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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集㈠

柳永(约984年—约1053年),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柳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生于沂州费县(今山东费县),北宋词人,婉约派代表人物。
柳永出身官宦世家,先世为中古士族河东柳氏,少时学习诗词,有功名用世之志。咸平五年(1002年),柳永离开家乡,流寓杭州、苏州,沉醉于听歌买笑的浪漫生活之中。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柳永进京参加科举,屡试不中,遂一心填词。景祐元年(1034年),柳永暮年及第,历任睦州团练推官、余杭县令、晓峰盐监、泗州判官等职,以屯田员外郎致仕,故世称柳屯田。
柳永是第一位对宋词进行全面革新的词人, 也是两宋词坛上创用词调最多的词人。柳永大力创作慢词,将敷陈其事的赋法移植于词,同时充分运用俚词俗语,以适俗的意象、淋漓尽致的铺叙、平淡无华的白描等独特的艺术个性,对宋词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斗百花
 
煦色韶光明媚,轻霭低笼芳树。池塘浅蘸烟芜,帘幕闲垂风絮。春困厌厌,抛掷斗草工夫,冷落踏青心绪。终日扃朱户。远恨绵绵,淑景迟迟难度。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处。深院无人,黄昏乍拆秋千,空锁满庭花雨。
 
柳永词中的女性形象丰富多彩,她们的身份绝大多数是歌伎。西方的古典文学中,妓女的形象往往都是“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作家笔触所及,体现了对于下层女性的同情和对其命运的关注。但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却有许多光彩照人的妓女形象,这在宋元话本小说和戏剧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而宋词中的歌伎形象可谓导夫先路。柳永之词笔所关涉的常常是这些女性心灵深层的情感空间,体现她们的哀乐,她们不再只是单纯的、被描写的、和词人相对待的客体,而是与词人处于同一时空、置于同一社会心理环境的主体,情感的交流使得柳永笔下的歌伎显得那么鲜活而生动。这固然与柳词的创作视角及功能分不开,但不可不谓是传统女性文学的一种新创造。仅以艳靡一言而蔽之,未免有点辜负古人了。
此词场景在一片明媚的春光中展开,时近清明,远树含烟,柳条拂水,柳絮飘绵。“蘸”、“垂”二字,轻灵而不着痕迹,正与春深时分的氛围相合。如此韶光,本为斗草踏青之佳时,然而词中的这位女子,却被浓厚的倦怠之意所包围,以至于无心出游玩赏,终日闭门长坐。“抛掷”、“冷落”,既见无聊,又见无奈。上片春光之美好与人物心理之黯淡适成对照,而结以“终日扃朱户”一语,则将前四句所描绘的轻快气氛一笔抹倒,顺势转入下片。换头点明主旨,此女子之所以“春困厌厌”,正因为“远恨绵绵”,所思在远道,争得不销魂。时虽佳,景虽美,而其心中但觉“迟迟难度”。游子既不顾返,浮云恐蔽白日,年少情郎,此时不知又醉眠何处了吧。一种又爱又恨、又痴情又忧虑的复杂情绪跃然纸上。日长难挨,而真到黄昏时分,愁绪与暮色交织,只怕更令人难以排遣。独对此无人深院,遥想当年秋千架下的欢娱,徒然陡增伤感。花谢如雨,飘飞还坠,流年似水,一去不回。无限的怅惘与忧伤仿佛随着时光凝固在此一片黄昏的迷蒙之中。此词上片由景至情,下片由情至景,结构十分匀称。上片的春景只是外在的环境,而结拍处的暮景则是融合了人物情感的意境了。在情感的抒发方面,情虽深挚却出之以平和,“醉眠何处”一语,与其说是“怨”,不如说是“念”。世言柳词发露,好作尽头语,但此词尤其是下片,却显得非常含蓄婉转,足见大家手段。
 

 
 
 
昼夜乐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此词主旨是典型的闺怨之作,这是中国古典文学最传统的题材之一。然而本词与“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中的那种平淡而坚贞之意不同,与“少妇城南欲断肠”中的凄恻与悲慨之意也不相同。它表达的是一位市井女子的闺情,而且是“思”、“怨”、“悔”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触。这类词在柳永的词作中颇为典型,也正是它们与文学史上汗牛充栋的同类题材的区别,确立了柳词的特殊地位。
词以追忆而起,当年初遇,两情相悦,一见倾心,这经历给词中女子留下的记忆是如此强烈,以至于终生难忘,同时这也是寂寞独处中的她所极力寻觅的一种心灵慰藉。本应长相厮守,孰料事与愿违,那次“小会幽欢”之后,竟成为永久的分离。“幽欢”之情愈浓愈美好,“离情别绪”亦愈发难以排遣。从这数句来看,很明显词中女子是市井歌伎的身份。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佳人空怅望,荡子终未返。“况值”二字一转,将追忆转入现实,可谓映带无痕。春色阑珊,春事已暮,乱花狂絮,漫天飞舞。无限美好的春光亦随情郎而去,那些快乐的往事呢?甜蜜的“幽欢”呢?似水的年华呢?恐怕也都随之而去,渺不可寻了吧。春归人去,寂寞难言,亦无人可言。当初的山盟海誓、种种缠绵情意、“前言”旧事,皆随那负心之人归于空幻。并不是不想狠下心肠,割断这一片恼人的情丝,可是既不能割舍,亦复不忍割舍。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不顾一切将他留住,以免如今无穷的悔意。词笔倒折,加倍层叠地展现了此女子的深情厚谊。而此情意究从何起呢,不仅是由于其人之品貌端正、风流倜傥,更是由于其“别有”的“系人心处”,其实也就是一种不可言传的魅力吧,或为温柔体贴,或为善解人意,总归是牵系人心、使她无法忘怀之处。种种转折,逼出这正话反说的结句,因“思量”而愁眉深锁、“攒眉千度”,此为正话。“一日不思量”,尚且“攒眉千度”,是为反说,则日日思量之时又是如何,便不言而喻了。语曲而情深,似俗而实雅,这正是柳永词的一大特色。
 
 
 
 
西江月
 
凤额绣帘高卷,兽环朱户频摇。两竿红日上花梢。春睡厌厌难觉。  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这是一首传统的闺怨词,描写闺中女子的寂寥以及对情郎的思念之情。晚唐五代温庭筠等人的词中,常以女子所处环境的精美来反衬人物内心的孤独,此词起笔“凤额绣帘”和“兽环朱户”也是类似的手法。“绣帘高卷”而不是深闭,隐隐然暗示了一种企盼,而“朱户频摇”,疑是故人来,凝神谛听,却是风吹环动之声,自是令人失望和失落。这两句不仅勾画了这位女子所处的环境,同时也微逗其内心情绪,含蓄委婉,正是典型的《花间》词作法。然而下面却直入正意,又是柳词面目了。“两竿红日上花梢”,写日已高悬而人犹未起,原因则是“春睡厌厌难觉”。这和温庭筠《菩萨蛮》中“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意思有相通之处,只是更加直露罢了。“难觉”二字,也颇值得玩味,细致说来,有三层意思,一是春睡懒起,人无情绪;二是昨夜无寐,天晓方眠,故难以醒来;三是梦中情事,令其留恋,故不愿醒来。因此下片换头就直承以“好梦狂随风絮”一句,所谓“好梦”,自然是指与情郎欢聚之梦,梦中无限温馨,醒来一片凄凉,绮梦、欢情,尽同飘飞的柳絮一般,无定无准,难以捕捉。西方一位哲人曾说:梦如尘沙,握得越紧,它从指缝中漏得越快。这位闺中女子极力想要回念梦中情境,想要再重温梦中的欢馨,终归是渺不可寻了。愁情如此,欲借酒浇愁,然而“闲愁浓胜香醪”,酒不但未能敌愁,反而更加重了人的愁绪。“不成雨暮与云朝”,是说与情人隔绝,再难相聚,而所用典故又与梦境相关,十分贴切。“又是韶光过了”,一声感叹,无限悲凉。自己无心赏春,只能空令如此大好春光白白流逝。同时在古典作品中,春光又往往喻示着人的大好年华,春花春草,自开自落,而自己的青春时光,亦在孤独和无望的等待中空自流淌,年华逝水,情何以堪。既是伤春,又是自怜自伤。短短六字感慨,蕴含着丰厚的意味。可以想像,在弦管轻幽的伴奏声中,一位色貌如花的歌伎,低声吟唱此曲,真可谓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那是怎样一个凄美的场景!柳永的这类小令词,已经脱离了晚唐五代和宋初词专意讲求含蓄委婉的美学追求,而是大胆直露地加以表达,如此词中的“春睡厌厌难觉”、“不成雨暮与云朝”等句,可以说是把慢词的意境和手法引入了令词之中。当然,从“凤额”二句以及“又是韶光过了”等句来看,两者之间演进的痕迹还是明显可辨的,反映了词风发展的过程。
 

  
 
鹤冲天
 
闲窗漏永,月冷霜华堕。悄悄下帘幕,残灯火。再三追往事,离魂乱、愁肠锁。无语沉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则个。
从前早是多成破。何况经岁月,相抛亸。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么。悔恨无计那。迢迢良夜,自家只恁摧挫。
 
这首词描写一位女子静夜相思之情及愁怨之感。上片以萧疏冷落的夜景衬托人物的愁思。起二句写景,而“闲窗”已见出独坐之态,“漏永”已见出夜深之况。“月冷”句再顺势勾勒,月色凄清,霜凝露重,一片幽冷之气跃然纸上。窗外冷清,而室内也同样冷清,帘幕旁,残灯一缕,光焰暗淡微弱。通过这些工笔细描之景,衬出人物内心的寂寞不安。以下遂由景入事,转而叙写她的举动与形象。“再三追往事”是总冒,往事美好,但追往事便令人神伤了,而“再三追往事”,更是她愁怀难遣的真正缘由。“离魂”三句,浓墨重彩,已是“离魂”,复又“愁肠”,已是“乱”,复又“锁”,以不避重复之笔写出她的复杂情绪和深沉愁思。“无语沉吟坐”一结,托出人物的形象,而“好天”二句,则是对上句的渲染,见出其不仅无言独坐,反复沉吟,且对着如此良辰美景,却始终是未展愁眉。上片由景物描写引出人物心理,但毕竟有所克制,感情深沉而不激烈,宛现步步沉吟之态。而下片则放笔为直干,紧承过片,似乎她已抑制不住情感的煎熬,不得不迸发出来了。“从前”句为一层,谓当初相识相聚时即有不如意之事;“何况”二句为一层,谓何况岁月迁延,相隔久远,心事如何,更不可知;“假使”二句为一层,谓即使真能有缘重见,但当初两心相知、两情相悦的那份情感是否依旧未变呢?这三层意思环环紧扣,复又跌宕多姿,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主人公煎熬于猜测疑虑之中,而又情思缠绵不能自已的特殊心理。“悔恨”句一收,悔恨何事,却未明言,是悔不当初轻易地为情所牵?还是悔不把雕鞍锁,让情人轻易离去?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但不管如何悔恨,总是归于无奈,良夜何其漫长难度,自怨自伤复又自怜自艾,但也只能自己独自忍受这无法摆脱的心理折磨与烦扰了。这首词在表现人物的心理方面,可谓是十分出色的一篇佳作,全词基本运用白描,细致地传摹人物心灵深处的细腻情感和复杂思绪。在表现手法上,既直抒胸臆,坦率自然,而又婉转深沉,曲折回环。同时多用民间口语入词,而能自如贴切,恰切地传达了人物的口吻和语气、身份,而这些也正是所谓“屯田蹊径”的构成因素。
 
 
 
 
法曲第二
 
青翼传情,香径偷期,自觉当初草草。未省同衾枕,便轻许相将,平生欢笑。怎生向、人间好事到头少。漫悔懊。细追思,恨从前容易,致得恩爱成烦恼。心下事千种,尽凭音耗。以此萦牵,等伊来、自家向道。洎相见,喜欢存问,又还忘了。
 
这首词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多情的女子,整首词不假描景,不须叙事,全是她的情感倾诉,这在唐宋词中比较少见,却正是柳永擅长的地方。起句便以追述语气直抒情愫,“青翼”二句,写当年之偷期暗会。本以为以下便应叙写欢会之甜蜜情事,然而笔锋一转,便折入如今的追悔,“草草”者,是指草草定情。“未省”三句,是对“草草”的具体铺叙,“未省同衾枕”,实际上是指相处未久。可自己却轻率地托以终身,从此将一生的欢笑苦乐与情人紧紧牵系在一处了。可怎奈“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情人一去便再也没有了音信,令她独自烦忧,空自悔懊。换头词意不断,细想从前轻易地让情人离去,以至于无限恩爱尽成满怀烦恼。千种心事,系于一怀,却又无法当面向情人倾诉,只能托之于微茫难达的吟笺赋笔,在纸上倾吐了。“以此萦牵”二句,设想等情人归来,定当向他尽情发泄心中的苦闷愁怨,问问他“今后敢更无端”。“洎相见”三句,词意突转,翻出一层,谓等到真的相见时,只顾得上欢喜爱怜、体贴存问,原来设想的种种惩罚措施全都忘到了脑后,哪里还想得起什么数落、发泄呢?作为慢词却通篇直描心愫的写法,应该说是要冒些风险的,很容易显得单调刻板。而此词却通过结构上的环环相扣,一气贯注,令人沉浸入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中。结句的翻转,以平常之语展现人物情感的变化,将日常生活中的细微处写得极其传神,同时也使得词意更加起伏动荡,姿媚横生。词语也明白家常,口吻毕肖,“喜欢存问,又还忘了”,这的确就是普通人的心态和口吻,可谓神形兼备。
 
 
 
 
荔枝香
 
甚处寻芳赏翠,归去晚。缓步罗袜生尘,来绕琼筵看。金缕霞衣轻褪,似觉春游倦。遥认,众里盈盈好身段。  拟回首,又伫立、帘帏畔。素脸红眉,时揭盖头微见。笑整金翘,一点芳心在娇眼。王孙空恁肠断。
 
这首词是对一位歌伎体态神情的描绘,恍如一幅工笔细摹的美人图。起句写她赏春寻芳而归,以“甚处”领起,词笔空灵。“缓步”二句,写其轻盈的体态,独立琼筵,有矜持之意。以下从席上观者眼中,见其轻解罗裳,丽质天成。“似觉”一句,以疑似之词出之,显得摇荡委婉,牵惹人之绮思遐想。在一群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中,她的盈盈身段,独压群芳,显得风流而蕴藉。下片直承续写。上片的侧重点在其姿态,下片则侧重于其神韵。“拟回首”以下四句,一步一旋,有百步九折之势。先谓其飘入后堂,却又止步不前,“拟”字,乃见神采之处。但见她伫立在绣帘侧畔,垂首低眉。虽无一字形容她的容貌,而容貌的倾国倾城已经可以想见了。陡然间,盖头微揭,回眸一瞥,而“素脸红眉”,也若隐若现。是好奇?是娇羞?总归是迷离惝恍,令人不能自持。复又“笑整金翘”,顾盼传情,虽是“搔首弄姿”,却全不觉其俗滥,但觉美艳无匹,令“王孙们”空自肠断。这首词风格艳丽,对这位女子的描写能意态俱到、形神兼备。但从美学趣味上来说,它又是一首典型的似雅实俗之词,词雅而意俗,在柳永词中也可谓别具一格了。
 
 
 
 
锦堂春
 
坠髻慵梳,愁蛾懒画,心绪是事阑珊。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把芳容整顿,恁地轻孤,争忍心安。  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剪云鬟。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待伊要、尤云雨,缠绣衾、不与同欢。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
 
此词是一位市民妇女的内心独白,词人通过对其心理的细致描绘,充分表现了她热烈追求情欲,不拘封建礼法的市民意识。起句即摹状其精神状态,发髻松散欲坠,却无心梳理,蛾眉含愁不展,更无心描画。正因为心绪黯淡,无精打采,不仅是梳妆打扮,凡事都打不起精神来做。内心的慵懒导致了身体的憔悴消瘦。金缕衣宽,可见瘦减腰围,这也就是柳永《凤栖梧》词中“衣带渐宽”,为伊憔悴之意。而慵懒憔悴的原因则在于,所思所念的那风流放浪之人根本不看重自己,只知荡游而不知返,实令人又恼又恨。此女子怨怼的口吻如跃纸上。然而市民妇女对待情感,与传统的温柔敦厚之女子有所不同。她并未长久地沉溺在忧伤之中,自怨自艾,而是积极地采取行动。故她又重新振作精神,整顿芳容,毕竟仅因那负心薄幸之人,便导致容颜枯槁,如此轻易地辜负了大好青春年华,自己怎能心安呢?他怎能心安呢?二义不妨并举。词意先抑后起,结束上片,同时也暗示了下片的意旨。下片皆写此女子之心理活动与盘算。追念当年之山盟海誓,深情款款,恍在耳边,然而旧约无凭,“依前过了”,说明她日日盼望而终不来,一片痴心,转成怨恨,既然不守约定,当初又为何骗取自己剪发为赠呢?在这里剪发相赠即是定情之意。怨之切正因为爱之深,可见她仍然觉得对方迟早会回到自己身边的。“几时”以下,则是她的盘算了,等他归来后,一定要狠起心肠,让他再也不敢失约无信。然而她真能做到吗?且看她所设想的三个措施,一是“香阁深关”,不许他入房门;二是“缠绣衾、不与同欢”,不许他进被子;三是更深人静之后,慢慢数落,让他保证再也不敢无行薄幸。但香阁不开,如何能有“尤云雨”之要求,“不与同欢”,如何会有“更深”之“款款问伊”,可见即使是在设想之中,她也无法真正狠起心肠。若情郎真的来到,恐怕欣喜宽慰之下,这些措施全都抛至脑后了吧。
此词从内容到形式都有十分强烈的市民气息。词中女子的性格,既有泼辣大胆、无所顾忌的一面,又有深情柔婉的一面。词的结构绵密,一气倾泻而层次分明。语言浅近通俗,大量使用了当时口语中的俗词,如“是事”、“诮”、“恁地”、“赚”、“无端”等等,增强了词的表现力,同时也更切合市井女子的口吻和心理,这也是柳永词天下传诵的原因之一。
 
 
 
 
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彩线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此词的主旨仍然是传统的闺怨题材,但艺术趣味和以往的同类之作却并不相同。词为代言体,起句先由时令说起,春光明媚,百花盛开,本是一片红绿缤纷之景,然而在愁人眼中,绿为惨绿,红为愁红,用“惨”、“愁”二字来形容柳绿桃红,此前还无人用过,然而又确实显得刻画精当,不可移易,后来李清照《如梦令》词中的“绿肥红瘦”适堪媲美。绿叶红花本无知无识,但在情感的投射下可使其尽化为触目伤心之色。这也就是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一颗芳心,无处安置,但觉无一事可人心意。以至于窗外虽是红日高照,花柳韶美,却无心观赏,只管懒洋洋地躺在香衾绣被之上。相思之苦,已令其暖润肌肤,消减瘦损,如云乌发,蓬散乱垂。连起床都不愿意,哪里还有心思梳妆打扮呢?整日倦怠,百无聊赖。所有这些举动、心绪全是因为那薄情人一去之后,音信全无,不知何时才能重返,怎不叫人徒唤奈何。下片是此女子心曲的直接流露。早知如此,悔不当初,为何就没有牵绊住远行人的雕鞍,让他永远地留在自己身旁呢?如果真是那样,定当终日相伴,永不分离,他在书窗前铺纸提笔,吟诗诵文,而自己则手拈针线,为他缝衣补袜,陪他说话。在她看来,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却是那么的甜美温馨。那就决不会像如今这样,在愁苦之中虚耗了美好的青春年少。
关于此词还有一则颇为戏剧化的故事,宋代张舜民的《画墁录》中记载,柳永曾因作《醉蓬莱》词而得罪了宋仁宗,故一直得不到提升,于是他只好去求见当时的宰相、同时也是词人的晏殊,晏殊故意问他是否作曲子(即填词),柳永却回答道:“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也写词,为何却能做宰相,自己却因填词而沉沦下僚,恐怕当时柳永有些不服气吧。晏殊当即道:“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永遂只得告退。这说明在当时上层的文人士大夫眼中,柳永的这一类词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是典型的俗词。但实际上,它们正是反映了市民阶层的理想,唐宋以来,随着都市经济的发达,出现了一个新兴的市民阶层,他们的人生追求、道德理想与上层文人都不甚相同。他们由于社会地位的低下,不可能进入官僚体制和政治层面,故此转而追求现世的幸福。功名仕途,经邦济国,对他们来说,都太遥远,青春年少,才子佳人,男欢女爱,才是现实的,也是最宝贵的。此种理想与愿望在晏殊这样的上层文人看来,自然显得俗不可耐。而从时代发展来看,柳永的这类未能免俗的词篇中却有着一些不俗的思想底蕴。浓艳的词笔,口语化的字句,真挚而发露的情思,将人物的心理活动描写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这也正是柳词“以俗为美”的特征所在。
 
 
 
 
少年游
 
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好天良夜,深屏香被,争忍便相忘。  王孙动是经年去,贪迷恋、有何长。万种千般,把伊情分,颠倒尽猜量。
 
这首词以一位歌伎的口吻,描写了她的痛苦与痴情。首句“一生赢得是凄凉”,颇为沉重。唐宋时代,虽然歌伎凭其技艺可以赢得人们的喜爱甚至尊重,但毕竟歌伎的身份还是属于另类之人,社会地位不可能很高,有时还不得不强颜欢笑,周旋应酬于各种场合之中。就其本意来说,可能大都想要早日从良,觅一有情人过正常的生活。但这种命运又是难以期待的,更多的人所得到只能是“一生”的“凄凉”。这句词在本词中或许只不过是这位歌伎自己的自怨自艾之词,但却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当时歌伎们的普遍命运,故此很有感染力量。之后追忆往事,黯然神伤。往事为何?即是下面的“好天良夜,深屏香被”,是指当年与情人度过的一个个幸福的良宵。如此往事,怎忍相忘,亦不能相忘。而往日两情欢聚之乐,与今日独处深闺之苦适成对照,苦乐相形,而愈见其乐亦愈见其苦,故不能不感慨系之,复又泪落魂伤了。上片写其痛苦,而此痛苦来源于对情人即所谓“王孙”的痴情,故下片侧重写她的痴。情人动辄是一去经年,杳无音信,或许早已将她遗忘。她自己也不是不知道这种思念的无望,故而说“贪迷恋、有何长”,只会使自己陷入更深的痛苦中。但在理智与情感的交战中,向来便是情感占上风,所以即使知道这种思念不会有什么结果,她还是“万种千般,把伊情分,颠倒尽猜量”,仍然沉溺在对情人的怀念之中,而且还要把他的“情分”,翻来覆去地揣测猜量,为对方的一去不归寻找自己能够想象得出和可以接受的理由,或许在绝望中仍要猜量出一点侥幸吧。这种爱怨交织之感令人不能不生出对她的同情之心。此词只写“苦”、“痴”二字,看似平淡而内蕴丰厚,特别是对女子心理的把握尤其准确而生动,感人至深。
 
 
 
 
诉衷情
 
一声画角日西曛。催促掩朱门。不堪更倚危阑,肠断已销魂。  年渐晚,雁空频。问无因。思心欲碎,愁泪难收,又是黄昏。
 
此词将女子之思愁与黄昏、秋色打成一片,着意刻画了她内心的黯淡情绪。首句展现的便是一个黄昏时分的典型景象,画角悲吟,斜日西坠,暮色渐起,当此薄暮之时,本就最容易令人产生莫名的愁绪,更何况又处于离情别绪的煎熬之中。这位女子恍如被画角声惊醒,突然意识到已是黄昏了,可见她实是整天都在楼头凝神眺望,总盼望着远行的游子早日归来,然而正如温庭筠词中所说的“过尽千帆皆不是”,就是不见念兹在兹的那个身影。无奈中只能静掩朱门,独归小阁了。日日盼望,日日失望,哪里还有勇气再去倚阑守候呢,这般情怀,怎不令人柔肠寸断、黯然魂销?自从江淹在《别赋》中说出“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的名句之后,这便成为描写离别之最典型的修饰语了,效颦者既多,往往俗滥不堪,不过在此词中,经过前面数句的转折铺垫之后,便显得非常自然了。下片由一日之黄昏过渡至一年之秋晚,此一“年”字,即实指时节,也暗指逝水之年华,日已暮,秋已晚,斯人独憔悴,她想要托南北频飞的大雁传音递耗,然而雁有情,人无情,不但无片言只字回返,就连游子游至何处,亦杳无消息,直令她欲问无因。一颗思心,牵之萦之,两行清泪,为伊暗淌。结句“又是黄昏”之“又是”二字,尤其沉重,此日之黄昏如彼,则日日之黄昏亦在同样的怅惘与思念中度过。全词以凝重的笔调勾勒了一幅佳人秋暮倚楼图,氛围的渲染和人物心理的描摹都恰到好处,用语也注重典雅适度,体现了柳永词风中接近传统的一面。
 
 
 
 
望远行
 
绣帏睡起。残妆浅,无绪匀红补翠。藻井凝尘,金梯铺藓,寂寞凤楼十二。风絮纷纷,烟芜苒苒,永日画阑,沉吟独倚。望远行,南陌春残悄归骑。  凝睇。消遣离愁无计。但暗掷、金钗买醉。对好景、空饮香醪,争奈转添珠泪。待伊游冶归来,故故解放翠羽,轻裙重系。见纤腰,图信人憔悴。
 
《望远行》本为唐教坊曲,后入词为小令,柳永此词是首次将之衍为长调。全词实为一美女伤春念远图,其意旨与词调名倒也颇为符合。起句写清晨之绣帏鸳帐中,此女子从梦中初醒,但见她睡眼蒙眬,残妆退尽,一派慵懒惺忪的娇态。本是盛饰严妆之时,然而她却全无心绪去梳洗打扮,这正是温庭筠《菩萨蛮》中“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之意的深化,温词中的美人虽“懒”、虽“迟”,可毕竟还是在描眉梳洗,而柳词中的这位女子恐怕索性就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了吧。如果说起笔三句是重在描其态,那么以下六句则侧重于描写她所处的环境。“藻井”也好,“金梯”也好,都只不过是修饰性的词汇,不可看得太认真了,以为柳永笔下的这些歌伎生活在如此优裕、如此金碧辉煌的环境中。实际上这些看上去富贵堂皇的字眼,在真正的上层人眼中反而显得俗不可耐。如《青箱杂记》曾载,北宋宰相晏殊观某人《富贵诗》中有“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之句,遂曰:“此乃乞儿相。余每言富贵不言金玉锦绣,惟说气象。”他举出自己的几句诗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等,并谓:“穷儿家有此气象也无?”其实说白了就是真正有钱有地位的人不谈钱,只有穷酸者才会因羡慕而望梅止渴,或是暴发户为了夸耀而津津乐道。温庭筠、柳永等词人,都很喜欢将其笔下的歌伎置于精美得有点庸俗的环境中,这一方面和作者的社会地位有关,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欣赏趣味。就词本身来说,这类场景的描写却也有助于反衬主人公的心境,她们心理的灰暗、落寞与环境的明亮、堂皇形成对照。而在此词中,藻井落满灰尘、楼梯已生苔藓的环境,说明这座小楼久已无人造访,当然并不是真的无人造访,只是因为所思所想的那个游子一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此女子对于梳妆打扮尚且“无绪”,自然更是懒下楼了。这三句描写的是主人公所处的近处环境,“风絮”数句则是远处的外在环境即远景,时近春暮,柳絮随风飘荡,天边芳草萋萋,日日沉吟,画阑独倚,沉吟、独倚,无不都是因为那个远行的游子。然而小楼上的遥望,只见到一片春残景象,却悄然不见那归来游骑的身影。这几句让我们既联想到《楚辞》淮南小山《招隐士》中的名句“芳草兮萋萋,王孙游兮不归”,又暗用江淹《别赋》中“闺中风暖,陌上草薰”之语,总之都是和离别、盼归有关。下片以转接见长,随承随转。游子既不归,终日凝望又有何用?此种离愁最难排遣,但总须设法排遣吧,于是只好以金钗换酒买醉,以酩酊大醉换取从愁绪中片刻的脱逃。此为一转;可古往今来,酒最多只能暂时掩盖愁,却从来就消不了愁,李白不是早就说过“举杯消愁愁更愁”吗?对此良辰美景,孤独地自斟自饮,怎奈反而更禁不住两行珠泪无言流淌。一个“空”字,已道出其中消息。此为二转。“待伊”以下则是三转,转而去设想将来与情郎重聚之时的情事,等他归来之后,要故意解开罗带,重系衣裙,让他亲眼看看,自己为相思而消减了多少娇弱的小腰围,到那时他总该相信自己“为郎憔悴盼郎怜”的心意了吧。全词层层迤逦而下,随扫随生,虽为慢词却不觉繁冗,这主要靠着词意转折和修饰处所下的功夫,从中可以看出柳永词长调的组织之功。
 
 
 
 
望汉月
 
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乍圆还缺。恰如年少洞房人,暂欢会、依前离别。  小楼凭槛处,正是去年时节。千里清光又依旧,奈夜永、厌厌人绝。
 
这是一首描写女子月下相思的词。词牌名《望汉月》,又叫《忆汉月》,宋初李遵勗、晏殊等人皆有同调之作,但衬字互有差异。欧阳修词中始名《忆汉月》,后来却成为此调的正名了。它原为唐代宫廷教坊曲,本意是写戍守边关的将士思念故乡的情感。但唐代以之写成配乐可歌的声诗时,如李绅“花开花落无时节”一首,便已和调名的本意有所不同了。这支曲子在唐代颇为盛行,白居易《对酒行》中即有“合声歌汉月,齐手拍吴歈”的诗句。北宋时此曲入词为长短句。不过柳永此词之意旨和调名倒也不是全无关联。只不过望月的主体由戍边之人转变成为闺中思妇了。起句连叠三个“明月”,显得很有民歌风味。月本自圆自缺,然而古人偏爱将月之圆缺与人间之离合对应而观之。这以苏轼《水调歌头》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二句最为著名。但此词的角度却稍有不同,取意于月之“乍圆还缺”,一月之中,月之盈满不过一日,而剩余的都是缺月之象,词中女子正是由此而联想到和情人的“欢会”,也如这圆月般短暂,匆匆小聚,又是经年的离别。“争奈”二字,透露出她那种满怀期冀又无可奈何的心绪。相聚之乐愈美好难忘,分离后的相思愁闷也便愈发令人感伤。读者仿佛看见,如水的月光下,一角小楼的栏边,一位孤独的少妇,正凭栏凝望,显得那么凄婉。去年的此时,大概她正和情人共倚危阑,同赏明月吧,可如今月色一如往昔,那令人魂牵梦系之人却不知身在何处,只能相隔千里,共此一轮明月。月色令人感伤,不看也罢,可长夜漫漫,辗转难眠,这般况味怎不教人魂断愁绝呢?通观全词,意思并不复杂,但通过层层转折与反复渲染,将思妇之情铺叙得颇为精细,值得玩味与推敲,词笔亦清丽可喜。柳永的一些小词在结构和笔势上常有慢词长调的法度,这首词便是其中一例。
 
 
 
 
临江仙
 
梦觉小庭院,冷风淅淅,疏雨潇潇。绮窗外,秋声败叶狂飘。心摇。奈寒漏永,孤帏悄,泪烛空烧。无端处,是绣衾鸳枕,闲过清宵。  萧条。牵情系恨,争向年少偏饶。觉新来、憔悴旧日风标。魂销。念欢娱事,烟波阻、后约方遥。还经岁,问怎生禁得,如许无聊。
 
此词调名《临江仙》,但实为《临江仙慢》,柳词中首见,入仙吕调(夷则羽)。《彊村丛书》本《乐章集》刻作《临江仙》,《词谱》卷二三据《花草粹编》校定作《临江仙慢》,《词律》卷八则将此调附于令词《临江仙》之后作又一体。
这首词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在秋声秋雨中因思念而百无聊赖的女子,词的场景定位于夜深人静的中宵。上片叙事,描写这位女子从梦中惊醒,窗外的风声、雨声、败叶随风飞舞之声合成一片秋声,正是这秋声将其从甜美之酣梦中催醒,令人心魂俱摇。长夜漫漫,独宿孤帏,只见烛泪无言淌落,“泪烛”这一词汇,很自然让人联想起李商隐那千古传颂的名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诗中那种虽然绝望然而炽热的爱,在此词中表现得貌似平静但却同样炽热。过片处直接点明她的心理:最令人无奈的是,只有绣衾鸳枕为伴,在百无聊赖中度过漫长的清宵。整个上片实际上是写她从梦中醒来之后,便再也无法成眠的状况。词人虽没有说出她美梦的内容,但或许就是一个与情人相聚的绮梦吧。梦中的温馨被现实的风雨无情打断,醒来后残酷的现实更令她怀念梦中的欢会,欲待再入佳梦,怎奈好梦难成。
词的下片则纯粹是这位女子情感的迸发。“萧条”二字,既是外在环境的氛围,也同样是她的心理氛围,两个字,便为整首词定下了基调。她不禁发出了无奈的慨叹,年少之人本就多愁善感,却偏偏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情感上的牵系袭上心头?自觉旧日美好的风度正在逐渐减退、憔悴,年光似水,容颜亦复似水,皆是一去不复返之物,转念及此,真是教人黯然魂销。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当年那个给自己带来无数欢娱的年少情郎,正在天涯飘荡。千里烟波,阻隔了往来的音信,更阻隔了当年殷勤订下的旧约。下一次的相聚,不知更在何时。经岁迁延,又是秋深,一年一年皆在失望中度过,试问如何消受得起这无穷无尽的相思、这挥之不去的无聊情绪?全词亦在这种情感的倾诉中结束。
柳永词常常不惜篇幅地对所要表达的事物或思绪加以大力渲染,浓墨重彩地进行刻画。这首词在柳词中虽然算不上是非常著名的作品,但却是一个很不错的例子。上片所叙之事与下片所抒之情,实际上都并不复杂,三言两语即可说完,但柳永却描摹再三。“冷风”二句与“绮窗”二句意复;“寒漏”以下与“绣衾”二句亦差别不大。上片如果裁剪为“梦觉小庭院,秋声败叶狂飘。孤帏悄,闲过清宵”四句,似乎意思上并没有损失太多。下片也是类似的情况。柳永之所以乐于采用这种描写手法,一方面和他发展慢词的思路有关,由短小的令词过渡至慢词长调,篇幅的增加必然带来描写性句子的增多,即“赋”的笔法。另一方面,这种浓墨重彩的渲染方式恐怕更容易得到市井民间的歌者和听众的接受。柳永后来的很多慢词的确能够做到不易增减、不可移易,就和此词中还略显稚嫩的手法有所区别了。
 
 
 
 
促拍满路花
 
香靥融春雪,翠鬓亸秋烟。楚腰纤细正笄年。凤帏夜短,偏爱日高眠。起来贪颠耍,只恁残却黛眉,不整花钿。  有时携手闲坐,偎倚绿窗前。温柔情态尽人怜。画堂春过,悄悄落花天。最是娇痴处,尤檀郎,未教拆了秋千。
 
这首词描写一位芳龄女子处于青春萌动时期的特殊心理状态。起笔三句写其外貌之美艳,“春雪”的比喻,既形容其肤色之白皙,也是形容其肌肤之娇嫩。鬓发闲垂脸际,如秋烟横空。发之乌黑亮丽与肤之白嫩适成对照,而纤细之小腰身更衬托出其娇美之体态。对于整日相思成疾的思妇来说,自觉“长夜漫漫何由彻”,但对于年纪幼小、无忧无虑的这位女子而言,却是常愁夜短,偏爱日高犹眠。起床之后,又是贪玩好动,四处游嬉,以至于黛眉不扫,花钿不整。上片“凤帏”句以下,活脱描画出一个娇憨活泼、天真烂漫的少女形象。下片则转而描写其情窦初开之心理,与情郎“携手闲坐”,“偎倚”“窗前”,百般温柔,惹人怜爱。春尽花飞,暗示着她春心的萌动。结句谓其最娇痴之处,是缠着自己的情郎,让他莫因春尽而拆秋千,大概这秋千既是她“贪颠耍”时的玩物,而秋千架下也是她和情郎一见定情或是他们时常互倾情愫、带给她无限欢乐之处吧。
唐宋词中的女子形象常常都是那种戚戚哀哀、缠绵幽怨的,柳永不少词中的女子也不例外。并不是说这种形象就一定缺乏艺术美感,而是看得太多之后,感觉都变得麻木起来。但是此词中的这位女孩却活泼好动而心境开朗,初解风情而娇痴温柔,她的出现,使整首词都显得阳光明媚。因此,本词虽未享重名,却不能不令人有耳目一新、心眼俱明之感。
 
 
 
 
减字木兰花
 
花心柳眼。郎似游丝常惹绊。慵困谁怜。绣线金针不喜穿。
深房密宴。争向好天多聚散。绿锁窗前。几日春愁废管弦。
 
此词写一歌伎在烂漫之春光中因相思而烦闷慵懒的情绪。起笔即由春景入手,“花心”、“柳眼”皆是初春时的典型物象,而牵绊缠绕于“花心”之中、“柳眼”之上的“游丝”,也是春天的常见景物。然而这些物象在这里又都有着比拟的涵义。“心”、“眼”两个象征性的字眼,说明“花心柳眼”喻指女子自身,而“游丝”之“游”,与“游子”之“游”亦属同义,故以之喻指远行的情郎。其中有三层含义可供发掘:“游丝”飘拂不定,而“游子”也是行踪漂泊无准,此为其一;“游丝”随风而转,落于“花心柳眼”之上,可谓“游丝”无意,“花柳”有情。而“游子”与词中女子又何尝不是流水无情,落花有意,此为其二;但“游丝”之不定,依然牵绊花、柳,而“游子”之不归,更是惹动思妇之愁绪,此为其三。境、义相生,使得词意有着广阔的想像空间。愁意袭人,慵懒无聊,虽有良辰美景,却无赏心乐事。然而此番情绪,又有谁能理解?本想“彩线慵拈伴伊坐”,怎奈能理解、能深怜痛惜自己的情郎不在身旁,以至于“绣线金针不喜穿”,无限的自艾自怜之意溢于行间。换头回溯,当年那欢宴上的眼波流动、深闺中之互通情衷,种种欢爱情事涌上心头。奈何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聚散离合之苦,悲欣交杂之味,已是经惯尝遍。“绿锁窗前”,可见时近春深,已是“绿肥红瘦”,暗示着时间之推移,而游子仍不返,则女子的慵困越发难耐了,吹管弹弦、轻歌曼舞本是她的职业和谋生手段,然而无穷且恼人的愁绪,使得她再也无心重理管弦,“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更何况又能弹奏给谁听呢?词虽篇幅不长,但词意并不单薄。每两句组成一个意义单位,转接从容,在结构上也可谓针脚细密。
 
 
 
 
西施
 
自从回步百花桥。便独处清宵。凤衾鸳枕,何事等闲抛。纵有余香,也似郎恩爱,向日夜潜消。  恐伊不信芳容改,将憔悴、写霜绡。更凭锦字,字字说情憀。要识愁肠,但看丁香树,渐结尽春梢。
 
《西施》这个词调在柳永《乐章集》中首次出现,他另有“苧萝妖艳世难偕”一首,即咏叹西施故事,当属柳永的创调。此词写一女子的相思之情。起笔谓自从与情郎离别之后,便孤栖独宿,夜夜辗转难以成眠。这里是化用了《续仙传》中的一个典故,据说唐代元和年间,元彻、柳贯二人赴浙右省亲,中途遭遇海风,漂流至一孤岛,岛上有仙人南溟夫人,二人遂求其帮助回归中土,南溟夫人命一侍女相送。二人问侍女乘坐什么返回,侍女回答说:“有百花桥可驭二子。”临别之时,夫人赠以玉壶一枚,并题诗云:“来从一叶舟中来,去向百花桥上去。若到人间扣玉壶,鸳鸯自解分明语。”本词中用这个带有神话色彩的故事,既点明了离别之意,又暗示着主人公的身份,因为唐宋时常以女仙指代歌伎。情郎来去匆匆,一去更无消息,当初和他共享之“凤衾鸳枕”,何等温馨香艳,为何他就如此狠心地随便舍弃了呢?这里的“凤衾鸳枕”无疑也即是此女子温柔体贴之心性的象征。流光似水,枕被之上即使还留有当初欢娱时的“余香”,恐怕也难免日日消退,而情郎对自己的思爱之情,是否就一定能长久不变呢?由孤独自然产生担心和忧虑之念,种种情事交织缠绕,扰人思绪。词人将这位女子复杂的心理活动刻画得非常精细,尤其是枕被“余香”的比拟,颇有新意,又十分自然贴切。下片谓于此日日的相思和等待之中,人的容颜也在渐渐改换,她企盼着情郎早日回返,可光靠书信看来还不足以见出自己急迫的心情,靠什么来打动他呢?又担心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的思念,还担心情郎不相信自己“为郎憔悴”之意,故此她决定将自己日渐清瘦的面容画在白绫之上相寄,作为催他归来的有力武器,同时再以书信表达自己的忧闷愁苦的心境,在信中,她要告诉情郎,欲知她愁肠如何,只需看看丁香树上花蕾吧,已渐渐全都卷曲成结了,而自己的相思想念之情正如这丁香结一般固结缠绵、不可开解。这里的“丁香结”一词,让读者联想到李商隐的名句:“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代赠》二首其一),李诗中以“芭蕉不展”喻愁眉不展,以“丁香结”喻愁肠难解。而《花间集》中所录牛峤的《感恩多》词,其中云:“自从南浦别,愁见丁香结。”则与此词在意旨上更为接近。此词层次清晰,抒情深细,语虽平易浅显而耐人寻味。另外,在虚字的运用上也很见功力,“自从”、“便”、“纵”、“也”、“向”、“恐”、“更”、“但”、“渐”等,鲜活响亮,而又传神入微,更好地刻画了主人公的形象。
 
 
 
 
安公子
 
梦觉清宵半。悄然屈指听银箭。惟有床前残泪烛,啼红相伴。暗惹起、云愁雨恨情何限。从卧来、辗转千余遍。恁数重鸳被,怎向孤眠不暖。  堪恨还堪叹。当初不合轻分散。及至厌厌独自个,却眼穿肠断。似恁地、深情蜜意如何拚。虽后约、的有于飞愿。奈片时难过,怎得如今便见。
 
《安公子》本是隋唐教坊曲,用作词调,也是在《乐章集》中首次出现。据唐崔令钦《教坊记》载,隋炀帝大业末年,炀帝将幸扬州,乐人王令言因年老不去,其子则随行。其子在家弹琵琶,王令言惊问:“此曲何名?”其子谓是宫廷中新制之曲,名《安公子》。王令言流涕悲怆,并谓:“此曲宫声,往而不返。”预示着隋炀帝将死于扬州。看来这支曲子的声情基调或是偏于感伤的,此词也正是描写一位歌伎在与情郎分手之后的怅惘苦闷之情。清宵夜半,她从睡梦中醒来,漏箭之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一声声仿佛都击打在她的心头,令其再也无法成眠,只能屈指细数更漏,盼望着早点天明。孤栖情绪,人何以堪。相伴她的惟有床前的红烛,而红烛似知人心意,亦暗流残泪,人泪烛泪,已浑然莫辨。由此烛泪,遂惹起无限的“云愁雨恨”,夜夜皆为此辗转千回,尽管坐拥重重叠叠的“鸳被”,可仍觉清寒难耐,真正的原因则是“孤眠”单栖。并非身不暖,实是心不暖。若有情郎同眠共枕,直是“抱着日高犹睡”,而如此情状,只能是深夜的辗转了。上片叙事,下片则转为抒情,既“堪恨”,复又“还堪叹”,怪只怪当初不应轻易地与情郎分别,真该将他牢牢地锁在身边。以至于如今独自忍受着这无限的倦怠与愁闷,日日望眼欲穿,日日魂牵肠断。欲待狠下心肠,割舍这无奈的情思,可只要一想到当初那温柔旖旎的日子,那种种“深情蜜意”,又如何能割舍得断呢?尽管他临别之时,的确也曾许愿回来迎娶自己,从此双宿双飞。怎奈自己已无法再忍受这种长久而无望的企盼,只愿他立即出现在自己眼前,一切的烦忧都可一扫而空,哪怕不能天长地久,自己也是心甘情愿吧。通观全词,以透彻直露见长,不论是叙事还是抒情,都不避重复地回环描写。上片全讲孤眠,下片全讲思念,这种抓住一点,从不同的角度全力描摹的手法,正是柳词“赋笔”的特色。另外,从这首词中也可以看出当时市民阶层人生理想上追求俗世快乐的一面。词中的这位歌伎,虽然也想从良和情郎结为夫妻,但在难耐的寂寞中,她宁愿以此来换取与情郎的“如今便见”。可见在她看来,将来的幸福再美好,也总带有虚幻性,事实上她心有所属的情郎所许下的誓言就一定可信吗?“痴心女子负心汉”的例子在任何时代都屡见不鲜,又何况以她“任人攀折”的身份,那种“于飞愿”的实现显得更加渺茫。而现世的欢乐才是可以期望和掌握的,才是实实在在的。柳永的不少词作正是因为体现了这种特殊阶层的社会心态,引发了他们的强烈共鸣,因此而受到他们的欢迎并被广泛传播的。
 
 
 
 
祭天神
 
忆绣衾相向轻轻语。屏山掩、红蜡长明,金兽盛熏兰炷。何期到此,酒态花情顿孤负。柔肠断、还是黄昏,那更满庭风雨。
听空阶和漏,碎声斗滴愁眉聚。算伊还共谁人,争知此冤苦。念千里烟波,迢迢前约,旧欢慵省,一向无心绪。
 
《祭天神》之调亦首见于《乐章集》,本词八十五字,上片七句四仄韵,下片七句三仄韵,入歇指调(林钟商)。柳永另有“叹笑歌筵席轻抛亸”一首,八十四字,上片六句四仄韵,下片九句四仄韵,入中吕调(夹钟羽)。二者截然不同,宫调亦别。从调名来看,或许取自民间祭祀之曲。但填者不多,故清代的邹祗谟对这首词还读不断,认为它“不分换头”(见其《远志斋词衷》,后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一四中已有所订正)。
本词中的主角也是一位因相思而愁苦的女子。上片分为两层,一为记忆中与情郎相聚时分的欢乐,一为如今分别后的凄苦。首句“忆”字领起以下三句,皆为追忆的内容,当年同倚绣衾,灯下相看,轻声低语,互诉着款款情衷。曲曲之屏山,长明之红烛,青烟袅袅之香炉,既是当时之实景,又通过这些带有暖色调的典型闺中物件,营造了一个温馨香艳的氛围,来烘托当年二人美满的心境。“何期”二字一转,由当日之和美陡转入今日之凄凉,对比极其鲜明。而“何期”之语气,更是体现出一种莫可名状、无可奈何的情绪。当年酒边花下之种种情事,无限温柔,皆随风而去,如今再也无心玩赏,辜负了这“酒态花情”。时近黄昏,暮色无边,更何况风雨潇潇,满庭秋色,景色的暗淡与人物心理的黯淡融为一片,这般情致,实令人柔肠寸断。下片之情感倾诉又分为三层:“听空阶”二句是第一层,时间由上片之黄昏过渡至深夜,闺中独宿,辗转难眠,门外阶前的雨滴之声和着漏壶滴水之声,一声声仿佛都击打在愁人的眉间、心上。这一层是上片到下片的自然衔接与过渡。“算伊”二句是第二层,情绪则由相思转到担忧与埋怨,自己在这里独自忍受着相思之苦,而情郎此刻与谁相伴呢,会不会在他乡拈花惹草?他是否知道、是否能理解自己此时的“冤苦”呢?“念千里”以下为第三层,总束全词,并继续渲染情绪。与情郎相隔千里,烟波茫茫,临别之时所许下的种种约定,现在看起来是那么渺茫、那么难以企盼。当年两人相聚的欢娱尽管甜美,可重重的愁绪,已使人无心去重忆,亦不忍重忆,还是不去想的好,可又怎能做到不想呢?于是全词在她的一声深长而浓重的叹息中结束——“一向无心绪”!纵有千言万语,都已不想说,也不必说了。这首词结构简洁,层次鲜明,抒情氛围浓厚,词风亦介于雅俗之间,在柳词中应属中上之作。
 
 
 
 
十二时
 
晚晴初,淡烟笼月,风透蟾光如洗。觉翠帐、凉生秋思。渐入微寒天气。败叶敲窗,西风满院,睡不成还起。更漏咽、滴破忧心,万感并生,都在离人愁耳。  天怎知、当时一句,做得十分萦系。夜永有时,分明枕上,觑着孜孜地。烛暗时酒醒,元来又是梦里。  睡觉来、披衣独坐,万种无憀情意。怎得伊来,重谐云雨,再整余香被。祝告天发愿,从今永无抛弃。
 
此阕毛晋汲古阁本、朱祖谋《瞗村丛书》本《乐章集》皆未收录,吴氏石莲庵本以为柳永逸词,录自明顾汝所《类编草堂诗余》卷四。另或谓为周邦彦作,见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六。不过现在一般都认为是柳永所作。《十二时》又名《十二时慢》,本是皇帝出行时夜里演奏的警夜曲。柳永此词所描写的也正是从黄昏至深夜女主人公的情感体验。
词分三片,第一片描景兼叙事。起笔三句,描写秋夜之月,夜空晴朗,只有一抹微云如淡烟般轻笼明月,风过云开,月光如水,洗尽大地。然而对独宿翠帐的这位女子来说,却感到阵阵凉意袭人,秋思暗起,方陡觉已“渐入微寒天气”,窗外落叶乱卷,庭中西风萧萧。词意已由起句静谧优美的月下景致,过渡到带有紧张氛围的萧瑟秋景了。夜中不能寐,只好起来独自闷坐了。低沉的更漏声如人之哽塞凄咽,声声入耳,更何况是“离人”之“愁耳”。百感万汇,同生并起,一齐涌上人的心头。这里运用了类似“枕流漱石”的句式,本应是“更漏”声“都在离人愁耳”、“万感”齐集“忧心”。然而经过词人的有意倒装之后,句法顿显挺拔健朗,而“滴破”、“愁耳”二语,用字亦颇新奇可喜,值得玩味。
第二片由一声感叹引起,当时一句情话,惹起了多少魂牵梦系,天亦不知,情郎怎知?句中似已略有埋怨之意,然而怨之深正因爱之切。长夜漫漫,有时枕上分明见到情郎前来相会,灯下相看,喜不自胜。可烛燃尽、酒已醒之后,便知不过又是一场南柯春梦而已。这几句运用倒折笔法,本欲借酒消愁,可酒醉之后,却因此而入梦,这梦还是与情郎相会之梦。词人先描写梦境,却将入梦的原因——醉酒,藏在后面来说,主要也是为了造成一种情感上的落差,让读者更好地体会主人公的失落感。试看“元来又是梦里”一句,“又是”一语极其沉重,包含了多少失望、惆怅、忧伤和落寞!
第三片换头“睡觉来”一句双承,既远接首阕之“睡不成还起”,又近承次阕之“又是梦里”。披衣独坐,愁闷难耐,亦百无聊赖。怎样才能让情郎早点归来呢?到那时定当再次好好整理尚留余香的枕被,和他“重谐云雨”,并且要向天发愿,“从今永无抛弃”!从“再整”句可以看出,自与情郎分别之后,一则是因为分离之痛苦使她再也无心整理床被,一则是因被上的“余香”是与情郎欢会所留,这使她亦不忍“再整余香被”。可见这女子的痴情到了何等地步。大凡女子对情感一旦投入,总比男子更多,游子往往一夜风流之后便荡而不返,只留下这些女子在无望的等待中度过无数的日日夜夜。而她们的愿望不过是“重谐云雨”、“永无抛弃”,这种对现世幸福的深切渴求正是其共同的心声,故而柳永的词才能够得到她们的强烈共鸣而传唱不辍。柳永精通音律,此词在音律上的特色也值得注意,周笃文先生曾指出:“二、三片之四、五、六句,句尾各字均为平、上、去声,属对工整。‘觑着孜孜地’与‘再整余香被’二句,皆为去上平平去,纤悉毕合,去上之辨甚严。”(见谢桃坊编《柳永词赏析集》)这种音律上的谐婉调利之美,对于词意的表达也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凤凰阁
 
匆匆相见,懊恼恩情太薄。霎时云雨人抛却。教我行思坐想,肌肤如削。恨只恨、相违旧约。  相思成病,那更潇潇雨落。断肠人在阑干角。山远水远人远,音信难托。这滋味、黄昏又恶。
 
《凤凰阁》又名《数花风》,调始于柳永。不过这首词各种版本的《乐章集》皆未收录,《全宋词》录自《花草粹编》卷一〇引《天机余锦》,是柳永的一首逸词。此词描写女子“相思成病”的心理。起句谓与情郎相见匆匆,短暂欢会,“霎时云雨”之后,便再次分携,怎不令她恼恨“恩情太薄”。而分别之后,更是行也思,坐也想,举动不宁,辗转难安,肌肤瘦损人如削。爱之愈深,期望越大,故情郎失约未来之后,失望也越大,恼恨之意也更强烈。上片直叙情事,下片则借景渲染。本已相思成疾,哪堪再见此潇潇细雨,蒙蒙飘落,雨丝恰如情丝,绵绵密密,无有已时。但见一位娇弱的女子孤独地倚靠在小楼栏干之角,山遥水远知何处,就算写就无数情意缠绵的书信,又能寄往何处呢?时近黄昏,暮色渐起,“这滋味”即是相思愁苦之味,“又恶”者,更恶也。整日遥望而不见归骑,于是只能回到闺中,独自去忍受相思之苦与无边的寂寞了。这首词口语化的特色十分明显,上片中的“懊恼”、“霎时”、“教我”、“恨只恨”,下片中的“那更”、“这滋味”、“又恶”等都是当时通行的俗语,然而“断肠”二句的韵味却又颇有一种传统的雅致,正是这种雅不避俗、俗不伤雅的手法使柳永词能够雅俗共赏、传诵一时。
 
 
 
 
昼夜乐
 
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爱把歌喉当筵逞。遏天边,乱云愁凝。言语似娇莺,一声声堪听。  洞房饮散帘帏静。拥香衾、欢心称。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这欢娱、渐入嘉景。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
 
柳永词中记载了不少歌伎的名字,她们虽然在当时或许是一代名妓,但若无柳词之揄扬,恐怕在历史的长河中同样会湮没无闻。本词中的“秀香”亦是其中之一。有的研究者认为,柳永词中之所以有这么多歌伎之名,就是因为柳永早年在青楼楚馆中混迹时,以填词为生活手段,是卖词为生的专业词曲作家。故此对这些词也不可看得太认真,有的只不过是应景延誉之作。不过描写的动人、词笔的高妙总是令人钦佩的。
此词上片可谓美人赞,下片则是青楼游。起笔直写,“家住桃花径”,令人联想起《史记·李将军列传》中的话:“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虽有点比拟不伦,但也不乏相通之处。唐代人常以女仙称呼歌伎,这里却说惟有仙家才堪比并,正是同样的意思,总归是将社会地位并不高的、俗世中的歌伎比为高不可攀、餐风饮露、风华缥缈的仙子。随后二句描摹其容貌,一谓其明眸如秋水横波,一谓其素颈光洁如玉。“腻”字、“搓”字,皆是用力处。平心而论,“层波”句尚有境界,“腻玉”句则未能免俗,不过这种“俗”正是其身份的恰切展现,也是当时深受一般人欢迎的品位。然而描摹容貌毕竟是“宾”,状其歌喉才是上片之“主”,看来这位秀香必是一位以歌艺闻名的佳人。唐宋时代,各类官府宴会、文人雅集、家庭聚筵甚至市井酒席等场合,往往皆需有歌伎当筵表演,她们所唱的便是词,这本身也是唐宋词得以兴盛的原因之一。故当时之妓无不能歌善舞,尤须以歌见长,在唐宋词中也留下了不少描写歌唱技艺的作品。词中的这位秀香偏好当筵逞其歌喉,一个“逞”字,便见出她对于自己技艺的自信程度。而事实上,其歌喉也的确是极其精妙,高亢处振空而去,乱云为之凝留,这也就是响遏行云的意思了。唱得好听,说得更好听,语声轻柔婉曲,如聆娇莺低诉。看来只要是意中佳人所歌所云,便无不动听至极了,故不能不发出“一声声堪听”的慨叹以束起上片。
看到下片,方知上片之描摹与叙述全是出自于一男子的口吻,是对情人的礼赞,下片则写二人之欢会。宴席中一见倾情,饮散之后则相携相偎,洞房温馨,帘幕低垂,青烟袅袅,红烛高烧,灯影帐映,佳人倍显清丽。暖玉满怀,共枕香衾,得遂夙愿,同入佳境,已是人间仙缘。然而笔锋一转,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但得与意中情人共享好梦,不管春夏与秋冬之宵,都值千金万金,故“怨邻鸡”之催起,故“道秋宵”之“不永”。或许此夜过后,就是不可避免的分离吧。其后之种种情事与回味,便留待读者去猜想了。清代沈雄《古今词话·词评下卷》谓:“此词丽以淫,为妓作也。”主要即是因为下片这一段描写确实有些不雅,宋代黄盋《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五收入此词,主要即是因为苏轼《满庭芳·香叆雕盘》词中引用了其中“腻玉圆搓素颈”一语,还特意注明:“此词丽以淫,不当入选,以东坡尝引用其语,故录之。”但市井民间的情感表达本来就不以文人化的雅致为美,本来就是这么直露爽快,甚至毫无顾忌的,这并不影响我们去体会其中那种纯美的意境。
 
 
 
 
木兰花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  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衬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柳永写有四首《木兰花》,每首分咏一位当时的著名歌伎,她们有的以歌见长,有的以舞擅誉,而此词中的“心娘”看来是歌舞兼善的。起笔总写,谓其少小学艺,即能歌善舞。“举意动容”犹言举止、容态,皆着意修饰,整齐姣好。以下即分写其歌喉舞艺,念奴含羞,飞燕生妒,词人以这种稍带夸张的语调高度赞誉了她的才华。下片换头不换意,紧承上片继续描写,玲珑绣扇之后,传出娇媚婉转的歌声,不需见面,已是令人魂销;香茵地褥之上,回旋着她轻妙的舞姿,恍如云中漫步的天上仙子。如此佳人,足令王孙公子一掷千金,然而去何处寻觅呢,“只在画楼东畔住”,词亦在这绮丽的遐想中结束。可以想见,以柳永词受欢迎的程度,作此一篇,会给这位“心娘”带来多大的声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类词都是当时的“软性广告”吧。
 
 
 
 
木兰花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  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
 
此词中的“佳娘”以擅歌而得名,而且看来是一位女高音,以歌喉的高亢清亮而见长。试观其拍板轻执,花钿攒簇,新词一唱,群艳雌服。金鹅扇掩,声如贯珠,绕梁不绝,音振尘落。其清亮如鸾吟、如凤啸,直上云霄,“管裂弦焦”,极言其声之高,以至于连乐器都无法跟上她的歌声。结句以念奴拟之,谓其才足以供奉宫廷,受到皇帝的赏识。全词虽然都不过是捧场揄扬之语,但词句新颖,刻画精巧,对这位“佳娘”来说,可谓是“喜托龙门”了。
 
 
 
 
木兰花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销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词中的这位“虫娘”,又叫“虫虫”,在柳永笔下曾多次出现,如《征部乐》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是初相识。”《集贤宾》云:“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可见是一位与柳永交往颇多的歌伎。虫娘以擅舞见长,词亦专赞其舞姿。起笔谓其举止温润娴雅,而每至舞姿精妙之处,更是加意卖弄其俊美之身影。以下二句,一写其纤纤素手,缓敲檀板;一写其凌波微步,急随画鼓。身姿风韵妩媚,眉间顾盼含情,乐曲已终,柔情未尽。遂使坐中年少皆为之魂销,争问其家何处,直欲随之而去矣。从侧面写出了虫娘舞艺的才华及其吸引力。此词结句在如今的读者看来,未免有些不雅,但在当时民间艺人的生活环境中,这便是很高的赞誉了。
 
 
 
 
木兰花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  星眸顾拍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酥娘同样是一位以舞技见长的歌伎。她腰肢柔细,如弱柳迎风,而舞姿精妙,如风吹雪舞,如薄雾迷尘,直是人间仙子。她的舞蹈技艺不仅令人百看不厌,而且也是难以模仿的,一般的舞女用一辈子的工夫都未必能到她这种境界,可谓神乎其技矣。且看其目光清莹,闪闪如星,回眸顾盼,妩媚含情,精神峭拔,罗袖飘飘,身态娇小。两个对句已将其舞技写到了极致。结句一转,原来以上所云皆是其当年之风采,而如今年纪长大,种种热闹、捧场早就见惯,已轻易不上场表演了。千金置前,亦不过只能买其一笑而已。看来这位酥娘的身价的确是远非一般歌伎可以比拟的。词笔描摹精细,尤其是下片“星眸”二句,真有所谓“玉树临风”之态。
 
 
 
 
柳腰轻
 
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锦衣冠盖,绮堂筵会,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  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
 
此词中“英英”当是其时一位以舞蹈擅誉的歌伎。全词皆围绕其舞技来写。但凡舞者,全在腰处得力,故词也就从其腰肢之美写起。腰肢柔软,弱如细柳,轻如飞燕。用赵飞燕的典故正切合其技艺。身段婀娜,姿态姣好,于华堂盛宴之中,盈盈独立,吸引了无数的公子王孙,一掷千金,但求一睹其芳容,一观其“妙舞”。至此尚皆属虚处盘旋,以下便入正题,描写其舞艺。阶下弦管齐作,音声初起,堂前佳人微动,闲倚轻风。轻风如何能“倚”?实则正是用字之妙,其轻盈飘忽的舞姿,惟有“轻风”二字方能形容,而“佩环”不过“微颤”,则舞步之轻柔和缓可想而知。以上都是摹其轻歌曼舞之状,换头直承,乐曲渐终,檀板催拍,而其舞步亦由缓转急,然身姿之盈盈依旧,丝毫不显急促。彩袖轻垂,莲步急趋,快慢交错,或进或退,“奇容千变”,可见舞姿的变化多端,莫可名状。瞠之在前,忽焉在后,直令人目不暇接,然而一板一眼、一姿一态又交代得极为清楚,毫不含糊。仿佛纵笔狂草,实有章法可循。舞艺如斯,可谓已是极致。作者却又在结处翻出一层新意,舞姿佳妙,毕竟有迹可循,神韵天成,实乃无迹可求。而此神韵,正在佳人之眼。看来这位歌伎不只是容貌的倾国倾城,其眼波中流动的光彩,更是令人心动神摇。美人回眸,向来是极美的,“回眸一笑百媚生”,是眼中含笑,“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是眼中含愁。而词中的“英英”只是“暂回眸”,不须笑靥,亦不须愁怨,然而已是万人为之魂销肠断,若真是“回眸一笑”,若真是缠绵幽怨,结果如何,恐怕不堪设想吧。词人正是用这种反差极大的对照构筑了一个丰富的想像空间。唐宋词中直接描写歌舞技艺的作品并不是很多,此词,尤其是下片,精美生动,是其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瑞鹧鸪
 
宝髻瑶簪。严妆巧,天然绿媚红深。绮罗丛里,独逞讴吟。一曲阳春定价,何啻值千金。倾听处,王孙帝子,鹤盖成阴。
凝态掩霞襟。动象板声声,怨思难任。嘹亮处,迥压弦管低沉。时恁回眸敛黛,空役五陵心。须信道,缘情寄意,别有知音。
 
这首词中的主角是一位以歌喉擅长的歌伎。起笔三句写其出场时的装束,乌髻高耸,玉簪斜插,虽是盛妆而出,貌美如花,却显得雅洁自然,神韵天成。尚未一展歌喉,已是风度粲然。以下即写其歌唱,但仍从侧面渲染。“绮罗”二句,写其迥出流俗。而其所歌之曲,亦是调高和寡的《阳春白雪》,这是化用了战国宋玉《对楚王问》一文中的典故,据说有人在楚国都城中高歌,开始唱的曲子名《下里巴人》,大概是比较易唱之曲,故和者数千人;后又转为高雅一点的《阳阿薤露》之曲,这时能跟上唱的只有数百人了;而最后唱《阳春白雪》曲时,和者只有数十人。故得出“其曲弥高,其和弥寡”的结论,这也是成语曲高和寡的来源。自然,战国时即使真的有此一曲《阳春白雪》,到宋朝时也不可能留存了,这里只不过是形容主人公精妙的歌艺而已。一曲定价,何止千金,然而却仍然吸引了无数的公子王孙,倾盖相从,竞相前来欣赏其美妙的歌喉。下片换头以下,即细致地描摹其歌容舞态,“凝态”句状其矜持,“怨思”句状其心境,真是楚楚动人。拍板一动,四座屏息,一声嘹亮,直上云霄,相比之下,伴奏的弦管之声显得是那么低沉。时而敛眉,若有隐忧;时而回眸,百媚横生。一曲未终,已令座上王孙魂牵梦系,不能自已。然而一个“空”字已透露出转折之意,结句翻出一层:须知她的种种柔情,全是为了她自己的意中知音而设,并非尔辈五陵年少所能一亲芳泽的。看来这位歌伎的身价和名望真是不低,不过就全词而言,都只是捧场揄扬之语而已,柳永对这些歌伎技艺和容颜的赞誉向来是不吝笔墨的。此词写的虽是一位歌伎的精妙技艺,但除了上片的“独逞讴吟”和下片的“嘹亮处”二句以外,并没有更多地对其歌声的直接描摹,而是通过王孙帝子之倾盖而至、五陵年少之为之心魂摇荡这样一些侧面来展现,另外就是通过其举动与外貌来烘托。结句陡转,一方面,全词之意顿时就由单纯地描写歌艺深化了一层,她的心态凸现了出来,另一方面也自见其不同流俗的品格。
 
 
 
 
凤栖梧
 
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瑠璃。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这首词咏一歌伎精美的歌喉,但角度与柳永为数不少的同类之作略有不同,它咏的是隔帘听歌,虽只写歌声而人之神韵自见。首句点明场景:帘下,犹言帘内也,帘内清歌婉转,曲皆新声;帘外则盛筵连席,宾主都屏息静神,却不得一见帘内之如花美眷。但闻帘内牙板轻敲,传出清丽的歌声,气脉不断,音如贯珠,绕梁不绝,故“梁尘暗落”,而听者神为之移,故浑然不觉。这两句一正写,一侧写,淋漓尽致,似乎已无以复加。然而下片却能再翻一层,《诗经·大雅·卷阿》中说:“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齐鸣于高冈,自是高亢之声,这里却说“孤凤”,孤凤求凰,乃作怨鸣,自是掩咽婉转,故用以比拟歌声之低回凄抑。而一“渐”字,可见声已渐转,愈转愈清亮,直至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这里也暗用了“云雨”的典故,以和“孤凤怨”相应。结句浓墨重彩地渲染其歌声之感染力——直令座中少年不忍卒听,酒未醉人,人已自醉,玉山未倒,肠已先断。这首词全自歌声见出其人之神态,运用一连串的比拟状其歌喉,颇有目不暇接之感。词意亦恍如她的歌声一般,愈转愈高,愈转愈奇。
 
 
 
 
浪淘沙令
 
有个人人。飞燕精神。急锵环佩上华裀。促拍尽随红袖举,风柳腰身。  簌簌轻裙。妙尽尖新。曲终独立敛香尘。应是西施娇困也,眉黛双颦。
 
这首词写的是一位舞妓。起笔即点明其身份,以汉代最善舞的赵飞燕拟之。“人人”一语,不仅是亲昵的口吻,同时也让人觉得她的娇小玲珑之态。随后直至篇末皆描摹其舞技,初上华裀,环佩叮咚,节奏明快,先声夺人。舞步回旋,急管繁弦声中,但见红袖轻举,如掌上彩云;纤腰款摆,似风中杨柳。换头直承,不闻人声,但闻衣裙簌簌,舞姿尖巧新颖,极尽能事,动人心魄,令人如醉如痴。一曲终了,香尘尽敛,独立中堂,四座无声。恍如西施娇困,美目似开还闭,黛眉微蹙含情。词亦戛然而止,用笔含蓄,余味无穷。此词最明显的特征是动静结合的描写手法。自“急锵环佩”句以下,都是动感极其鲜明的场景,词意亦如急管繁弦,一气贯注;而“曲终”句以下,则以一极具雕塑感的静景结束全词,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住,一切都凝结于这一纯美的境界之中。用动如脱兔,静如处子的老话来形容她的精妙舞技可谓是再恰切不过了。
 
 
 
 
迷仙引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这首词是一位年少歌伎向其情郎的真心倾诉,哀婉动人。全词皆以此小歌女的口吻来写,起笔三句,即自叙其少小学艺。这大概不出两种情况,一是父母因家境贫寒或遭受天灾人祸,不得不将其卖入勾栏瓦肆,艺成之后,便成为歌伎。还有一种情况是她可能本就出生于乐籍之家。宋代将专门从事歌舞杂剧表演的艺人另编成户籍,以使世传其艺,轻易不许改变身份。因此这位歌女刚刚成年,便必须学歌习舞,开始烟花生涯。柳永写女性,总是不吝惜笔墨对她们的容颜与美貌大加称赏的,然而在这首词中,对此歌女的外貌始终没有进行正面描写。然而从“席上”以下四句可以看出,她必定是一位容貌美艳、才艺出众的佳人,以至于公子王孙们趋之若鹜,争着为她一掷千金。然而对她来说,这些繁华热闹都只如过眼云烟,一笑置之,即便面前摆着千金重宝,也懒得多瞧一眼。这一方面体现了她对于风尘生活的厌倦,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她内心企盼的是真实的感情而非外在的荣华富贵。词笔和缓而其人之品格自见。然而对她来说,最令人烦忧的是仍然没有找到可以终身厮守的情郎,没有得到一份永不褪色的真情。流年似水,一去不回,要知道在时间的淘洗之下,再美的容颜也终有枯萎凋谢的一天啊。上片即在这无限的怅惘中结束。下片笔锋一转,“已受君恩顾”,看来这位歌女已有意中情郎了,遂再也忍不住发出了真心的呼唤,“好与花为主”,愿以终身相托。“万里”二句,更是明显地希望他能拔救自己于风尘之中,携手同归,从此后便再也不用辗转于烟花岁月,再也不会身不由己地过那痛苦的生活了,这心愿是那么的真诚与善良,态度更是那么的决绝而不悔。词亦在她这种情感的迸发中戛然而止。通观全词,上片自叙,下片抒情,话语平淡而真切感人,词完意足而余味深长。因为古时的风尘女子,恐怕没有一个是愿意终身沦落于此的,她们最大的心愿往往是觅一有情有义的男子,托以终身。只要看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话本小说,便可以明白她们的真实想法了。然而“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真能实现自己愿望的可谓少之又少,《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嫁给茶商,只落得独守空船。杜十娘亦因李甲的负心薄幸而绝望地赴水而死。而此词中小歌女最终的命运如何呢?词中并没有去写其情郎的答辞,宋代歌伎从良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貌美才高者尤其不易,对男子来说,既有经济压力,更有社会风气的压力。同时,痴情女子负心汉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词中的歌女即使能顺利脱籍,难道就一定能得到他一生不变的爱情吗?大概也是不可知的吧。词人留下了种种联想,再回头去看看词中歌女含着无限憧憬的恳求、誓愿和呼唤,使人对这位善良美丽却又纤弱无助的小歌女,不能不心中牵萦,满怀同情之意。这是此词的余味所在,也是作者笔下人性的光辉。
 
 
 
 
斗百花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却道你但先睡。
 
此词是对一位年少歌伎的描绘,从道学家的眼光看,恐怕不堪入目,从传统的审美角度来看,似乎也有些格调低级。不过就柳永的经历而言,他长期和这些歌伎频繁往来,而且这种格调的文艺形式在当时的市井民间也是最受欢迎的,他描写的只不过是自己生活中比较熟悉的人物及其情感。对后人来说,这类词的价值或许一方面体现在对当时社会中某一层面的展露,另一方面即是艺术技巧上的炉火纯青了。
此词全部主旨都集中在两个字上——“娇羞”,在不同的场景、从不同的角度倾力表现了词中女性的这一心理状态。上片着眼于其外部神态,下片则描绘一特殊场景。起句“满搦”、“宫腰”、“纤细”三词,皆令人联想到“纤腰一把”的娇弱形象,随即点明其年纪之幼小,更令人顿生怜爱之情。“被风流沾惹”,谓其已得意中情郎;“合垂杨双髻”,谓其已改少女梳妆。严妆初成,容光明艳,“如描似削”,呼应“满搦宫腰”;“怯雨羞云”,呼应“风流沾惹”。“举措多娇媚”一句,则总束上片。其中“方”、“刚”、“初”等字眼,皆暗示了娇羞之意,遂使一楚楚动人、千娇百媚的女性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下片描写闺房中的温馨香艳之景,初会“佳婿”,而心下又喜又忧,不知如何举措,此为一重“娇羞”;门已闭,夜已深,却“不肯便入鸳被”,此为二重“娇羞”;罗裳初解,倩影盈盈,却背灯而立,催郎“先睡”,此为三重“娇羞”。随着时间的推移,层层展开,其心理活动的复杂与丰富活现纸上,令人顿生我见犹怜之感。通首香艳至极,却不堕恶趣。在主题上虽未能免俗,但其对女子心性之感悟能力、描写之笔力都足以弥补这一缺憾。
 
 
 
 
少年游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  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
 
此词描写一位美貌惊人的歌伎形象,词笔灵动细致,勾勒了她的形貌和风韵,如同一幅精美的美人图画。起句总写,先撇开具体的形貌,而以“尤物”拟之。《左传》中有“夫有尤物,足以移人”的句子,可见这位歌伎的美也是惊才绝艳,足以令人心荡神移的。随后再细写其体态形容,先写其腰身轻细,可作掌上之舞。再写其容颜,睡起之后,淡淡梳妆,面色红润,娇脸生春,如杏花美酒。古代常以春字做酒名,如现在还有的剑南春、五粮春等,杏花春自当也是一种美酒,但同时,春字又引发春意、春光等联想,于是一个容彩照人的美女形象如在眼前了。下片转而侧重写其神韵。汉乐府《怨歌行》云:“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这里讲她“爱把齐纨扇”,也是以扇的洁白暗示美人纤手的洁白如玉。苏轼《贺新郎》词中“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之句,亦同此意。“和笑掩朱唇”,以扇掩唇,背人偷笑,娇羞之态可掬,又不失端庄大方。而其双眼之中神光流动、眉目传情的风韵更可以想见了。“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二句,由外貌透入内心,心性温柔,自然善解人意,品流详雅,自然很有教养,得如此红颜知己,夫复何求?故结句感叹说“不称在风尘”,表达了强烈的倾慕之意。柳永的这类词完全是以平等的姿态来描述和展现那些风尘歌伎的生活和命运,往往真切动人,虽然未必都是柳永本人的口吻,但至少是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思想意识中,富含人性光辉的一面。
浪子心曲·衣带渐宽终不悔
 
 
 
 
玉女摇仙佩
 
佳人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依。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这首词可谓是一首代表了市民阶层人生理想的恋歌。全词以一男子的口吻向一位歌伎发出真心相爱的倾诉,有人认为这就代表了柳永自己生活经历的一个侧面,不过我们宁愿把它视作代言体,因为这些词都是写出来让歌伎们去演唱的,其中固然不乏词人之生活和情感体验的影子,但更主要是反映了一个阶层的心态和理想,这是读柳永的这一类作品所应该注意的。
上片是对这位女子的热烈赞歌。唐代以来,文人们就常常以女仙来比拟歌伎,这首词起笔三句亦是如此,谓其本与许飞琼一样,同为珠宫仙女,偶别仙界,来到人寰,便“未返神仙行缀”,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七仙女下凡这个动人的古老故事,同时无形中也提升了这位女子的身份标格,让人不由自主地须与词中的男子一样仰视她了。她只需草草梳妆,已是神韵天成,明艳不可方物;只需寻常言语,已是动人心魄,从此梦系魂牵。她的美迥出流俗,无人能比。那只好以国色天香的名花来相比吧,可又怕别人笑我唐突佳人,因为不论是牡丹还是芍药,要想与她相比,又谈何容易!细细想来,那些争奇斗艳的奇花异草,只不过是靠着点“深红浅白”自相夸耀而已,怎及得这多情的人儿,直是占断了人间的千娇百媚!自“拟把名花比”以下,大段铺叙,然而词意于透彻之中又仍有婉转。清代沈谦在《填词杂说》中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此是太白佳境。柳屯田‘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大畏唐突,尤见温存,又可悟翻旧为新之法。”李白在《清平调》中以牡丹比杨贵妃,而此词却透过一层,以花拟人,尚畏唐突,则人之美艳,已超出想像之外了。
下片是对这位女子的感情倾诉。画堂绣阁,清风明月,这般良辰美景,怎忍轻弃?这是与佳人同赏。古往今来的才子佳人中,又有几人能像你我这样年纪相称又郎才女貌呢?这是以自身条件打动对方。你我如此相偎相依,虽是情深,但实是抵不得你怜我才艺之情尤深也。本是要说自己如何情深,却偏偏去说你对我情深意真、慧眼识才,而我自知你这一番心意所在,则自己之心意遂不言而喻。这是用“诛心”之法来感动对方。在如此强大的攻势下,自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了。然而尚不止此,他还要在“枕前言下,表余心意”,就以合欢共枕之“鸳被”为誓,天长地久,永不相负。感情的炽热、对爱的专注,无不表达得淋漓尽致,令人感动。不过在有正统观念的后世词评家看来,这种词就显得很不雅观了,如清代沈雄《古今词话·词品下卷》中即认为“愿奶奶”三句是“谀媚之极,变为秽亵”,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删稿》中也说:“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但在当时市井民间的人们心里,“才子佳人”、“当年双美”,这是人生最为幸福的境界;今生今世,永相偎依,这是他们追求的目标。柳永的词正集中地反映了这种理想,竟谓其为“轻薄子”,未免不公。而词意之透彻直露,多用俗语,本为柳词面目,倒也无可厚非。
 
 
 
 
两同心
 
伫立东风,断魂南国。花光媚、春醉琼楼,蟾彩迥、夜游香陌。忆当时,酒恋花迷,役损词客。  别有眼长腰搦。痛怜深惜。鸳会阻、夕雨凄飞,锦书断、暮云凝碧。想别来,好景良时,也应相忆。
 
《两同心》之调亦始见于《乐章集》。此词表达了对心中佳人的深沉思念。词中主人公看来远游于南方,春光明媚,他却孤独地在风中久久伫立。时光倒折回当年,花前月下,日日醉倒琼楼,夜夜相随紫陌。那段迷花恋酒的日子,叫人牵系,永远难忘。上片基本上是对往事的追忆,下片则直抒情愫。眉眼细长、楚楚纤腰一把的那位意中佳人,令人怎忍不怜爱有加。然而好梦难成,欢会犹阻,黄昏时分的蒙蒙细雨,黯淡了人的心绪。分别以来,书信全无,天边的一抹碧云,恍如人之愁眉不展。这里化用了南朝江淹的诗句:“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故词中“暮云凝碧”一语,已暗寓佳人不来之意。遥想别后的她,对此良辰美景,是否也像我念她一样思念自己呢?此处用意颇有点类似李商隐《夜雨寄北》诗中的名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诗是在时间上设想由将来回忆现在,此词则是在空间上设想佳人相忆自己。《两同心》这个词调总共不过六十八字,然而上下片却共七韵十四句,可见其节奏并不慢,但此词虽用以表达急迫的相思之意,语气仍是舒缓自如,恰当地展现了思念的深沉与专注。
 
 
 
 
女冠子
 
断云残雨。洒微凉、生轩户。动清籁、萧萧庭树。银河浓淡,华星明灭,轻云时度。莎阶寂静无睹。幽蛩切切秋吟苦。疏篁一径,流萤几点,飞来又去。  对月临风,空恁无眠耿耿,暗想旧日牵情处。绮罗丛里,有人人、那回饮散,略曾谐鸳侣。因循忍便睽阻。相思不得长相聚。好天良夜,无端惹起,千愁万绪。
 
这首词描写夏夜相思之情。上片纯为写景,下片全是抒情,这在唐宋词中是一种十分常见的结构,但此词章法虽简洁,却并不单调,主要是因为在景物与情感的内在层次与相互生发方面颇费经营之功。上片写的都是夏末秋初的清夜之景,但细审之,则可分为四个层次。起笔三句写夏日傍晚,微雨过后,丝丝凉意袭人。轻风拂树,声如清韵,响如天籁。这是由天气引出总束全词的一种既清爽又略有萧瑟之意的整体氛围,是作为总写的第一层,以下则通过视角的转换,分三层来细致描摹凉夜之景。“银河”三句,写在微云的映衬下,星河浓淡明灭,乃目尽遥天之所见,是远景;“莎阶”二句,写台阶间一片寂静,只传来蟋蟀的“切切秋吟”之声,这是阶前之所闻,乃近景;“疏篁”二句,写在稀疏的竹林间往来飞动的流萤,则可谓是中景了。虽然同是写景,角度却有不同,层次感亦强。下片的抒情也有类似的特征:“对月”二句,写对此良夜,却空自辗转无眠,遂不由人不回想当初之种种情事,这是由现今倒折回过去;“绮罗”三句写当年二人于宴席上一见倾心而得谐鸳侣,成其好会,这是对过去的深情回忆;“因循”二句,写别离之因,也就是“当初不合轻分散”的意思,以至于“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再聚亦不知何日,这是又由过去折回了如今。最后“好天”三句,写虽有良辰美景,怎奈更莫名地惹起了“千愁万绪”,则是以这个带有浓厚感伤色彩的字眼来总束全词。这首词的意思,用一首令词也完全可以表达清楚,但柳永却偏好用慢词长调来写,既然篇幅增加了,则在笔法与结构上也自须有所变化,而不能再像小令那样点到为止、一沾即走、不即不离了。柳词一方面运用赋笔,大力铺叙渲染景物与情感,一方面是在章法结构上注重层次感以及层次之间的关系,像这首词的上片即是一个在空间展开的结构,以视点的推移来确立对象的位置;而下片则是一个在时间上加以描述的结构,由今入昔,又由昔返今,以记忆与现实的跳接来确立彼此的情感定位。这种手法使得柳词的慢词长调有了更加丰富的内涵,而不至于仅仅是小令的简单放大。不过这些结构方式的运用要一直到北宋后期的周邦彦手中,才可谓是到达了一个登峰造极、几乎是无以复加的地步,和周邦彦词中章法的吞吐变幻、开合莫测相比,柳永词毕竟还显得有些稚嫩,然而筚路蓝缕,其功终不可没。
 
 
 
 
慢卷
 
闲窗烛暗,孤帏夜永,敧枕难成寐。细屈指寻思,旧事前欢,都来未尽,平生深意。到得如今,万般追悔。空只添憔悴。对好景良辰,皱著眉儿,成甚滋味。  红茵翠被。当时事、一一堪垂泪。怎生得依前,似恁偎香倚暖,抱著日高犹睡。算得伊家,也应随分,烦恼心儿里。又争似从前,淡淡相看,免恁牵系。
 
《慢卷》之调亦始见于《乐章集》。这首词描绘的是一名男子的暗夜相思之情。起笔自其辗转难眠之况说起,长夜漫漫,独处孤帐,将枕头翻来倒去,依旧无法入睡。以下则追叙原因:细细寻思,当初短暂的欢会,怎能尽数表达出对她的“平生深意”?而轻易地分别,只留下如今的“万般追悔”,令人空自憔悴。“对好景”三句则又折回现在,对良辰美景,而愁眉深锁,此中滋味,也只有独自体会了。换头则又由眼前的“红茵翠被”,联想到当年那些“一一堪垂泪”的往事,不禁喟然长叹,如何才能再和从前那样,抱着温香暖玉的人儿,日日高眠不起呢?料想此刻的她,也同自己一样,心内烦恼吧。如此两处相思,怎比得上从前的“淡淡相看”呢?因为即使是无言相对,也是“相看两不厌”呀!虽然“相见亦无事”,然而“不来忽忆君”,毕竟那不会有这样令人痛苦的魂梦牵系。此词除了在情感表现上的真挚与透彻之特征以外,最明显的就是口语俗字的大量运用,全词仅有起笔三句还比较书面化,其余的几乎没有一句不是口语化的句子,然而这种俗字的情感表现力完全不比“雅字”差,有时还越而过之。例如下片“怎生得依前”三句,如果试图用很文人化的字眼去表达,总会觉得隔了一层,还不如索性这样毫不掩饰地说出来,更符合市井中人的口吻。因为词中展现的本来就不是君子淑女之爱情,柳永词中的主人公们往往追求的是完全感性的幸福与世俗的快乐,有时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欲情,什么温柔敦厚,怨悱而不乱,全用不着了。这倒是和20世纪末的某些文化倾向颇为吻合,摇滚歌手郑钧唱出的“我的爱,赤裸裸”,不也正是对传统语境的一种颠覆与消解吗?
 
 
 
 
征部乐
 
雅欢幽会,良辰可惜虚抛掷。每追念、狂踪旧迹。长祗恁、愁闷朝夕。凭谁去、花衢觅。细说此中端的。道向我、转觉厌厌,役梦劳魂苦相忆。  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是初相识。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
 
《征部乐》之调始见于《乐章集》。词中的“虫虫”在柳永词里屡屡出现,从下片所反映的情事看来,这首词颇有可能写的即是柳永自己的情感经历,时间则是早年中举登第之前的作品。起笔先点明自从那次“雅欢幽会”之后,便情难自控,无数的美景良辰,尽成虚掷,这是由昔至今。以下二句则是具体渲染,结构仍是由昔至今,每每追念的是“狂踪旧迹”,此乃呼应“雅欢幽会”;朝夕独处,日日愁闷,这是呼应“良辰可惜虚抛掷”。此数句点染结合,定下了全词的基调。“凭谁去”四句,是愁闷中人的凭空想像:谁能为我至绮罗丛中,寻得伊人的消息,代我向她细细诉说自己的此番相思情意。终于等到使者的回音,原来她也同样因爱我而心绪烦闷,倦怠无聊,梦萦魂牵,苦苦相忆。这种想像毋宁说是他的一种真切愿望吧。下片笔势不换,“须知”三句,谓风前月下,款款心曲难表。“但愿”四句,希望对方仍如初见时看待自己,即初心不变之意,大概二人当年初次相见,都是风流倜傥美少年吧。“况渐”三句,谓春光渐近,不久将入京相见。古时参加科举考试的举子,于当年秋季经过地方上的乡试录取之后,即于次年春天至京城参加省试,或许词中男子前次即是在京城应试时与“虫虫”相识,此后落第而归,遂成两地相思。今番又将入都,则相见有期矣。“待这回”二句,则是说经过长久的分隔之后,终究情不能已,意之所属,念兹在兹,这回相见,定当深怜痛惜,终日厮守,再不轻易别离了。最后这几句,既可谓是对自己,也可谓是“虫虫”所许下的深深誓愿。全词尤其是下片,叙事与抒情融为一体,委曲转折,情感真挚,颇有些温柔口吻。可以想像,经过几年“离拆”之后,风采依旧的他深情款款地奏起此曲,而“虫虫”则依声轻唱,自是一番温存旖旎之风光。宋代都市经济发达,外地进京赶考的举子,往往自去年秋天即到京城,而考完了以后,又须等候发榜,因此一住就是大半年。而这些风流才子,自然免不了要到秦楼楚馆中,去享受享受京城的繁华热闹。狎妓而游在传统观念中本是韵事,实际上,宋代就连国子监的太学生也可以传召官府管辖下的官妓,来为其宴会助兴。故此才子与歌伎的故事屡见不鲜,这在宋元话本小说中记载得很是不少,连柳永自己也往往成为小说戏曲中的人物,这首词正是当时这种具有普遍性的社会风习的反映。
 
 
 
 
御街行
 
前时小饮春庭院。悔放笙歌散。归来中夜酒醺醺,惹起旧愁无限。虽看坠楼换马,争奈不是鸳鸯伴。  朦胧暗想如花面。欲梦还惊断。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千转。惟有画梁,新来双燕,彻曙闻长叹。
 
这首词也可谓是一首情歌,其主人公是一位深情的男子,在清夜中思念着意中佳人。起笔二句非常深沉,当人在热闹的盛宴上时,常常会有一种如此繁华终将逝去的感觉,这也就是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所说的“胜地不常,盛筵难再”的意思。词中此句谓“悔放笙歌散”,从字面上看,固是讲想要留住宴饮的热闹,而实际上要表达的是,之所以要留住这种繁华,正是因为宴席上的笙歌与美酒,可以暂时掩盖住他内心刻骨的相思之情,可以让他暂时忘了分别的痛苦与忧伤。句意颇值得玩味。然而笙歌终散,热闹终于消歇之时,于是只好形单影只,带着浓浓的醉意,独自归来,然而夜半酒醒之后,无边无际、无法排遣的“旧愁”也即是思念之情,又不可遏止地涌上心头,令人辗转难眠,魂断心伤。这两句可以说是对前两句的说明或具体展开。“虽看”二句,谓虽然眼前不乏像绿珠那样既美艳多才又忠心为主的女子,也不乏值得以名马相换的美妓,但对他来说,皆如过眼云烟,因为没有一人能像那个“她”那样,是他心中值得以一生相许的“鸳鸯伴”。这两句也仍然是在起笔二句基础上的继续生发,这些“坠楼换马”的女子,不就是笙歌欢宴上的歌伎们吗?从中也可以看出柳永词追求直露的创作特征,如果是讲究含蓄的词人写来,有了“前时”二句,即可点到为止了,“归来”以下几句的意思不妨留给读者去联想。但柳永却喜欢把话说清楚,点明之后,往往还要再渲染一番,把句中隐含的意思讲透。下片承接前面“中夜”之意,写欲在梦中与如花美眷的佳人相会,可好梦难成,终成朦胧虚幻。本是因酒醉而和衣而睡,此刻则更是难以成眠,“一枕万回千转”,和《诗经·关雎》中“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意思完全一样。结句腾挪,跳空一笔,谓只有画梁双燕,整夜听见自己的长叹之声,了解自己的相思之苦。整个下片笔势流转,一气呵成,与上片所呈现的深沉凝重之感又自不同。
 
 
 
 
秋夜月
 
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著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个,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此《秋夜月》调始见于《尊前集》载五代尹鹗词,其作起句为“三秋佳节”,下结为“深夜,窗透数条斜月”,故此而得名,它和作为《相见欢》别名的《秋夜月》全然不同。这首词描写一对旧日恋人久别重逢时的特殊心态。起句回溯,写当年分别之后,便以为缘分已尽,相见无期了。近日却不期而遇,邂逅相逢,于是有了重开欢宴,细诉旧情的机会。然而在这颇有些尴尬的尊前席上,两人又都相对无言,一个敛眉,一个蹙额;一个长吁,一个短叹,无限旧愁重又映上心头。上片是对情事的真切描写,下片则传摹主人公心态上的变化,那位女子含着盈盈粉泪,在他的耳边细细倾诉着别来的思绪,声娇语颤,万般幽怨。“奈你”二句,是她倾诉的内容,原来她担心的是他心里“有事难见”,即担心他另有新欢,对她的情意是否还能像从前那样没有改变。“待信”二句,则明显是男子的答词,直欲指天为誓,保证除了她之外,更“别无萦绊”。结句则是他的内心独白,既已重会,自当收拾心思,与她厮守,再无分离。这首词上片还只是单纯的叙事而已,精彩之处是在下片,通过极其口语化的词句,传达小儿女“恩怨相尔汝”的口吻,两人语气中的虽因重逢而喜,而又担心忧虑、患得患失、惴惴不安之情,如聆于耳,如现眼前,让读者也不禁情为之动,柳永不少词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吧。
 
 
 
 
婆罗门令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敧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这首词通过羁旅者中宵酒醒之情景,抒写其离愁与相思。上片写孤眠惊梦。起笔二句劈空而来,谓昨夜如此和衣而睡,而今夜又如此和衣而睡,除“昨”、“今”二字外,几乎逐字重复,一个“又”字,写尽了他的苦辛与孤眠况味。这两句似拙实巧,传神地表达出因生活的单调重复而腻味烦恼的情绪。感情奔泻之后,“小饮”三句倒折回入睡之前的景况,既是“小饮”,却饮至“初更”,可见愁绪难消。独自归来,醺醺醉倒,这也是承上说明了和衣而睡的原因,同时又拎起下文的追寻梦境之意。“中夜后”一句,点明梦中惊醒,以设问语气,传出惊梦人的满腔幽怨。以下几句跳开转写景物,这些景致可谓全是惊梦之因。窗外霜冷风细,窗内灯光摇曳,风“触疏窗”一句,把前面的触感与后面的视觉感受联系起来,以浑成之语,构筑成一个凄清的氛围,这也同样是词中主人公的心理氛围。下片承接写他醒后不能入睡之苦。空床独宿,辗转难眠,刚才在梦中与情人同衾共枕、欢洽好合,而醒来后再想要重温旧梦,无论他如何“追想”,已不可复得了。梦中之欢娱与现实的冷酷适成对照,一晌贪欢与相见无期比起来,也越发令人神伤。“寸心”两对句,以鲜明的对比把他复杂的心理写至极处:心不盈寸,而万绪缠结,则其感情负荷之沉重难堪可知;梦中咫尺相伴,醒来悬隔千里,则梦醒后的无限惆怅可知矣。词意盘旋至此,蓄势已足,“好景”三句遂顺势而下,一气蝉联,此“好景良天”,对彼此两人而言,均是虚设,只能辜负了这良宵清夜。而萦绕他们心曲的全是说不尽的相怜相爱之情、相思相望之苦,可天各一方,只能是无奈无言地体味“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而已,词意由一己之相思说到了彼此之相思。结句和起句类似,都是以更换一二字的重复修辞方式来对照或类比,突出了“有意”与“无计”的矛盾,既颇有民歌风味,又耐人玩味。全词层次丰富而不觉呆滞,用语质朴而语意浑成,在柳永词中可属上乘之作。
 
 
 
 
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凤栖梧》又名《蝶恋花》。这是一首抒写离情别绪的怀人之作,漂泊异乡的落魄与怀恋情人的缠绵交织一处。上片写景,主人公自己仿佛也成为这环境中的一景。他独自久立在高楼上,四周春光和煦,暖风轻柔。极目天涯,但见芳草萋萋,烟光迷离,不可遏止的春愁亦如这刬尽又长的春草,黯然而生。《楚辞·淮南小山·招隐士》中说:“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这里正是借用“春草”之喻,以表达其倦游和怀人之情。“残照”一语,既营造出一个凄美迷蒙的黄昏景象,为以下的抒情烘托气氛,同时又点明了主人公伫立之久、痴情之深。他凭栏无语,满怀春愁,无人领会,无可诉说,孤单寂寞之意蕴于句中而复溢于言表。上片伤离念远,含蓄地通过环境描写,表现了主人公凄凉、孤单、怅惘、思恋、悲愁诸多情绪层层交织的内心感受,引起下片的离思。下片笔势吞吐,换头宕开,谓本拟借酒浇愁,以求一醉,然而无论是对着欢盛的筵席,还是席上的歌乐,都只能强颜欢笑,索然无味。“对酒当歌”出自曹操《短歌行》中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对者,当也,二字同义。或谓此句指自己之痛饮高歌,并不很准确。酒、歌,皆是欢宴之物,痛饮香醪美酒,欣赏皓齿清歌,本是欢乐之事,而自己全无心思于此,只图一醉,故云“无味”。以上层层盘旋,蓄势已足,心理描写亦细腻充分,遂逼出最后两个缠绵执著的千古名句,衣带渐宽,则人之消瘦可知,然而终于无怨无悔者,全是“为伊”而甘愿憔悴。这两句直抒胸臆,以平常语出之,表现出主人公对伊人的执着追求和坚贞不渝的深情,历来评价极高,如清代王又华《古今词论》中说:“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韦庄‘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之类是也。牛峤‘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抑其次矣。柳耆卿‘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亦即韦意而气加婉。”所谓“决绝语”,也就是尽头语,把话说得不留余地,本来在讲究含蓄的古典诗词中是须加以避免的,但适当运用,更可以把人物的心理表达得淋漓尽致。“衣带”两句,不仅仅是展现了一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同时也被后人抽象成为对于那种专一执着之精神境界的表达,所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这两句作为“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所必经过之三种境界中的第二境。
 
 
 
 
凤栖梧
 
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这首词在词意上固可谓是一典型的艳词,然而在词语上却仍出之以含蓄婉曲,倒也颇值得一读。上片写“寻访”。此佳人之所居,幽静而华贵,地衣乃名贵的蜀锦织成,步障也是丝绸所制。晋朝时,王恺与石崇斗富,王恺用紫丝做了个四十里长的步障,石崇则用锦帛做了个五十里的步障。于是步障的典故从此就与豪门贵族联系在一起了,这首词中的佳人虽然实际上很有可能即是一位歌伎而已,但词人向来喜欢以富丽的装饰衬托她们的高雅气质,上片中的“蜀锦”句、“玉砌”句皆是如此。词中的主人公穿过屈曲转折的长廊,在静静的夜里前来寻访自己的意中佳人。以下忽接以两个写景的句子,描写了一个略带凝固性的场景,画面感非常强烈。天外一钩新月,月光如水,照在玉砌雕栏之间,静悄悄的闺阁朱门半开半掩,门内佳人隐约间正隔帘相望。则寻访已有结果了。下片遂直接写两人的欢会。古代女子闺房中常置有香炉,既可营造幽香的气氛,又可熏暖被帐。以下就渐渐是传统上所谓的靡艳之句了,写帐中之温馨,才子佳人,相依相偎,酒力渐浓,春思荡漾,锦被上所绣的鸳鸯成双成对,绣被之下的“鸳鸯”也被翻红浪,双宿双飞了。从结构上来看,这首词的意思非常简单,基本上是一个按时间顺序的发展过程。值得关注的是此词以一男子的口吻来写,此女子的风采本应通过他的视角来展现,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例如上片在对环境的层层铺垫渲染之后,这位女子的形象终于出现,但仍然是半遮半掩,一片朦胧,令人始终不识庐山真面目。下片全去写欢会之景,也不对她进行正面描写。而这正是词人的高明之处,上片没有一个字是写她的相貌,但她秀美明艳的形象却如现眼前;下片亦无一字写其举动,但其温存旖旎之神态却呼之欲出。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集贤宾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这首作品可以视作是词中男子向心爱的歌伎所作的一番劝慰之辞。这位“虫虫”,在柳永的词里多次出现,应当是实有其人的,看来与柳永也的确有着一段因缘,此词在一定程度上或许便是柳永的自叙传,当然也可说是当时那种带有普遍性的社会现象与社会心理的展现。
上片追叙与虫虫的相爱经历。起笔即盛赞她的不同流俗,这位浪子在“小楼深巷”即平康坊曲、青楼楚馆间“狂游”殆遍,可谓赏尽名花,看足芳丛,然而其中最让他留意的却只有虫虫,这是第一层,写初见倾心。“有画”两句顺势渲染,说明自己对其倾心的原因,一句谓其风流雅态,画笔难描;一句谓其芳容秀色,名花难比。这是第二层。“几回”两句是第三层,写与虫虫定情,几次欢宴之后,遂得以共度良宵,凤枕鸳衾,温香满怀。以下二句也是渲染,写情之深、意之浓,许下了“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上片两层叙事夹以两层渲染,张弛有度。词句也深沉而不轻浮,体现出两人和一般狎客歌伎之间的逢场作戏不同,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爱情。过片“近来”二字,一笔兜转,词意由昔日的美满过渡到现实的冷酷。因为种种缘故,两人无法时常见面,云雨西东,直令人情怀恼煞。从后句来看,或许就是由于他困居京都,千金散尽,故无法再会。即使偶尔“偷期暗会”,也只能来去匆匆,愁颜相对,翠眉深锁,红泪暗流。只有真正能鸾凤和鸣、白头偕老之后,这种不幸才会结束。至此两人的现状与理想都已点透,于是以下便以他的劝慰之语作结,为了避开各种压力,暂时两人须得疏远一些。但山盟海誓,犹在耳旁,更在心里,劝她宽遣心怀,莫要忧心忡忡,自己决不相负,等到前来赎身迎娶之时,她就会真正相信自己并非无情浪子,而是个有始有终之人了。这里的“宅院”,是宋元时的俗语,指侍妾,宋代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七载无名氏《雨中花》词,中云:“五愿奴哥收因结果,做个大宅院。”苏轼《减字木兰花》赠徐君猷宠妾胜之云:“天然宅院,赛了千千并万万。”皆可证。对于歌伎而言,能成为士人的“宅院”,已是得遂所愿了。这首词章法严整,格调俗中见雅。尽管他们的誓愿最终未必真能实现,但那种柔婉而决绝的语气,已足以令人感动。这种对于市民阶层特殊心态的把握,其前或其后的任何一位词人都比不上柳永体会之真切、感受之丰富,此词亦是典型的一例。
 
 
 
 
少年游
 
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酒容红嫩,歌喉清丽,百媚坐中生。  墙头马上初相见,不准拟、恁多情。昨夜杯阑,洞房深处,特地快逢迎。
 
这是一首记冶游的作品,全词作男子的回忆口吻。上片写他和一位歌伎在筵席上初见时的倾心,起句写她的容貌,眼波流动,眉黛含情,回眸一笑,足可倾国倾城。面容娇嫩,微带酡红,歌喉婉转,清丽动人。经过这四句外貌上的描写,“百媚”句总束上文,则是对其神态的描绘了。下片叙事,记叙了两人定情好合的经过。“墙头”句是用白居易诗中的句意,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四《井底引银瓶》诗中云:“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后来元代的白朴也是本着白居易的这首诗为题,创作了写李千金与裴少俊之爱情故事的杂剧《墙头马上》。这里是用此来暗示当初与这位歌伎相识的过程。一见之下,没想到却如此多情多爱,令人魂牵梦系。在昨夜的“洞房深处”,杯尽酒残,欢筵初散之后,终于得以和意中佳人纵情怜爱,恣意欢会了。这首词就词意而言,略显轻浮,不过词风倒能够像词中歌伎的歌喉一般,清丽婉转,艳而不靡。又如上片的容貌描写,虽然用的都是常见的形容语,但由外而内,由貌至韵的结构方式,使其很有脱俗之感。这样再引出下片欢会场景的描绘,就显得非常自然了。
 
 
 
 
少年游
 
佳人巧笑值千金。当日偶情深。几回饮散,灯残香暖,好事尽鸳衾。  如今万水千山阻,魂杳杳、信沈沈。孤棹烟波,小楼风月,两处一般心。
 
这首词描写一位男子对心中佳人的思忆之情。上片回忆,然而并不是从初次相见时的情景说起,却直接描绘佳人的“巧笑”,可见在他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她那倾国倾城的“巧笑”,一笑岂止千金?或许正是因为她的笑靥,才吸引了他的注意,才有了后来的种种情事吧。次句回溯至当日相聚之时,“偶”,在这里并非偶然、不期而遇之意,而是相投、相合的意思。偶情深即是谓一见倾心、两情相悦,此情此意,蕴于胸中者独深,所以才会有如今无尽的思念。“几回”三句作具体描绘,酒尽人散之后,“灯残香暖”之夜,一对情人共入鸳被,成其好事。下片则转入“如今”,两人“各在天一涯”,千山万水,遥相阻隔。已是梦魂牵系,更何况音信全绝。此时此刻,自己江湖漂泊,一叶孤舟泛于烟波之上;而伊人想必独处闺楼,凭栏远眺于斜阳日暮之间。虽处两地,心实相连。全词在结构上是明显的今昔对照之法,而在意境方面,上片起笔“巧笑”一句,令人顿觉阳光灿烂,以下几句转入香艳,但绝不恶俗。下片则营造出略带萧瑟的氛围,与上片对比,以见相聚之乐与相离之苦,更见出相忆之深。“孤棹”三句,两相绾合,结得稳健而巧妙,颇见功力。
 
 
 
 
驻马听
 
凤枕鸾帷。二三载,如鱼似水相知。良天好景,深怜多爱,无非尽意依随。奈何伊。恣性灵、忒煞些儿。无事孜煎,万回千度,怎忍分离。  而今渐行渐远,渐觉虽悔难追。漫寄消寄息,终久奚为。也拟重论缱绻,争奈翻覆思维。纵再会,只恐恩情,难似当时。
 
这首词写一位男子对意中佳人的刻骨相思。上片忆旧,下片伤今,结构非常明晰。“凤枕”三句总写,相聚之日虽只有“二三载”,但因两心相照,“如鱼似水”,故尤感幸福难忘。看似平淡无奇,但情感之悠长浓烈已在句中。以下分写,“良天”三句从男子的角度写他对佳人的倾倒与怜爱。良辰美景,是相聚之环境,深怜多爱,状恋情之甜蜜。“无非”、“尽意”二个虚词,形象地见出他对伊人的百依百顺。“奈何”以下则从女子的角度写其性格与娇态。她撒娇任性,无拘无束,放纵恣肆,无缘无故地发小脾气,百般折腾,甚至令人觉得有点太过分。但这在男子的心目中看来,却也许正是她的可爱之处,而在追忆之中想来,更是令人心动的甜美回忆了,故此这几句也全都是欣赏的笔调。这种娇纵恣肆的女子形象和温存宽容的男子形象,在唐宋词中还是不多见的。过片“怎忍分离”一句,既写足两人的深情蜜意,也带出下片的分离之主旨。下片陡折入现今,由往日之思转为眼前之悲。“渐行渐远”,让读者联想起同样也是表达游子离愁的名句“渐行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欧阳修《踏莎行》),这里承以“渐觉虽悔难追”,所悔者,正是轻易地与佳人离别,点明了这是一首远行旅途之中的作品,同时细腻地展现了他难以遏制的相思之情。以下词笔吞吐翻腾,转出三意。离别之后,只好以书信相慰,这本比“锦书空托”要好得多了,但这里却透过一层说“终久奚为”,以见这种相思空靠书信往返,终究无法疗饥,此为一意;“也拟”二句又作进一步想,渴望重新聚首,再叙缠绵,怎奈不仅是关山阻隔,内心也有一重阻隔,故有所顾虑,此为一意;但顾虑的内容却是在第三层中表达:即使再次重逢,只怕长期分离之后,两人是否还能保有当初相恋时的那份纯真、深挚的感情呢?或许不再相见,反而可以在心中永远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吧。词意至此,这位男子之痴情痴意、敏感多情的性格、其感情与理智的矛盾都展现得可谓淋漓尽致了。
这首词采用了最为常见的线性方式展开,由昔至今,而且词语亦浅俗平易,但是它不入俗套之处在于全词几乎全部都是男子的内心独白,既无景物的衬托渲染,也无事件的前后映带,就是直陈内心的情感,不求含蓄,直率明快,完全靠着情感转折的内在脉络来组织全篇,靠情感的真挚来打动读者。这在讲究情景交融的诗词作品中可谓另辟蹊径,而这也正是柳词风味的显著特长之一。
 
 
 
 
击梧桐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临歧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  近日书来,寒暄而已,苦没忉忉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关于这首词,有着一件有趣的故事,《绿窗新话》卷上引杨湜《古今词话》云:“柳耆卿尝在江淮惓一官妓,临别以杜门为期。既来京师,日久未还,妓有异图,耆卿闻之怏怏。会朱儒林往江淮,柳因作《击梧桐》以寄之。妓得此词,遂负愧竭产,泛舟来辇下,遂终身从耆卿焉。”可见这是一首思中带怨的作品。上片忆旧。起笔三句,描写对方的丽容媚态,深深酒窝,姿态姣好,天生一副高雅的格调,出众的容颜。“自识”三句,是对过去相知之时的回忆。自从与她相识以来,便一见倾心,对她特别留意关照,更重要的是自己能够理解她的一番真挚心意与娇娆情愫。“临歧”二句,是对分别时分的回忆。这也就是《古今词话》中“以杜门为期”之意,所谓杜门,即杜门不出,是说这位歌伎因为与他的恋情,决心“把平生相许”,再也不出去接客了。“又恐”三句,是新别之后的忧思。担心相别容易重聚难,所谓“恩情”,实指恋情,只是因为当时歌伎社会地位低下,故称之为“恩情”,担心对方的情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化,所以“未免千般思虑”。下片直承,写如今。近来书信虽也依旧往来不绝,但与往日之书已有不同,只剩一些寒暄应酬之语,却没有了过去信中因相思而忧心忡忡、愁闷苦恼的诉说。而恋爱中人的心理,对此又特别敏感,故他不能不怀疑对方是否已打算“轻负”“前言”、移情别恋了,这即是本事中“妓有异图”的意思。不过句中虽略有埋怨之意,但仍留有余地,“听人教当”,说明非其本意,“拟把”,说明尚未恩断情绝,颇得敦厚忠恕之致。“见说”以下,是托朋友朱儒林去江淮,代自己表明心迹,所谓“兰台宋玉”,在这里指的是朋友朱儒林,或认为是自指,在柳永的其他词中固多此例,但此词若作自指解,则未免词意不惬,扞格难通。实际上“见说”二字,已明确表明这不可能是自指。“多才”句,则顺笔一赞朱儒林之才华。“试与问”二句,方是全词主旨,借巫山神女的典故,询问对方的打算,同时也表达自己的关爱之情。语句含蓄婉转而深情自现,故能够使她感动得倾竭全部家产,来到京城和他相会,终身厮守。这则故事或许并不完全是真实的,但之所以会有这类故事流传,一方面说明了柳永词在当时的社会影响,另一方面也说明这篇作品非常典型地体现了柳词注重叙事性的特色,全词从初见说到定情,再说到离别分手,再说到两地相思,再说到情感的变化,再说到自己的对策,构筑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框架,层次非常清晰。同时在心理表现方面也能细腻入微,自然委婉,不失为柳词中的佳作。
 
 
 
 
燕归梁
 
织锦裁编写意深。字值千金。一回披玩一愁吟。肠成结、泪盈襟。  幽欢已散前期远,无憀赖、是而今。密凭归雁寄芳音。恐冷落、旧时心。
 
此词描写与佳人离散之后的怅惘之情。首句用前秦窦滔妻苏蕙织锦回文寄夫的典故,本来此典一般是专用以指夫妻之情的,不过在此词中恐怕未必是指怀念妻子,从下片“幽欢”等语来看,可能还是泛指意中佳人。这里的“织锦裁编”也是泛指书信,不必实指回文诗。本词从在外漂泊的游子角度落笔,先写收到远方佳人寄来的书信,信中自然表达的是相思相念的深情厚谊,因此在他看来当然是一字千金,情义无价。“一回披玩一愁吟”句十分贴切,既说明了在游子羁旅途中,这种远方来信是他惟一的心灵安慰,故屡屡“披玩”而不倦,同时也写出了他内心的愁思,遂不由得愁肠百结,泪落满襟。下片“幽欢已散前期远”一句,异常沉重,应一字一顿地来读。先以“幽欢”二字稍作追溯,这种“幽欢”正是他念兹在兹而永难忘怀的深情往事,随即以“已散”二字承接,顿时让人觉得欢会短暂,无限惆怅,堕入一片凄凉境地之中。“前期”即指将来重聚之期,似乎给人带来一点希望,随即以“远”字顶接,又沉入灰暗无望之中。词意盘旋曲折,起伏动荡。“幽欢”既不可寻,“前期”又不可期,于是一切欢事和希望都已渺茫,如今的心境只能是百无聊赖、寂寞无聊。无奈之中,盼望“归雁”能替自己传音递信,时时得到佳人的消息,也让佳人时时得到自己的消息,这只能是绝望中的希望了。“恐冷落、旧时心”一句,也十分沉重,这种感觉是双向的,既担心佳人因失望而“冷落旧时心”,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担心。因隔绝日久,而担心另生他念,这是热恋中人常有的感受。结句的逆转,反而更加重表达了游子的相思之深和思归之切。这种词看似平淡无奇,却非常耐得起咀嚼玩味,正是功力深湛的体现。
 
 
 
 
满江红
 
万恨千愁,将年少、衷肠牵系。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如今两总无终始。独自个、赢得不成眠,成憔悴。  添伤感,将何计。空只恁,厌厌地。无人处思量,几度垂泪。不会得都来些子事,甚恁底死难拚弃。待到头、终久问伊看,如何是。
 
从词中“酒醒孤馆”之句来看,这首词是一位男子在羁旅途中的相思之作,但侧重点全在相思,而并非羁旅。上片写别后离愁之深。“万恨千愁”,极言愁恨之多且广。“年少”,此处为自指,九曲回肠,全为此“恨”、此“愁”所牵系。词中起句即如此浓墨重彩地直抒胸臆的并不常见,而在这里实为全词总冒,为以下定出基调。“残梦”二句,写其愁苦之状,本是借酒浇愁,堪堪入梦,然酒醒梦断,独对客馆,长夜难眠,总归是百般无味。词中所用的“残梦”、“酒醒”、“孤馆”等词,都促成了冷清寂寥、形影相吊氛围的表达。既不能眠,则前尘旧事涌上心头,当年枕边衾下,多少甜蜜往事、缠绵情意,然而往事只以“多少意”微微一逗,重在写如今,“可惜许”,是如今的感受;“两总无终始”,是如今的结果。纵有山盟海誓,怎奈劳燕分飞!“独自”二句,则是如今自己的苦况:只落得个空床辗转,为伊憔悴。前面“残梦”一句也是写孤枕难眠,但经过对旧事的追忆之后,这两句中的伤感甚至无望之意明显更加强烈了,词意也更深细。下片以直笔铺写人物心理,如同其内心的独白。内心伤感无尽,此情又无计可消除,只能空自如此沉溺于萎靡不振的恹恹情怀之中。“无人”二句,写出月冷风清无人处,几番思量,几番泪垂之况,看似一般的闲笔渲染,实则精细而传神。“不会得”以下,全是口语俗调:算来不过是这么一点点小事,为何如此教人终是难以割舍?这两句作反问语气,实际上是自叹情深而无法自拔,心理刻画非常细致。结句谓要想脱离此相思苦海,终究还是要待回到伊人身边,问问她,如何才好,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然而一旦相聚,恐怕自然就不再烦恼,毋须开解,亦不必问了吧。此词明白如话,朴质自然。情感的表达看似浅近,而实深厚真挚。对人物心理的描绘极为细腻妥帖,可谓抉隐发微,与词中人物的性格和身份都很相称。
 
 
 
 
木兰花令
 
有个人人真攀羡。问著洋洋回却面。你若无意向他人,为甚梦中频相见。  不如闻早还却愿。免使牵人虚魂乱。风流肠肚不坚牢,祗恐被伊牵引断。
 
这首词描写一位男子对意中人的相思之情,而且看来还是单相思。上片写其多情,他对那位女子仰慕备至,然而换来的却是她的避过脸去,佯装不识。这或许是她的绝情,但在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少年人心中,可能反而把这看成了女孩子的娇羞或者欲擒故纵吧,这更使得他情难自已,甚至发出了痴痴的自问:她如果对自己全无情意,心向他人,那为何夜夜梦中都来与我相会呢?既然自己夜夜好梦,那自然她便是与我有意了。不要说这没有逻辑,因为恋爱中人本就是无逻辑可言的。下片顺势转入对他焦急痛苦心理的描写。但见他在那儿喃喃自语:不如趁早了此心愿吧,以免我空自魂牵梦系,心乱如麻,因为我这风流性情的人儿再也受不了这种单恋的痛苦了,只怕不只是肠一日而九回,而是要被她牵扯得寸寸断绝了。语气如痴如狂,似乎不可理喻,而实是情深而难以自控的表现。唐宋词中描写女子对男子相思之情的作品可谓汗牛充栋,描写男性对女子之恋情的作品也不是没有,但像此词中,把这位男子因仰慕而神不守舍、因相思而急不可待的心态,描写得这么真切和生动的,却不太多见。同时这首词的情节性也很强,语言浅俗,声情毕肖,颇有谐趣。
 
 
 
 
长相思
 
京妓
 
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皎月初照严城。清都绛阙夜景,风传银箭,露叆金茎。巷陌纵横。过平康款辔,缓听歌声。凤烛荧荧。那人家、未掩香屏。  向罗绮丛中,认得依稀旧日,雅态轻盈。娇波艳冶,巧笑依然,有意相迎。墙头马上,漫迟留、难写深诚。又岂知、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
 
这首词从词意上推测,应当是柳永中年以后的作品,词中颇有着一股浓浓的沧桑之感。柳永中举之后,在各地游宦,江湖羁旅之情,漂泊无依之感常常萦于胸中,此词即写其在繁盛的京都之夜,与意中人相逢却又无法欢聚的特殊情事。上片自起句至“巷陌”句,全是渲染都城的气氛,恍如一幅京都夜景图。鼓声喧天,彩灯密布,人声鼎沸,皎洁的月色与灯光相互辉映,一片热闹景象。以下三句则描写了京城中的另一番氛围,夜色笼罩之下,晚风传来清脆的漏箭之声,露气萦绕着高大的承露金茎。两种场景一动一静,一者喧闹,一者恬静,形成鲜明的对照,体现了京城景致的不同方面。“巷陌”句收束上文,同时引出下面的“过平康”以转入正题,主人公回到久别的京城,来到平康巷陌,他有意让马儿慢慢行走,因为这里正是他当年旧游之地,风中又传来熟悉的歌声,一灯闪烁,香屏未掩,那让自己魂牵梦萦之人正在灯下守候吧。下片跳开,不去写立即相会,而是写眼中的伊人形态,这说明他在门外徘徊了很久,也观望了许久。如花似玉的秀女丛中,她的美丽和当年一样依然是最为耀眼的,这种美不仅是容貌之美,更主要的是所谓“雅态”,即神采和风韵。以下才真正写到重逢,但仍从伊人一面落笔,但见她眼波流动,娇媚艳冶,笑靥依旧,情意缠绵。词笔至此,已是风情万种,一片旖旎了。然而下面气氛却陡然一转,由温馨转为惆怅与苦叹。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中云:“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这里侧重取其“遥相顾”、“即断肠”之意,虽有重逢的机会,却再也没有欢聚的缘分了。而其中原因又难以向她解释,故云“难写深诚”。结句点明无法欢会的真正缘由是受到职务官位的拘束,近来已“减尽风情”了。宋代官员在官府宴会等场合固然可以召妓助兴,但却不允许与歌伎产生私情,否则有可能受到处分。柳永早年正是因为混迹于青楼楚馆的经历,对他的仕途影响很大,后来改名才得以入仕。而且他多在外地州县游宦,随着步入中年,少年时的风流放荡也收敛了很多。因此与其说词中表达的是无奈与失望之情,倒不如说主要是人生的沧桑感。上片中对京城夜景的描绘,反衬了他的孤寂凄凉;下片对伊人美貌的摹写,也正是反衬了他内心的难言之隐。就全词而言,“墙头”句以上,以精丽的词笔进行描写叙述,而此句以下,则以平实的言语表现情感,这也是一种反差。实际上,这首词与柳永早年之作相比,确实有一种“减尽风情”的感觉,但是外在语言的平实正暗示了内心情感的深沉而丰富,全词也随之而更显得凝重厚实。这可谓是柳永后期作品的主要特征之一。
离情别绪·杨柳岸晓风残月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的青年时期是在汴京度过的。在景祐元年(1034)中进士之后,就离开汴京,在江淮、两浙等地任幕职官。在这之前和此后的游宦生涯中,也多次南来北往,出入京师。这首词的写作年代虽然难以考定,但无疑是柳永离开汴京,南下江浙时写的。
《雨霖铃》这个词调,相传是唐玄宗在蜀道中思念杨贵妃时所创,从声情上来说,本即是非常哀怨之调,宋代王灼《碧鸡漫志》卷五中说:“今双调《雨淋铃慢》,颇极哀怨,真本曲遗声。”这首词用以抒发离情别绪,与词调的声情正相吻合,柳永精通音律,当非泛设。此词上片记别,从日暮雨歇,送别郊外,设帐饯行,到兰舟催发,泪眼相对,执手告别,依次层层叙述离别的场面和双方惜别的情怀举动,犹如一首带有故事性的剧曲,明白晓畅,情事俱显。“寒蝉”句,点明时令,“长亭晚”,点明离别之时间地点,同时也以这些景物渲染了离别的氛围。“都门帐饮”,是送别之地,“兰舟催发”,说明柳永这次离京南下,并非车马陆行,而是在都门坐船走的。北宋时,自汴京到江南,主要是走水路。汴京本倚汴水建成,从汴京上船,经汴水入淮,再经运河,渡江到江南。此词中写的行程,就是走的这条航线,是汴京通往东南的水运干道。词中对于离别心理的描绘也十分精细,已是“无绪”,正当“留恋”,然而“兰舟催发”。“执手”二句,可谓写尽古往今来的离别情状。“念去去”,推想别后,指明了舟行所至的方向,自汴京东水门登舟,沿汴河一路南行,即是向“楚天”进发。下片设想别后的冷落凄清景况。由别后之当晚设想到别后之次日清晨,再到别后之“经年”,总是皆因离散而令人销黯。顺势展衍,最后以情收结,余味不尽。词句清和朗畅,语不求奇而意致绵密,凄婉动人。
这首词在历来描写离情的文学作品中,称得上是负有盛誉的名篇,在宋代即天下传唱,特别是其中“今宵”二句,被人们视为可与苏轼“大江东去”相媲美的一代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个孤舟夜泊,离心凄寂的典型环境,固然是柳永笔下的艺术创造,但也正是数百里汴河所特有的风光,隋炀帝时,在御河两岸广植柳树,这就是唐诗中常提及的“御河柳”或“隋堤柳”。白居易《隋堤柳》诗云:“西自黄河东至淮,绿阴一千三百里。”北宋承平,作为京城连接东南的主要水上通道,汴河两岸的杨柳自当也是十分繁盛的。清代刘熙载《艺概》卷四中说:“词有点、有染。柳耆卿《雨霖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有点缀有渲染,本是中国画用于衬托背景,加深层次的画法,此词中“多情”二句是点意,“今宵”二句是造境,以景色渲染来表达和体现“多情”二句所点明的情意,融情入景,以景赋情,从而创造了一个凄清冷落的怀人境界。它们既是景语,又是情语。残月寒柳、孤舟野泊的画面,沉浸在深深的离愁别恨之中,从一片寂静中传达出离人内心的无限哀怨。同时“今宵”句,以设问出之,除了含有与昨夜之欢聚对比的意味,主要也是为了顿笔蓄势,使下面推出的句子更显得惊心醒目,倍见警策。在声情上,这首词前呼后应的句法也别具摇曳顿挫之美。不仅如此,这两句居然还成了佛道中人参禅悟道的偈语真言,如宋江少虞《皇朝事实类苑》卷四四载,邢州开元寺僧法明,落魄不检,嗜酒好赌,每饮至大醉,惟唱柳永词,其临终偈语云:“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金代全真教祖师王喆也爱看柳词,其《解佩令》词云:“《乐章集》,看无休歇。”又云:“词中味,与道相谒。一句分明,便悟彻,耆卿言曲: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些都足以说明此词对当时及后世的巨大影响。
 
 
 
 
人娇
 
当日相逢,便有怜才深意。歌筵罢、偶同鸳被。别来光景,看看经岁。昨夜里、方把旧欢重继。  晓月将沉,征骖已鞴。愁肠乱、又还分袂。良辰好景,恨浮名牵系。无分得、与你恣情浓睡。
 
这首词描写一位男子迫于“浮名牵系”,而不得不在与情人的短暂重逢之后,便又离别的情事。词句平淡而实精警,带有强烈的叙事性。起笔三句,交代当日初见之倾情,这是在一次歌筵之上,她娇美的歌喉吸引了他的注意,并且更进一步引发了他的“怜才深意”,故曲终席散之后,他们便相携相伴,同衾共枕了,这也表明此女子的身份是一位歌伎。“别来”二句,写初见之后,便是长久的离别,转眼间就是经年了。“昨夜”句,则谓此次重逢,再续旧欢。整个上片,层次十分明晰,由当年之相识写到相隔,再到重逢。而下片则由重逢说到再次离别。“昨夜”方“重继旧欢”,清晨就将分别,“晓月”句,点明时间,“征骖”句,出发在即。此时此刻,令人愁肠百折,无奈中只得黯然“分袂”。“良辰”以下直至篇末,都是男子情感的迸发。如此良辰美景,可恨被那些虚浮的功名利禄所牵绊,不得不四处游宦,江湖漂泊。以至于竟无缘与意中佳人享受一个完整的夜晚,更不用说能够纵情酣睡、日高犹眠了。柳永的另一首词《慢卷》中云:“怎生得依前,似恁偎香倚暖,抱著日高犹睡。”意思实际上和此词类似,都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人生理想,在他们看来,追求功名利禄还不如追求现世的快乐与幸福。然而在这首词中,主人公尽管也想要与情人“恣情浓睡”,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远行,这或许暗示了柳永作为一个文人,虽然在市井青楼中长期混迹,但仍然还是保有着士人的人生理想,与纯粹的市民阶层有所不同。事实上,柳永的生活轨迹与创作轨迹,都介于上层雅文化与下层俗文化之间,他的作品可谓是两个文化圈交叠的部分,这也是使其词得以雅俗共赏的根本原因。
 
 
 
 
采莲令
 
月华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时情苦。翠娥执手送临歧,轧轧开朱户。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
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去。贪行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
 
这也是一首抒写离情之作,有可能是柳永由江淮一带回到汴京,行前与情人分别时的作品。古人远行,多赶早出发,如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即是描写早行的名句,此词起句也是从清晨落笔,“月华收”、“霜天曙”,都见出天已渐明。“西征客、此时情苦”一句,实际已把全词的主旨囊括俱尽,“西征”,是“情苦”之原因,“情苦”,是两人共同的心理状态。以下便具体叙写送别的场面。朱门轧轧而开,佳人执手相送。以下三句实写远行者在离别之后的回头所见,但见百媚千娇的伊人盈盈伫立在门前,无言凝噎,有泪如倾,此情此态,令他为之肠断而不忍再回顾。下片将抒情与叙事打成一片。扁舟一叶,“急桨凌波”,疾行如箭,这已是离别之后的舍岸登舟了。“贪行色”,即贪行役,实指贪功名,为官职功名所迫,而不得不四处转徙飘荡,然而内心何尝不也是浓浓的离愁呢?况且这种离愁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只能独自忍受,相隔的遥远,使他们无法一吐衷肠,尽情倾诉。回首遥望,高城已不见,何况是城中朱门旁的佳人?能隐约望见的,只有江边笼罩在寒烟中的几株稀疏的柳树。尾韵以景结情,是词中惯伎,通过这个带有凄凉萧瑟气氛的景况,来渲染离情对人心理氛围的影响。这种在叙事和描写过程中夹以浓挚而又略带压抑的情感抒发的手法,也是柳永词的显著特色。
 
 
 
 
倾杯
 
离宴殷勤,兰舟凝滞,看看送行南浦。情知道世上,难使皓月长圆,彩云镇聚。算人生、悲莫悲于轻别,最苦正欢娱,便分鸳侣。泪流琼脸,梨花一枝春带雨。  惨黛蛾、盈盈无绪。共黯然销魂,重携纤手,话别临行,犹自再三、问道君须去。频耳畔低语。知多少、他日深盟,平生丹素。从今尽把凭鳞羽。
 
这也是一篇离别之词,但和《雨霖铃》等名作不同的是,此词没有花太多的篇幅去设想离别之后的情境,而是把笔触集中在离别时的这一刻,倾力描摹与情人难舍难分的场景,宛如一场精彩而令人感伤的独幕剧。起笔从“离宴”写起,“殷勤”二字,已见出恋恋之意,正因为即将面临别离,情人间自然尤其珍惜这最后的一次欢宴。“兰舟凝滞”,是说船尚未“催发”,时间似乎还是充裕的。但尽管“殷勤”,尽管“凝滞”,离别总归是近在眼前了,别宴上的欢乐始终无法抵挡即将离别的阴影,这种别宴是怎样的况味也就可以想见。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中,也曾描述崔莺莺为张生进京赶考送行时的一场别宴,在崔莺莺心目中,“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快活三》),而“眗溶溶玉杯,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朝天子》)柳词中的离别之人恐怕也同样是这种心情吧。正在“殷勤”、“凝滞”之时,转眼就真的到了离别时分。“看看”二字,转折十分有力。但下文却并没有立刻去讲离别情景,而是大段铺叙离别之人的心情,章法与其他同类之作颇有不同。“情知道”三句,看似自我宽慰之词,实是极其沉痛之语。月难常圆,云雨易散,人生的离别,何时无之。但苏轼能够从“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中,看透人生从而善处人生,达到心理的自我调适,而对于柳永来说,却很难从这种痛苦中轻易解脱出来,故云“算人生、悲莫悲于轻别”!《楚辞·九歌·少司命》中说:“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柳词即从此意化出。离别苦,而最苦的是从“欢娱”之中陡然跌入劳燕分飞的境地。“欢娱”二字,远指情人间往日的欢好情事,近指“离宴”之上的“殷勤”。此情此景,怎不令人黯然魂伤,泪满衣襟。“梨花一枝春带雨”,是用白居易《长恨歌》中“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成句,既是指女子“泪湿春风鬓脚垂”的忧伤之状,又以这个楚楚动人的形象暗示了她的美貌,同时还引发人对“长恨”二字的联想,唐玄宗与杨贵妃之生离死别固然令人伤感,而人间小儿女的别离也同样是“长恨”,这也就是清代袁枚诗中“莫唱天上别离歌,人间亦自有银河”之句的意思。下片才正式讲到离别时情景,先从送行的女子角度写起,离怀愁惨,“帐饮无绪”,二人都黯然魂销,执手话别,终于到了不得不分携之时了。“犹自再三、问道君须去。频耳畔低语”,是传神妙语,真切表达了送行女子不忍分离的情感,一切留恋都在这再三的低问中流露出来。“知多少”三句,写叮咛后约,丹心一片,只能全靠鱼雁传情了。全词一气转下,而又步步流连,转折处非常精巧,特别是下片临别时分的情景描述,已到了一片神行而无迹可寻的境界,看似无技巧可言,实则自然见出功力之深湛。
 
 
 
 
引驾行
 
虹收残雨。蝉嘶败柳长堤暮。背都门、动消黯,西风片帆轻举。愁睹。泛画鹢翩翩,灵鼍隐隐下前浦。忍回首、佳人渐远,想高城、隔烟树。  几许。秦楼永昼,谢阁连宵奇遇。算赠笑千金,酬歌百琲,尽成轻负。南顾。念吴邦越国,风烟萧索在何处。独自个、千山万水,指天涯去。
 
离别,这个中国古典文学的基本母题之一,令历代无数的才子词人,骋辞弄笔,写下了大量的优美篇章,说明这个母题本身具有广泛的生发性和包容性。就单个作家来说,也往往就此一个主题写出不少同样精美的名作。柳永词中表达离别情怀的,除了《雨霖铃》等脍炙人口之作以外,这篇《引驾行》也是颇为耐读的一首。此词在结构上,前阕侧重写景状物,后阕侧重抒情写怀。从上片的“都门”和下片的“南顾”诸语来看,词中主人公出行的路线和《雨霖铃》词基本类似,也是自汴京由汴河、大运河至江南吴越一带。起笔二句,渲染离别的气氛。“蝉嘶败柳”,以见秋季物候;“虹收残雨”,以见薄暮时分;“长堤”,是分携之所。“背都门”二句紧承,顺写离别,由离别前内心之愁苦凄黯,写到离别时已无可奈何地迫近,船已行,人已去。“愁睹”三句,从送行者角度落笔,以其愁眼见出船行之渐远。前面刚说“片帆”,此处又言“画鹢”,或许又要被讥笑为“语意颠倒如是”了吧(参见《轮台子·一枕清宵好梦》词点评),不过亦不必深究,总归是指行舟而已。“泛画鹢”二句,是典型的词中句法,“泛”字领起,“画鹢翩翩”与“灵鼍隐隐”相对,“下南浦”顺接,这也只有在词中或后来的曲词里,才能看到如此灵动活泼的句法。“忍回首”二句,又从行者角度落笔,“佳人渐远”,略同于后来周邦彦《兰陵王》词中“望人在天北”之意,但周词还是描写对方静态地在岸边遥望,柳词中用“渐远”,则表现了恋恋不舍的情态。“高城”句,用欧阳詹《初出太原寄有所思》诗“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句意,高城已为烟树所隔,何况是城中佳人呢?下片写别后凄凉与怅惘之情。首先折入当年旧事,“秦楼”、“谢阁”数语,可见这位“佳人”也是青楼女子的身份。永昼相从也好,连宵共度也好,在行者看来,皆是难以忘怀的“奇遇”。“算赠笑”三句,将当初之热闹与如今之冷清对照,以见“轻负”之恨、惆怅之怀。所谓“千金”、“百琲”,自然是夸张之笔,一方面为了强调佳人之美貌与万种风情,另一方面,这也是柳永词中的习惯写法,如《长寿乐》中说:“况有红妆,楚腰越艳,一笑千金何啻。”这种带有世俗气的夸耀之语,也是柳永词的一个特色。“南顾”以下,转回现实,续写别后。“吴邦越国”,是所往之地,“风烟萧索”,衬托羁旅之情。“独自个”二句作结,是游子满面风尘而又不得不踽踽独行的深沉叹息。句中的孤独凄凉之意,与当初两人相聚时的温馨热闹,用语的清疏与前面的丽词,都形成鲜明的对比,则相思之情自然更见强烈。纵观全词,与《雨霖铃》确有不少类似之处。“虹收残雨”,即“骤雨初歇”;“蝉嘶败柳”,即“寒蝉凄切”;“长堤暮”,即“长亭晚”;“背都门动消黯”,即“都门帐饮无绪”;“片帆轻举”,即“兰舟催发”;“吴邦越国,风烟萧索”,即“暮霭沉沉楚天阔”。但是此词的独特之处在于,下片中引入对往事的追忆,并把它和现今的情事作对比,表达羁旅愁情。这便和《雨霖铃》纯以设想行文有所不同,词意顿生跳荡曲折之感,更加耐人寻味了。它虽然不如《雨霖铃》那么精美真切、铺叙详尽,但也不失为一篇精美之作。( 陶 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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