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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克家《老马》

臧克家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这八行短诗,从表面上看,写的是一匹负重受压、苦痛无比、在鞭子的抽打之下,不得不向前挣扎的老马。但几乎所有的读者和选本的注释家,都说我写的是受苦受难的旧社会的农民。其实我写这首诗,并没有存心用它去象征农民的命运。我亲眼看到了这样一匹命运悲惨令我深抱同情的老马,不写出来,心里有一种压力。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我对蒋介石政权,全盘否定,而对于革命的前途,觉得十分渺茫。生活是苦痛的,心情是沉郁而悲愤的。这时的思想、情感与受压迫、受痛苦的农民有一脉相通之处,对于“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的老马亦然。因此,我写了老马,另外也写了许多受压迫的农民形象,实际上也就是写了我自己。借咏物抒情的古诗,多如恒河之沙,有的明明是写物,最后点出主意,是写人,如白居易的《凌霄花》诗。有的从外表看是咏物的,其实也是借咏物发挥诗人的感慨,像杜甫的《瘦马行》和《病马》。萧涤非在注释杜诗第一首时说:“是一篇写实而并抒情的作品,一则杜甫极爱马,二则这匹被遗弃的官马和他这时处境有着共同之点,故借马以寄托自己的身世之感。”关于第二篇《病马》,注曰:“这也是一篇有寄托的咏物诗,其中有着作者自身的影子。”另外宋代李纲有一首名作《病牛》,也是借一条耕田受压的病牛,来表现自己抗金壮志不得伸,反被流放的沉痛之感。
我觉得,可以用杜甫的《病马》、《瘦马行》和李纲的《病牛》写作情况与寄托,来理解我的《老马》,时代各异,而感寓正同。写的既然是病马、病牛、老马,首先要经过对它们的仔细观察,寻出特征,为它们的形象所打动,赋予真实诚挚的热情。作者先为所写的对象所感动,然后写出来的诗才能动人。如果仅仅拿它们作为象征性的图解,先有主题,然后拿它们来作标本,是决然写不好,也不会为人所喜爱的。写老马就是写老马本身,读者如何理解,那是读者的事,见仁见智,也不全相同。你说《老马》写的是农民,他说《老马》有作者自己的影子,第三者说,写的就是一匹可怜的老马,我觉得都可以。诗贵含蓄,其中味听凭读者去品评。

全诗两节八行,组成装车、拉车两个画面,象电影中的特写镜头,描绘了一幅令人伤心惨目的老马拉车图。诗里没有出现暴虐的主人,大车、鞭子便是他的权威和意志的化身,也是老马苦难生活的根源。这老马早已是骨衰力竭、跌跌撞撞的风烛残年,不但不能将息于冬阳夏阴,还被逼迫来服此重役。贪心的主人全不顾超载负重下的难忍苦痛,货如山积还装个不停。对这与生俱来的苦役,老马能说什么呢。“它横竖不说一句话”!也许,它挣扎过,反抗过,但在这不可改变的命运面前,又有什么作用。锐气早已消磨净尽,忍辱负重,原是生活留给它的唯一天性,此外就没有奢望了。它只有在生活的压力下“把头沉重地垂下”!大车装毕,便要前行。但是前面等着的,是陡坡还是激流,是泥泞还是陷坑,都不知道。这苦难的历程何时是一个站口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支持、帮助或者慰藉、解脱还是不知道。孤独痛苦的老马,“有泪只往心里咽”!老泪纵横中,鞭子打来了,它本能地从迷惘中抬起头来,“望望前面”,却依然是漫漫的长途,无尽的苦痛。

这一匹挣扎在重载鞭扑之下的苦难深重、希望渺茫的老马,究竟象征着什么,见仁见智,理解是很不相同的。诗人认为,这是写的他自己。事实上,诗篇所概括的内容,恐怕还要丰富、更加广博。臧克家的成功的抒情诗,常常依靠象征性的形象的创造,来抒写情怀、评价生活、表现自己在现实人生撞击下迸发的审美冲动。这种形象,确乎是某种自然景物的摹写,但因为突出地强调了其某一侧面某一特征,而又经过筛选,舍弃了若干侧面和特征,便与自然形态的景物有明显的不同了;这种筛选、突出、舍弃的艺术处理,也就是由具体走到抽象,由个别走到一般的典型化的过程。诗作的感情,经过如此这般的处理,也就如同单向集中喷射的激光光束,集聚了更为惊人的穿透性和外张力。于是,这景物的描摹、咏叹,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有了进一步的开拓,成为幅射性强又兼穿透力大的象征性艺术形象,获得了极为广泛的外延。老马,便是这样的范例。诗中描写的,确乎是一匹真实的、普通的老马;但诗人着意突现和强调的,则是它这样以种境遇和个性:默默忍受着生活的艰辛,满腹苦楚无处诉说而又希望渺茫。不止是这一匹老马独有的境遇和个性。在整个旧的社会机制中,阶级压迫的等级制度,把社会的所有成员强行安插弼“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的金字塔式的网络结构中,卑而下者,只有献出子女玉帛恭请尊而上者收受享用的义务,而绝无反抗斗争或者呻吟叫苦的权利,更谈不到人格的尊严和自由平等的地位,他们怎么能不时时感到颈上重轭的分量,又怎么能不在万般苦楚中象老马一样“抬起头望望前面”,希冀着境遇的略为改善。当老马的境遇和个性被从这样的角度艺术地凸现在诗中时,它也就获得了极其广泛的类似物,变成了无数具有类似境遇、个性的人们的载体,短短的诗,也便拥有了超负荷的容载量。这也许是诗人创作过程中感情多层幅射的结果,也许是这一象征性形象在欣赏过程中多向幅射的结果,也许是两种幅射交互影响共同作用的结果,总之是典型性空前增强了,内涵的意蕴空前地扩大了,感情的表达也凝重而浓郁起来。举凡在生活的重轭下灾难深重、苦苦挣扎而又无可告语、前途渺茫的人们,大概都可以从这一形象中发现自己的身影,激起心灵深处或久远或短暂或急剧或深微的共鸣。
从一匹老马的厄运,人们清楚地看到了作者的心情以至亿万农民的悲剧性命运,短短八行诗,概括了古往今来如此深刻丰厚的悲剧性历史内容,正显示了诗人艺术典型化的功力。歌德认为诗应当“从这特殊中表现出一般”(《歌德谈话录》),刘知几提倡“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史通·叙事》),说的都是以少总多的艺术典型化的原则,《老马》便从艺术上为这一类主张提供了极有说服力的例证。




臧克家《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它抬起头望望前面。


193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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