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诗99首
心事
我的那件旧衬衣
未经审判
就那么吊在墙壁的
钉子上
我的头发是染过的
我的假牙是编过号的
我的伤口
除了流血之外甚么也没说
我曾熟读五经六艺
行事规矩不留长发
按期缴纳房租，报费，分期付款等等
干吗仍把我的
那件旧衬衣
吊死在
墙上
十一月初八夜读记事
我把庄子
折在
“中央之帝为浑沌”那一行上
借问一声
室外何事喧哗
（原来
隔壁闹贼）
关起窗子
顺手从书架上
又取下一本
呕吐
水中的脸
竟然
不相信自己的体温，我把
双掌伸入水中
十指轻挥
池面的脸，便一片片
哗向四岸
月光
在哀伤的另一端
俯首池面
我的脸以水发声
而鼻子
问号似的虚悬着
于今，长安酒楼上的月亮
是种甚么样的颜色？
答案
在空白的另一端
水中的面容就是早岁
早岁的自己？问着问着
一株水仙跃起向我扑来
顺手抓去
捞起的竟是满把皱纹
我出神地望着
池中那座举起一只精巧小鸡鸡的
天使
而茫然
在时间的另一端
清苦十三峰
第一峰
我是草，而没有泥土
我是树，而没有年轮
我是云，而没有房屋
我是火，而没有舌头
结构松懈，我
血管塞满了煤渣，我
脑子里下着雪，我
眼中升起一缕孤烟，我
我在风中
我的名字很冰
我的脸在叶丛中发光
我的双掌张开便隐闻雷声
所有的河流
都发源于我莽莽的额角
而桃金娘
因我的歌声而怀孕
我是
最苦最苦的第一峰
第二峰
黑
是一种过程
变白
是另一种
太阳授精
于大地的涌动中
一切事物静待着
痛楚
在纯粹的燃烧中发声
说有光
便有了光
只要一棵树
走近另一棵树
便结了果子
日出
群山惊呼
第三峰
传说
千年以前
有人向深谷
推一块巨石下去
竟然没有回声
岂不更叫人
心跳
在这里
既不能选择另一种风景
而夕阳
又嫌死得太慢
第四峰
而且没有碑石
在淡淡的
月光下
我的朋友躺在草丛中
一群蚂蚁
在搬弄衣裳与毛发之类的东西
时间之外的
东西
我的朋友
风雨的朋友
人的朋友
这些是他的鞋子和拐杖
我拉住他的手
他拉住泥土
他说他是山中
唯一没有皮肤的人
第五峰
雪
安静地接受
践踏
喧嚣的脚印打这里一直往下延伸
愈高愈孤独
愈像一句
刻在路碑上的格言
当白色
成为一种信仰
第六峰
为何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为何风没有骨骼
为何树的年轮
不反过来旋转
为何黄昏不是
任何人的脸
为何点燃一盏灯之后
山又是山
水又是水
峰顶上的那块石头
谁蹲在上面并不要紧
问题是：
谁是那被雕着的
空白
第七峰
想必埋了一把
锯子
在那合抱的槐树下
果然
其中埋了一把锯子
一桩疑案
一种不治之症
如想知道它的身世
不妨抓一把木屑
扬向风中
第八峰
剑气
从深谷中升起
一块青石上
两个汉子缠斗了整个下午
血，总是要流的
纵然打通了
任督二脉
另外两个灰袍老者
在一棵松树下
用棋子
激辩着生死问题
（留着胡子的导演在抽烟）
第九峰
处女之石中
有山鸟
振翅而出
雨后
两峰之间的栈道
由天空掉下来的
一根细细的
蝉鸣架起
那边来了
一队露营的童子军
哨子声
把远处的炊烟
吹得又高
又瘦
第十峰
猎枪
大声地说了一些
骇人的话
鹰飞
蛇走
涧水哗地站了起来
而回响
故意重重的咳了一声
嗽
第十一峰
山中的
超现实主义者
啄木鸟
在写一首
自动语言的诗
空 空
空
第一句也就是最后一句
小径上走来
一个持伞的人
摆荡的左手
似乎
握着甚么
似乎甚么也没有
握
第十二峰
两山之间
一条瀑布在滔滔地演讲自杀的意义
千丈深潭
报以
轰然的掌声
至于泡沫
大多是一些沉默的怀疑论者
第十三峰
青青的瘦瘦的不见其根不见其叶似蛇非蛇似烟非烟袅袅而上不知所止
而名字叫做藤的
一个孩子
仰着脸 向上
向上
向
上
沿悬崖猱升
及至峰顶
终于抱住了一棵枞树
很高很高的一棵枞树
剥了衣服
脱了鞋子
伸长的颈子
把树身缠了一匝又一匝
向上 向上
一寸一寸向上量
及至树顶
及至看到
一颗受伤的
落日
往山后逃去
一九七二·六·五
蟹爪花
或许你并不因此而就悲哀吧
蟹爪花沿着瓦盆四周一一爆燃且在静寂中一齐回过头来
你打着手势在窗口，在深红的绝望里
在青色筋络的纠结中你开始说：裸
便有体香溢出
一瓣
吐
再一瓣
蟹爪花
横着
占有你额上全部的天空
在最美的时刻你开始说：痛
枝叶舒放，茎中水声盈耳
你顿然怔住
在花朵绽裂一如伤口的时刻
你才辨识自己
不被承认的秩序
林泉哑默
石头呜咽
山鸟通过一幅画而溶入自然的本身。我来了，说烟，鸟就有了第三只翅膀
这是宇宙的手，统治天空的手
你站在一块巨石上把头发借给风
双目借给地平线
我从不发怒
你说我发怒时也很温柔
我匆匆跑去抱紧一棵树
我隐闻树汁在体内咕嘟咕嘟吐着白沫
我在泥中
我吃自己的呕吐物
我是水的女儿
没有肌肤，没有指纹，没有愤怒的舌头与牙齿，没有沉思的毛发与骨骼
没有语言
身子极冷而影子又极热
温暖如信件
暴躁如焚烧的泪
不安啊！如从江水中提出的一桶月亮
我是灌木林，是荆棘
是云，是风筝
是一堵奔走的墙
是房屋，是书籍，是碎玻璃，是亵衣，是曾经好看过的花
是一门冷了很久的炮
是水也是火
是万物
万物中不被承认的秩序
悟
海，在体内咆哮不绝。蘸着酒渍在桌上划一条航道，回家的旅程便短了。帆已升起，蓝色的歌声随水鸟而去，“漫卷诗书喜欲狂”，多精巧的句子！千多年来动词仍用现在式，而夕阳与潮汐多为过去式。帆再度升起，沿崖岸而行的路却愈来愈远。鱼群三五，灯塔一向兀自发声。透过望远镜我们开始悸动开始裸体开始作跃进的准备姿势及至看到一颗落日。所谓第一等或次等的美善无非是无稽之谈。我仰首朝天空吐一个痰，唾沫仍洒在自己的脸上。
我抓住海
那凶猛的头颅
我抓住自己如抓住一把
未喝血之前
即已折断的
剑
突然间，我于时间的喧嚣中沉默如一握紧的拳头
死亡的修辞学
枪声
吐出芥末的味道
我的头壳炸裂在树中
即结成石榴
在海中
即结成盐
唯有血的方程式未变
在最红的时刻
洒落
这是火的语言，酒，鲜花，精致的骨灰瓮，俱是死亡的修辞学
我被害
我被创造为一新的形式
一九七三·二·十三
月亮·一把雪亮的刀子
日历上，疲惫的手指在划着一条向南的路，及到天黑始告停顿
月出无声
酒杯在桌上，枕头在怀中
床前月光的温度骤然下降
疑是地上——
低头拾起一把雪亮的刀子
割断
明日喉管的
刀子
月亮横过
水田闪光
在苜蓿的香气中我继续醒着
睡眠中群兽奔来，思想之魔，火的羽翼，巨大的爪蹄捶击我的胸脯如
撞一口钟
回声，次第荡开
水似的一层层剥着皮肤
你听到远处冰雪行进的脚步声吗？
月出
无声
大地之血
昨夜风起
我们大家都说
枯叶爱火
解冻的河川
闪着软腰
带走一大群鱼婴
所有会唱歌的果子
抱着一棵树
边跳边燃烧起来
一山动 众山狂啸
种子，母亲的手，水一般执住大地
推开重重巨石的门，子宫内一条龙在涌动
我们势将守住此一时刻，芬芳的成长与死亡
我们势将埋下核，任其成为大地之血
我们的意义在伤痕的那边，我们终将抵达的那边
我们走进脉管如一支队伍
我们占领生之广场
我们安排一株桃树
在风中
受孕
掌
你猜
我掌中会生长些甚么
百合，金雀花，黑色的迷迭香
或一只吃自己尾巴长大的蜻蜓？
才不
也许是
总之
五指伸展出去
没有一根叫做
飞翔
你再猜
我掌中隐藏些甚么
无日月星辰
无今天明天
无炉火
无糖亦无盐
无灰烬扬起
只有血
要求释放
我犹豫一下
我狠狠把双手插入树中
屋顶上的落月
四楼屋顶上
月亮
以三五种晦涩的姿式下沉
白昼为什么那么多浮尘
令人苦思不解
而，比秋寒更重的
是未曾晒干的衣服
是隔壁
自来水龙头的
漏滴
愤怒的葡萄
院子里的葡萄藤
沿着一根晒衣杆
汹涌而至
想必在结实之前总得做点甚么
在枝头酿造的
岂仅是
路人的仰望
哦，无声的愤怒
由青转红……
下午无歌
咖啡壶在桌上
帽子在门后
雨伞则一向掉在别人家里
瓶中的玉兰香
只要加一点点水便再度亢奋起来
至于抽水马桶上
那本破小说的名字
怎么想
也想不起来
椅子往后移一移
万一
电视机中的“西螺七剑”
刺到脸上来呢
四十而不惑
眼看着一只蟑螂
施施然
从腿上
爬
过
对话
我们的对话
白色的
宇宙性的
我们的舌头
未穿任何衣裳
也是白的
宇宙性的
那么，就让我们纠结的头发去沉思吧
长恨歌
那蔷薇，就像所有的蔷薇，
只开了一个早晨
——巴尔扎克
Ⅰ
唐玄宗
从
水声里
提炼出一缕黑发的哀恸
Ⅱ
她是
杨氏家谱中
翻开第一页便仰在那里的
一片白肉
一株镜子里的蔷薇
盛开在轻柔的拂拭中
所谓天生丽质
一粒
华清池中
等待双手捧起的
泡沫
仙乐处处
骊宫中
酒香流自体香
嘴唇，猛力吸吮之后
就是呻吟
而象牙床上伸展的肢体
是山
也是水
一道河熟睡在另一道河中
地层下的激流
涌向
江山万里
及至一支白色歌谣
破土而出
Ⅲ
他高举着那只烧焦了的手
大声叫喊：
我做爱
因为
我要做爱
因为
我是皇帝
因为
我们惯于血肉相见
Ⅳ
他开始在床上读报，吃早点，看梳头，批阅奏折
盖章
盖章
盖章
盖章
从此
君王不早朝
Ⅴ
他是皇帝
而战争
是一摊
不论怎么擦也擦不掉的
黏液
在锦被中
杀伐，在远方
远方，烽火蛇升，天空哑于
一叫人心惊的发式
鼙鼓，以火红的舌头
舐着大地
Ⅵ
河川
仍在两股之间燃烧
仗
不能不打
征战国之大事
娘子，妇道人家之血只能朝某一方向流
于今六军不发
罢了罢了，这马嵬坡前
你即是那杨絮
高举你以广场中的大风
一堆昂贵的肥料
营养着
另一株玫瑰
或
历史中
另一种绝症
Ⅶ
恨，多半从火中开始
他遥望窗外
他的头
随鸟飞而摆动
眼睛，随落日变色
他呼唤的那个名字
埋入了回声
竟夕绕室而行
未央宫的每一扇窗口
他都站过
冷白的手指剔着灯花
轻咳声中
禁城里全部的海棠
一夜凋成
秋风
他把自己的胡须打了一个结又一个结，解开再解开，然后负手踱步，鞋声，鞋声，鞋声，一朵晚香玉在帘子后面爆炸，然后伸张十指抓住一部《水经注》，水声汩汩，他竟读不懂那条河为甚么流经掌心时是嘤泣，而非咆哮
他披衣而起
他烧灼自己的肌肤
他从一块寒玉中醒来
千间厢房千烛燃
楼外明月照无眠
墙上走来一女子
脸在虚无飘渺间
Ⅷ
突然间
他疯狂地搜寻那把黑发
而她递过去
一缕烟
是水，必然升为云
是泥土，必然踩成焦渴的苔藓
隐在树叶中的脸
比夕阳更绝望
一朵菊花在她嘴边
一口黑井在她眼中
一场战争在她体内
一个犹未酿成的小小风暴
在她掌里
她不再牙痛
不再出
唐朝的麻疹
她溶入水中的脸是相对的白与绝对的黑
她不再捧着一碟盐而大呼饥渴
她那要人搀扶的手
颤颤地
指着
一条通向长安的青石路……
Ⅸ
时间七月七
地点长生殿
一个高瘦的青衫男子
一个没有脸孔的女子
火焰，继续升起
白色的空气中
一双翅膀
又
一双翅膀
飞入殿外的月色
渐去渐远的
私语
闪烁而苦涩
风雨中传来一两个短句的回响
秋末怀维廉
田埂上
午寐中的白鹭只用一只脚
撑住满身秋寒
而我阳台上的那盆瘦海棠
于今也得了
严重的胃病
你又走了
据说，台北目前仍在流行
你
这
种
样
子
的
诗
据说，你们邻居后院的松子如拳
一张开，大概就是你那只
抓住巍峨的掌了
忆叶珊
斗酒三百篇也无非证明你是
传说中那个三十出头的
汉子
上街沽酒的时候
总难免不令人想起
同安街一连打翻三次烟灰碟而不色变的青衫少年
叶珊太瘦
而杨牧又嫌胖了些
隔着一只啤酒杯望过去
你的长发仍是极其江南风的
口袋仍装满着
莺飞草长
而西雅图的早雪
是否就是那位打你窗口
蹑足而过的女子？
附
裸莲
——赠画家丁雄泉
你是花，也是蝶
你是树，也是根
你是水，也是船
是燃烧的冰雪
是冻结的火焰
是巴黎的落月
是从纽约广场升起的太阳
你乃一面鼓
乃鼓中之闪电
闪电中之群马奔腾
乃一展开的掌心
众山由此跃升
乃一空旷的子宫
为吐纳万物而空旷
你乃纯白
自波涛万顷中升起的
一朵裸莲
秋日偶兴
那会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吗？
总在雨后
总在钟声轻轻推开寺门的时候
涧水边
一朵山花
在一瓣瓣剥自己的脸
这座山的名字也叫做悠然？
可能是
否则
为甚么那游客撩起云絮
如撩起他的袍子
午后无风
戴红帽子的测绘员
从三脚架的镜子里看到
白鹭
飞成一行淡淡的烟
初晴（一）
如要把我杀死
不妨先以圣诞红那种
激怒的
颜色
惹我
把我温柔地杀死吧
用你那嫩叶上
纯白的
露滴
初晴（二）
说整个天空在飞亦无不可
一只雁子
从窗口匆匆打了一个手势
便黯然而去
我赶快追了出去
却只看到花坛里一只毛虫
在作化蝶的
最后努力
另一只猛然缩起身子
焚诗记
把一大叠诗稿拿去烧掉
然后在灰烬中
画一株白杨
推窗
山那边传来一阵伐木的声音
石头记
所以说
你毕竟是一块石头
静寂自内部生长
自你的骨骼硬得无声之后
所以说
你痴呆地
脱光衣服躺在路旁
静待着
脸上的唾沫
风干
子夜读信
子夜的灯
是一条未穿衣裳的
小河
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
读水的温暖
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
读江河如读一面镜
读镜中你的笑
如读泡沫
翻译秘诀十则
把眼睛译成流水
把时间译成灰烟
把墨汁译成牛奶
把窗户译成鸟声
把妻子译成炉火
把乳房译成茶杯
把镜子译成长发
把街道译成冰雪
把故事译成房租
把钢笔译成阳痿
雪
一
只蓦然伸到我面前的手
一只蓦然
白得如此单纯而又复杂的
手
抚慰着大地之悲痛的
手啊
对谁都一样
白色毕竟是一种高度晦涩的语言
解冻可能是最佳的表达方式
我隐隐听到远方传来另一种声音
当谷物开始在地层下
骨肉交错
二
冰河期，大地并非大地
而是一匹苍茫了千年的布
我忽然懂得了水的意义
事物的最冷处
亦是事物的最初处
然后是群树，是岩石与河川，是火也是风
是矿苗，是化石，是秽物，是书与盐
一只咸咸的杯子
一盆呐喊的花朵
一张复制的脸
一滴清醒的血
我相信它们的卑微亦如
我相信它们的力量
三
至于覆雪下的
阡陌
定然知晓自己一度横过也一度纵过
而我是稻草人我在风中
惊怖地仰望
一只鹰准如何把自己
塑成
一缕烟
四
融雪后，不知我的面容
是否仍白得如此晦涩，冷得如此复杂？
砸碎所有的镜子也找不到答案
无人能挽救我
纵然把体内全部的血
换成火
还犹疑什么呢？
红泥小火炉已熄
酒已凉
趿起鞋子，我扫雪去了
诗人的墓志铭
在一堆零碎的语字中
安排宇宙
我踮脚望去
你正由众人中走出
主要乃在
你把歌唱
视为大地的诠释
石头因而赫然发声
河川
沿你的脉管畅行
激流中，诗句坚如卵石
真实的事物在形式中隐伏
你用雕刀
说出
万物的位置
在此，你日日夜夜
反刍着
昔日精巧的句子
吐向天空而星落如雨
一组意象
从正南方升起
仰着读的那群脸上
开始融雪
你纯粹的眼，亦如
你逃逸的脚
你逃逸的脚 亦如
你反抗的发
你反抗的发 亦如
你痴愚的唇
你痴愚的唇 亦如
你哀伤的血
你哀伤的血 亦如
你化灰后的白
而，举过太阳的臂
向日葵一般的枯萎
最后，最后
苍天俯视你
以一张空无的脸
纵然，在凿子与大理石的激辩中
你的名字
一个
一个地
粗大起来
无非
无非是烟
无非是一杯浓茶
无非是午睡后的怔忡
无非维他命与感冒药
无非镜子
无非走廊上一把令人心悸的黑伞
无非午夜一盏灯
在唱宇宙之歌
无非早点，烧饼夹超现实主义
无非日出如女脸
无非一盆落月
从窗口倾泻而下
无非六祖坛经，金瓶梅与卧龙生
无非下午，捧着退伍令发愣的下午
无非鸦片战争芦沟桥
无非逃难，挨饿，躲警报
无非地瓜圆圆像拳头
无非空心菜长长像皮鞭
无非长江，一玻璃棺材的长江
无非弃我去者烟灰
无非墙脚一窝吐信的小蛇
无非耳边二三鸦雀聒噪
无非吃三明治戴假发的普罗主义者
无非众目中飞出一把毒刀
无非贝多芬在咖啡馆愤然举臂，吐心灵的白沫
无非普普，欧普，乐普，床铺
无非腻腻的
无非咸咸的
无非是云
无非是雨
无非肉语喋喋
无非枕边水声盈耳
无非一座冰山沿着脊柱骨猝然下崩
无非火葬，通过一座烟囱而不朽
无非一尾在油锅里哭肿了眼珠的鱼
无非一只从掌中惊飞的鸟
无非是晚报，晚报是广告，广告是春药
无非电视新闻
无非选举，少棒，水门事件
无非炮弹从越南一路嘀咕到中东
无非基辛格这小子又摸上了万里长城
无非是下放，是劳改，剥光泥土的皮肤
无非是望远镜，由望远镜逼近的悲凉
无非是假寐
无非是咳嗽
无非大江英豪。泡沫。泡沫。泡沫
无非两岸无人
鱼语
惊涛无言
而泡沫喋喋
从长江头至长江尾
游行千里
只为换得全部鳞甲剥尽时的悲壮
我不曾说什么
我乃相忘于江湖的
一尾鱼
两岸
曾搂我以温婉的臂
我选择逆流如选择明日的风暴
自风雷初动的渡口
至落日化为猿啼的三峡
不论顶端是龙门
或者窄门
我始终不曾说什么
岸边的桃树吵得很凶
我不想说什么
一换季，花瓣像那些名字
随水而逝
再换季，无非一堆烂泥
我不忍说什么
风雨未息
在污染的浊流中
任泡沫
喋喋
我不愿说什么
惊涛万丈中
你们听见我奔来的脚步声吗？
男鬼（一）
一向蹲在山上
啃石头
瘦成
一阵风
乃意料中事
值兹百物暴涨
饿，亦不失为一种美德
桌上摆着八十元一斤的猪肉
也只能看看
男鬼（二）
街灯下
一群发青的脸
欲笑未笑
抢来的纸钱
是要数一数的
未超度之前
自己的毛发与骨骼
也得数一数
女鬼（一）
啾啾
从披发间望出去
月正升起
远处
一个掌灯的人
在喊着：妹子
她凄惶地仰起脸
啾啾
女鬼（二）
她
被一根绳子提升为
一篇极其哀丽的
聊斋
循着箫声搜寻
每一个窗口都可能坐着
她那位进京赴试的
薄幸书生
风来无声
她闪身跃入
刚合拢的那本线装书
野祭
终于
在墓草中掘起
一双泛白
而且腐烂的鞋子
当发现你的脚
悬在半空
我触到的
竟是你冰凉的手
当一块长发披肩的
碑
从背后蹑足而来
我急急递过去一杯酒
随即
大声咳嗽
水灯
清明才遇见你
而今七月又半，秋亦半
露，说白就白了
寺钟还没有说清楚它的含义
便把激动传给了回声
你来了，又将归去
说去就去
自从那年
由水中把你抱起
如抱起房门后骤然跌落的
那件衫子
我便开始扎一盏水灯
开始把信写在火上
说写就写
而今七月又半
哀恸亦半
巨石之变
一
灼热
铁器捶击而生警句
在我金属的体内
锵然而鸣，无人辨识的高音
越过绝壁
一颗惊人的星辰飞起
千年的冷与热
凝固成决不容许任何鹰类栖息的
前额。莽莽荒原上
我已吃掉一大片天空
二
如此肯定
火在底层继续燃烧，我乃火
而风在外部宣告：我的容貌
乃由冰雪组成
我之外
无人能促成水与火的婚媾
如此犹疑
当焦渴如一条草蛇从脚下窜起
你是否听到
我掌中沸腾的水声
三
我抚摸赤裸的自己
倾听内部的喧嚣于时间的尽头
且怔怔望着
碎裂的肌肤如何在风中片片扬起
晚上，月光唯一的操作是
射精
那满山滚动的巨石
是我吗？我手中高举的是一朵花吗？
久久未曾一动
一动便占有峰顶的全部方位
四
你们都来自我，我来自灰尘
也许太高了而且冷而无声
你们把梯子搁在我头上只欲证实
那边早就一无所有
除了伤痕
霍然，如眼睁开
我是火成岩，我焚自己取乐
所谓禁欲主义者往往如是
往往等凤凰乘烟而去
风化的脸才一层层剥落
五
你们说绝对
我选择了可能
你们说无疑
我选择了未知
你们争相批驳我
以一柄颤悸的凿子
这不就结了
你们有千种专横我有千种冷
果子会不会死于它的甘美？
花瓣兀自舒放，且作多种暧昧的微笑
六
鹰准旋于崖顶
大风起于深泽
麋麋追逐落日
群山隐入苍茫
我仍静坐
在为自己制造力量
闪电，乃伟大死亡的暗喻
爆炸中我开始苏醒，开始惊觉
竟无一事物使我满足
我必须重新溶入一切事物中
七
万古长空，我形而上地潜伏
一朝风月，我形而下地骚动
体内的火胎久已成形
我在血中苦待一种惨痛的蜕变
我伸出双臂
把空气抱成白色
毕竟是一块冷硬的石头
我迷于一切风暴，轰轰然的崩溃
我迷于神话中的那只手，被推上山顶而后滚下
被砸碎为最初的粉末
汉城之枫
——汉城诗钞之一
打从一株枫树下走过
阿尼哈希咪加
骤见千只炽热的掌
向我伸来
从异乡人的情怯中惊醒
我的脸红了
亦如你的脸
在众叶中闪光
我们都是从火焰中走出
历经万劫而永不化灰的凤凰
我们跳舞吧
我们拥抱吧
让我们燃烧的体温
在冷风中传递
雪祭韩龙云
——汉城诗钞之二
想象雏菊是你的躯体
扎成花环后我在雪中看到你的
脸
群山霭霭
融雪总在下午进行
汇成细流涓涓的
是你晶莹而瘦长的手指，伸入
千山万壑
为何众碑上独不见你的名字
我们觅你于树桠、鸟翼、深谷，以及夕阳
探望你于历史的峰顶
叶子该落时就落
而你那悬在高处的泪却永不结冰
来而复往，热而复冷
你犹之新娘手上的指环
行至终处亦行至始处
俯首溪边，你何须惊惧于
血之黑，骨之白
我们何须屈从时间的锋刃
我们以热血镇压发之哗变
白不等于投降，亦如雪
亦如你雪一样的存在
白不等于一无所有
我们踏雪而来
觅你于深山
深山仅传来一声冷而且白的回响
有时你在云中，有时随雪而降
我捧起你，握成团，捏成粉
手心骤冷而黄昏又将来临
无论如何得为你掌一盏灯
你是否还记得
取暖的最好方式就是回家
尽管你的路近
我的路远。朋友
今日无酒，我在等山涧水涨
无香烛，我在等雾升起
等青山在明夏回来
时间，纵不还给你一缕黑发
也得还给你一匹在风中扬起的
瀑布
这里，诸弦皆断
剩下的仅有那根三十八度线
轻轻一抚，你将慑于一朵花开时的轰然
说是许诺亦无不可
我将再来，再来看你墓前的白杨
趺坐落叶上，听那么几句
无须乎翻译的
萧萧
久而久之，萧萧未必不可能成为一种震撼
亦如战争中的骸骨
久而久之成为墓前的白杨
白杨的
萧萧
看雪只能算是附带的事
酒后的事
朋友，雪在你身边睡着
我在你身边
站着
云堂旅社初夜
——汉城诗钞之三
除了雪
一切都是唐朝的
门的款式，窗的高度
坐下去桌子顿然矮到膝下
庭院中
大概就是那一株寒梅着花未吧！
檐铃自风中传来
王维的吟哦
午夜，口渴只能饮冰
零下六度的客地
客地势必无眠
第一次睡热炕有新婚的亢奋
为何听不到小巷卖花的叫声
天
就这么亮了
依然口渴
猛然推开纸门
只见玄关口
红脸膛的菩提
在激动地一刀一刀
削着梨
晨游秘苑
——汉城诗钞之四
侧院里
一株古槐
可说完全没有了叶子
群雀啾啾
从未见一座石像
在寒风中拉起大衣的领子
这座也没有
想必当年是一位清官
上次战役后
就再无人昂然从此经过
那时的雪
想必不如今晨的白
飞檐的背后是
围墙
围墙的背后是
寝宫内熬银耳莲子汤的香味
门虚掩着，积雪上
有一行小小的脚印
想必昨夜又有一位宫女
蹑足溜出苑去
春川之旅
——汉城诗钞之五
当年王维的马蹄印
不见得比我们的轮痕更深
而尤深的是
不见得怎么汹涌的春川
下午无风
叶子与大地的距离
本就是今日与昨日的距离
冰与水的距离
不见得雪化之前
两岸的浪就必须翻动如一本战史
血红于花时
读也不好
不读也不好
车过假平，许世旭呀
他那指着万人冢纪念碑的手指
颤抖，而且久不放下
不见得不放下
便是坚持什么
三十多岁的汉子只坚持一件事
这件事不见得就是
哭泣
雪渡
——汉城诗钞之六
无人
从此渡去
在韩江的对岸
你们或许
等候另一场风雪
等河
凝结成一首
白色的哀歌
闪烁的
泡沫
乃生之另一诠释
由远方漂来的
裂冰
是第一朵春花？
有鸟自千山外飞来
摆渡的人
仰首，惊闻掠过水面的
扑翅的声音
午夜削梨
——汉城诗钞之七
冷而且渴
我静静地望着
午夜的茶几上
一只韩国梨
那确是一只
触手冰凉的
闪着黄铜肤色的
梨
一刀剖开
它胸中
竟然藏有
一口好深好深的井
战栗着
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起
一小片梨肉
白色无罪
刀子跌落
我弯下身子去找
啊！满地都是
我那黄铜色的皮肤
半月阁夜饮
——汉城诗钞之八
月正半升
晚钟
吟长长的叠句迎客
沿青色石阶
而上，我们来尝冬之初酿
人正半醉
琴韵
懒懒散散地
自窗口
随积雪化去
壶正半空
徐廷柱猝然掠衣而起
好熟的诗句啊
犹似长安酒楼飞落的
一条儒巾
意正半浓
汉城大学弹筝的女生
掩嘴而笑
再笑
山外的灯火更远了
一九七七·三·廿八
雪地秋千
——汉城诗钞之九
我们飞扬
大地随之浮升
止于四十五度角
止于那种伸手便可触及
叫人想死的高度
我们降落
大地随之撤退
惊于三十里的时速
回首，乍见昨日秋千架上
冷白如雪的童年
迎面荡来
啊！雪的肤香
秋千架上妹妹的肤香
如再荡高一些，势将心痛
势将看到院子里渐行渐速的
蓟草般的乡愁
而左手边
那条至今犹未全部解冻的小河
体温何时上升？
新罗的早雪
至今犹无衣裳，赤裸
且有提升为水之前的执拗
从四十五度角的危严跃下
是否有如坠入深及千寻的寒潭
雪，摊开如一部近代史
我们愈读脸色愈白
且常在冷中骤然惊醒
我们飞扬
低头已不见地面上的脚印
警兆呀警兆，令人顿生
雪花落在颈子里的那种仓惶
合起双眼
想象灰飞烟灭的悲壮
荡成如此美好之秩序在如此高度
何等严肃的儿戏
如说是悲剧其韵律岂不稍嫌轻快
雪地的秋千
半悬的中年
我们上升，而且降落
我们摆荡，而且哀伤
在风中，自由而无依
在遍体冰凉的夕阳中
我们抓紧绳索的手
由红而青
听徐廷柱酒后诵诗
——汉城诗钞之十
马蹄响在
官道的那一边
雪地上，马群奔驰而过
我们停杯，倾耳聆听
传自晚唐的一声悲笳
他冷肃地坐着
笑容如石
舌尖上刚绽裂一朵白菊
暖房的那厢
一株高丽蓟便开始哭了
他饮过酒的唇
又红又冷
吐出的意象，飞舞亦如
十一月最后落下的一树枫叶
意义潜伏在
单音节叠句的那一边
火的那一边
向日葵突然扬起脸的那一边
死后才爱
才称之为史书的
那一边
无人识得
一条河在城市下面流过
该是何种容貌，而
我确知道，那巨大的声音
必然发自水的静默
我泅入他的体内
我没顶，我举波涛而行
正待抓牢那只手
他又以另一个长长的句子
将我从水漩中
一把捞起
小店
——汉城诗钞之十一
我们吃着
一盘盘雪腌过的
泥土搂过的
月光喂过奶的
切成一行行一节节
读起来
比杜少陵的乐府还要清脆
称之为韩国泡菜的
诗
既咸且辣
多少带点洪润基的风格
而主题 乃
一种越嚼越暧昧的
乡愁
有人轻叩纸门：
“伙计，再温一壶酒！”
不归桥
——汉城诗钞之十二
店曰板门
桥名不归
过河沽酒的人
竟然提回一瓶热泪
千人皆醉，唯独
一粒种子仍在雪下醒着
田园纵然将芜
纵然有千棵松树可抱
归与不归都是一样
且非双脚所能预知
譬如说：枪声响起之前
你可曾听见血管中的呼啸？
你们爱火，且在火中孵卵
你们以抚炮的手抚自己的头颅
征人啊，饮完最后一杯
该过桥去了
鸭绿江水深千丈
不及半页历史的哀痛
渡江后即是你们陌生我们熟悉的
山河万里
而泪的咸度则完全一致
至于明日
明日雪中之火亦即今日雪中之灰
归与不归都是一样
棉军服湿了又干
来福线暗了又亮
水壶的叮当
掩不住母亲的叮咛
过桥的脚印像一句句遗言
既然这场雪非下不可
就饮此绝对性的一杯吧
醉与不醉都是一样
靴声砉砉
午夜惊起的妻子
不曾说什么
说与不说都是一样
一株腰斩的白杨
如果山那边降雪
——汉城诗钞之十四
如果山那边降雪
你可否看到
巨蟹星横行于
天宇的历历爪痕？
这且不去管它
我们久久冰立山顶
无非是想证实
山是否仍是白山
水是否仍是黑水
高中地理课本上的河川
仍在我的体内蜿蜒
如果山那边降雪
乌拉草和貂皮
是否能保证黑龙江解冻？
这也不去管它
寒梅也许开了，开了又将如何？
总得有人来此踏雪吧
涧水浅了又深
在暗香浮动中
飘起了
一张张肿得像黄昏的脸
一九七七·五·四
无人开会
——汉城诗钞之十五
铁丝网
缠着
铁丝网 缠着
铁丝网
之内
一间空旷的铅质谈判室
板门店之风
来去自如
枪声呼啸自如
观光客绕行会议桌指手划脚自如
十把椅子就是十把椅子
灰尘扬起，灰尘飘落自如
门口的卫兵散步继之以
呵欠自如
灰鸽咕咕自如
太阳开成一朵温柔的大丽花自如
一片云
照例在那座巍巍然的阵亡将士纪念碑上
留下一大片阴影自如
天使在屋顶盘旋而且歌唱
只是
无人开会
孤寂之花
（赠韩国诗人赵炳华）
——汉城诗钞之十六
你是空中飞翔的一只纸鸢？抑或孤悬峰顶的一滴泪？在那看不见的高处，你说你比孤独更荒芜。我常想，如你再升高一些，势将结为冰，下降后势必化为水，水浸入大地裂开的伤口，
然后长出一朵孤寂之花。
于是我便开始懂得你那深深的沉默，无声的喧嚣。当你说“最美的事物也是最哀伤的事物”，你不是以语言说它，而是以雪，以纯白的思想。从你烟斗中冒出的柔柔的诗句，冷隽得令人寂寞。
想必你已无惧于任何一种方式的萎落，因你原本是一朵孤寂之花。想必你已知道明天雪地上仍将升起那颗太阳，那么，活就活吧，爱就爱吧！让我们培养爱心亦如培养一盆雏菊，不仅分给邻人一罐青豆，而且把敌人从血中扶起，然后呢？然后练习迷失自己，化为高空的一滴泪，你的诗冷得令人心跳。
一九七七·十一·十二
在你的诗中行走
（赠韩国女诗人金良植）
——汉城诗钞之十七
设想我们相遇在古远的百济国，百济国的井邑村，在寒夜，在雪尚未化为涧水的歌声之前，你会不会从窗口递给我一小壶白鹿酒？山中有一盏灯，室内有一盆火，而我的路还很远，
你却递过来一块手帕。
你不会不知道，我的泪可以燃烧，不能擦拭，一擦就会冒烟。还是读你的雪山，读你冷澈的《早春之夜》吧！我们盘膝而坐，饮你的白鹿酒，把你递过来的手帕擦唇边的酒渍，暖暖的旅程，
亦如在你的诗中行走。
一九七七·十一·十二
时间之伤
1
月光的肌肉何其苍白
而我时间的皮肤逐渐变黑
在风中
一层层脱落
2
门后挂着一袭战前的雨衣
口袋里装着一封退伍令
阳台上的昙花
白白地开了一夜
时间之伤在继续发炎
其严重性
决非念两句大悲咒所能化解的
3
又有人说啦
头发只有两种颜色
非黑即白
而青了又黄了的墓草呢？
4
至于我们的风筝
被天空抓了去
就没有一只完整地回来过
手中只剩下那根绳子
犹断未断
5
只要周身感到痛
就足以证明我们已在时间里成熟
根须把泥土睡暖了
风吹过
豆荚开始一一爆裂
6
有时又不免对镜子发脾气
只要
全城的灯火一熄
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脸
一拳把玻璃击碎
有血水渗出
7
那年我们在大街上唱着进行曲
昂昂然穿过历史
我们热得好快
如水
滴在烧红的铁板上
黄卡叽制服上的名字
比枪声更响
而今，听到隔壁军营的号声
我忽地振衣而起
又颓然坐了下去
且轻轻打着拍子
8
想当年
背水一战
……
暮色四起
马群腾空而去
隐见一位老将军的白头
从沙尘中
徐徐
仰起
9
涉水而行
我们的身子由泡沫拼成
猛抬头
夕阳美如远方之死
水面上
一只巨鹰的倒影
一闪而没
我们能泅过自己的内海吗？
10
最后把所有的酒器搬出来
也无补于事
用残酒
在掌心暗自写下的那句话
乍然结成冰块
体内正值严冬
炉火将熄，总不能再把我的骨骼拿去烧吧
书之骚动
一册薄薄的李商隐 上面是
一册大字足本的聊斋 上面是
一册烫金封面的战争与和平 上面是
一册社会进化论 上面是
一册实用经济学 上面是
一册市场调查学 再上面是
一册厚黑学
夕阳无限好而命不好的李商隐
蓝田日暖，被成吨的铅字压得
两眼冒烟的李商隐
纵然昨夜的那支蜡烛业已成灰
历史中仍悬着一滴
固体的泪
画之骚动
白色粉墙上的
一幅非洲风情画
熊熊自焚
你或听到
一阵鼓声自刚果传来
火光中
一支曲调叫做挽歌
一丛黑发叫做宗教
一种哀伤叫做主义
食尸鸟眼中分不清黑与白
而血，只有一个颜色
霸占四方而成为某种坚持
坚持不肯
自画框溢出
蛇之骚动
冰凉的意念
又如何能使脉管中的血水飞腾？
说的也是
它抱自己的蜕衣沉思
它把冷却后的悲忿
从一口毒牙中
逼出
有时就这么盘蜷过冬
孵一枚小小的
太阳之卵
另些时候则沿着弄蛇者的笛音
爬升
及至舞成
一朵蔷薇
水之骚动
设若是水
你该温柔而无声
结冰当是千年以前的事了
那时，你曾白得如一块寒玉
痴而
冷
你开始生烟
在我炽热的掌中
看你奔来
我即伸展两岸以迎
举起你
高及我额
举起你如举
千浪
包青天三段论法
龙头铡
来人啦！
龙头铡伺候
惊堂木是命题
刽子手是推演
头落地是结论
皇亲国戚驸马爷也得蹲了下来
像搂侍妾似的
搂住铡刀
“包黑子，你……”
一声凄厉的喊叫之后
一个个捧起自己显赫的头颅
走出镜头
虎头铡
曾是英雄豪杰
无非绿林巨枭
说来好笑，今后
聚义堂上的镜子里
居然再也找不到自己那副花脸
也罢，想起二十年后再一条好汉
昂首向前
且轻抚着那具制作精巧的铡刀
嘿嘿连声：
“好刀！”
血，激射而上
“明镜高悬”那块金匾
晃了一晃
狗头铡
杜大年
小民在
本府判你铡刀之刑你可心服？
小民不服
（包公额上的月亮猝然落了三分之二）
为何不服？你说
小民想尝尝——
龙头铡
截指记
——戏赠周梦蝶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
——庄子
武昌街的午寐
午寐中的诗人
诗人手中的一张素纸
素纸上一只犹未完工 而
振翅欲飞的彩蝶
街边走来
一位白衫黑裙的女生
问诗，问佛，问深山一盏灯
问洛阳街怎么走
搭讪二三，还好对付
临去顶多赠她一点点禅
一朵苦味的笑
至于那些心狠手辣的催稿者
不言不语，两眼
瞪着你那瘦小的手指
一根一行
十行勉强凑成一首
佛法无边，诗的字数不限
要给就给他们双掌吧
你一面念大悲咒
一面挥剑
十指齐掌而断
喏，拿去
外加几滴血的标点
突然长身而起，跑向街心
你以无指的手指指着月亮
笑曰：幸好那里还留了一篇
说着说着
一片浮云飞来
堪堪擦去了一半
水仙之走
1
某日下午。室内
窗口摆着一盆水仙，盆内散置一堆石子，露着白牙
一个瘦长的少年在浇水
2
水仙哗地突然长高数尺，青茎挥动如舞者之臂
他惊喜
他看到盆内根须在亢奋中涌动，纠结，频频呼吸
他走向一面镜子
他抚摸自己的脸
然后脱光身子，在室内昂然踱步，搓着双手
然后再看一眼镜中裸着的自己
期待。期待水仙的花瓣像神迹似的展放
他愕住。水仙的叶子仍在继续往上长
他拿起一把刀子开始割自己的脉管，血激射而出，注满了花盆
他微笑。他听到一阵猛力吸吮的声音
他看到水仙的青茎渐渐转红
3
垂着头
他瘫软地躺在地板上
4
水仙从窗口跨了下来
捧着自己的脸
向河边走去
大寂之剑
孤峰绝顶
远处传来一声长啸
太阳绕着一棵老松旋飞，渐旋渐大
树下是一块巨石，石上是青苔，青苔在着火
一把雪亮闪光的剑
另一把雪亮闪光的剑
颤颤地纠缠着
两位剑客在无言中对峙，额角流汗，嘴中发出轻吼
没有招式
没有内力
没有凶险
没有霸气
剑气森然
众山停止呼吸，似乎可听到空气中发出嗤嗤冰解的音响
飞鸟只要通过剑气交织的十丈方圆便纷纷坠落
一切静止无声
在等待风雷骤动时闪电之一击
没有呐喊
没有行动
没有对话
没有观众
千年寒铁铸成一身孤傲
剑身的冷是因为血的热？
彼此淡漠地交缠着，无视于对方的锋利
如果一剑动，则战局瞬间结束
不动即是胜利
时间静止。太阳愈飞愈急，愈飞愈远
剑刃映出落日的悲怆
没有伤痕
没有死亡
没有始
没有终
没有任何情况将要发生
没有消息
广场
什么塑造了你
当你塑造了暴风雨的中心
正午，我往往站在中央
往往使自己觉得距太阳最近
影子自无必要
说汗水将如何如何肥沃一部历史
亦无必要
广场上
鸽子啄去了我半个下午
另一半浪费在
与铜像深深的对视上
我在等待炮声
而炮声响起时又将如何
降旗的号音
一再强调我们明日的辉煌
咯咯而去的靴子啊
你岂可装作不懂
纪念馆之晨
提鸟笼者二三
练太极拳者七八
溜狗的妇人兜几个圈子便走了
另外一些则蹲在石阶上
读早报上的奖券号码
读石油上涨
读机车骑士互撞之壮怀激烈
抬望眼，看风啸云卷
其潇洒亦如
林觉民的绝命草书
汗巾是无论如何也拧不干的
心想：河山的泪
只怕也拧不干了
他该回家了
手中拎着
当年路过广州时买的那件灰毛衣
走得实在太慢
退役后
他就怕听到自己骨骼错落的声音
三张犁靶场
正想写一首战争的诗
三张犁靶场的枪声
一一落在我的稿纸上
没有下酒菜的时候
子弹噼里啪啦给我炒了
一碟子青豆
慢着：
他人之血
我怎能干杯
一九七五·三·廿九
煮酒四论
论英雄
有海
在体内汹涌
才半瓶陈年高粱
浊浪排空，淘尽的千古英雄
一个个如剥壳的虾子
你拿起筷子在盘中点名
喏！数风流人物尽在其中了
不要再喝了！你的脸
已红得如当年火中的赤壁
不然不然
君非刘玄德
我非曹孟德
更非基辛格与布尔兹涅夫
无德岂会脸红
脸不红才敢说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才敢挟着皮包赴日内瓦开会
闲来玩骨牌
输赢管他娘
反正高棉越南的血不是自己的
不要再喝了
反正你我只不过是
这碗蛋花汤中的葱末
不然不然
反正英雄只喝酒，不付钱
论剑
拔剑迎风起
收剑天河断
如今豪情不如昔
一夕只饮三百杯
请吧请吧，今夜趁我
兴正浓
月正升
酒正温
剑在鞘中作龙吟
当年我也曾
熟读武当昆仑青城邛崃各种主义
苦练各家不传之秘
朝在长江饮马
暮宿峨嵋金顶
某年的野店，我以炯炯目光
在石壁上凿诗一首
策马穿过廿四史
兼程赶往乌江去为项羽送葬
今日你不要以为我只是
一块磨剑的石头
只因老夫的锋芒尽敛？
也罢，看剑！
你微笑
以睫毛轻轻挟住一支射来的竹筷
论诗
至于诗
不提也罢
无非东山飘雨西山晴
我委实猜不透
一行白鹭上青天
去干吗？
论女人
既非雨又非花
既非雾又非画
既非雪又非烟
既非灯又非月
既非秋又非夏
有时名词有时动词
有时房屋有时广场
有时天晴有时落雨
有时深渊有时浅沼
有时过程有时结局
有时惊叹有时问号
说是水，她又耕成了田
说是树，她又躺成了湖
说是星，她又结成了盐
说是鱼，她又烤成了饼
说是蛇，她又飞成了鹰
岁末无雪
午夜窗口一盏灯
他衔着烟斗
他沉思当仰望天花板
他把时间雕成一块块方格
踱步中
一双壁虎仓卒地完成了交尾
他嗅完一朵初绽的菊花似乎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月亮总是无声，总是不痛不痒地
抚着他的额。露水渐渐转白
而怀中的弦琴冷而且静
他环顾四壁
书籍都已熟睡
唯有一张白纸醒着
醒着而又空着
亦如他骨骼里间间无人看守的房屋
他也曾关心水的变色
山的走向
植物如何衰老而不再怀孕
以及碑石在异乡竖起时的惴惴
不管怎么说，夜毕竟很深了
午夜最不宜照镜
最怕证明昨天的头发只在昨天黑过
天好冷，他用手指蘸着酒渍在桌上写着：
“一堆火，骤然在某一重要时刻熄去”
为什么？无人想去探悉
反正
今年的雪是无论如何下不成了
窗口
依然一盏灯
岁末无诗
无雪，也就罢了
无酒无诗将何以面对窗外步步逼近的青山
饮酒与作诗
往往是说发生就发生的事
闲时，他就喜欢倒转酒壶
听满杯唐人绝句互撞时的叮当
醉，无可无不可
而声声慢之类则不如大曲流经喉咙之过瘾
其实，我何尝不知
他经常躲在洗手间作习惯性的呕吐
他拒绝我读他草草写成的诗稿
他说
只因其中挟有血丝
晨起对镜
他决心重整他的形式与风格
他洗脸洗出了五行
干毛巾擦去了三行
他穿衣服时想出了四行
刮胡子刮去了两行
他梳头梳出了一行
刷牙刷去了三行
他如厕蹲出了五行
卫生纸揩去了六行半
剩下的半行
喝完最后一杯也就忘了
欲飞之掌
仿佛听到一阵阵水声
自脚趾涌向头部
流经全身的筋脉，骨骼，肌肤，毛发
止于双掌
这正是化火焰为翅膀的第一步
飞的意念
在十指立成十座烟囱时
大致已经完成
惊
我们能说
死亡不是一种纯粹的事物吗？
一只丝袜
去年伸出的舌头
今天还吊在
晒衣绳上
夜登普门寺
说山中月光的皮肤如何如何冰凉
想必无人相信
小径旁一丛青竹
竹林中一座新坟
我站在那里久久守候
一株山茶
从雾中伸出手来
山鸟
隐隐从峰顶掠起
如着火的意象
从一册唐诗中飞出
它的韵味
决不可能在
城市的灯火里寻到
不相信山中月光的皮肤是冰凉的？
你听，一个挑水的小和尚
一路喷嚏而去
妻的手指
昨天刚立春
她便忙着为我收拾冬装
仍是那件脱毛的大衣
仍是那件大衣的口袋
仍是口袋里那个洞
仍是妻的手伸进去
翻转口袋一看
仍是那只又瘦了一些的
食指
童话
小时候
我喜欢用瓦片
在水面上
打飘飘
风折叠着湖水
时间折叠着脸
那天我在岸边
奋力扔着石子
跟着飞出去的是一只
灰色的掌
回响
怎么也想不起你是如何瘦的
瘦得如一句箫声
试以双手握你
你却躲躲闪闪于七孔之间
江边，我猛然看到
自己那张草色的脸
便吵着也要变成一株水仙
竟不管头顶横过的一行雁字
说些什么
你一再问起：
“千年后我瘦成一声凄厉的呼唤时
你将在何处？”
我仍在山中
仍静立如千仞之崖
专门为你
制造悲凉的回响
饮我以花雕
剑一般的年代
曾饮我以高粱大曲
长发披肩口沫横飞亦不负风流之姿
时则豪饮于灯下
独酌于时间的巅峰
下酒物多为整盘整盘的
李白炒波特莱尔
醉后天上的月亮至少四个
久久不敢面壁
一面壁便想把自己的影子撕下来
少年的饮者啊
为写一首小诗而煮酒
而临窗无言
而苦等一树落花
花落时又愁得吐血
而今，则饮我以花雕
槛外雨声如一落拓江湖寒士的吟哦
醉眼中，花雕仍不乏江南水色
有时总忍不住以手指
在桌上写满山河的名字
想想，最后还是用衣袖拭去
真能全部拭去也还罢了，而……
杯弓纵非蛇影
怕只怕喝下去后那种暖暖的涌动
竟成你我明日的警讯
心悸归心悸，这究能引起何种风波？
不论在壶中或腹中
最多漾成一朵小小的涟漪
你们说的也是
地震在唐山，距离
手中的花雕，花雕中的江南
毕竟嫌远了些
双手愈握愈紧
啪地一声，酒杯炸裂
血流满掌
体温
随酒温骤然下降
一九七六·十一·十四
奥秘
一盆雏菊
初绽的奥秘
于太阳升起时即告完成
我拨开枝叶
走入花心
我吃它的蕊
我吸它的汁
我一天天瘦了下去
当毛虫把思想绕成一个茧
我已带着满身的伤痕逃出
我躲进另一朵花中养伤
且暗自窥探一只野蜂
如何以露水酿成蜜汁
我反脸舐舐自己的伤口
血，果然是苦的
惊见
我久久苦待的
或许就是这一匹冷而无声的叶子
惊见
一匹银杏叶
从银座街边蝶飞而来
躺在掌心
像剪下来的一小片黄昏
安静而哀伤
一场骤雨
一把花布伞打从骑楼下走过
你静静飘落
说是到远方去，去看
一株树如何在风雪中
俯身搜寻昨日的蝉声
碰巧我从此路过
且缓缓翻起大衣的领子
捧着你
你的筋络有多长就捧多久
我磨擦双掌取火
而后我们燃烧成
一堆灰
灰中最初的静默
风灯
——为《风灯》诗刊创刊而写
悬于小站
风中的一盏灯
是召引的手
路尽头的旅人
愈走愈近
灯下
仅有手掌那么大的
一块占领地
亦足以安置天地那么大的寂寞
他一再仰首
等火焰在冷风中爆燃
倦于白昼的喧嚣
他自夜色中摄取孤独的力量
猝然回首
只见那焚燃自己膏油的人
在历史中踽踽独行
战马
风云激变
我自昆仑一跃而下
咆哮亦如天外飞来的黄河
目赤，发白，黄沙滚滚
将军啊！今晚驻宿何处？
餐秦岭之雪
饮关山之月
踏白骨成青山，剑断旗裂
将军，自你巍为广场上的一座铜像
再也无人懂得我对空的长嘶
记起身负曹操退走华容道的那桩事
便不由得脸红了起来
是汉子就当唱溅血之歌
只要不遇到秦琼那一类落魄英雄
将军，我这层皮迟早都会裹在你的身上
蹄印深深，这是谁烙下的伤痕？
挥鞭的人是不会回来了
我随着落日在沙尘中踽踽而行
乍然看到
一群食尸鸟从火焰中惊飞
而今雕鞍虽冷，号角无声
伏枥多年未忘梦中的白山黑水
千里万里
蹄声仍响自昨日的天涯
将军啊将军，我又看到剑气自你额间升起
第一滴碧血
——记陆皓东烈士
“一我可杀
继我而起者不可尽杀
……
……
吾言尽矣
请速行刑！”
烈士的豪语
如大海之咆哮
当一颗泰山那么重的头颅
轰然落地
历史以双手捧住
这亚洲第一个民国的第一块基石
沸腾的热血，溅向
他一手设计的青天白日旗
染我中华之巍巍山河
一片鲜红
大汉莽莽
易水冰寒
烈士的悲歌激起众山的回响
他每一根傲骨
支持着“我死则国生”的信念
自从那年翠亨村出发
他就像拔出的怒剑不再准备回鞘
为革命洒下的第一滴血
在激越的长啸中
化为浩气英风
广场上
号角发出金属的召唤
集合了，兄弟们
我们肃立，面对太阳升起的方向
我们扬灼亮的脸，仰望
一面大旗在晨风中凛凛升起
升起烈士不朽的英魂
千万双眼睛闪光亦如雕刀
将他廿九岁的生命
刻成千秋
根
1
非茎
非叶
非花
非果实
之能如此安于孤寂安于埋没安于永世的卑微
是血
是盐
是家
是乳汁
大地育我喂我腐朽我又重创我为茫茫的时间
2
我吸取，我输送，我呕白色的血，我枯瘦
我死去，无一棺半冢
我抱他人的骨灰瓮入睡
地面上送葬的唢呐声
早已随风而逝
我死去
很快我又复活了
我是最初的
我是最土的
我蛰伏无声，我正准备
用鲜花为你们营造一座永生的城
我是时间
3
地壳日益阴冷
而我满身是火
我哀伤？
也许是，但泪已凝固
4
我的手长而执拗，相互纠缠
我使土壤与岩石紧紧团结
我慢慢爬行
据说天空是蓝的
我知道我绝到不了那里
我的梦没有翅膀
我从不傲慢，亦无虞于羞辱
因我前后左右
空无一人
无一人能为我忍受化血换骨的蜕变
作证
5
春天
我被挖掘
我被灌以雪水
我毒藤一般被人曝晒，焚毁
我被浓烈的阿姆尼亚呛得咳嗽
风雷动地，我以泞泥塞住耳朵
我怯于嚣骚且拙于诅咒
却无惧于那些胸怀刀子的人
因为我藏在最深处
我是最初的
我是最土的
夜饮溪头公园
雨落在发上
竟然生出冷湿的历史感
在高瘦的柳杉下
商禽之一再咳嗽并非无因
而管管辛郁的引吭高歌
每一句都含有血块
渡此哀乐中年的最佳方法
是共饮一盏
渗有小量雨水的高粱
而后激辩
而后安静地坐看
路灯从小径的那一头亮起
高歌与激辩无非是为了证明
我们的血在雾起时尚未凝结
至于饮酒，饮酒又有何用？
一到深秋
满山的银杏叶都将一一
被说成夕阳
我的绝对性
你等切我成方的
揉我成圆的，又搓成长的
我有水的韧性而不须发愁
你等剪我的脸成碎纸
焚我的发成烟
我乃飞升为一片天空而不须发愁
你等浸我以海水
晒我以烈日
我乃结晶为盐而不须发愁
你等烹我以香料
炸我以沸油
我乃成为可口的美味而不须发愁
你等烤我的舌头嘴唇成灰
我的语言得以遍传各地
我乃化为众人之书而不须发愁
你等抽出我体内的血
再灌进去水
我乃浩瀚成海而不须发愁
你等拆散我的骨骼
盖成一排排房屋
我乃成为万民之城而不须发愁
你等淹我以唾沫
浸我以千寻的泪水
我乃过滤为一条清泉而不须发愁
你等装我在肥皂泡泡中
使我不上不下，忽东忽西
我乃看清了内外的虚实而不须发愁
你等控制我以一具变压器
使我骤冷骤热，忽黑忽亮
我周身布满了电流而不须发愁
你等将我的左脸漆成白色
右脸漆成黑色
我乃轮流成为日夜而不须发愁
你等以我的肋骨铺成轨道
以我的双脚筑成桥梁
我乃展布为大地的脉搏而不须发愁
你等以煤烟熏我
以噪音对我作凄厉之呼啸
我乃答以远传千里的回声而不须发愁
你等在我脑中埋下一粒石子
且浇以我的热血
我乃结成一树鲜红的石榴而不须发愁
你等把我分解为沙粒，芜草，碎玻璃，空锡罐
火中的残灰，雪地的脚印
我乃被诠释为新的秩序而不须发愁
我的绝对性
如大气之不可侵犯
羊年十二行
卡特吃不吃羊肉
这不是问题
问题乃在
北平东来顺的火锅中
正在燉的究竟是
谁的肉？
欲雪的下午
天安门的石狮子冷得发抖
拥轻裘而饮茅台的大爷们
不会不知道
剥制羊皮的过程
就是一部中国现代史的过程
一九七九·三·十四
三月之惑
烟缸中
堆满了化灰的心事
仰望天花板
把你的脸琢成
一块烟雾氲氤的玉
我突然想到雪
想到箱子底下那件月白的衫子
你说越穿越冷
我轻轻拉你的衣角时
却又烫手
无论如何决不是火
握你时
你掌中仍是
大雪纷飞的三月
边界望乡
说着说着
我们就到了落马洲
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
手掌开始生汗
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乱如风中的散发
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远山迎面飞来
把我撞成了
严重的内伤
病了病了
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
只剩下唯一的一朵
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
咯血。而这时
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
飞越深圳
又猛然折了回来
而这时，鹧鸪以火发音
那冒烟的啼声
一句句
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
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
你却竖起外衣的领子，回头问我
冷，还是
不冷？
惊蛰之后是春分
清明时节该不远了
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
当雨水把莽莽大地
译成青色的语言
喏！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
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
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
与李贺共饮
石破
天惊
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
这时，我乍见窗外
有客骑驴自长安来
背了一布袋的
骇人的意象
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
已挟冷雨而降
我隔着玻璃再一次听到
羲和敲日的叮当声
哦！好瘦好瘦的一位书生
瘦得
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
你那宽大的蓝布衫，随风
涌起千顷波涛
嚼五香蚕豆似的
嚼着绝句。绝句。绝句。
你激情的眼中
温有一壶新酿的花雕
自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
最后注入
我这小小的酒杯
我试着把你最得意的一首七绝
塞进一只酒瓮中
摇一摇，便见云雾腾升
语字醉舞而平仄乱撞
瓮破，你的肌肤碎裂成片
旷野上，隐闻
鬼哭啾啾
狼嗥千里
来来请坐，我要与你共饮
这历史中最黑的一夜
你我显非等闲人物
岂能因不入唐诗三百首而相对发愁
从九品奉礼郎是个什么官？
这都不必去管它
当年你还不是在大醉后
把诗句呕吐在豪门的玉阶上
喝酒呀喝酒
今晚的月，大概不会为我们
这千古一聚而亮了
我要趁黑为你写一首晦涩的诗
不懂就让他们去不懂
不懂
为何我们读后相视大笑
发香
不是千丝万缕
而是一根
我牢牢地牵着一根发
进入你的园子
好看的蔷薇都惯于裸睡
春是嫌瘦了些
夏又何尝胖过
更不用提秋与冬之落叶纷飞了
我负手而前
看你满园子的发香凝成白露
不是千勺万勺
而是一滴
当你沉默如一枚地雷
我在你的背后
你陷落的脚印背后
你濡湿的影子背后
你思想的背后
走着
无论说或做，爱只是当年的一件旧衬衫
荆棘一再以尖锐的啸声
印证它嗜血的个性
一步
一次心惊
好怕走在你的背后
当你沉默如一枚地雷
致萧乾先生
从牛棚到爱荷华
从右派到可爱的资本主义
路是远了一些
走到“落日”
地球上仍找不到你的“梦之谷”
在密西西比河的左岸
在微温的夕阳里
你长长的投影
比枫叶更具秋意了
据说，你带去的一瓶贵州茅台
是很纯的
据说，爱荷华的中国周末也是很纯的
会议主人的笑声
想必更纯了
你领头干杯而话却不多
你用伤口向世界发言
不谈文学也罢
那么就聊聊天气吧
北平也许正值初雪
爱荷华的秋已深了
而台湾的阳光正好
正是你所需要的那种温度
历代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