮雨,杳杳仙山,神女何处?“此情无计可消除”,惟有怀此一段缠绵,如巫山暮云,终古遥望而已。这首词语言质朴本色,不事雕琢。依次展开,娓娓道来,铺叙尽致。看似平静,而对伊人的缠绵情意、深怜厚爱自见,似乎毫不费力,而感染力却特别强烈。
 
 
 
 
秋蕊香引
 
留不得。光阴催促,奈芳兰歇,好花谢,惟顷刻。彩云易散琉璃脆,验前事端的。  风月夜,几处前踪旧迹。忍思忆。这回望断,永作终天隔。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
 
这首词也是一首悼亡之作,从词意来推测,悼念的对象应该也是一位歌伎,不过是否与前一首词所悼念的是同一人,就不得而知了。起句开门见山,“留不得”三字,语气朴拙而词意凝重,实是百转千回之后所逼出的一句,令人想见其感悼哀痛之状,无法说亦不忍说,所有的情感都凝结在这带有绝望的一声呐喊之中。“光阴”四句,以“芳兰”、“好花”比拟这位歌伎,在光阴的催促下,花儿转眼凋谢殆尽,伊人也倏忽而逝。这同前一首词中“花谢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阴”,实为同样的意思。“彩云”句,出自于唐白居易诗《简简吟》,在这首悼念“苏家小女名简简”的诗中,结句云:“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以易散的彩云和易碎的琉璃比拟娇弱的伊人。另外李白《宫中行乐词》诗亦云:“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所谓“验前事端的”,即是古已如此之意,红颜总是薄命,上天易妒佳人。下片换头,回忆过去相聚之乐,夜色朦胧,风月情深,“前踪旧迹”,宛然如初,可物是人非,令人怎忍思忆?这一回之望断,比过去的各在天一涯还要令人伤怀,因为这次是永远的诀别,是人天永隔,即使望穿双眼,也无法再一睹芳容了。由此逼出结句的深切慨叹:“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她的魂魄归向何处,不论是化作蓬莱仙山上的绰约仙子,还是坠入阴曹地府,都杳无音信,这和白居易《长恨歌》中“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都不见”意思类似,总归是一腔幽恨,如何排遣之下的痴情之语。这首词最大的长处在于情感的真挚,毫不矫揉造作,词语质朴无华,闪耀着人性的光芒。
羁旅愁思·路遥山远多行役
 
 
 
 
曲玉管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曲玉管》本为唐教坊曲名,词为三叠之“双拽头”,即前两片句法相同,于第三片为双头,如二马共拉一车,故名“双拽头”。此词写羁旅愁情中的别离之恨。第一片,写眼前所见之景。起句“陇首云飞”,当出自梁柳恽的名句“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然全无沿袭痕迹。此句为仰视,下句“江边日晚”,则是俯观。“凭阑”二字,可见飞云、寒江、斜日、烟波,皆是凭阑所见。烟波满目,徒增怅惘,勾勒出一幅凄清的秋江晚眺之图。“一望”二句,由近及远,纵目骋望,但见关河冷落,千里高秋,可望而不可尽睹,遂逼出“忍凝眸”三字,极写触景伤怀、不堪入望之意,“忍”即“怎忍”,表现了再也看不下去的激动情感。情由景生,情景融汇。第二片,写怀人之感。“杳杳”三句,承“一望”、“千里”诸语而来,天涯望断,而思绪已飞至遥远的汴京,所思之佳人正在彼处。“盈盈仙子”,也点明了佳人的身份,唐人常以仙女来指代歌伎或女道士,这里无疑所指的也是一位汴京城中的歌伎。当年一别之后,音信全无,锦书难托,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锦字”,用窦滔、苏蕙夫妻的故事,这里只是取这个典故中“寄锦”之字面,不必拘泥。“断雁”二句,承“锦字”而来,非常巧妙,它既与前面的典故相关,鸿雁本可传递“锦字”,而曰“无凭”,就表达了惆怅之意;同时这个意象又是眼前实景,所谓“断雁”,即是离群之孤雁,它满怀忧郁寂寞地“冉冉飞下汀洲”,自然使得漂泊游子睹物兴怀,而不得不“思悠悠”了。这三字,也是对第二片的总结,与上片结尾处的“忍凝眸”相呼应。一、二两片音律齐整,词意则各有侧重,有分有合。第三片,承“思悠悠”,继续铺叙。“暗想”二句,回溯当年之“幽欢佳会”,随即折入相离相别的痛苦,再写如今“雨恨云愁”这种难以言说的酸辛。“有多少”、“岂知”、“翻成”,三个虚词,十分传神,它们使得词意不流于平铺直叙,而是波澜起伏,动荡曲折。“阻追游”三字,横亘于中,突兀有力。“每登山”以下,急管繁弦,以细腻之笔抒写缠绵之情。“每”字,可见这种相思之苦与羁愁之感,早已非一朝一夕,而是“惆怅还依旧”。故只能黯然凝伫,长日销魂。“无言”,可见悲痛的深沉。“却下层楼”,遥接上片“凭阑久”,在残照西落,暮色苍茫的背景下,这位游子独自走下楼来。以景结情,余味不尽。在章法上也显出结构的回环照应。这首词境界开阔,感情深沉,情景互为生发。层次井然不乱。清代刘熙载讲柳永词“善于叙事,有过前人”(《艺概》),此词正是一个较为明显的例子。
 
 
 
 
尾犯
 
夜雨滴空阶,孤馆梦回,情绪萧索。一片闲愁,想丹青难貌。秋渐老、蛩声正苦,夜将阑、灯花旋落。最无端处,总把良宵,祗恁孤眠却。  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记得当初,翦香云为约。甚时向、幽闺深处,按新词、流霞共酌。再同欢笑,肯把金玉珠珍博。
 
此词乃游子于漂泊途中,独处孤馆,凄凉难耐而忆念佳人之作。时令为深秋,地点是孤独的驿馆。窗外潇潇的暮雨,透过屋檐洒落空阶,点点滴滴都落在离人心头。短短五字而意蕴丰厚、意境浑成。在这样的环境中,游子被滴答的雨声从梦中陡然惊醒,顿觉寒意袭人。所梦何事,在词中并未明言,但从下文来看,很可能就是在梦中回到了佳人身旁,正与她共度美好时光吧。梦中温馨如彼,而醒来冷落如此,自然是“情绪萧索”,惆怅不已。这种愁绪只能以一“闲”字当之,不仅是因为它的无边无际、无法排遣,更是因为它无法捉摸,正所谓剪不断,理还乱者是也,故云“丹青难貌”,理得清、画得出的东西就不是“闲愁”了。“秋渐老”两句,工整凝练。深秋蛩鸣凄厉,似在牵动人的愁绪;深夜灯花掉落,似在暗示人的命运。上片结拍三句,再归结到眼前,最令人无奈的是,如此良宵,却只能日日这样在孤眠独宿中度过了。上片情景兼写,表达游子之苦况,下片则专抒深情。“佳人”二句,为对方设想,略有自悔口吻,但自己何尝不想早日归去,只是漂泊生涯身不由己罢了。“记得”二句,回溯当年分别时的恋恋不舍,佳人剪发以约归期,可谓情深意厚,一别之后,虽然发在怀里,人在心中,但终是归期难卜。“甚时向”二句,是游子内心的深切盼望。对落拓之人来说,才子佳人,风流欢畅,是他们最好的安慰,哪怕只能在想像中实现。结句谓宁愿以“金玉珠珍”换取“再同欢笑”,这自是痴情至极之语。然而游子最大的悲哀在于,即使有了“金玉珠珍”,也未必就能换来往日的欢娱,从这个角度来说,又是悲凉至极之语了。此词上片的前半段,辞情和意境都比较文人化,而自“最无端处”以下,便明显传达出市民化的倾向,较好地体现了柳词雅俗并陈的特色。
 
 
 
 
倾杯乐
 
皓月初圆,暮云飘散,分明夜色如晴昼。渐消尽、醺醺残酒。危阁迥、凉生襟袖。追旧事、一饷凭阑久。如何媚容艳态,抵死孤欢偶。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清瘦。  算到头、谁与伸剖。向道我别来,为伊牵系,度岁经年,偷眼觑、也不忍觑花柳。可惜恁、好景良宵,未曾略展双眉暂开口。问甚时与你,深怜痛惜还依旧。
 
柳永词多以女性为描写对象,但也有不少作品是出之以男性口吻的,描写他们对歌伎的深沉真挚的情感,刻画他们细腻而丰富的内心世界,表达他们对幸福和爱情的渴求。这些男子虽未必即是柳永自己的化身,但也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作者的人生理想。这首词即是描写一位男子对离别经年的远方佳人的刻骨思念。起三句从月色落笔,圆月高悬,月华如水,夜色清丽。在这样的背景中出现了主人公的形象,但见他月下独倚高楼,“渐消尽”句,可见早已是试图借酒消愁,然而酒虽醒而愁未消,故再登楼远眺,“凉生襟袖”,见寒凉之感骤生。无限往事,涌上心头,就在对过去之欢乐生活的回忆中,不知不觉已是久立中宵了。这三句与起笔三句相应,共同展现了一个孤独悲凄的环境和内心感触。以下遂以白描手法,放笔直抒情感。佳人之“媚容艳态”,令人心动思忆,可为何自己却总是辜负了那相聚时的欢会偶合呢?这实际上表达了对江湖漂泊生涯的厌倦和无奈,以至于“朝思暮想”,空自为伊憔悴清瘦,见出他的情深而思切。下片直承续写眼前的思绪,“到头”,即到底,最终之意,“谁与伸剖”,即无人为自己向佳人表白倾诉。“向道”以下直至篇终皆是表白的内容。这里又可分为三意:“为伊”三句是表白忠心,即别后对她的魂梦牵系,度日如年,且年复一年以来,从未再流连于烟花巷陌,即使是偷眼瞧都没有瞧一眼,可见其用情之专一。“可惜”二句是表白现今的感受,虽有良辰好景,对离别中人来说,全是虚设,因离情所苦,双眉从未舒展,笑口从未开过,此种孤寂悲伤,人何以堪。这两句见出其用情之真挚。“问甚时”二句,则是表白对将来的渴望和内心的呼唤:何时才能再次重逢,像过去一样对她“深怜痛惜”,欢爱无限。这又见出其用情之深厚温婉。缠绵悱恻,凄楚动人。柳永词铺叙的功力在此词尤其是下片中体现得也很充分,本来不过是“相思”这一个简单的意思,但却以“谁与伸剖”句一领,分三层来铺叙描写,把人物心理活动的各个层面都加以尽情抒发,淋漓尽致,真可谓是有必显之隐,无难达之情。
 
 
 
 
梦还京
 
夜来匆匆饮散,敧枕背灯睡。酒力全轻,醉魂易醒,风揭帘栊,梦断披衣重起。悄无寐。  追悔当初,绣阁话别太容易。日许时、犹阻归计。甚况味。旅馆虚度残岁。想娇媚。那里独守鸳帏静,永漏迢迢,也应暗同此意。
 
《梦还京》,属大石调(黄钟商),《钦定词谱》依《词纬》之说订为三叠,首叠六句两仄韵,次叠四句三仄韵,末叠六句四仄韵。而《彊村丛书》本《乐章集》、《花草粹编》、《词律》诸书并作双调。《梦还京》之调宋词中仅此一首,无他作可校,只能阙疑了。今从《彊村丛书》作双调词。此词写客中思恋佳人的苦怀,但全词既不借助景物的触发或烘托渲染,也未采用传统的比拟手法,而是直写感受。上片盘旋曲折地写尽了心绪烦忧、辗转难眠之苦况。起句“夜来匆匆饮散”,饮酒而曰“匆匆”,可见词中主人公既非是在欢宴歌席上痛饮高歌,亦非是细斟慢品、悠然自得的小酌,而是由于逆旅无聊,借酒浇愁,猛饮几壶以求速醉,以求沉酣不醒。故下句即接以“敧枕背灯睡”,敧枕,可见匆匆之意,背灯,可见生怕灯色扰人,惟望早早入眠。一副落拓潦倒的游子苦状如现眼前。然而这企求一醉入梦的可怜心愿却偏偏得不到满足,“酒力全轻,醉魂易醒”,正是因为漂泊生涯无休无止、愁苦之思太过浓重,故酒难胜愁,梦易惊散。“易醒”,可见即便可以通过痛饮暂时入眠,但仍然敌不过那种足以驱散酒力、惊破梦魂的烦忧。李清照《声声慢》中的“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与这两句异曲同工。“风揭”二句,写梦醒之后的无奈,未醉之前,尚有以酒消愁的希望,梦醒之后,凄凉落寞的心境已是不堪忍受。“风揭帘栊”,寒气袭人,满天萧瑟,满耳秋声。主人公只能“披衣重起”,在灰暗的情绪中独自咀嚼着羁旅况味。“悄无寐”一句,仿佛将这个悄然独坐、孤寂悲凉的画面定格放大,浓缩着人物内心的痛苦,以引出下片的抒感。“追悔”二句,谓悔当初,与佳人轻易地离别。然而“太容易”是今日之所感,当初分袂之时,恐怕也同样是难舍难分、恋恋缠绵的,只是如今回想起来,觉得“太容易”而已,如此一转,就更增重了如今的思念之切。古人云“别易会难”,李商隐《无题》诗云“相见时难别亦难”,柳词此句,却从后日之追悔着笔,又转入一境,可谓各擅胜场。“日许时”二句,谓隔绝之久和归期难卜,与“太容易”相对,继续写相见之难。“甚况味”二句,是加倍写法,本已愁苦难堪,何况又是在逆旅之中独守“残岁”,“虚度”二字,抒发了归心似箭而又不得不东西飘荡的痛苦。“想娇媚”以下,从揣摩对方的角度着笔,颇显温存。谓佳人肯定也在“鸳帏”之中,空床独守,静数寒更。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必然也与自己息息相通,都在忍受着心灵的孤寂吧。所谓“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正是指此而言,这样既表达了两人心心相印的深情厚谊,同时也更凸现了游子梦绕魂牵之情重和漂泊生涯之苦恨。此词真挚深沉,虽是以直笔写柔情,但却能虚实相间,曲折尽致,白描之中自有停蓄,并不是一览而无余蕴的。语言以俗为雅,明朗之中自见匠心独运处,充分体现了柳词俗美的特征。
 
 
 
 
归朝欢
 
别岸扁舟三两只。葭苇萧萧风淅淅。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渐渐分曙色。路遥山远多行役。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  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愁云恨雨两牵萦,新春残腊相催逼。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这是一首冬日早行而怀归之词,上片即景生情,下片直抒感慨,表达了游子漂泊生涯中的苦闷情绪。起句“别岸扁舟三两只”,是谓经过一夜的孤舟露宿之后,扁舟离岸,又开始了一天的行程。“三两只”,说明启程之早,江上船稀。“葭苇”句,从听觉角度写游子之所感,芦苇萧萧,寒风淅淅,衬托江乡的荒寒景象。“沙汀”句,写洲渚边的宿雁被早行之舟惊起,破烟穿空而去。“溪桥”句,令人联想起晚唐温庭筠《商山早行》诗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之名句,天西残月与桥上晨霜同一洁白,同样也暗示了早行。这两句对仗工整,写景清疏,是中晚唐绝句之佳境。“渐渐”句,写曙色渐开,天已渐晓,可见时间的推移和游子已经过一段行程,从而结束早行之景的描绘。“路遥”句,承上启下,“路遥山远”是概括行旅,“多行役”是引发感慨。“往来”三句,写江上行舟、岸上车马渐渐增多,在游子看来,这些荏苒匆匆的来往之人,都和自己一样,为了区区名利,而不得不辗转飘零,同一悲慨。这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的写法,微透自己“踵常途之役役”(韩愈《进学解》)的苦闷,晨景虽佳,对于早行之人来说,却全是虚设而已。下片“一望乡关”二句,承上由写景转入抒情,厌倦羁旅,自然生出归思,遥望故乡,千里阻隔,烟水茫茫,情何以堪,因此恨不能肋生双翼,立即飞回。这里用“心生羽翼”来形容,比喻新奇。从中可以想见其归乡心情的迫切。然而双翼终不可得,归乡之念终属虚幻,这种欲归而不得归的感受最是令人肠断。“愁云”两句,亦是对句,一写离情渺渺,两地牵萦,一写时序代谢,日月相催。遂逼出“岁华都瞬息”一句,客途寂寞,对于年光的流逝最易惊心。年光逼人,而自己却仍浪迹天涯,欲归不得,更令人平添无数的感慨。“浪萍风梗诚何益”,谓自己身世如水上浮萍、风中断梗,飘荡不定,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于是深感这种毫无结果的漫游终是徒劳无益。词意悲苦凄凉。“归去来”三句,谓不如早日踏上归途,免使闺中佳人,日日相忆。柳永的许多羁旅词,都喜欢大段铺叙与远方佳人的思忆之情,或是写游子如何思佳人,或是设想佳人如何思念自己,两面对写,以反映旅途的愁苦和思归之意。这首词却只是在结处稍稍一点,对此不作过多的铺写,反倒是显得不冗不蔓,有画龙点睛之妙。此词以白描和铺叙见长,情景相生,纡徐婉曲。语言平易贴切,特别是上下片中的两个对偶句,精警而富于概括力。虽然与柳永同类之作相比,在意境与结构上稍乏新意,并无太多的过人之处,但尚不失为一篇法度谨严、平实稳妥的作品。
 
 
 
 
浪淘沙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  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此调实为《浪淘沙慢》,与南唐李煜《浪淘沙》之双调词截然不同,后来周邦彦也作有两首《浪淘沙慢》,但句读与此词又颇有差异。清代万树《词律》和《钦定词谱》诸书,均以此词为双调词,自“愁极”以下为第二片。不过现存柳词诸本皆作三叠,本书从之。词写久羁江乡,与佳人遥隔之苦。第一片写酒醒梦觉、空忆前欢的忧戚之情。以“一线”二字,形容“透窗风”,十分精致,写出了风之寒厉和穿透力。它不仅吹熄了孤灯,也将人从梦中吹醒,将醉意吹散。然而在愁人心中,梦中、醉里尚能暂时忘忧,一旦醒来,现实的愁苦更为浓重。何况又闻空阶夜雨,点点滴滴,都在离人心头。这几句将情、事、景融为一体,以下则以“嗟”字领起一番感叹,而这感叹又出之以自责悔恨的口吻,显得敦厚柔婉。“久作天涯客”,即是杜甫所谓“万里悲秋常作客”(《登高》)之意,此乃多愁多恨的真正根源。正是由于此,才会辜负了与佳人的山盟海誓,以致“欢会”化为“忧戚”。第二片,先以“愁极”总束上文,再以“追思”转入往事,“再三”二字并非虚设,而是恰切真实地体现了思念之频、思念之深、思念之切。追想当年,闺楼绣房之中,与佳人“相对坐调笙”(周邦彦《少年游》),杯酒清歌,携手同欢,共入鸳被,可谓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何尝“暂时疏散”,让她挂念焦心?云雨缠绵,风情万种,恩爱相怜,千般不尽。这段回忆,可谓香艳绮丽至极,但出之以真情至意,故转觉自然而然,且展现了人间儿女情深的纯美境界。“几度饮散歌阑”句,清代胡薇元《岁寒居词话》中说:“阑乃阕之误。”则此句为押韵之句,不过细细品来,“阕”字似乎的确“不若阑字近理”(近人夏敬观批《乐章集》),故本书仍作阑字。第三片,“恰到如今”,折回现实。“天长漏永”,可见当初欢情,隔绝之久。“无端”句仍是自责自悔之语,负疚之意显然。“知何时”以下,设想将来,与佳人相依相偎于香帐之中、红绵枕上,细说自己此时江乡寒夜的思忆之情。这很明显是化用李商隐《夜雨寄北》诗中“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句意,都是由现在设想将来如何回忆现在,笔势盘旋曲折,耐人寻味。有的研究者认为柳永这类词流露出情趣不高、格调低俗的缺陷,这主要是就第二片而言的。不过对于艺术作品的评价,不只是要看它写了什么,更要看它是如何写的。此词将羁旅之情与相思之苦拍合一气,虽有绮艳之语,却无轻薄之态,而是出语朴厚,一往情深。或追念往昔的缠绵,或抒发现今的愁苦,或设想将来的欢会,以时空的转接为线索,虚实相形,跌宕有致。这种大段的铺叙是最见功力之处,应该说,它还是一篇较为优秀的作品。
 
 
 
 
阳台路
 
楚天晚。坠冷枫败叶,疏红零乱。冒征尘、匹马驱驱,愁见水遥山远。追念少年时,正恁凤帏,倚香偎暖。嬉游惯。又岂知、前欢云雨分散。  此际空劳回首,望帝里、难收泪眼。暮烟衰草,算暗锁、路歧无限。今宵又、依前寄宿,甚处苇村山馆。寒灯畔。夜厌厌、凭何消遣。
 
此词为宦游途中寄慨身世之作。起处三句,大笔勾勒,一派暮秋景象。“冷”、“败”、“疏”三字,都带有强烈的衰残色彩。一“坠”字,暗示了秋风凄冷之感和飘零狼藉之态。寥寥数笔,便描摹出天地间萧瑟肃杀之意,体现了柳永词写景状物的功力。同时这三句也定下了全词伤感愁苦的感情基调。“冒征尘”三句,写羁旅途程。“匹马”,见其孤独无侣,寂寞无聊。“驱驱”,见其驱驰无定,前程未卜。“水遥山远”,谓途程的漫长迢递,永无休止,以“愁见”引出,可知其山川跋涉,不堪辛劳之苦。词意至此,展现了一个在秋风中踽踽独行的天涯游子形象。“追念”以下,更深入其内心加以描述。对现实境遇的厌倦,引发了对美好往事的追忆:当初居于汴京时,年少风流,倜傥不群,千金一掷,买笑追欢,那是何等的豪兴;凤帏鸳帐,倚香偎暖,又是何等的温馨旖旎。“嬉游惯”一句,即是对这种放浪不羁生活的总结。随即却说“又岂知”,笔锋一转。“前欢云雨分散”,这既是指与佳人的分拆离散,同时也是指少年情事的一去不返,只能于记忆中追寻矣。下片以“此际”领起,“空劳回首”,承上“追念”,说明“事如春梦了无痕”,根本无法寻觅。“望帝里”句,则是写在明知无望的情境下,仍然不可抑止的恋恋之意,因为京城已经成为过往美好生活的象征,与孤单凄苦的现实相比,往日种种情事,显得愈发令人怀念。故“难收泪眼”,情难自禁,涕泪交零。“暮烟”二句,是对将来的展望,现实既是如此令人忧伤,而将来也仍不过是阻隔重重,“路歧何限”,前途依旧一片渺茫。通过昔日、现实、将来的对比,以昔日的美好反衬现实的痛苦,又以将来的黯淡迷蒙对这种痛苦进行加倍的深化,以时空的转换组织词意。类似的手法,虽在后来周邦彦词中发挥得炉火纯青,但追源溯始,却当推柳永为先声。“今宵”以下,是思前想后已毕,万般无奈之辞。“又”、“依前”,可见日日如此,宿于“苇村山馆”,独对“寒灯”无寐,漫漫长夜,不知如何挨过。一天的风尘只能在逆旅静夜之中独自去品味、去咀嚼。自伤自怜、自艾自怜之意呼之欲出。末句的反问语气也加强表达了内心愁苦的难以排遣。词句虽浅易而意境却深沉,抒情虽直抒胸臆,以尽露为快,却又情态可感,真挚动人。此词明显是柳永中年以后的作品,词人所写的羁旅词,往往把羁旅愁情与对远方佳人的思念合写,如《八声甘州》中“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等语,即是典型的例子。但这首《阳台路》却稍有不同,它是把往昔的情事与现实的愁苦对写,所谓“倚香偎暖”,并非是指某个特定的对象,而完全是词人少年风流生活的象征。柳永在《长相思》词中说:“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少年游》词亦谓:“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词人的心已经老了,生活和宦途的艰辛带给他太多的疲惫。因此,我们在这首词中所强烈体味到的,也就是那种浓郁的沧桑之感和悲凉之慨,这是中年人所独有的,而且更是像柳永这样落魄江湖、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中年人所独有的。
 
 
 
 
留客住
 
偶登眺。凭小阑、艳阳时节,乍晴天气,是处闲花芳草。遥山万叠云散,涨海千里,潮平波浩渺。烟村院落,是谁家绿树,数声啼鸟。  旅情悄。远信沉沉,离魂杳杳。对景伤怀,度日无言谁表。惆怅旧欢何处,后约难凭,看看春又老。盈盈泪眼,望仙乡,隐隐断霞残照。
 
南宋张津《乾道四明图经》卷七曾记载:“晓峰场,在县西十二里。柳永字耆卿,以字行,本朝仁庙时为屯田郎官。尝监晓峰盐场,有长短句,名《留客住》,刻于石,在廨舍中。后厄兵火,毁弃不存,今词集中备载之。”可知此词是柳永监晓峰(今属浙江定海)盐场时所作,词中所抒发的亦是羁旅情怀和相思之苦。上片全是写景,将春日美景写得生意盎然。“偶登眺”,是总冒,上片所述之景皆为登眺所见。“偶”字,略露百无聊赖之意。“凭小阑”三句,概写春光。“艳阳时节”,点明时令。“乍晴天气”,是春日特有的气候特征,常日春风萧萧,春寒料峭,终于迎来了一个艳阳高照的晴日,正是踏青登眺的绝好时候。但见处处百花争奇斗艳,姹紫嫣红,青绿的芳草鲜翠欲滴。“闲”字,很有一种悠然自得的神态,暗示着人心境的闲适。“遥山”三句,是远景,四面背山面海,故先写层叠远山的高耸晴空,“云散”,暗承“晴”字,显示山色的明朗青翠。而另一面则是波涛万汇的东海,春潮涌动,碧海辽阔,浩渺无垠。“万叠”、“千里”、“浩渺”,这都是极力拓展词境的关键字眼,山海相映,气象万千。唐人诗“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固然精妙,但那毕竟还只是写江水的浩渺,柳永这两句展现的却是沧海的壮阔,气魄自然要大得多。在词中描写大海涨潮的浩渺景象,此首是北宋词中仅见之作。“烟村”三句,复又从细处落笔,目光收近,见“烟村院落”,炊烟袅袅。绿荫丛中,传出一声声春禽的鸣啭,可谓“枝头春意闹”。上片的景物描写,无论是动是静,是远眺是近观,都表现出浓郁蓬勃的春意和怡然的情致。但如此美景,对于他乡游宦之人来说,尽管可能使他的心情暂时从忧郁中得到片刻的解脱,但终究是无法真正排遣心灵深处的寂寞和无奈,反而对景伤春。因此下片所抒之情,与上片的景物传达出来的情致就截然相反,侧重写伤怀之感了。欢快之景成为忧伤之情的反衬,这在柳永词中也是习见的手法。“旅情悄”三字,立全篇之骨,良辰美景,尽成虚设,徒自惹人愁绪。“远信”二句,写与所思佳人音讯隔绝,间关万里,一别音容两渺茫。“惆怅”三句,写春光转眼将逝,自己亦青春不再,种种“旧欢”,一切美好的往事,未知何处,只能在梦中去追寻、去咀嚼。而再会之“后约”,更是无凭无据,难有定准,怎能不对景伤怀?这也就是“旅情悄”的具体内涵。心灵被这种愁绪所占据,身又是天涯游宦的孤独之身,此情此心,又向谁去倾诉呢?真可谓悲哀已至极处。“盈盈泪眼”三句作结,“仙乡”,暗用刘、阮入天台山遇仙故事,这里指所思佳人的住所,说明对方是歌伎的身份。“隐隐断霞残照”,以景结情,亦虚亦实,既是想像中“仙乡”杳杳之情事,又是“登眺”所见之实景,从上片的“乍晴天气”到此刻的“断霞残照”,点出时间的推移,可见这位游子自早至晚,已在高处遥望凝伫了整整一日,在黯然销魂的情绪中又度过了一天的光阴,而愁绪却依然无休无止、无法排遣。语句含蓄而神情毕见。此词以情与景的反差增强了它的感染力,结构严谨而脉络分明,真实地再现了游子孤独寂寞的情思。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戚氏》为柳永创调,全词二百一十二字,在词调中是除《莺啼序》之外最长的一体,可谓长篇巨制。词分三叠,抒写行役羁旅,刻画驿馆愁思。篇幅虽然庞大,但用笔极有层次。上片由秋日黄昏之景引入旅思。“晚秋天”二句,点明晚秋时令,微雨初过,庭轩寂静。“槛菊”三句,是庭院之景,秋雨梧桐,西风寒菊,花残叶落,点缀着荒寒的孤馆。而残烟凄迷,漠漠如织,一片“凄然”。“望江关”二句,写庭外远景,正是“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一抹孤云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暗淡。“当时”二句,用宋玉悲秋之典,其《九辨》中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千古而下,会心如一。“远道”三句,写孤身行役,内心凄苦,陇头流水潺湲不绝,而游子早已倦闻这幽咽之鸣。“正蝉吟”三句,承前“倦听”,仍从所闻着笔。“蝉吟”、“蛩响”,亦是“倦听”之声,但它们又与游子内心凄感相应。一个“应”字,活画出蝉鸣蛩响彼此呼应的秋声,言愁步步深入,词笔极其细致。第二片“孤馆”三句,承上启下,时间由薄暮推移至夜深。“度日如年”,苦况可想。“风露渐变”,秋已更深,人愈难堪。“悄悄”,是孤寂之状。“长天净”四句,写长空云净,银河清浅,皓月澄鲜,清光如练,引动游子思绪绵绵。“夜永”三句,承“思绵绵”,转入对旧日情事的追念。“未名未禄”三句,即是“从前”旧事,想当初,虽无功名利禄,却富浪子情怀,红尘紫陌,绮帐灯昏,经岁经年,流连忘返。种种情事一一涌上心头,故第三片换头,即承以对狂放不羁的少年生涯的回忆。“帝里”,指繁华富庶、风光无限的汴京,而自己亦正值青春年少,风流放浪,“暮宴朝欢”,况且还有一班意气相投的“狂朋怪侣”,歌宴酒席,尽情征逐,流连不已。明代沈际飞曾评此数句说:“插字之妥,撰句之隽,耆卿所长。‘未名未禄’一段,写我辈落魄时怅怅靡托,借一个红粉佳人作知己,将白日消磨,哭不得,笑不得。”(《草堂诗余别集》)以下“别来迅景如梭”一句,陡然跌落,“旧游似梦”,把京华旧事,一笔勾销。词意起伏动荡,开合有致。“烟水程何限”,写别后飘然一身,江湖羁旅,烟水茫茫,前途未卜,何等凄凉。笔力千钧,神完气足。“念利名”二句,是全篇主意,身被名缰利锁所牵绊,心则又不可遏制地追念“往事”,因此只能“空惨愁颜”。“漏箭移”以下,又回复至此时夜景,夜已渐深,寒气渐浓,那堪又传来数声若隐若现、若断若续的画角哀鸣。窗前一灯孤照,照人愁影,床前天涯倦客,又是整夜无眠矣。以此作结,沉郁警动,声情激越,写尽了孤馆独处的况味。此词音律谐婉,句法活泼,章法尤其显得层次分明,舒卷自如。近人蔡嵩云《柯亭词论》曾对此作了具体分析:“‘晚秋天’一首,写客馆秋怀,本无甚出奇,然用笔极有层次。初学词,细玩此章,可悟谋篇布局之法。第一遍,就庭轩所见,写到征夫前路。第二遍,就流连夜景,写到追怀昔游。第三遍,接写昔游经历,仍落到天涯孤客,竟夜无眠情况。章法一丝不乱。惟第二遍自‘夜永对景’至‘往往经岁迁延’,第三遍自‘别来迅景如梭’至‘追往事空惨愁颜’,均是数句一气贯注。屯田词,最长于行气,此等处甚难学。”此词虽体制繁复,却声情并茂,凄怨感人,当时甚至有“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王灼《碧鸡漫志》)的说法,充分说明了它在当世的流传之广及其感染人心的力量。
 
 
 
 
轮台子
 
一枕清宵好梦,可惜被、邻鸡唤觉。匆匆策马登途,满目淡烟衰草。前驱风触鸣珂,过霜林、渐觉惊栖乌。冒征尘远况,自古凄凉长安道。行行又历孤村,楚天阔、望中未晓。  念劳生,惜芳年壮岁,离多欢少。叹断梗难停,暮云渐杳。但黯黯魂销,寸肠凭谁表。恁驱驱、何时是了。又争似、却返瑶京,重买千金笑。
 
这首词在《乐章集》中是一篇颇为典型的羁旅行役之作。晚唐温庭筠《商山早行》诗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此词也写早行,意境仿佛似之,但形容刻画得更为深透。词中提到“楚天”,有可能是由汴京到淮南江浙一带的旅途中所作。上片写旅途景物与况味。“一枕”二句,谓好梦被邻鸡唤醒,可见宿于逆旅之中。所谓“好梦”,自是在梦中与佳人相会,“镇相随,莫抛亸”之类的情事,正值两情欢悦之时,陡然惊醒,那种惋惜与惆怅之意,自是不可胜言。“匆匆”以下,写旅途情景。“满目淡烟衰草”,首先便营造出客途的凄清气氛。“触鸣珂”、“惊栖乌”,语非泛设,都是以动衬静,以少许之声响见出大环境的寂静无声。晏几道《临江仙》词云:“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古往今来,多少失意之人在此路上征尘仆仆,驱驰不已,自己亦未能幸免而已。以感慨收束上片。上片是情自景出,而下片却是景自情显。“行行”二句,谓行役之久,“孤村”,谓旅途之寂寞。“望中未晓”,写远处楚天,迷蒙一片,也暗含有前途渺茫之意。据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九引《艺苑雌黄》:词人张先见此词,谓“既言‘匆匆策马登途,满目淡烟衰草’,则已辨色矣,而后又言:‘楚天阔,望中未晓。’何也?柳何语意颠倒如是?”在上片已能看清景物,到下片反说“未晓”,自是矛盾之处。因此有人解释说,清晨的曙色由近向远展开,故望中远处尚未晓,亦是一说。实际上文人之辞,大可不必太过较真,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亦无不可。“念劳生”以下,直抒感慨。先反复两面兼说:一为飘荡之游子,一为京城之佳人。“芳年”,属佳人,“壮岁”,指游子,而皆归于“离多欢少”。“断梗”,复指游子,“难停”,可见漂泊无定准。“暮云”句,再写佳人,盖用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之意。故黯然魂销,寸寸柔肠,一腔深情,却无人倾诉。“何时了”,厌倦行旅之意显然,把羁旅之情说至极处。“又争似”兜转,表达归京的渴望,希望能与佳人相伴,重享追欢买笑的快乐生活。这种心情在柳词中颇为普遍,由劳倦而转思逸乐,亦是人之常情,似乎不必指责其情趣的低俗。此词上片叙事,下片寄怀,结构上平平无奇,但它和柳永一般羁旅词注重写景不同,全词景物描写并不是特别多,而且几乎都是倦游之情的陪衬,主要是运用了以情、事带出景物的手法,这在柳永词中也是不很常见的,值得注意。
 
 
 
 
彩云归
 
蘅皋向晚舣轻航。卸云帆、水驿鱼乡。当暮天、霁色如晴昼,江练静、皎月飞光。那堪听、远村羌管,引离人断肠。此际浪萍风梗,度岁茫茫。  堪伤。朝欢暮宴,被多情、赋与凄凉。别来最苦,襟袖依约,尚有余香。算得伊、鸳衾凤枕,夜永争不思量。牵情处,惟有临歧,一句难忘。
 
此词为舟行途中怀人之作。上片写漂游感慨。“蘅皋向晚”,点明天色已暮,“舣轻航”、“卸云帆”,点明泊舟洲渚。在经历了一天的行程之后,游子又暂泊于苇村山驿,又迎来了一个旅途中的黄昏。“当暮天”二句,描写江上暮色如画。“霁色”,说明是微雨之后,晚霞残照,天清澄朗。“江练”句化用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诗中的名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形容江水之明净安详。“皎月飞光”,暗示时间的推移,游子已在暮色中凝伫移时了,皎洁的月色与澄静的江水互为映衬,上下交光,正是江乡秀丽之景。而此时远远传来的“羌管”幽幽之声,顿时牵动了游子的自伤漂泊之意和相思之情,词意顿生曲折。这两句是全篇之枢纽,由景入情,也是词意波澜起伏之处。“此际”句承上,点明漂泊生涯。“度岁茫茫”,既是实写时光的飞逝,更是游子内在的心理感受,因为飘零生涯中,对于时光的流淌是尤其敏感的。下片抒写相思。“堪伤”二字一领,以下种种皆是“堪伤”之事、“堪伤”之情。“朝欢”二句,今昔对照,当初是暮宴朝欢,两情相惬,无限旖旎,如今却是独处江乡,凄凉落魄。“别来”三句,全从虚处下笔,不说如何相思,却说只因襟袖上佳人所留的脂粉余香,时时牵惹起游子内心的愁苦。想像奇特,情思缠绵。这和南宋吴文英的名句“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有异曲同工之妙。“算得”二句,从对方角度落笔,写对方如何思念自己,这还是虚写。“牵情处”三句作结,写当初分手之时的“一句”,最是“牵情”、最难忘怀,这仍然是虚写,盖此“一句”究竟是何言语,也并未说明,留下了充足的想像空间,让读者去猜测、去回味。这首词的结构以上景下情的传统方式展开,并无太多新意。写景用雅句,而抒情用俗语,这种下字运意上的雅俗并陈,也是柳词中常见的手法。而此词最特殊的地方是对情感的抒发全是从虚处来写,下片除了“堪伤”二字,是直抒胸臆之语以外,其他四层都是盘旋曲折地从不同角度虚写相思之意,直至篇终,始终不落实地,但就在这种虚写中,情感的真挚反而表达得更加淋漓尽致。这种离合吞吐之笔在柳词中并不多见,在后来周邦彦的词中则是发挥得炉火纯青了。
 
 
 
 
夜半乐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这首词分为三片,描写了在会稽附近的一次舟行,以抒发羁旅之感。第一片写道途的经历。此句点明时令和出发时的天气:冻云酿雪,初冬的天色略显暗淡。“扁舟”二句,即写离岸启程,笔致潇洒飘逸。以下叙述行程,“渡万壑”二句,谓小舟于激流险滩、奇岩危濑之间,转折急下,以见舟行之远。“怒涛”三句,则波平浪静,风顺人意,风中隐隐传来远处商旅相呼之声,此谓舟行所遇。“片帆”二句,写一帆高挂,乘风疾驶。“泛”、“翩翩”等字眼,都可见出舟行的轻快急速,而词人独立船头,怡然自得的情状,以及同样轻快的情绪也如在眼前。第二片顺承,写途中见闻,描景如画。“望中”二字,领起全片,所有景致皆自“望中”生发。小舟此时由溪山深处转到江村,只见高挑的酒旗在风中飘闪,村落被炊烟所缭绕,村处点缀着几排霜残叶落的枯树,这是远景;在落日映照的江面上,渔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在渔歌和鸣榔声中缓缓而归,这是近景。以下更由远及近,细致描摹。“败荷”、“衰柳”,皆是秋冬之际的典型物象,但就在如此衰阑萧瑟的氛围中,陡然出现了岸边两两三三的浣纱游女,令人眼明,“避行客”句则写出了她们的羞容娇态。这和周围景物的凄凉、时令的荒寒形成反差极大的对比,使整片的写景灵动生色。但同时这些无忧无虑的少女又牵动了旅途中人的愁绪,让他想起了远方的意中佳人。由此,词意很自然地过渡到了第三片的去国离乡之感。“到此因念”一领,承上启下,触景生情,既怀念闺中佳人,又自伤漂泊无定,当初离别之时,虽有叮咛相嘱、早日归来的约定,但现在终究是无法兑现了。“惨离怀”二句继续铺写,时至岁暮,归期难卜,只能空自抱憾,这是从时间角度而言;“杳杳神京”,归途遥远,只能凝泪长望,这是从空间角度而言。结句以景结情,长天空阔,暮色苍茫,离群的孤雁掠过,凄厉的鸣叫声渐去渐远,欲托雁足传书,亦无可能,同时孤雁的形象无疑也是词人自身孤独寂寞心境的象征。此片前段急管繁弦,针脚细密,后段则疏荡浑灏,纯以神行。
沈祖棻《宋词赏析》中曾说这首词所用字句,“都与浙江有关,足见作者用词的细密,若是囫囵看过,未免有负他的匠心”。用典的浑成而贴切的确是此词的一大特点,这在上片中体现得尤其明显。如“乘兴离江渚”句中的“乘兴”,虽是常见语,实则自有出处,《世说新语·任诞》中记载东晋王子猷居山阴,忽忆好友戴安道,遂连夜冒雪乘船前往剡溪寻访,一夜方至,却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就是著名的“访戴”故事,它的发生地山阴、剡溪都在本词所描写的会稽附近。下面“渡万壑千岩”一句,同样也是化用了《世说新语》中顾恺之称赞会稽山水的名言:“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此外,第二片中的“浣纱游女”,也让读者联想到当年同在若耶溪中浣纱的美女西施。铺叙的细腻是本词另一个主要特点。这首词无奇文,无僻语,纯以精致而有序的铺排来展现。例如第二片“渔人鸣榔归去”以下,与王维《山居秋暝》诗中的名句“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场景极为类似,同样也带有浓厚的田园风味,是词中较早出现的对田园风光的描写。二者相较,一繁一简,对比鲜明,王诗只用五个字来表达的意思,柳词却用了三句十八字,然而并不觉其琐屑冗重,这就是因为它表现得更透彻、更深入、更细腻。同样,第三片中的“绣阁”二句,意思已足,而“叹后约”以下全是渲染铺叙,随着感情的变化,愈发曲折细密。全词骨气清劲,大开大阖,是柳永长调中大手笔之作。
 
 
 
 
安公子
 
长川波潋滟。楚乡淮岸迢递,一霎烟汀雨过,芳草青如染。驱驱携书剑。当此好天好景,自觉多愁多病,行役心情厌。  望处旷野沉沉,暮云黯黯。行侵夜色,又是急桨投村店。认去程将近,舟子相呼,遥指渔灯一点。
 
此词当是柳永漂泊于江淮一带时的作品,所写的仍是逆旅中的愁苦之情。一部《乐章集》中,这类词数量颇多,但让后人惊异的是,篇篇都很能经得起讽咏,并不令人觉得雷同乏味。这首词上片由景入情,下片却全写行程,并没有花太大的篇幅去描写愁绪而愁绪自见,这是与其他词稍有差异之处。起处四句写景,“长川”即指淮河,“波潋滟”,是春水盈盈之状。“楚乡淮岸”,点明地点,“迢递”,点明羁旅。“一霎”二句,写水中沙洲和岸边青草,春雨染春草,既写出了江南春雨的滋润,又写出了芳草的青翠欲滴。白居易《早春忆微之》诗中虽有“沙头雨染斑斑草,水面风驱瑟瑟微”之句,但白诗尚有春寒之意,而柳词却给人以优美清新、心旷神怡的感受,取景虽一,韵味却别。如此好春,本应拂花寻柳,怡赏春色,但在落魄游子的心中,却全是一片凄苦之意,以下便着重抒发这种哀情。王夫之《姜斋诗话》中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即是通过情与景失去平衡所造成的巨大张力,来刺激读者的心灵,这种反衬手法往往能收到更好的表情达意的效果。“驱驱”句,总括漂泊生涯,落拓江湖,书剑无成。“当此”二句,以“好天好景”对“多愁多病”,即是反衬之笔。虽有良辰美景,怎奈间关跋涉、身不由己,根本无心赏玩,只能轻易辜负大好春光了。随即逼出“行役心情厌”一句,总束上片,极有分量,表现了主人公厌倦烦躁的神态。下片续写“行役”,但时间已是薄暮。“望处”二句,以“沉沉”、“黯黯”表明时间的推移,由上片的白昼到下片的黄昏,同时也预示着游子前途渺渺、归期难卜的命运。这又是从正面以景见情的手法。“行侵夜色”,时间进一步推移,已至夜晚时分,亦是投宿之时了。“又是”二字,见出行役途中,宿于荒郊野店,已是屡屡如此,虽然经惯,但还是禁不住厌倦之情,或有意或无意地通过“又是”二字显现了出来。“认去程”三句,以平淡之语写至深之情。或认为“去程”是指这次行役的终点,不确。实则“去程”就是去“村店”之程,只不过是旅途中的一驿而已。“渔灯一点”,可见距村落不远。但是就算到了村落旅舍之中,又能如何呢?恐怕最多不过是倒头大睡而已,甚至禁不住这单栖况味而整夜无眠,也未可知。明日又将起程,不知何处才是终点。这个结句和柳永另一首《安公子》词上片结句:“停画桡、两两舟人语。道去程今夜,遥指前村烟树”十分相似,语气虽同一平淡,但似乎此词之中,悲凉凄苦、空虚落寞的氛围更浓郁一些。
 
 
 
 
引驾行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断魂处,迢迢匹马西征。新晴。韶光明媚,轻烟淡薄和气暖,望花村、路隐映,摇鞭时过长亭。愁生。伤凤城仙子,别来千里重行行。又记得临歧,泪眼湿、莲脸盈盈。  消凝。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银屏。想媚容、耿耿无眠,屈指已算回程。相萦。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向绣帏、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
 
这首《引驾行》属仙吕调,与柳永另一首属中吕调的《引驾行·虹收残雨》词,在音律和断句上都有些差异。此词写漂泊游子在途中思念京城佳人之情,抒发羁愁。上片自“红尘紫陌”至“新晴”,与“韶光明媚”至“愁生”,句法全同,有点类似于“双拽头”之调,这使得词的声势更加开阔张扬,利于铺写。起首二句,写“长安道”。唐代刘禹锡《元和十年戏赠看花诸君子》诗云:“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后世借指京城之道,这里用其字面,指“长安道”。柳永曾行役至陕西渭南一带,如其《少年游》词即云:“长安古道马迟迟。”这条“长安道”至宋代自然再也没有了大唐盛世时的那种热闹喧嚣,故柳永笔下的“长安道”皆是一派萧索氛围。此词中的“斜阳暮草”,渲染的也是同一种气氛。这种萧索之感不仅来源于怀古之思,更主要的是来源于游子的孤独行役生涯,故“离人”、“断魂”、“迢迢”、“匹马”、“西征”等一连串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词汇,纷至沓来,仿佛令人目不暇接,这正是柳永最为擅长的、浓墨重彩的铺排手法。“新晴”以下,转说气候。时令是“韶光明媚”的春天,春光殆荡,“轻烟淡薄”,正是“暖风醺得游人醉”之时。举目遥望,花树隐隐,村落宛然,主人公摇鞭寻路,“时过长亭”。然而就是这路边的“长亭”,陡然引发了游子的离思。古代驿路边,每隔数十里即设一长亭,供行人歇脚休息。但“长亭”,又是送别之所,长亭折柳的意象,已是离别的代名词,具有了深沉的文化内涵和丰厚的感情含蕴,最能唤起旅途中人的无限愁情。故下面即承以“愁生”二字,由对春景的描绘,转入对离思的抒写,而“长亭”向“愁生”的过渡,使这种转折显得十分自然,可谓针脚细密,筋脉流畅。“伤凤城仙子”以下,是“愁生”的具体内容。游子所思佳人是汴京城中的一位歌伎,一别之后,千里遥隔,自己行役不已,更是相思不已。“重行行”,用《古诗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之句,而“生别离”,自然又让人联想起“悲莫悲兮生别离”之语,词意悲切。“又记得”二句,追溯分携时佳人莲脸含愁、泪眼盈盈的情景,因为这个恋恋不舍的场景,正是游子在旅途中千般思忆、最难忘怀的一幕。下片承以对佳人苦况的揣想,别离之后,她定然也是孤单寂寞,日日销黯凝伫,独自伤神。每逢良辰美景,对花对月,内心必定分外凄凉。而最让人难以忍受是便是漫漫长夜,银屏冷落,鸳被空展,夜夜无眠。或许自离别之日起,就已经在掰着指头,算着自己的回程之期吧。这一段设想,真切动人,如在眼前,颇显温存。“空万般思忆”二句,是说万千思念,俱属空幻,解不了相思之渴,排不掉愁绪之深。只有早日归去,与佳人重逢,才是惟一的慰解之方。“向绣帏”二句,翻进一层设想,写将来归京之后,与佳人同衾共枕,将向她细细诉说自己此刻对她的魂梦牵萦。这自是对李商隐《夜雨寄北》诗中“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之句的翻用,由现在设想将来如何重忆现在。不过所有这些究竟还只是设想而已,对于落拓潦倒、飘零无定的游子来说,只能是一种未知是否真能实现的期望和心愿罢了,这种设想越温馨、越热烈,内心的愁绪只会愈发强烈,这才是此词真正要表达的悲苦之意,也是游子悲剧命运之所在。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这是柳词中抒写羁旅情怀的一篇名作。通篇贯穿着一个“望”字。上片是登楼凝眸的望中所见,无论风光、景物、气氛都笼罩着浓郁的悲秋情调,触动着人们的归思。起句劈空而来,俊爽无匹,气魄极大,直有牢笼天地的气象。“霜风”三句,以“渐”字领起,在深秋萧瑟寥廓的景象中,表现久滞异地的游子之怀,苍茫浑厚,意境高远。宋赵令畤《侯鲭录》卷七中载苏轼的话:“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何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能使得鄙薄柳词的苏轼也不禁叹赏,可见这三句的艺术魅力。“是处”以下,转写眼前风光,悲秋亦复悲己。江水东流,不管花落叶残,亦不管人心中的愁绪,故无语,故无情,故愈悲。上片景中生情,下片则写望中所思,直抒胸臆。“不忍”,复又“难收”,委婉曲折,见出思归之情的起伏翻腾。“叹年来”二句,自问自叹,自怜自伤。“想佳人”二句,从对面落笔,由自己的望乡想到闺中佳人的望归,缠绵缱绻。这里借用了谢朓《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中的名句:“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同时又吸收了温庭筠《梦江南》词中的意境:“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想像佳人对自己的迟迟不归已生怨恨了,把本来的独望写成双方关山遥隔的千里相望。结句呼应篇首,申诉自己欲归未得、思念不已之情,但又用“争知我”,从对方设想来写自身,似乎在遥遥相望中互通衷款,显得尤为曲折动人。这种设想细微体贴,化实为虚,见出对佳人的关切和知心,人未归而心已归,是深一层的写法,以更见归思之切。
《甘州》本是唐代边地乐曲,属高调,五代毛文锡《甘州遍》中云:“美人唱,揭调是《甘州》。”揭调即是高调。此调凡八韵,故名《八声甘州》,据说当年表演时,每唱一韵,即彩声如雷,一曲终了,喝彩八次。这也可见出此词声韵之美与词意之佳。清代陈廷焯《词则》眉批中谓此词:“情景兼到,骨韵俱高。无起伏之痕,有生动之趣。古今杰构,耆卿集中仅见之作。”这个评价并不过分。从声韵上来看,这首词中双声叠韵等联绵字用得很多,双声如“清秋”、“关何”、“冷落”、“当楼”、“渺邈”、“踪迹”、“颙望”等,叠韵如“长江”、“无语”、“阑干”等,这些特殊的字声,增强了曲调的亢坠抑扬,时而嘹亮,时而悲咽,以声写情,表现心绪的起伏不平。而章法的细密、意绪的开阖动荡,铺叙展衍等艺术技巧,尤其受到后人的推崇。另外,此词在语言上,既有“霜风”三句这样极为雅化的句子,也有“想佳人、妆楼颙望”这样的俗语,虽然有后人认为“佳人妆楼四字连用,俗极,亦不检点之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实际上,雅俗并陈而能俗不伤雅、雅不避俗,这正是柳永词的特色。
 
 
 
 
竹马子
 
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烦暑。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  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积,故人难聚。凭高尽日凝伫。赢得销魂无语。极目霁霭霏微,暝鸦零乱,萧索江城暮。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
 
《竹马子》之调,首见于《乐章集》,当为柳永创调。此词为抒写离情别绪之作,格调沉郁苍凉。或据下阕中“江城”、“南楼”之语,谓作于湖北武昌,从词中所述景物风光来看,不是没有可能,但现存柳永行迹中并无关于武昌的记载,这种说法目前也只能是一种假设。作于南方倒是可以肯定的,而怀念的对象则是汴京城中的一位歌伎。上片由景入情。起处三句,写登临之地。残壁废垒之上,一座孤亭,“旷望”,可见视野的开阔。“荒凉”、“危”、“旷”等,都是与人物心境有关、经过精心挑选的字眼。“静临烟渚”,写亭下洲渚,笼于风烟之中,见出孤亭之高和环境的静寂。“对雌霓”三句,写天气。“雌霓”本指色泽稍暗的彩虹,在这里只是为了和下面的“雄风”相对,实际上就是指彩虹。“雄风”,用宋玉《风赋》之语,指清凉雄健之风。这两个对句,工整流丽,气韵清健,给人以开朗阔远之感。“微收烦暑”,是“雨”和“雄风”给人的感受,夏日的炎威已渐渐消减,说明这是夏末秋初之时。故而下面“渐觉”三句,就很自然地转写初秋的节候。“渐觉”二字一顿,“一叶惊秋,残蝉噪晚”,从个人感受中写出了由夏入秋的时序变化过程,前者是视觉形象,后者是听觉形象。“素商时序”,则是上述感受的总括。时令虽只是残暑,但情感氛围却似乎在向深秋靠拢,这也体现了词人心理的一种趋向。“览景”句是一篇之枢纽,“览景”二字,收束上文对景物时令的描写,“想前欢”三字,则引入了情感的抒发过程。于是前述望秋先殒之叶和残蝉凄苦之鸣,就都具有了人格含意,仿佛也成为作者自身命运的一种象征了。“前欢”,既指京城中的佳人,也是指两情相悦的种种欢情往事,而无论是人、是事,对于漂泊江南的游子来说,都如同“神京”那样遥远朦胧、可望而不可即,皆成过眼云烟了。上片过拍这三句,写得曲折委婉,言近旨远。下片“向此成追感”,紧承“想前欢”而来,“新愁易积,故人难聚”二对句,精警无匹。“新愁易积”,暗示着故人难忘、旧愁难排;“故人难聚”,暗示着别离愈久而新愁愈发连绵不断。往复回环,很具有情感表达的深度。“凭高”二句,远承上片之登临,近承下片之“追感”,以“尽日凝伫”之动作体现了“销魂无语”的神情,“赢得”二字,更是无限苍凉感慨之意。“极目”以下五句,以景结情,内心凄苦既无法言表,极目望去,又是一派萧索的秋暮景象,暮霭、归鸦、角声、残阳,这些物象所具有的萧索悲苦的情调,正与主人公销魂痛苦的精神状态相合,游子落寞孤独之情尽显无余。故不得不像柳永另一首《曲玉管》词中所说的那样,“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了,此词更衬以悲咽的画角之声和残阳如血之景,把“销魂”之意写到了极处。此词起、结二处俱是写景,上下片之间抒情。或由景生情,或融情入景,情与景的衔接十分紧密,转接妥帖自然,结构富于变化而意脉流贯。词中的情感抒发也基本上都是虚写,并没有像其他词那样,对于往事或佳人作过于具体的描绘,只是侧重从自己的角度渲染离情和痛苦,因此也显得格调清朗不俗,甚有雅致。
 
 
 
 
迷神引
 
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烟敛寒林簇,画屏展。天际遥山小,黛眉浅。  旧赏轻抛,到此成游宦。觉客程劳,年光晚。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帝城赊,秦楼阻,旅魂乱。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
 
这也是一首羁旅词,大概是柳永宦游江南一带时所作。起处“一叶”二句,点明舟行夜泊。“一叶”、“扁舟”、“轻帆”三个词,都似乎暗示着行旅的孤单。“帆卷”,谓舟人收卷风帆,准备停泊,故下句便云“暂泊”,既是“暂泊”,说明只是暂且止宿,明日仍将舟行,又隐约暗示着旅途的劳顿和游子心理上的疲倦。“孤城”以下,直至上片终了,全是以铺叙之笔描写楚江暮景。“孤城”二句,写岸边孤城中传来阵阵暮角悲吟和胡笳的幽怨之声,引动羁旅之人凄黯的情绪,从而奠定了后面景物描写的基调,处处都流露出飘零凄凉之意。江水茫茫,平沙落雁,旋又惊散,这惊飞的孤雁不正是游子落拓天涯、行踪无定的象征吗?“烟敛”二句,写寒林漠漠,暮烟如织,恍似屏上图画;“天际”二句,写天际空阔,遥山一抹,如同浅淡的青眉。景色虽然十分优美,但在“孤城”二句所营造的氛围笼罩之下,却增强了游子的愁怨和寂寞之感。这种层层铺叙、以景见情的手法,正是柳词长技。下片抒发宦游生涯的感慨。所谓“旧赏”,犹言故交、故知,自然就是指后面所提到的京都“佳人”,“轻抛”,可见游子始终沉浸于当年与佳人离别的痛苦离情之中,始终因“轻抛”而悔恨不已。一方面拘于功名,不得不辗转风尘、驱驰四方,另一方面又自心灵深处深感疲惫,渴望早日结束这种不安定的生活。这不仅是词中游子痛苦的根源,也是柳永自己和古代不少文人共同的心理。“觉客程劳”四句,由自己行役之苦的角度落笔。旅途劳顿之人,特别容易觉得岁月流逝之速,何况又是对此一片萧瑟的“异乡风物”,怎忍以悲愁之眼去当此萧索之景呢?“帝城”三句,则从忆人的角度落笔。举头见日而不见长安,帝城遥远而秦楼阻隔,前欢旧事,一一涌上心头,正因阻隔,故恍如前尘梦影,渺不可寻,自令旅人意乱神迷,愁闷无端。“芳草”四句作结,则伤怀念远,打并一气。芳草萋萋,遮程蔽路,绵延不绝。遥望远天,斜阳冉冉。这既是实景,使下片的抒情富于变化、摇曳多姿,同时又进一步暗示了“帝城赊,秦楼阻”之意。“佳人无消息,断云远”,以实笔作结,显得非常凝重有力而又情意缠绵。柳永的许多双调羁旅词的结构,往往是上片以景起,至上片结尾处归到离情,下片先铺叙离情,结句又往往以景作结,形成情景相生、前后呼应的对称结构。这首词却稍有不同,上片全写景,不直接抒情,下片也仍然以情语作结,不写虚景。情景关系不是以结构布置,而是通过两者的内在联系来展现,显得简洁明晰而又意境含蓄,技巧是相当娴熟的。
 
 
 
 
塞孤
 
一声鸡,又报残更歇。秣马巾车催发。草草主人灯下别。山路险,新霜滑。瑶珂响、起栖乌,金镫冷、敲残月。渐西风紧,襟袖凄冽。  遥指白玉京,望断黄金阙。远道何时行彻。算得佳人凝恨切。应念念,归时节。相见了、执柔荑,幽会处、偎香雪。免鸳衾,两恁虚设。
 
《塞孤》,又名《塞姑》。万树《词律》卷一谓《塞孤》即《塞姑》之遗名,“孤”乃“姑”之讹,并解为戍边者之闺人所唱,故名。《全唐诗》附词载唐无名氏“昨日卢梅塞口”一首,咏调名本意,为六言四句之声诗。而长短句体则始见柳永此词,入般涉调(黄钟羽)。此词描写荒寂冷落的孤独行旅,与调名可能也有一定的联系。
起句写鸡鸣声、更漏声,暗示天虽未明,而人已不得不行,“又报”二字,包含无可奈何之意,见出此种早行,已是惯经。“秣马”句承上,点明“催发”,与逆旅主人草草作别之后,便又踏上了遥遥征途。“山路”句以下,写早行情况,“霜滑”、“栖乌”、“残月”,都是形容“早”字,周邦彦的《少年游》中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那是在城中的夜晚,而在这清晨的山道中,自然更是荒寒凄凉了。“瑶珂”之响声、“栖乌”惊飞之声,也是以动衬静之法,即“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效果。同时“瑶珂”、“金镫”的清冷感觉,与“栖乌”、“残月”所营造的凄清氛围亦若合符契、相生相发,进一步渲染了内心的早行之苦。“襟袖凄冽”句,遂直接点出心理情绪,引出下片的情感抒写。换头“遥指”二句,语似异而意实同,“遥指”即是“望断”,“白玉京”即是“黄金阙”,说明所思佳人乃在京城汴梁,其身份大概也是青楼红尘中者。“远道何时行彻”,一声慨叹,无限怅惘。“算得”三句,从对方角度设想,己则行行愈远,佳人则凝恨切切,正是“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日日独倚望江楼,不知何处是归舟!“相见了”以下,则是对未来的美好想像,待得重见,定当执其纤手,偎香依暖,百倍温存,永不分离,再也别像如今这样,各自夜夜空守鸳被,任其虚设了。
此词上片写景,下片抒情,仍是传统的章法结构。不过正如王国维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景中有情,词意才会显得丰富,同样,情中有景,更可收点染之效。此词反复铺叙,而上下片之间的过渡又十分自然妥帖。另外,上片的大段描写,声色相形,节奏感很强,充分体现出柳永词工于写景的特色。
 
 
 
 
安公子
 
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静,立双双鸥鹭。望几点、渔灯隐映蒹葭浦。停画桡、两两舟人语。道去程今夜,遥指前村烟树。  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自别后、风亭月榭孤欢聚。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
 
此词亦是一首抒发游宦他乡之羁旅愁情的作品。“远岸”二句,写江天雨过,天色已暮。雨已收,方觉“江天暮”,则久雨之情状可以想见。因久雨而阻行程,故只能蛰居小舟之中,独自体味抑郁无聊之心情。“拾翠”二句,本写即目所见:汀洲寂寞,鸥鹭栖息。却虚写女子拾翠以作陪衬,以热闹衬冷清,又以鸥鹭之“双双”反衬自己的形单影只。景中已微露情绪,意味便长。“望几点”句,写夜色中的远处景物,几点渔灯,在苇荻岸边,若隐若现。“停画桡”以下,是近处所闻,写船家隔船问答之语,又通过他们的对话,勾勒隐约之中的“前村烟树”,用笔洗练而生动,神情口吻如见。下片“游宦成羁旅”一句,是全词主旨,上片所铺写的景物,或隐或显,都在暗示此句,而有此一句,反观上片之设景,顿觉罩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同时下片的情感抒发也全都由此句生出。词人把这句放置于全词的中心位置,实为匠心独运之处。“短樯”句,写闲倚船桅,无聊远望,黯然神伤。“万水”二句,承“凝伫”而来,“万水千山”,是眼中所见,“乡关何处”,是心中所念。唐代崔颢《黄鹤楼》诗中“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意境仿佛近似之。“自别后”以下,承接“乡关何处”,集中抒写“离情”。“风亭月榭”,是当年之欢乐,而如今独处孤舟,虽亭榭依然,但也只能空自辜负良辰美景、风月之夜了,更不用说当年携手同欢之人矣。句中有人,惆怅无尽。本是“离情”正苦之时,又闻声声杜宇之鸣,鸟本无知,却催归情切,正是“恨别鸟惊心”,则人之不堪,自在言外。此词以“游宦成羁旅”和“离情苦”为全篇之主干,组织情语景语,用笔层层深入,尤其是下片的直抒离情,音节态度,跌宕生姿,情意深婉而笔力健拔。语言上则摒去香奁艳语和绚烂秾丽的色泽,以深挚之情出之以萧疏淡远之辞。清代邓廷桢《双砚斋词话》中谓此词“通体清旷,涤尽铅华”,是很有见地的评价。
 
 
 
 
倾杯
 
水乡天气,洒蒹葭、露结寒生早。客馆更堪秋杪。空阶下、木叶飘零,飒飒声干,狂风乱扫。当无绪、人静酒初醒,天外征鸿,知送谁家归信,穿云悲叫。  蛩响幽窗,鼠窥寒砚,一点银闲照。梦枕频惊,愁衾半拥,万里归心悄悄。往事追思多少。赢得空使方寸挠。断不成眠,此夜厌厌,就中难晓。
 
《倾杯》,又名《古倾杯》、《倾杯乐》,摘自唐教坊大曲《倾杯》,本为舞席间所歌劝酒之词,唐代为齐言体声诗,其杂言体,首见敦煌曲《云谣集杂曲子》,至宋代演为慢词,以柳永所作为多,共八首。本词是一篇描写羁旅愁情之作。节候为深秋,时间为寒夜,皆是动人愁思的特定环境。上片着重写萧疏衰飒的秋景。起笔二句,化用《诗经·蒹葭》篇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之语,以凄冷的笔调,渲染水乡秋色,同时暗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思忆之情,意境与字面水乳交融,看似平常轻易,实则颇见功力。“客馆”句,点明时令和自己的羁旅处境,独在异乡为异客,已是令人难堪,何况又值深秋时节,悲秋之意与客思之情交相生发。“更堪”二字,既是加倍写法,也体现了孤独凄凉的哀感。以上总体描摹之后,转入客馆近景,紧扣秋意,在狂风乱扫之中无奈飘零的木叶,无疑是他乡游子的化身,木叶飒飒之声与这篇愁肠百结之词也有着一定的象征联系。以“干”形容“声”,是运用通感手法,以属于触觉的“干”来描述属于听觉的“声”,使人不仅仿佛听见了风舞落叶之声,还似乎感触到了落叶枯黄之态,暗示着凛凛寒秋带给人的烦乱心绪和无端感慨。“当无绪”以下,由景入情,“人静酒初醒”,说明前述秋景令人生愁,故欲借酒浇愁,然而时已夜深,酒已醒而愁绪依旧。其间已隐含着时间的推移过程。举头遥望,但见天边征鸿掠过,鸿雁虽能传书,但只是为他人传递归家之信,而自己欲归无由,征期未卜,听到大雁的“穿云悲叫”,只是徒添怀乡之情而已,言外无限怅惘之意。下片由室外转到孤馆斗室之内,抒一己之哀。“蛩响”三句,细致描绘,“幽”、“寒”等字眼,都营造了一层凄冷的抒情氛围。对“蛩响”、“鼠窥”这些细小动态的关注,同时也传达了人物内心百无聊赖的心境。“银”,本是带有暖意之物,然而用“一点”和“闲照”加以形容,则体现出光线的幽暗和室中的孤寂。“梦枕”二对句,形容辗转难眠的苦闷之状,“万里”句,点明“归心”,见出思归之切。“往事”句虚点,所谓“往事”,词中并未言明,或是归家之乐,或是相悦之情,与逆旅无聊相比,这些“往事”也愈发显得美好而难得,然而,“追思”愈久,失望亦愈深,不过是内心空自烦恼而已。“挠”字,极有味,将愁肠百结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状和盘托出,甚见锤炼之工。“断不成眠”三句作结,语气质直,全无修饰,“断不成眠”,可谓斩钉截铁,是绝望语。“此夜厌厌,就中难晓”,则又缠绵幽怨,是无奈语。漫漫长夜,象征着驱驰之苦;天晓难盼,象征着归期杳杳。意脉真挚沉痛。此词情景交融,展示了人物的内心活动和情感变化。虽无惊心动魄之句,但笔触细致曲折,意境深婉,是一篇以平实稳妥见长的作品。
 
 
 
 
倾杯
 
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  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
 
柳永的羁旅行役之词,最擅长于描写秋景,这首词也是一首以秋天景物为背景的游子行吟之作,纡回曲折地反映了客愁之苦与怀人之情。上片着重写雨后夜泊之景。“鹜落”二句,对偶工整而意境清寒,一为江边汀洲之近景,一为天际征鸿之远景;一为翩然飞下,一为横空斜掠,显得堂堂正正,从容整练。清代谭献评这两句说:“耆卿正锋,以当杜诗。”(《复堂词话》)就是指此而言的。“分明画出秋色”,即是秋色如画的意思,但倒过来说,便觉得句度有力且韵味十足,平添了几分清冷的秋意。“暮雨”三句,写雨歇之后,小舟夜泊孤村,引出江上行客的形象,行客的满面风霜与秋江暮色相呼应,可见景为人设,渲染出天地间与人内心同一凄清寂寞的感受,音节亦清峭谐婉。“何人”二句,写闻曲生怨。李白《春夜洛城闻笛》诗云:“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可见落魄江湖的游子是最禁受不住这幽怨笛声的。此刻主人公独坐在岸边孤舟之中,一轮皓月当空,几许清风徐来,风中陡然传来一缕缕或有或无的深沉哀怨的笛声,怎能不引发他心中的旅愁和思归之情呢?故而逼出“离愁万绪”一句,点出全词主旨。随即又转而以岸边草丛中的蟋蟀鸣声继续烘托“离愁”,切切如织的蟋蟀声是那么的凄厉细急,似乎和人一样,也有着无穷的哀怨。后来姜夔的《齐天乐》中也说蟋蟀声是“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同样亦是以其衬托人的怨情。上片以景起,承以叙事,再以笛声和虫鸣声衬托离愁。特别是后段,语意吞吐回环,曲折委婉,大有传统词论家所谓温柔敦厚之意。下片承“离愁”,着重抒写对京城佳人的思忆。“为忆”三句,写思恋之深切。一别音容两渺茫,怎奈水远与山长。纵有如花彩笔,可写相忆情深,却无奈关山阻隔,鱼雁难通。“鳞翼”二字,遥承上片“雁横烟渚”句,自是触景生情之笔。“想绣阁”三句,从对方角度落笔,她深居绣阁之中,怎知自己已是厌倦漂流,为伊憔悴而苦恨难禁矣。这明显是从杜甫《月夜》诗中“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二句化出,托意委婉,忠厚缠绵。“楚峡”三句,用宋玉《高唐赋》中巫山神女之典,暗示对方身份。“云归”、“人散”,都喻示着往昔欢乐之烟消云散,如今孑然一身,踽踽行役,独处孤舟,对月自伤,内心一片凄凉萧索和酸楚况味。“望京国”点醒词意,遥接“离愁万绪”句。末尾两句,以景结情。放眼望去,京华渺渺,惟有连绵不断的远峰,献愁供恨,蜿蜒而去。这里暗用了欧阳詹《初出太原寄有所思》诗中“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的句意,复以蕴含深远、萧条清苦的秋山之景,加倍表达了相思之苦和怅惘之情,言虽有尽而意味深远。此词是典型的上景下情写法,脉络分明。而情致之婉笃诚挚,写景之精巧细密,景与情会,在《乐章集》中可谓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定风波
 
伫立长堤,淡荡晚风起。骤雨歇、极目萧疏,塞柳万株,掩映箭波千里。走舟车向此,人人奔名竞利。念荡子、终日驱驱,争觉乡关转迢递。  何意。绣阁轻抛,锦字难逢,等闲度岁。奈泛泛旅迹,厌厌病绪,迩来谙尽,宦游滋味。此情怀、纵写香笺,凭谁与寄。算孟光、争得知我,继日添憔悴。
 
从这首词下片所用“孟光”的典故来看,当是宦游途中思乡忆家、想念妻子之作,这在柳永大量的描写与歌伎交往的词中,倒不是很常见的。上片主要抒写宦游情怀。起句“伫立长堤”,是游子形象的展现,“淡荡”以下四句,是伫立所望之景色。这是一个秋日的薄暮时分,骤雨初歇,一望萧索,岸边的杨柳与水中湍急的波流互为掩映。勾勒出一幅萧瑟凄清的秋色图,暗示了游子凄凉落寞的心境。“走舟车”以下四句,由景入情,是游子面对这片秋色时心中之所思。“人人奔名竞利”,与柳永《归朝欢》中“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句意相同,都是游子在宦游途中产生的人生感慨,自己与那些“往来人”一样,都是为了区区功名利禄,而不得不奔走道途,驱驰不已,离故乡越来越远。唐代崔颢的《黄鹤楼》诗中“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之句,正可以恰当地表达游子此刻的心情。下片将羁愁与思乡之情打并一气。“何意”二字一领,是虚转之笔,由游子情怀转入对家中妻子的思忆。“绣阁轻抛”,是后悔当初的轻易分别,“锦字难逢”,是别后音信不通的烦恼,“等闲度岁”,是悔意与烦恼交织而产生的惆怅心理。“奈泛泛”两句,是对“等闲度岁”的进一步铺写,“奈”,也即是怎奈的意思,用反问句以加强语气。“迩来”二句,总结以上种种情绪,皆以一“宦游滋味”概括之,而此滋味对于游子来说,已是尝遍。“此情怀”二句,从己方落笔,分两层来说,这种情怀,“剪不断,理还乱”,难以用文字表达,此为第一层,而即使能够写成“香笺”,也无人代寄,终是不能使亲人了解自己的心情,这是第二层,同时也呼应了上文的“锦字难逢”句意。“算孟光”二句,以对妻子心情的悬想作结,从对方落笔,正因为音信不通,锦字难逢,故而无法让对方知道自己此时的相思之情,更见不到自己日复一日增添的憔悴之态了。此词以写情为主,景为情设,结句也不像一般词那样注意以景结情,而是以带有悲剧氛围的感慨作结。本是简单的思乡忆亲之意,在柳永笔下却写得繁复曲折,层层转下,抒情直露而笔法多变,正是柳词长技。
四时节序·灯月阑珊嬉游处
倾杯乐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蕙风布暖。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蒨。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龙凤烛、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羽扇。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盈万井、山呼鳌抃。愿岁岁,天仗里、长瞻凤辇。
 
这是一首描写京城元宵盛景的作品,不过和下一首以大开大阖的如椽巨笔,极力铺叙汴京的富庶和都人争闹元宵的繁华场面有所不同的是,此词侧重写宫廷盛况和皇帝出巡与民同乐的场景。起句“禁漏花深”,即点到宫禁,先写花发,喻示着春天来临。“绣工”,形容春色如锦上刺绣,花团锦簇。“日永”,谓白日渐长,正是春来节候。“蕙风”句,写春风骀荡,和气送暖。这三句无非是写春到人间,却以宫禁为特殊的背景,从百花、春色、春风分三层来写,可见柳词铺叙之细腻。“都门”三句,拍合到元宵佳节。旧长安城一面三门,四面共十二门,故云“都门十二”,实际上宋代汴京已不止十二门,这里是用来借指皇帝所居的宫城。因此“连云”以下五句直至上片结句,都是在描写宫城的壮丽。在清亮的月光下,复道连云,凌空高耸,雄伟壮丽。这两句有可能是受到杜牧《阿房宫赋》中“复道行空,不霁何虹”句的启发,不过也未必是实用其典,毕竟用奢丽豪华的阿房宫来比拟本朝的皇宫,并不是很恰当的。“嘉气”句,谓佳气旺盛,暗含有对繁荣太平、国运长久的祝福之意。“翠华”句,写到皇帝出巡,玩赏天上月色和人间灯火。“层城阆苑”本来都是神话中的地名,汉代张衡《思玄赋》中说:“登阆风之层城兮,构不死而为床。”后世常用来指代宫苑,如南朝庾肩吾《山池应令》诗中亦云:“阆苑秋光暮,水塘牧潦清。”下片续写皇帝赏灯情景。“龙凤烛”,自然是皇家物品,“交光星汉”,谓烛光与星汉争光,既是元宵之景,也是皇家气象。“对咫尺”句,写观赏鳌山彩灯,“会乐府”二句写鳌山前弦管歌舞之盛。“两籍”,或谓指官妓与民妓,或谓指郊祀之神太一和后土,皆不确。据宋赵昇《朝野类要》卷一以及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二所载,北宋分东、西两教坊,“两籍”即指此而言。“四部”,或谓指唐玄宗时教坊四部:龟兹部、大鼓部、胡部、军乐部。或谓指金石丝竹四类乐器,亦皆误。据《宋史·乐志》、陈旸《乐书》以及《宋会要》职官二二所载,北宋教坊分四部:大曲部、法曲部、龟兹部、鼓笛部,柳词中的“四部”分明是指本朝典章,不必远引唐朝典实以证。这两句历来理解多有讹误,故稍加辨明。关于宋代皇帝元夕观灯的盛况,可以参见以下几段记述。《大宋宣和遗事》载:“皇都最贵,帝里偏雄。皇都最贵,三年一度拜南郊。帝里偏雄,一年正月十五日夜。州里底唤作山棚,内前的唤作鳌山。从腊月初一日直点灯到宣和六年正月十五夜。为甚从腊月放灯,盖恐正月十五日阴雨,有妨行乐,故谓之预赏元宵。怎见得,有一只曲儿唤作《贺圣朝》:‘太平无事,四边宁静狼烟杳。国泰民安,谩说尧舜禹汤好。万民矫望,景龙门上,龙灯凤烛相照。听教杂剧喧笑,艺人巧……’。”而《东京梦华录》说得更为详细:“正月十五元宵,大内自岁前冬至后,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西北悉以彩结山,上皆画神仙故事,或仿市间卖药卖卦之人。横列三门,各有彩结、金书、木牌。中曰都门,道左右曰左右禁卫之门,上有大牌曰:‘宣和与民同乐’。彩山左右以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于手指出水五道,其手摇动。用辘轳绞水,上登山尖高处,用木柜贮之,逐时放下如瀑布状。又于左右门上,各以草把缚成戏龙之状,用青幕遮笼,草上密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后来南宋时在临安(今杭州)依然沿用了这些风俗,如《乾淳岁时记》云:“元夕二鼓,上乘小辇,幸宣德门,观鳌山。山灯凡数千百种,其上伶官奏乐,其下为大露台,百艺群工,竞呈奇技,缭绕于灯月之下。”周密在《武林旧事》中也有更细致的记载。“向晓色”二句,写天虽渐晓,而依然人山人海,可见已是彻夜之游。万众欢腾,山呼万岁的景况,如在眼前。结句以祝愿收束,在这类带有应制性质的作品中自是常见,但同时也反映了百姓对盛世的热切颂扬和对太平安乐的企盼,还是很有时代特征的。此词曾传入宫禁,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云:“永初为上元辞,有‘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之句,传入禁中,多称之。”宋代范镇曾说仁宗四十二年太平,一于柳词见之,像这类词就是典型的代表。
 
 
 
 
迎新春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这首词通过对汴京元宵之夜繁盛景况的描写,展现了北宋全盛时期物康民阜的社会风貌。起笔从节序的更替写起,以乐律的转换暗示阳春的来临,“新布”、“轻煦”,都见出初春。这种明媚和煦的气氛既笼罩着整个京城,也笼罩着整首词篇。“庆嘉节”句,点明时节正当元宵,以下遂侧重写元宵灯节的繁盛。宋时民俗,一年佳节中,最重元宵,从正月十五至正月十八,放灯三夜,官府也组织各种庆典,教坊梨园弟子各呈绝艺。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鳌山彩灯,往往早在元宵来临之前,便奉旨起立鳌山,皇帝还要在正月十三或十四日夜提前预赏彩灯,十五日夜则上自皇宫下至寻常百姓,家家上灯,万人空巷,尽情游乐。此词中“列华灯”以下,描写的便是当时这种空前的盛况。先写彩灯之多,“遍九陌”句,谓赏灯游人之众,罗绮满目,异香袭人。“十里”句,谓十里长街,火树银花,即是辛弃疾《青玉案》词中“东风夜放千花树”的景象。“鳌山”二句,写鳌山附近,人山人海,鼓乐喧天。把灯节的氛围推到高潮,使人身临其境,深受感染。下片“渐天如水”二句,暗示时间的推移,见出夜虽已深而都人游兴不减。同时词笔由上片的总写佳节盛况转而描写游人的活动。“绝缨掷果”两个典故,形容游人不拘常礼,纵情嬉乐之状。“更阑”,意味着夜已更深,这两句写少年男女的幽期密约、风流韵事。此时的幽静与前面的喧闹适成对照,同时也富于浪漫色彩。“太平”二句,是总结,也是点题,点明时代的升平昌盛和朝野上下、四民百姓的安康富庶。结句拍到自身,抒发感叹:对此随处可遇的良聚佳会、好天好景,怎能不沉醉其中,怎忍独自归去呢?此词以都城元宵佳节的盛况为中心,笔法多变,既有总写,又有具体描绘,层层铺述而又一气贯注,“承平气象,形容曲尽”(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成功地再现了当时元夕热烈的氛围和京城富丽的气度。
 
 
 
 
归去来
 
初过元宵三五。慵困春情绪。灯月阑珊嬉游处。游人尽、厌欢聚。  凭仗如花女。持杯谢、酒朋诗侣。余酲更不禁香醑。歌筵罢、且归去。
 
和前两首描写元宵佳节重在全景式地勾勒京城盛况不同,此词却是从个体的角度,主要写与繁华热闹相对的寂寞慵困的情绪。起句“初过元宵三五”,点明节序,让人立即联想到“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景象。然而下面却马上就承以“慵困春情绪”一句,把想像中的元宵之景一笔抹倒,代之以倦怠烦闷而又百无聊赖的心理氛围。“灯月”二句,再回过头来略写外面游人欢聚的景况。这样就使短短几句之中,顿生起伏动荡,试把“慵困”句移至“厌欢聚”句之后,便觉不如人意了。这正是柳永所擅长的以慢词写小令的笔法。下片“凭仗”二句,谓无心赏玩,亦无心再饮。可见并非寂寞无侣,只是因为内心有所牵萦而已,但仍出之以淡淡的“余酲更不禁香醑”一句,谓隔夜酒醉未醒,不堪再纵情而饮了。“歌筵罢、且归去”,以落寞情怀作结,但又不失气度潇洒,颇有一点“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酒还复来”的神韵。从全词流露的情绪来看,词中的这位主人公,因内心的“慵困”而宁愿独自咀嚼寂寞,但究竟内心所牵系者为何物,是远方佳人,还是飘零意绪,还是无法说清的闲愁,却始终不肯明言,留下了许多想像的空间让读者去猜测。语虽直露而意犹未尽,在一定程度上显现了小令和慢词的过渡性特征。
 
 
 
 
剔银灯
 
何事春工用意。绣画出、万红千翠。艳杏夭桃,垂杨芳草,各斗雨膏烟腻。如斯佳致。早晚是、读书天气。  渐渐园林明媚。便好安排欢计。论槛买花,盈车载酒,百琲千金邀妓。何妨沉醉。有人伴、日高春睡。
 
此词写春日风光,以写景的旖旎秀丽见长。起处“何事春工用意”,出之以一问句,便生情致。“绣画”句亦是总写春景如画、万紫千红。“艳杏”三句,作具体描摹,“艳杏”,让人联想起柳永的另一篇名作《木兰花慢》中“艳杏烧林”之语,而“夭桃”自然也是用《诗经》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句子,“垂杨芳草”句中则是一片青翠之色,一红一绿,都是色彩鲜明修饰字眼。它们在雨露烟雾的滋润下,争奇斗艳,渲染了气息浓烈的春日氛围。“早晚”二字,或作迟早解,或作时候解,皆不甚确,在这里的意思应是“何曾”,表示反问,何曾是读书天气,则意味着春光如此美好,自然不应闭户读书,而应该出游赏春,才算是不负春色。下片“渐渐”二句,承接上片结语,既不读书,便应“安排欢计”。“论槛”三句,是对“欢计”的具体描述。买花,或论朵,或论束,这里却说“论槛”,造语奇特而有味。“盈车”二句,也颇有一点李白诗中“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江上吟》)的意趣,皆可见兴致之高。“何妨”句,从结构上来讲,是收,谓不妨沉醉春风。“有人”句,则是放,“何妨”的原因正是有佳人为伴。这首词的意趣并不算很高,可以说不过是小文人的一种生活情趣体现,赏春便是醇酒妇人,总归眼光狭窄了一些。但它在景物气氛上的渲染之工,却仍然是值得欣赏的。
 
 
 
 
长寿乐
 
繁红嫩翠。艳阳景,妆点神州明媚。是处楼台,朱门院落,弦管新声腾沸。恣游人、无限驰骤,骄马车如水。竞寻芳选胜,归来向晚,起通衢近远,香尘细细。  太平世。少年时,忍把韶光轻弃。况有红妆,楚腰越艳,一笑千金何啻。向尊前、舞袖飘雪,歌响行云止。愿长绳、且把飞乌系。任好从容痛饮,谁能惜醉。
 
这首词写春光,同时也写出了赏春的兴致,具有浓郁的市民生活风味。起句“繁红嫩翠”,谓花已渐繁,草色葱绿,正是春光的体现,用在篇首,醒人耳目。“艳阳景”二句,景通影,指阳春时分和煦的日光,将京城内外装点得一片明媚。短短三句,便把春日氛围烘托得热闹非凡。“是处”句以下,则是从游人活动的角度继续铺叙这种氛围,和柳永其他一些写春光的词着重写郊野踏青不同,此词关注的是京城中的气氛。处处楼台,家家院落,皆是歌吹沸天。新声,即是新创制之曲,正如柳永《木兰花慢》词中所云:“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这是赏春的环境背景,“恣游人”二句,直接写赏春的盛况,但见车如流水,马如游龙,游人们寻芳赏翠,无拘无束地驰骤于街市巷陌之中。“竞寻芳”四句,是薄暮时分的景况,由“艳阳景”到“向晚”,暗示了时间的推移,说明已是整天的狂欢。游人已归,留下香尘满路,又是从细节处描写这种盛况。上片写春天来到引发人的游春兴致,下片则抒发感慨,这种感慨仍是由游春而来。“太平世”三句总写,时当盛世,人属少年,正应及时行乐,怎忍把如此美好的时光轻易辜负?“况有”三句递进一层,谓何况有倾城佳人为伴,令少年人一掷千金,追欢买笑,这何尝不是“韶光”的一种体现。“向尊前”二句,写佳人丰采,“舞袖”句写其舞姿,长袖飘飘,恍如白雪飞旋;“歌响”句写其歌喉,精美清亮,直欲响遏行云。在这种欢乐时分,真希望能有长绳系住西行的太阳,让时光永驻,让欢乐永存。这正是一个开怀痛饮的时候,何妨一醉呢!这首词所表达的意思其实也并不复杂,用两句话就可以概括:上片写春光美好,下片写及时行乐,但却层层转下,细细道来,便令人觉得委婉曲折、意蕴丰厚,这就是所谓铺叙之工的体现了。这种把握韶光、及时行乐的心理,正是典型的市民心态的表现,对他们来说,建功立业太遥远,修身养性太清苦,享受现世的欢乐才是最实在的。因此对柳永的这类词,便不能仅仅从传统的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出发,去指责其中强烈的世俗气息,而应把它作为对当时一类阶层人们的心理表达来观照,去体验和认识时代及社会心理的变化给文学带来的影响。
 
 
 
 
古倾杯
 
冻水消痕,晓风生暖,春满东郊道。迟迟淑景,烟和露润,偏绕长堤芳草。断鸿隐隐归飞,江天杳杳。遥山变色,妆眉淡扫。目极千里,闲倚危樯迥眺。  动几许、伤春怀抱。念何处、韶阳偏早。想帝里看看,名园芳树,烂漫莺花好。追思往昔年少。继日恁、把酒听歌,量金买笑。别后暗负,光阴多少。
 
这是一首在舟行羁旅途中的伤春之作。起处“冻水”三句,写春回大地的景况,河冰已解,春风殆荡,暖意熏人,天地间一片春色。“迟迟”三句,作具体描绘,“迟迟”二字,出自《诗经》中“春日迟迟”之句,春天来到,白日渐长。在轻和的淡烟笼罩下,在雨露的滋润中,长堤芳草,越发青翠葱茏。“偏绕”二字,有的版本作“偏染”,亦可通,且与“偏绕”一样,皆甚有情致。“断鸿”二句,写归雁随春飞回,江天无限空阔。然而“断鸿”指的是离群的孤雁,这个意象,也微微流露出一些羁旅之意,这孤鸿也可以看做是漂泊游子的化身,于是在融和春景中,便透出了几缕自伤之意,但这里并没有马上就接着去渲染此意,而是掉转笔锋,再写春色:天际的远山,随着春天来到也改换了新妆,以女子的淡扫蛾眉,来比拟初春的山色,十分形象。“目极”二句,是收束之笔,将上片春景的描摹交代干净,这些风光都是舟中游子的远望所见,“闲倚”句上承“断鸿”的意象,同时也下启随后的抒感。故下片起句便直接说“动几许、伤春怀抱”,点到伤春的主题。此词可能是柳永漫游江南一带的作品,江南春早,故云“念何处、韶阳偏早”,而由此又联想到了京城中的情景,引发游子的羁旅愁情。“想帝里”三句,谓京城之中,转眼也将是莺歌燕舞,花发新枝,一片烂漫春光。按照通常的写法,似乎下面应该接着抒发何时才能归去赏玩京城春色的感慨,然而“追思”三句,却溯入当年情事,谓自己年少之时,每逢如此大好韶光,定是日日尊前酒满,朝朝歌筵流连,一掷千金,买笑追欢,那是何等快意风流的生活。如此跳转,使得词意便有了波折,随后再以今昔对照结束全词,前面说得十分热闹,“别后”二句,却陡折入现今的落拓凄凉境地之中,大好光阴,只能轻掷辜负而已。对比鲜明,而无限羁愁也就不言而喻了。此词描写细腻,结构精致,感情真挚而仍注重表达的委婉,在柳词中是很值得玩味的一篇。另外,此词在音律上也非常细致,如下片“动几许、伤春怀抱”和“念何处、韶阳偏早”二句,不仅“抱”、“早”二字是词律要求的押韵处,“许”、“处”二字也是隔句协韵,体现了音律上的精审细密。
 
 
 
 
内家娇
 
煦景朝升,烟光昼敛,疏雨夜来新霁。垂杨艳杏,丝软霞轻,绣出芳郊明媚。处处踏青斗草,人人眷红偎翠。奈少年、自有新愁旧恨,消遣无计。  帝里。风光当此际。正好恁携佳丽。阻归程迢递。奈好景难留,旧欢顿弃。早是伤春情绪,那堪困人天气。但赢得、独立高原,断魂一饷凝睇。
 
此词也是一首羁旅途中的伤春之作。起处“煦景”三句,写清晨景色,夜雨新霁,煦日朝升,黎明时分的淡烟薄雾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散去。一片清倩之景。“垂杨”三句,选取了最富于春天色彩的两种景致来表现春意,一是在春风中婆娑袅娜、轻舞飞扬的柳枝,一是绚烂如朝霞的艳丽杏花,柳枝新嫩,故用“软”字来形容,杏花浅红,故用“轻”来形容,用语十分贴切。两种景致,已将春光描摹殆尽,故下句收束,总写郊野明媚如锦绣天成。以上都是纯粹的写景,“处处”二句,引入踏青游春之人,“眷红偎翠”,既可以理解为对花红草翠之美景的留恋,自然也可以理解为才子佳人在春光引动下的情致缠绵。春光如此美好,心情本应轻快,然而对于浪迹天涯的游子来说,却反而牵动了其“新愁旧恨”,涌上心头,无法排遣,无法消解,这就是以乐景衬哀情的反跌手法。上片由景入情,由明媚的春光写到游子的“新愁旧恨”,下片则承接这种“新愁旧恨”,直抒感慨。首先由此地的春光联想到京城之风光,再想到如果自己不是在外漂泊,也定当在京城中与佳人为伴,共同赏春,那是多么温柔旖旎的风光。“阻归程”句又一笔兜转,非常冷静而清醒地意识到归路迢迢,欲归无计,这正是游子痛苦的根源。“奈好景”二句,的确是无奈之语,所谓“好景”,既实指眼前春光,又是暗指当年与“旧欢”相聚的美好时日。“早是”二句,谓心绪不佳,天气困人。“但赢得”二句,勾勒出一幅孤独的游子凝神远望之图,以具有强烈画面感的描写作为全词的结束。这几句都属于清代刘熙载所谓点染手法,“阻归程”句是点明主旨,然而分三层尽情铺叙,一是无奈的感叹,一是对景伤怀,一是虽伤怀仍忍不住长久伫立,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游子的伤感情怀。全词不仅写景精细,用笔尤其婉曲多变,最能体现柳词铺叙展衍的表现手法。
 
 
 
 
夜半乐
 
艳阳天气,烟雨风暖,芳郊澄朗闲凝伫。渐妆点亭台,参差佳树。舞腰困力,垂杨绿映,浅桃秾李夭夭,嫩红无数。度绮燕、流莺斗双语。  翠娥南陌簇簇,蹑影红阴,缓移娇步。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绛绡袖举。云鬟风颤,半遮檀口含羞,背人偷顾。竞斗草、金钗笑争赌。  对此嘉景,顿觉消凝,惹成愁绪。念解佩、轻盈在何处。忍良时、孤负少年等闲度。空望极、回首斜阳暮。叹浪萍风梗知何去。
 
这是一首长达一百四十五字的慢曲长调,词凡三叠,曲尽形容出春日风光和羁旅情怀。第一片与第三片皆为写景,只不过一写自然美景,一写婀娜佳人而已。柳词写自然景物,常以铺排细致而见长,此词亦是如此。发端三句,是笼罩前两片的总体概括。“艳阳”,点时令,“烟细风暖”,是人的直观感受,“澄朗”,是全景式的印象。以下景语,由“凝伫”生出,都是“凝伫”之人眼中所见。一“渐”字,直贯而下,领起后七句,且十分精细体现了春色渐至人间的步伐。杨、柳、桃、李,这些“佳树”,或枝浓叶翠,或浅红微绽,簇拥装点着精美的亭台。而亭前树畔,绮燕双飞,流莺斗语,贴地争飞的娇影和呢喃软语的莺声,无不洋溢着春之气息,令人目不暇接。次阕写人,亦是“凝伫”者眼中所见之人。少女群从,踏青游嬉,“蹑影”二句,写其缓步行于花阴的举动,“抬粉面”句,谓其容颜秀丽,不仅“羞花”,且足令花生妒意。“绛绡”四句,写其娇态,是传神处,写出小女孩儿家那种欣喜、娇羞、天真之情。“竞斗草”二句,写其嬉戏之状。前两阕,极力描摹春天景况,春色烂漫,春意融融,然而第三片之抒情却笔意陡折。“嘉景”一收,将上文收束干净,“顿觉”一转,引出“愁绪”二字,古人云:“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这首词中的前两片属“乐景”,实则是为后片的哀情作铺垫与反衬,情与景的强烈反差和失去平衡,反而能起到更为动人的效果。“念解佩”句,是“愁绪”之由来,“忍良时”句,是当下的无奈,结句“空望极”以下两句,是“愁绪”和无奈中的感慨,全词便在这一声浓重而悲凉的慨叹中结束,余音袅袅,似乎预示着漂泊生涯的无定无准、永无尽头。
这首词对景伤怀,以铺叙之笔展现漂泊羁旅之感,不过平心而论,它还不能算是柳词中的上乘之作。从结构上来看,一、二片写景写人,第三片抒情,仍不过是传统的上景下情的双调词结构,只是把景这一部分加以放大成两片而已。短小的令词或一般双调词采用这种结构,尚可不失工稳匀称,可收委婉含蓄之效,而长篇巨制的慢词仍是如此,便稍觉平板,不耐咀嚼了。就描写而言,对景物、对游春女子和内心愁绪的描绘,都是在平面上展开的,缺乏纵深感,过于平铺直叙。这和后来周邦彦词中,以时空之跳跃转接来组织词意的手法相比,就显得有些稚嫩了。另外,“舞腰”、“垂杨”,未免累赘,“浅桃秾李”,未免俗滥,词中的这种堆砌之辞,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它的艺术感染力。俗,固然并不足以成为柳词之病,缺乏动人的感染力,却无疑是艺术作品的致命伤。我们选录此词,也正是希望读者能对柳词手法的得失及其表现,都有较为透彻的了解,培养正确评价艺术作品的眼光和见识。
 
 
 
 
木兰花慢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坠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这是一篇以清明时分的郊野景况以描写对象,展示了北宋承平气象的作品。在唐代诗人眼中,“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然而在柳永笔下,却是一派旖旎春光和游春盛况。起笔五句勾勒景物,“拆”字有味,且极有力,元代沈义父《乐府指迷》中说:“第一句,不用空头字在上,故用‘拆’字,言开了桐花烂漫也。”空头字,即虚字,用实字领起全篇,有劲挺的骨感。这也就是词家所谓“起处不宜泛写景,宜实不宜虚”(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之意。“烂漫”二字,形容桐花的光彩,随即以“乍疏雨、洗清明”六字,点出节候特征,“洗”字也很见匠心,绘出清新温润的雨后景象。“艳杏”二句是铺叙,以画面感极强的鲜明色泽渲染春天的声势,笔酣墨饱。“芳景”句收束,“屏”,指画有秀丽景色的屏风。此二十四字写景,也确有画中意味。自“倾城”以下,直至下片“珠翠纵横”句,贯通上下片的都是对都会仕女清明踏青之盛况的描述。倾城出游,万人空巷,探春嬉乐,人则摩肩接踵,车则络绎不绝,春风骀荡,弦管悠扬,新声新曲,耳不暇接。其中“倾城”三句平叙事实,“风暖”两句则又是铺叙,由此也可见柳永词也是十分讲究词意和层次的错落的。如果说,这段描写主要是从总体着眼的,随后的下片则转为富于象征意味的细节刻画:那些体态盈盈的盛装女子,欢笑着,嬉闹着,似有意、似无意地展现着她们清丽的容光和艳冶的神态,同时,她们掉落在路旁的“遗簪坠珥”,不知道又牵起了多少年少人的遐想,而这一切又全都是在明媚春光的背景下,也就越发引起人的“欢情”了。词意转而拍合到自身,南朝谢朓的《入朝曲》中说:“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故此“佳丽地”往往便成为金陵、苏州、杭州这些江南都会的代名词了,柳永此词虽未必能确指何处,但所写为江南春景是可以肯定的。如此春光,本就令人迷醉,怎能不畅怀酣饮呢?且醉,且醉,哪怕明朝画堂沉睡!或以为此数句仍是写踏春女子的欢饮,但“玉山倾”这个典故似从无用于女子者,故不取之。词意至此,已把游春盛况写到了极致。这种沉醉于享乐而忘怀一切的狂欢情绪,完全不是颓废空虚的体现,相反是对春天之美好、生活之欢乐的体验,词中洋溢流荡的是愉悦的人生情感,是生机盎然的春之旋律,而这正是富庶繁盛的太平气象。从结构上来看,此词和一般的双调词有所不同,它打通上下两片,以清明景象起,以个体情感体验终,中间大段则一气贯注地全力刻画游春之盛,笔势舒展,开合有致,铺陈始终,形容曲尽,颇有点类似于六朝小赋的表现手法,而这正是柳词善用“赋笔”的特点。在音律上,此词也是很耐玩味讽咏的,如“倾城”、“盈盈”、“欢情”三短句,俱押韵,近人蔡嵩云《柯亭词论》谓此三韵“均作一顿,极有姿致……最能发调”,从词意来看,这三个短句也的确都是引发下文的关键之笔,所以前人说此词“得音调之正”(吴师道《吴礼部词话》),后来辛弃疾作《木兰花慢》四首,这三处都不押韵,在词律的精审上便不如柳永了。
 
 
 
 
西平乐
 
尽日凭高寓目,脉脉春情绪。嘉景清明渐近,时节轻寒乍暖,天气才晴又雨。烟光淡荡,妆点平芜远树。黯凝伫。  台榭好、莺燕语。正是和风丽日,几许繁红嫩绿,雅称嬉游去。奈阻隔、寻芳伴侣。秦楼凤吹,楚馆云约,空怅望、在何处。寂寞韶华暗度。可堪向晚,村落声声杜宇。
 
这首词写清明时分登高怀人之情,较好地将节序之感与相思惆怅,结合在一起加以表现。柳永词善于在起笔处用概括性的句子,以笼罩全篇。有的是用写景之句,有的是用叙事之句,此词便属于后者。以“尽日”,见凭高寓目之久和凝伫之态,引出下文对清明节物的详尽描写,同时也暗示了主人公无聊无奈的心理。“脉脉”二字,表现了暮春时分春光极盛而又即将归去,所带给人之莫名的淡淡忧伤之感,此句亦是总括之笔。“嘉景”句,点明时令。“时节”二句,以虚带实,词人先没有直接地去描摹清明时节的具体物象,而是从大处、虚处着笔,以乍暖还寒和晴雨不定这类气候特征,着意渲染出暮春时分的总体神韵。而且这两句也传达了特定的节候对人心理的影响,晴雨固属天定,寒暖却是人的感受,其中包蕴着人内心起伏变化的情状,体现了词人感悟的敏锐和微妙。后来李清照《声声慢》中的“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亦同一机杼、如出一辙。“烟光”二句,刻意营造出一种似近实远、虽有几分迷离却不朦胧晦暗的氛围,这主要是为了引出怀人之意,故下面就直接承以“黯凝伫”三字作为上片的收束。不过平心而论,总觉得这三字下得有些太重了,因为前面的景物勾勒引发的还只是一种较为轻淡的忧郁感,“黯凝伫”则让人联想起黯然神伤之情,所写之景与所抒之情之间,既非正面烘托,亦非反衬,因此显得不是十分协调,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用在此处恐怕更合适些。下片首先继续以轻快的语调,描写色泽明丽的春光。风和日丽,叶嫩花繁,台榭旁,莺燕交语,实是踏青嬉游的好日子。然而“奈阻隔”句一转,由“嬉游”联想到“寻芳伴侣”,顿觉惆怅无穷,对此良辰美景,怎奈孤处单栖?所思佳人,远在天之涯,只能辜负此大好春光了。“秦楼”二句,可见对方的身份是主人公过去的恋人,“凤吹”,代指当初之偎香依暖、两情相悦,“云约”,指难以期许之后会。“空怅望”句,既指人隔千里,又有后约难凭之意。遂逼出“寂寞韶华暗度”一句,这是主人公发出的一声深沉叹息。结句以景结情,不仅是带有视觉形象的春日暮色之景,同时也包括声声凄厉的杜鹃鸣叫这种听觉形象,打并成一气。在古人耳中,随着人的身份和心境的差异,杜鹃鸟的鸣叫声听来也不尽相同,对于农妇来说,似在催人“布谷”或“播谷”;而对于“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游子来说,则更像是在鸣叫着“不如归去”,故羁旅中人对于杜鹃鸟的叫声,往往有着迥异于常人的敏感,也更容易引发他们的思归之情。就总体而言,此词与柳永的许多作品一样,虽略显平实,无警句、亦无高远的境界,但情真景真,语尤真切,铺叙委婉,曲折尽致,体现了柳词一贯的特色,不失为一篇耐读之作。
 
 
 
 
女冠子
 
淡烟飘薄。莺花谢、清和院落。树阴翠、密叶成幄。麦秋霁景,夏云忽变奇峰、倚寥廓。波暖银塘,涨新萍绿鱼跃。想端忧多暇,陈王是日,嫩苔生阁。  正铄石天高,流金昼永,楚榭光风转蕙,披襟处、波翻翠幕。以文会友,沉李浮瓜忍轻诺。别馆清闲,避炎蒸、岂须河朔。但尊前随分,雅歌艳舞,尽成欢乐。
 
这是一首描写农历四月初夏景色的作品。起句“淡烟飘薄”,虚写景物。“莺花谢”,写莺歇花谢,说明春天的消逝,“清和院落”,点明时令已为初夏,是以景色衬托时令。“树阴翠”句,亦是初夏特有之景,树色由春天的青色转为翠绿,树荫也愈发浓密起来,如同撑开的帷幄。“夏云”句,出自东晋顾恺之“夏云多奇峰”之语,唐代诗人李益也有“石色凝秋藓,峰形若夏云”的诗句,但词中用上“忽变”二字,顿时显得更为灵动,表现了夏云形状变幻莫测的神奇景象,再以“倚寥廓”三字,勾勒天色的空阔无边。这两句是仰观遥望之景,“波暖”二句,则是俯视近观之物象,池塘水暖,新萍涨绿,鱼儿往来跃动,这可能是化用了唐代许恽《陪王尚书泛舟莲池》诗中“水暖鱼频跃”之句。“想端忧”三句,语出谢庄的《月赋》:“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绿苔生阁,芳尘凝榭。”本来是说曹植在好友应瞏、刘桢死后,无复宴饮娱乐之乐,以致绿苔生而芳尘凝。这里是借用来指春天可以日日游从赏玩,而夏天炎热,无心出游,“嫩苔生阁”,说明往来人少。故下片换头即接以对苦热天气的描写。“正铄石”二句,语出《淮南子·诠言训》:“大热,铄石流金,火弗为益其烈。”是形容天气炎热得可以将金石融化。“天高”,说明千里无云,骄阳似火;“昼永”,说明夏日漫长,一片酷暑。“楚榭”二句,融合了两个典故,《楚辞·招魂》:“光风转蕙,氾崇兰些。”东汉王逸注:“光风,谓雨已日出而风,草木有光色。转,摇也。氾,犹汎,摇动貌也。崇,充也。言天霁日明,微风奋发,动摇草木,皆令有光,充实兰蕙,使之芬芳而益畅。”“楚榭”、“披襟”之语又是出自于宋玉的《风赋》,其中说楚王登台,有风自南来,楚王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这里都不过是借用来指夏日的凉风而已。“以文会友”,是谓通过文字,结交朋友,语出《论语·颜渊》:“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沉李浮瓜”,则出自于曹丕的《与朝歌令吴质书》:“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后世成为消夏游乐的习语。这两句是表达欲与朋从游乐之意。“别馆”二句,谓不须远赴河朔以避酷暑,在此别馆之中,自有清凉世界。“但尊前”三句,接着说只须在此歌宴欢会之中,欣赏“雅歌艳舞”,这种欢乐便足以令人忘记天气的炎热。此词以细致的写景为主,在结尾处微露行乐之意,景色的渲染和意绪的表达都还比较周到。不过,全词典故用得实在太过繁杂,正如清代黄苏评柳永《望远行·长空降瑞》一词所云:“用前人意思多,总觉少独得之妙句耳。”仿佛一个大脚村姑,极力模仿三寸金莲的走路姿势,反而更令人觉得她的扭捏作态。倒是最后“但尊前”几句,还有些柳词的自家面目。
 
 
 
 
女冠子
 
火云初布。迟迟永日炎暑。浓阴高树。黄鹂叶底,羽毛学整,方调娇语。薰风时渐动,峻阁池塘,芰荷争吐。画梁紫燕,对对衔泥,飞来又去。  想佳期、容易成辜负。共人人、同上画楼斟香醑。恨花无主。卧象床犀枕,成何情绪。有时魂梦断,半窗残月,透帘穿户。去年今夜,扇儿扇我,情人何处。
 
这首词《全宋词》据《类编草堂诗余》卷四,定为柳永所作,不过明代沈际飞编《草堂诗余正集》卷六又以之为南宋康与之作,未知孰是,有待进一步的考索,本书仍暂收录为柳词。此词在对夏景的描写中抒发怀人之情。起处“火云”二句,总写夏日的炎热,云为“火云”,时为“炎暑”,长日“迟迟”,都是典型的夏天景致。以下分三层,具体描写了夏季的种种物态。“浓阴”四句,是第一层,写黄鹂的幼雏,躲在浓密阴凉的树丛中,学着整理羽毛,娇啭轻啼,宛如牙牙学语,写出了它的娇弱之态。“薰风”三句,是第二层,写南风渐起,楼阁下的池塘中,荷花争奇斗艳,竞相开放,虽只讲了荷花,但荷叶的亭亭玉立之状,也在人的联想中了。“画梁”三句,是第三层,写成双成对的紫燕,衔泥筑巢,“飞来又去”。整个上片的夏景描写,尽管内容很多,但不枝不蔓,从容整练,显示了极强的写景状物的功力。下片转而抒发情感,看来是一位歌伎的口吻。“想佳期”句亦是总写,谓后约无凭,佳期易负。“共人人”句,回溯当年同上画楼、共斟美酒之乐。“恨花无主”,又折回如今,“花”,在这里也即是指代自己,“花无主”,指自己的孤独无依。“卧象床”二句,写独宿空闺,情绪低沉。“有时”三句,写虽然有时能在梦中与情郎相会,但梦醒之后,面对“半窗残月,透帘穿户”的凄凉景象,更是情何以堪,泪难自禁。“去年”三句,设想奇特,谓去年此时,能有情郎以扇替自己驱暑,而如今“情人何处”!“扇儿扇我”,指代的是与情郎相聚时的种种欢乐,却只用这一种情事来概括,和夏日氛围相扣。这里或许隐隐含有以弃捐之扇自拟的意思,但也不必过于坐实。这首词如果将上下片分来看,应该说还是一篇写景细致、抒情真挚的作品,不过合起来看,似乎便有点上下片脱节的感觉,景与情之间,缺乏有机的联系,不知读者以为如何?
 
 
 
 
玉山枕
 
骤雨新霁。荡原野、清如洗。断霞散彩,残阳倒影,天外云峰,数朵相倚。露荷烟芰满池塘,见次第、几番红翠。当是时、河朔飞觞,避炎蒸,想风流堪继。  晚来高树清风起。动帘幕、生秋气。画楼昼寂,兰堂夜静,舞艳歌姝,渐任罗绮。讼闲时泰足风情,便争奈、雅欢都废。省教成、几阕清歌,尽新声,好尊前重理。
 
这首词描写的是夏末秋初的景色。起处“骤雨新霁”二句,写骤雨过后,原野清润,碧空如洗。这和前面几首纯粹写夏日炎炎的词就有些不同了。“断霞”四句,写望中远景,明丽如画。“断霞”、“残阳”,点明薄暮,“倒影”,借远处斜阳,暗示近前的池塘,和下文相应。“云峰”,即是“夏云多奇峰”,“数朵相倚”,将夏云之状写得灵动而秀丽。“露荷”二句,写近处的荷塘,荷花绽红,笼于薄雾之中,荷叶翠绿,几点晶莹的残雨如露珠滚动,红绿相映,连绵不绝,很有一点“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意境。“当是时”三句,由眼前之景展开联想,回溯到当年河朔之地的诗酒风流,以引起下片。换头“晚来”二句,写秋风夜起。“画楼”四句,写歌舞之地,一片沉寂,歌儿舞女,都已消歇。“兰台”,或谓指地名,在今湖北钟祥市。未免理解得太实在了,这里与“歌楼”相对,只不过是代指歌舞之地而已。“任”字,在这里当作“不任”、“不胜”解,谓歌儿舞女们因秋风已生,天气转凉,而添秋装,故不胜轻纱薄雾的罗绮矣。“讼闲”二句,谓时世清平,正是享受“风情”欢乐之时,怎奈雅会幽欢“都废”,心情颇为怅惘。“雅欢”二字,通行本作“雅歌”,但与后文“清歌”意思重复,故据曹元忠校记改为“雅欢”。“省教成”三句,表达期望,欲重开欢宴,让歌女们演唱自己教给她们的“新声”“清歌”。此词上片写景清丽精美,从词意来看,有可能是柳永在南方一带任地方官时所作,故下片中略微流露出一丝落寞之意。
 
 
 
 
二郎神
 
炎光谢。过暮雨、芳尘轻洒。乍露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飙轮欲驾。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  闲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这是一首咏叹七夕的节序词,节序词和咏物词一样,既要求著题,又须有生发的余地,此词即是将这两者巧妙结合,将澄洁的意象与美好的祝愿融为一体。上片着眼于天际,选择了黄昏微雨、凉露清风、新月薄云、碧天银汉等一系列物象,集中突出秋夜的高爽。而七夕又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佳期,于是在写景之中,很自然地引入了这个美丽动人的传说。“天如水”一句,暗用唐代杜牧的《秋夕》诗:“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已是微透牛、女故事,“星娥嗟久阻”二句则直说,切入正题,“飙轮欲驾”,可见久别之情切。以下通过隐蓄不发的象征手法加以暗示,“微云暗度”,写织女赴约;“银河高泻”,谓鹊桥重逢。实景与神游交织,虚实动静,互为映衬。下片则着眼于人间,“闲雅”,一声感慨。“须知”二句,虽直率,却深透。何以酬此无价之夜?以下即分写妆楼上、庭院中穿针乞巧的女子和回廊月影下私语定情的情人们。结句以“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收束全篇,以朴素之语传达出真挚的祝愿。所谓“欢娱”,既是“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的美好祝福,同时也何尝不是对此朗月清风之秋宵的赞赏。一般的七夕之作,常常以牛郎织女故事为中心,如《古诗十九首》中“迢迢牵牛星”一诗,即重在表达对牛郎织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之悲剧命运的伤感;后来秦观的名作《鹊桥仙·纤云弄巧》一词,则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来颂扬爱情的坚贞。而柳永此词却一反七夕之作中常见的感伤情调,天上的仙子和人间的普通小儿女在词中具有了相通的情感,以意象的层层推移展现了对天上人间共通的幸福情景之遐想。这首词尽管语句较为清雅,与柳永其他的俗词有所不同,但其中的情趣和格调却纯粹是人间化的,这从一个方面也说明了柳永词贴近市井民间的气息和创作姿态。
 
 
 
 
应天长
 
残蝉渐绝。傍碧砌修梧,败叶微脱。风露凄清,正是登高时节。东篱霜乍结。绽金蕊、嫩香堪折。聚宴处,落帽风流,未饶前哲。  把酒与君说。恁好景佳辰,怎忍虚设。休效牛山,空对江天凝咽。尘劳无暂歇。遇良会、剩偷欢悦。歌声阕。杯兴方浓,莫便中辍。
 
这是一篇兴致浓酣的重九登高之作。起处由景物入手,勾勒秋日氛围。“残蝉渐绝”,以物候见出时令,盖“寒蝉凄切”尚是初秋,而此时蝉声渐绝,自是秋色已深时的景象。“傍碧砌”二句,写梧叶飘黄,随风坠落,也是富于秋意的物态。“风露”句收束,蝉鸣叶落,都是凄清之景。但这几句写秋色,写得虽然凄清却并不凄惨,不是像宋玉悲秋那样一片萧瑟肃杀之气,而是一幅较为清淡闲远的秋容图,这和下文的情绪是相应的。“正是登高时节”一句,点到正题。以下用了两个典故,将眼前实景与往古风流联系起来。“东篱”二句,写黄菊,是重阳当令之物,而又令人联想到陶渊明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它使得东篱与黄菊从此有了天然的因缘,后来李清照《醉花阴》词中“东篱把酒黄昏后”,也是用此意。东篱黄菊,傲霜而放。“金蕊”,写其颜色和姿态,“嫩香”,写其娇弱和幽香。“嫩香”二字,也很值得玩味,因为菊花的香味不像其他花卉那么浓郁,而是淡淡的幽香,有意去闻,未必能感觉得到,然而不经意之中,却往往“有暗香盈袖”,因此古人常常以菊花比拟高洁孤傲的人品。“聚宴”三句,用孟嘉落帽之典,是兴致高昂的表现,所谓“未饶前哲”,正是有着一股今更胜昔的豪情。上片由景物写到重阳高会,下片则全作议论劝慰之语。“把酒”句一领,领起下面的议论。良辰美景,不应虚设,不可错过。不必效法古人那样登高伤怀,因为伤怀本身,亦属空幻。“尘劳无暂歇”一句,是下片之骨。正因为尘世劳顿,无休无止,遇此“四美聚、二难并”的良会,何不多享欢悦、尽情纵怀呢?“歌声阕”三句,仍是劝酒之辞,伴此清歌,杯莫停辍!从语气上来说,这似是对他人的劝慰,实则依旧是自劝自慰之语。从浓酣的兴致中,又隐隐透露出几许天涯飘零的悲凉之意,这正是词意的丰富处。此词下片如果在一般词人笔下,往往要借助景语稍加点缀渲染,而柳词却撇开景物,全作议论,层折而下,显得朴质浑成而又富于情韵,的确非大手笔不能办此。
 
 
 
 
玉蝴蝶
 
重阳
 
淡荡素商行暮,远空雨歇,平野烟收。满目江山,堪助楚客冥搜。素光动、云涛涨晚,紫翠冷、霜巘横秋。景清幽。渚兰香谢,汀树红愁。  良俦。西风吹帽,东篱携酒,共结欢游。浅酌低吟,坐中俱是饮家流。对残晖、登临休叹,赏令节、酩酊方酬。且相留。眼前尤物,盏里忘忧。
 
这也是一篇重九登高所作之词。上片写景,下片记事抒怀。整个上片以精细的词笔描绘了深秋重阳节时的凄清而又优美的景色。“淡荡”句,谓渐至深秋时节,点出时令。“远空”二句,写登高远望,雨歇烟收,一片空旷。“满目”二句,写江山清秀,引动了人的诗兴。“素光”以下,两个工整的对句,是对秋光的具体描摹,两句之中,有形有色,可感可触,精丽非凡,同时其凝练绵密与前面数句的疏旷也形成对照,这都是写景注重层次的体现。“景清幽”句,一收,似是总结之语,而下面又以两个对句放开来说,开合自如。沙洲上的兰草在秋风中渐渐凋谢,火红的枫叶似乎也在献愁供恨,这也是秋日水边的典型物象。虽然实际上描写的是衰阑之景,也用了“谢”、“愁”等字眼,但相对来说,“兰香”的嗅觉感受和“树红”的视觉感受更加突出,掩盖了萧瑟气象,而是一片“清幽”之景。下片写高会欢游情景。“良俦”,点明高朋满座。“西风吹帽”,用孟嘉落帽之典,“东篱”,用陶渊明诗,都是重阳时的当令典故。“浅酌低吟”二句,写座上宾客,皆是诗酒风流之辈。“对残晖”二句,谓不必因落日残晖而感叹时光流逝,而应把握现在,如此佳节,何不酩酊大醉,以求尽兴呢?这是化用了杜牧《九日齐山登高》诗中“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二句,杜牧诗所用原典是用《晏子》所载齐景公牛山坠泪的故事(参见前词注释),也是一个与重阳节相关的典故。“且相留”句,以感慨稍作收束,“眼前”二句,写眼前有佳人歌词侑觞,樽中有美酒足以忘忧,高迈的兴致中也难免有一缕凄凉之意。全词以整练之语作结,既凝重深沉而又有余不尽。这首词在意思上与前一首相近,但结构意脉稍有不同,显得要工稳一些。前词以侧锋取妍,此词则以正锋见长。
 
 
 
 
雪梅香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此词是一篇登高怀远之作。词中有“楚天阔”之语,有可能是柳永浪迹荆湘时的作品。上片写登临悲秋的情景,下片写对远方佳人的思忆。起句“景萧索”,劈空而来,笼罩全词,既为上片的景物描写定下了基调,也为下片的抒感抹上了浓浓的黯淡色彩。词人登上高楼,凭栏独立,遥望秋空,“萧索”之感,仿佛不假思索地便冲口而出,可见这是秋景给他的直观感受。此三字用在开篇,给人以深刻的印象,造成了十分强烈的抒情氛围。“动悲秋情绪”二句,用宋玉悲秋之典,亦是柳词惯用的手法。“渔市”以下,细笔摹写秋景。“渔市”二句是近景,写水边集市村落,一则孤烟袅袅,一则风卷残叶,都是一派萧索景象。“烟”当指村落中的炊烟,本是温暖的物象,词人却用冷色调的“碧”字来形容,已有冷落之意,似乎还嫌不够,再加上一个“寒”字。同样,枫叶本是红色,却加一“愁”字,这都是把人的感情色彩加到了自然景物之中,王国维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即是指此而言的。“楚天”三句,是远景,景物开阔,笔势亦开阔,江流浩荡,斜阳浮动于波间,壮观无比。后来周邦彦《兰陵王》中的名句“斜阳冉冉春无极”,造境与此句有相通之处,梁启超评周词的“绮丽悲壮”之语,移用以评柳永此句,也并不过分。下片写别愁,盖上片的悲秋情绪与下片的别愁,亦是相生相发。“临风”二字,转接,由对景转入沉思。“想佳丽”三句,从对方角度设想,想像她愁怀不展、愁眉深锁之状,语致缠绵体贴。“可惜”二句,追溯离别,“顿乖”二字,见出对别离匆匆的悔恨之意。“雅态”二句,承接“顿乖”,谓正值两情欢洽之时,却不得不陡然分别,东西永隔,如已落之花、东逝之水。这两句以强烈反差之语,构成巨大的情感张力,渲染离恨之深、相思之切。末三句,以相思情意托付征鸿作结。亦见无奈,盖归期难卜,故不得不希望鸿雁能传书,稍慰相思,但雁信无凭,终无定准,结果如何,也是不可知的吧。此词上景下情,看似平铺直叙,然而写景抒情都极有层次,由近至远,虚实相间,或一气贯注,或曲折尽致,词意明白而细密。这种平淡无奇、不见技巧之作反倒是一般词人所难以企及的。
 
 
 
 
卜算子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砧、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
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尽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此词实为《卜算子慢》,和令词的《卜算子》有很大差异。它主要描写了游宦异乡的客子在暮秋时节登高怀人的情事。上片以景为主,景中有情;下片以情为主,而情中见景,这都是柳永词惯用的手法。起笔三句写景,是登临所见。渐老的江枫和半凋的汀蕙,一为“衰翠”,一为“败红”,交织出充盈视野的一片衰残景象。这和柳词名作《八声甘州》中“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在辞、意两方面都很类似,都是借写景烘托孤寂黯淡的氛围,暗寓悲秋之意。“楚客”二句,仍用宋玉悲秋之典,倒卷出“暮秋天气”,正面点出时令。“疏砧”句,写登高所闻。衰残的秋色,已足令人伤感,何况又是日暮残阳的黄昏时分,更何况又听见远处传来隐约断续的捣衣之声。李白《子夜吴歌》中曾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杜甫《秋兴》诗中也说:“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可见他乡为客之人,每闻捣砧声,最容易引动羁旅愁绪。这也就引出上片结处“伤怀念远”之意。对此凄苦的暮秋晚景,难以排遣客途之愁苦寂寞,又想到远方佳人切盼归期,想到两情相悦时的种种温馨,遂不能不生“新愁旧恨”,旧恨未消,新愁又起,相踵相继,汇合到了一处,让人“无计相回避”。这种由景入情的手法,为下片的抒情作了较好的铺垫。下片“脉脉”句,用《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一首中“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诗意,谓相距千里,阻隔重重,彼此“空有相怜意”,却无相会之期。“两处风情”承“脉脉”,“万重烟水”承接“千里”,进一步展开对凄苦情怀的描绘。“雨歇”二句,虚虚实实,既可以说是实景,即登临时天气的实况,雨过天晴,极目远望,所见惟有重重叠叠的山峰,正如晏殊《浣溪沙》所云:“满目山河空念远。”抒发了上片“伤怀念远”之意。同时,这两句也是虚笔,化用宋玉《高唐赋》中巫山神女入楚王之梦的典故,巫山有十二峰,故云。如李商隐《深宫》诗:“岂知为雨为云处,只有高唐十二峰。”雨散云收之后,伊人踪影自是渺不可寻了。这也暗示着远方佳人恐也是歌伎之类的身份。“尽无言”句,谓“无人会,登临意”,自己满腔的凄苦孤独之情,竟无人可说,只能郁结于胸中,“永日无言,却下层楼”。“纵写得”二句,翻进数层。此番心意,无人领会,只能托诸书信,寄给能理解自己的佳人,这是一层;可离愁万种,又往往不知从何说起,这种况味,真是“怎一个愁字了得”!和心意相比,文字总是拙劣的,故云“纵写得”,这是第二层;即使万种情怀真能化作满纸相思,可怎奈云归无定准,佳人此刻人在何处,亦不可知,就算雁能传书,又怎知寄往何处呢?这是第三层。或谓“归云”是谓“无人为乘云寄书之意”,似乎并不完全准确。实则这里仍是用朝云暮雨之典,指所思的佳人,盖两者都是漂泊无定准的命运,客子是游宦他乡,驱驰不已,佳人则是“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同样是一种心灵上的漂泊。此词下片“一气转注,联翩而下”(清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写足了客子的痛楚与缠绵之意。情感浓厚而真挚,宛转而委曲。词笔既有流利畅达之处,如上片之写秋景,亦有凝重千钧之处,如结句的深情自问,可谓相得益彰。( 陶 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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