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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40首赏析

水龙吟 苏轼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本词为借柳絮比喻人抒情的咏物之作。本诗大约在哲宗元祐二年(1087),作者与章质夫同在汴京为官时所作。
咏物词,贵在既出物之形态,而又别有所寄,即应在不即不离之间。作者的这首词,明咏杨花,暗咏思妇,更隐然寄托了身世坎坷沦落的寂寞幽怨。王国维《人间词话》称:“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最工。”
上阕起句“似花还似非花”,以写意的笔致写出柳絮的特性与命运:柳絮名为“杨花”,暮春时与群芳一起落下,成为撩人一景,但群芳有人爱惜,柳絮却是任其飘落。这一传神描述既写出杨花的特点,而又隐含思妇的状况,为写人言情留下了许多空间。“非花”一词,更是提醒读者词作并非着力于描花,而更注目于咏怀。“抛家”以下,写杨花飘落,如弃妇无归。以拟人手法将杨花喻为伤春思妇,又以女性情态描摹柳絮的盈盈之态,浪迹天涯的无情杨花有了人之情思,柔肠百结的思妇更显萦损之态。花人合一,相互辉映,凄凉欲绝。“梦随”数句,杨花纷纷坠地时而随风上扬飘舞不定的姿态,恰似思妇梦随郎君心意决绝,却被莺呼起只剩空虚怅惘。思妇之神,杨花之魂,尽皆表达得出神入化。
下阕将无限怨恨一笔荡开,转而以“落红难缀”之恨引出落花飘零以陪衬杨花,由笔传情,更深沉地写出杨花委尘的无限悲恨。“晓来雨过”,杨花也当如落红一样,花落形销,魂亡无迹。思量、情思、追寻都被雨打得无影无踪。相传杨花落水会化为浮萍,“一池萍碎”,既是对杨花飘落之后的传神描写,着一“碎”字又似思妇破碎的心。“春色三分”又将“西园落红”带入,落花飘零,再难寻觅,惜春之情,对此尘土流水而更增伤感。结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将飘零杨花与思妇情思绾结一处,那湿淋淋像泪的杨花,恰似思妇的点点眼泪。物与人,景与情交融一体,达到浑化无迹之境。
本词意象朦胧,明咏杨花,暗咏思妇,离形取神,从虚处摹写,笔致轻灵飞动,抒情幽怨缠绵。本词一出,超出当时章质夫已经名声颇大的原作。后人认为诗人更似原作,章词倒似和作。


水调歌头 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本首是一首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咏月怀人词。在对明月的追问和对兄弟的思念中,作者完成了一次关于宇宙、时空和情怀的激情宣泄与心灵超越。
上阕写对月饮酒,思融于景。起句陡然发问,奇思妙语,破空而来,正是面对明月思绪万千而不得不发,更是激情喷涌而凝成一问。如果说李白“举杯邀明月”“停杯一问之”是淡然相询,此处“把酒问青天”的苏轼则既是与月相知不必客气,也是胸多块垒而无暇礼让。此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中秋,时作者因与王安石意见相左,出任密州知州。但作者不问尘世荣辱而问明月几时,一笔将俗世排开,而代之以澄明之境。“明月几时有”,既像是在追问明月的起源、宇宙的诞生,又好像是在惊叹造化的神妙,隐隐有美景何时的感慨。这时,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已经不复存在,而只剩下与月对话的我和高悬于天的月。
在与月的对话中,作者的心向上飞升,像天上宫阙已近在眼前,即可看清青天之上是怎样一个与人间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怎样的让作者等待和向往啊!越向往明月相伴,便越见对现实隐含的不满。“我欲乘风归去”,是面对明月、追问明月的自然结果,也是作者面对现实时老庄思想的又一体现。常抱超然物外思想的诗人像就要出世登仙,回到他的归宿——明月了;读者也随着他的乘风归去而见皎洁月色了。但作者笔锋一转,“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像出世之途也充满艰辛。“起舞”两句,词意再转,似又该回到人间,但诗人并不坐实,而让朦胧月下的清舞、似真似幻的境界、出世入世的迷茫交织融会,形成一个迷离飘渺的世界。
下阕转写对月怀人而情景交融。随着夜色渐深,明月安静地照着失眠的人。在月光“转朱阁,低绮户”的抚慰中,喷涌的激情和连绵的追问渐趋平缓。出世人世的困惑、宇宙洪荒的去来虽然一如既往,而更深夜阑之后,尤其是独对江湖之时,怀念亲人之思油然而生。作者早年与其弟苏辙曾有“功成身退、夜雨对床”之约,而今抱负难展,月下徘徊,而进退于出世人世之间,此处想念子由不是一般的思亲念友,更是对知己的深切怀念,对同道的殷殷呼唤。明月在天,而知己天涯,那曾经令人无限向往的明月也是可怨的了:“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怨月越深,怀人之思越浓,孤独之意越厚。一个“长”字,将此情怀推至极端。心情至此,人何以堪?直欲让人“独怆然而涕下”。但苏轼是旷达的,也是笔致自由的,他在像无可转圜之地别开生面,仍然从月上翻出另一番天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一旷古不变的事实真正既使作者无言以对,也让作者情绪渐平。在时空的永恒中,作者完成了对自己内心的超越,而归与平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在这超旷的祝福中,人的内心矛盾和怀人之思浑然莫辨,而又起于月归于月。本词构思巧妙,跌宕起伏而又浑然一体。
历史上,历来对此词推崇备至。《苕溪鱼隐丛话》云:“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将本首词推为中秋词中的第一,并非溢美。


念奴娇 赤壁怀古 苏轼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本首千古绝唱之词为作者豪放词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北宋词坛上最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七月,作者因诗文讽喻新法,被新派官僚罗织论罪贬谪到黄州。本词即是他游赏黄冈城外的赤壁矶时借景怀古抒感而写。
上阕侧重写景。开篇从滚滚东流的长江着笔,随即用“浪淘尽”将浩荡大江与千古人物联系起来,布置了一个极为广阔而悠久的空间时间背景。它既使人看到大江的汹涌奔腾,又使人想见风流人物的非凡气概,体会到诗人兀立长江岸边对景抒情的壮怀,气魄极大,笔力超凡。面对眼前恢弘奇伟的江山景色,作者不禁联想到曾经发生的千古赤壁鏖战。紧接着“故垒”两句,点出这里是传说中的古代赤壁战场。当年周瑜以弱胜强大败曹兵的赤壁之战的所在地向来各说不一,苏轼在此不过是借景怀古的抒感而已。可见“人道是”下得极有分寸,而“周郎赤壁”也契合词题,并为下阕缅怀公瑾埋下伏笔。接下来“乱石”三句,集中描绘赤壁风景:陡峭的山崖高插云霄,汹涌的骇浪搏击着江岸,翻滚的江流卷起万千堆澎湃的雪浪。作者从不同的角度而又诉诸于不同感觉的浓墨健笔的生动描述,一扫平庸萎靡的氛围,把读者顿时带进一个奔马轰雷、动魄惊心的奇险境界,使人豁然开朗,精神抖擞。歇拍二句,总结上文,带起下阕。“江山如画”,这冲口而出的精绝赞美,是诗人和读者从前面艺术地摹写大自然的壮丽画卷中自然获得的感悟。如此多骄的锦绣山河,怎不孕育和吸引无数英雄。三国正是“风流人物”辈出的时代,真是“一时多少豪杰”。
下阕由“遥想”领起,用五句集中笔力塑造卓异不凡的青年将领周瑜的形象,表达了自己对前贤的追慕之情。作者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经过艺术的提炼和加工,将周瑜的雄才伟略风流儒雅刻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在写赤壁之战前,忽插入“小乔初嫁了”这一生活细节,以妙龄美人辉映英俊将军,更显出周瑜的丰姿潇洒,韶华似锦,年轻有为。“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是从肖像仪态上描述周瑜束装儒雅,风度翩翩。这样着力刻画其仪容装束,恰反映出作为指挥官的周瑜临战潇洒从容,成竹在胸,稳操胜券。“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抓住火攻水战的特点,精当地概括了整个战争场景。作者仅以“灰飞烟灰”四字,就将曹军的惨败情景形容殆尽,这是何等的气势!然而作者“故国神游”后猛跌入现实,联系自己的遭际:仕路蹭蹬,有志报国却壮怀难酬,白发早生,功名未就。因而顿生感慨,发出自笑多情、光阴虚掷的叹惋。“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结语看似消极,实是诗人对自己怀才不遇的不平之鸣和自我安慰,可谓慷慨豪迈之情归于潇洒旷达之语,言近而意远,耐人寻味。
本词在对江山的激情赞美和对英雄的倾心颂扬之中,饱含了作者指点江山、品评人物的豪迈之情,同时也透露出诗人壮志难酬的感慨。本篇气势磅礴,格调雄浑,词境廓大,荡尽北宋词坛仍然盛行的缠绵悱恻之调和萎靡无骨之风,为用词体表达重大的社会题材,开拓了新的道路,产生了重大影响。



临江仙 夜归临皋 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本词为醉归临皋抒怀,作于神宗元丰五年(1082)谪居黄州时所作。
上阕写饮酒醉归。诗人选取了其中三个片段进行描述。起笔直叙其事,交代饮酒时间、地点。“醒复醉”三字,见作者必欲谋醉以忘忧的心态。其时东坡贬谪待罪,心情苦闷,故借酒消愁一巡又一巡。“归来”已在回家路上,夜已深沉。“仿佛”一词,言其醉酒而归迷离恍惚之态。接下去三句,作者已到了家门前。可夜已是如此深沉,站在门外,居然能听到屋内家童的鼾声。夜之安静,夜之深沉,于此一声音中侧面烘托尽出。“敲门”两句叙作者的行动。此刻,作者已渐酒醒,静夜当中似乎更获得了一种清醒和宁静,而拄着手杖去江边静听江流的声音。这一身影,使人见到作者的不为俗羁、随缘自适、洒脱出尘的襟怀。“江声”暗示其反思往事,心潮起伏,为下阕抒情做好铺垫。
下阕承前抒发感慨。从静夜奔腾不息的江流声中,作者渐渐醒来,回思往事,返观现在,感慨油然而生。“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一化用《庄子》语意而不着痕迹之语,是其心灵深处的由衷感叹和深切呼喊。用“长恨”、“何时”,语气强烈,情感深沉。“夜阑”句笔意转缓,明写外部世界风静水平之象,暗写作者心境终于归于宁静与超脱。“小舟”两句写其超脱之后的人生选择:随江水而逝,寄生江海,人的生命主体也便不受任何束缚而归于自由。本词至此收尾,浑然天成,境界高妙。



定风波 苏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外出遇到下雨,本来是十分平常的事,但诗人以小见大,平中见奇,通过对眼前风雨等闲视之的描述,抒发了从容面对人世沉浮的胸襟气度。
上阕起句直抒面对风雨的态度。穿透树林、击打树叶沙沙成声的雨,堪可令人惊慌失措,或者狼狈不堪。但作者的态度不但是“莫听穿林打叶声”,将外界风雨置之度外,甚至可以在风雨中安步行走,吟诗作啸,其从容泰然,他人难及。“莫听”、“何妨”相互呼应,随口道出,更见超然态度。后三句承前细写。竹杖芒鞋本粗陋无以抗风雨,可在面对风云变幻安然处之的作者看来,比之高头大马甚至更加轻便。一句反问“谁怕”,不但超然,更见傲然之态。最后一句收束上阕,言作者直欲“一蓑烟雨任平生”,何况偶然途中遇雨?此一超旷论说,使此前的雨中行走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作者基本人生态度的表现。下阕一转,以料峭春风吹得酒醒转出另一境界。“酒醒”,意味着前述傲然行动、超旷议论带有一此醉意。此时风之料峭,雨之冷洌,使作者在“微冷”中醉意顿消,前此态度似乎也颇值得怀疑。但诗人以“山头斜照却相迎”的描述另推新境,产生柳暗花明之效果,作者也在自然风雨的阴晴变幻中获得更深沉的领悟,而非一时的醉中壮语。“回首”以下,表面写自然风物,实际写更深沉的人生态度。这时,作者心境已进入一个更为高妙的境界:不是傲然从容面对风雨,而是根本无风雨一念。人世浮沉荣辱,俱已不在作者的心灵范围内了。超然至此,已至极致。
这首词构思巧妙,平中见奇,从遇雨之吟啸徐行升华为超然世外,不以物喜,不因己悲,从而使人在沉浮荣辱中以人格的超旷消解所遇到的挫折磨难,立意高远,非常人能匹。



卜算子 苏轼

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作者曾在神宗元丰二年(1079)突然遭到逮捕,险遭杀头,这就是有名的乌台诗案。黄州是乌台诗案后作者的贬所。本首词抒写作者贬居黄州后幽独孤独、忧生惊惧的之作,大概作于神宗元丰三年(1080)至元丰五年(1082)期间。
上阕首先营造了一个幽独孤凄的境界。残缺之月、疏落梧桐、滴漏断尽,一系列寒冷凄清的意象,构成了一幅萧疏、凄冷的寒秋夜景。“景语即情语”,这一冷色调的景色描述,其实是人物内心孤独落寞的反映。寥寥几笔,人物内心的情感已隐约可见。“谁见”两句,用一个问句将孤独落寞的人推到前台。由于古诗词独特的歧义句法,这句词表达了更为丰富的含意:其一是作者自叹,谁见我幽居之人寒夜难眠呢?知我者只有“飘渺孤鸿影”。其二,寒秋深夜当中独自往来的幽人,正是像那夜半被惊起的飘渺孤鸿影啊。在此,幽人与孤鸿,两相映衬,其类虽异,其心则同。实事上,幽人就是孤鸿,孤鸿就是幽人,这一种互喻叠映关系,使下阕所写孤鸿,语语双关,词意高妙。反问句的使用,使得词作情感加强。
下阕承前而专描述孤鸿。描述了被惊起后的孤鸿不断回头和拣尽寒枝栖身不肯栖的一系列动作。孤鸿的活动正是作者心境的真实写照。作者因乌台诗案几乎濒临死地,曾在狱中做了必死的打算,这时虽然出狱,而惊惧犹存;异乡漂泊,奇志难伸,只令人黯然神伤,百感交集。“有恨无人省”是作者对孤鸿的理解,更是孤鸿的回头牵动了自己内心的诸多隐痛忧思。“拣尽寒枝”是对孤鸿行动的描述,更是对自己光辉峻洁人格的写照,并暗示出当时的凄凉处境。作者为人正直有操守,为官坚持自己的政治立场,故新旧两党虽均将之排斥为异己,作者却并不愿放弃自己的立场。这正如“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即使无枝可依,也仍然有自己的操守。曹操《短歌行》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作者此词化用曹操此意,但却境界不同,作者词中的孤鸿,虽然有乌鹊的凄凉境地,但更多的是面对各种逆境的自我选择,从而凸显人物内心寂寞中的孤傲,寂寞中的奇志,使作者从自怜自叹中升华为另一种人格境界。
本词明写孤鸿,暗喻自己,鸿人合一,不即不离,确实当得黄山谷的至评:“语意高妙,像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数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青玉案 苏轼

和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
三年枕上吴中路,遣黄犬,随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鸳鸯,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
《辋川图》上看春暮,常记高人右丞句。作个归期天定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

本首是一首送别词,是作者知杭州时为送苏坚归吴中而写。
苏坚字伯固,在杭州曾助作者浚西湖,修长堤,与作者相友善。但作者此词别开生面,落墨不在“别”而在“归”。
上阕写送友归去吴中。“三年”两句写对友人的理解和惜别。伯固随作者三年,枕上魂牵梦萦希望归去,而今成行,作者既为此欣喜,为朋友高兴,也为朋友即将离别而生眷恋。但欣喜为主,故可洒脱地“遣黄犬,随君去”,希望伯固去后可以遥致书信,以慰朋友挂念之心。“若到”以下,想象伯固沿途景象。松江小渡,鸳鸯四桥,都是老夫曾游之处,虽是想象,亲切如在目前,使人顿生物我两忘之心,也生思旧慕归之意。
下阕写思归情怀。“辋川图”既是写吴中风光如画,也借王维“辋川图”一典表达归隐情怀。作者宦海沉浮,始终不忘归隐以求身心的宁静自由。王维后期的隐居生活和词中情调便成了诗人常常羡慕感叹的对象。在词中,伯固思归已然成行,自己则更因伯固之归吴中而感叹自己欲归而不得归。“作个归期”为铺垫蓄势之后直接吐露心愿,这一愿望强烈如斯,竟然连天都已感动了。被西湖雨淋湿的春衫便是天已许的证明了。此处的天,既是自然的青天,也隐指握有士人命运的朝廷。春衫湿,是送别时雨景,也是惜别时情谊,更使人思念做春衫之人。“小蛮”一词,借白居易姬人名指爱妾朝云。春衫上细针密线,皆是相思密意,更增归隐之意。
本词,明写送友归乡,暗写自己思乡怀归。典故贴切,表意丰富;语言自然流畅,虽是和贺铸韵,却无丝毫勉强处。



贺新郎 苏轼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本词的写作背景,无有定说,故词的兴寄深义,也殊难确认。但千年之下,众所公认,这首词无疑作为佳作。
上阕一开篇几笔勾勒,便活画出一处幽独静寂的华美屋宇。其间,“晚凉新浴”的佳人在这种幽雅静谧的气氛中若有所思。“手弄”两句,是出浴佳人举止神形的一个特写。“团扇”是古代女性悲剧命运的象征,“手弄团扇”的下意识动作,带有佳人被弃的深意幽思。而团扇所衬出的佳人冰肌玉骨,具有一种脱俗超尘的韵致。“渐困倚”一句,写佳人浴后困倦袭来,沉沉入睡。“孤”、“清”两字,点出佳人处境和心境的孤寂冷清,也与前面所描述的环境协调相同。“帘外”三句写人梦后情景:睡梦中恍惚有人推窗,惊醒瑶台好梦,若有所待醒来一看,可是哪有人影?只有风敲竹的声音,徒增人怅惘烦恼罢了。
下阕则写榴花,而花人相映。首句描述石榴浓艳之状,用“蹙”字形容半吐榴花,兼有佳人蹙眉含颦风致。“待浮花”两句,以拟人手法将晚开之石榴写得不同凡俗:无意争春,晚芳独放,在群芳过后的寂寞中“伴君幽独”,不单浓艳,更是气节不凡。“秾艳”两句,进一步渲染花之美好形态,也比喻佳人内心的愁结幽思。“又恐被”几句,担心芳容难久,很快被风吹得零落衰飒。只怕君来时已无秾艳可以看取,而只能对酒花前,见榴花之残蕊与佳人之眼泪了。
胡仔云:“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后世对此词众说不一,就在于以花喻佳人虽显,但佳人是否有喻君臣遇合或者独守节操之意,却在若即若离之间,难以坐实。但这种情形更显出本词意境的深远与读解的一种可能性。



洞仙歌 苏轼

余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这首词兴起于席间佐欢,所以多唱男女爱情、女性风情等内容,一直被世人称为艳词。可作者此词虽写女人体态,却写得既见旖旎风姿,更显出超逸气韵。
上阕写暑夜花蕊夫人水殿倚枕纳凉之容态。“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两句,据其序当为蜀主孟昶的佚词残句,以冰、玉形容美人肌骨之冰莹玉润,不但见其天生丽质,更将夏夜之暑气与人世之俗气一笔排开。作者借此所留下的空间和奠定的基调,展开想象,完成了一幅绝妙的夏夜消暑图。诗人选取了几个细节,勾勒出环境的清丽和佳人的慵困。水殿、绣帘、明月,只见夏夜中的清凉,而将“大热”迹象淡化出摩诃池以外,使环境与佳人的脱俗协调一致。“暗香”这一朦胧意象,更是兼摄摩诃池荷风之清香与佳人冰肌暖玉之体香,写得艳而不俗。“绣帘开”几句,既是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在朦胧的月光掩映中见出花蕊夫人的美丽风姿,又以明月像也在偷看佳人的奇妙想象从侧面衬托出佳人的绰约多姿。“欹枕钗横鬓乱”一句,直出现一幅暑热中慵懒娇柔佳人纳凉图,使前面的烘托渲染落到了实处。
下阕写想象当中携手赏月的蜀主及花蕊夫人相对夜色而生的流年之慨,纯是凭空想象,却情景交融,妙合无垠。“起来”两句写宁静深夜中的君妃同望流星划过银河,以携手月下的爱侣隐对隔河相望的牛郎织女,宁静幸福感中而又隐隐有一丝好景难常的怅惘。“试问”以下,像深夜时喁喁私语的对话,既勾勒出一幅月波淡淡、星斗暗转的深夜景色,又将这一丝幸福中的怅惘若隐若现地传出。好像既盼着送爽的西风退暑,又像伤感着秋暮的草木摇落之悲。
纳凉只是平常景象,作者却在此传达出更深的人生况味和哲理思考,从而使境界由此不同。词前小序如幻如仙的记述,更使词作飘渺有仙气。



八声甘州 寄参寥子 苏轼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本首词是诗人作于元祐六年(1091)在杭州知州召为翰林学士承旨,将离开杭赴汴的寄赠之作,为其豪迈超旷风格的代表作之一。受赠者参寥(子为尊称),是一僧侣,号道潜,於潜(旧县名,今并入浙江临安县)人,善诗词,与东坡极友善,且交往密切。
本词上下阕都以景语发端,议论继后,但融情入景,并非单纯写景;议论中又伴随着激越深厚的感情一并流出,大气包举,格调高远。写景、说理,其核心全在首句一个“情”字,有情与无情,都是抒写作者历经坎坷后了感悟人生的深沉感慨。
上阕首两句写钱塘江潮一涨一落,但对“涨”说“有情”,对“落”说“无情”。而此处“无情”并非指自然之风本乃无情之物,而是指已被人格化了的“有情”之风。这有情之风从万里之外将江潮席卷而来,却又无情地送江潮迅速归去。起句即突兀而起,且“有情风”三字开笔不凡。接以“有情卷潮来”、“无情送潮去”,并列之中却能体会是以后者为主。突出了本词是抒写“离情”的特定场景,而非一般的咏潮之作。潮涨潮落,实含有聚散离合之意。
下三句实为一个领字句,以“问”字领起。在钱塘江上、在西兴渡口,诗人与友人多少次在残阳的余晖中观赏那钱江大潮的起落呵!“斜晖”二字,一则承上“潮归”,因落潮一般都在傍晚时分;二则此景在古诗词中往往是与离情结合在一起的特殊意象。在这夕阳的余光下增添了多少离人的愁苦!
“不用”以下四句为议论,而议论是紧承写景而出。万里长风卷潮来送潮去,像有情实无情,古今兴废莫不如此。这里,诗人对于古今变迁、人事代谢,一概置之度外,处之泰然。
“谁似”两句,是进一步申诉此意。时年作者已五十六岁,按“古稀之龄”看来,已垂垂老矣,故云“自首”;人到老年早已泯灭机心,无意功名利禄,达到超尘绝世、淡泊宁静的心境,故云“忘机”。这四句可以看出,诗人是以此自豪和自夸的。
下阕前三句又写钱塘附近西湖山水的美好。南江北湖,都是记叙作者与友僧参寥在杭州的游赏活动。本词作于三月,正值春季,特别叮嘱“记取”这段西湖之春的山色水景,以留作别后的追思。“空翠烟霏”正是对“春山”风光的具体描述。这样,词意从山水美景直接过渡到“归隐”的主旨了。
“算诗人”两句,先写与参寥的相知之深。参寥诗名甚著,作者曾赞他“诗句清绝”,因他与作者肝胆相照。苏轼屡次被贬斥,他都不远千里跟踪从游,唱和安慰。
这就难怪作者算来算去,像自己和参寥这样亲密无间、荣辱不渝的至友,在世上是不多见的了。如此志趣相投,正是归隐的佳侣。这两句使词意自然移接下文。
结尾几句用了西晋谢安、羊昙的典故。谢安有退隐东山之志,但其志尚未遂就,却遇疾病而亡。其外甥羊昙曾追随于他,“哀其零落归山丘”,在其逝处恸哭而去。
这里苏轼以谢安自喻,以羊昙喻参寥。意思是说,我们约定好,他年我从东边海道返回归隐的志向一定要实现,以防老朋友像羊昙那样在西州路卜不堪回首地为我痛哭和抱憾。超然物外,寄情山水,确实是作者重要的人生理想,也是这首词着重加以发挥的“归隐”主题。
本词语言明快,音调铿锵。更妙在无一字豪宕,无一语险怪,却见万里风潮卷地而来,突兀而去,像作者胸中藏有数万甲兵,在钱塘江上布阵。本词词意骨重神寒,却又出以闲逸感喟之情,像神仙般闲逸旷远,不食人间烟火。这种超然物外的心态,真实地交织着诗人人生矛盾的苦恼和蹈厉的豪情,使本词有蕴含不尽的情趣和思索不尽的哲理。



江城子 密州出猎 苏轼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是诗人的一首抒豪情、寄壮志的豪放词。场面热烈,气势宏伟,大有“横槊赋诗”的气概。
上阕重点写出猎。出猎,对于像作者这样的文人来说,或许是偶然的一时豪兴。所以开篇便说“老夫聊发少年狂”。狂者,豪情也。本词纵情放笔,气概豪迈,一个“狂”字贯穿本篇。看今日一个文人左手牵黄犬、右臂架苍鹰,好一副出猎的雄姿!随从武士一个个也都花帽皮衣,着打猎装束,平缓的山冈上千骑奔腾,沙尘飞扬,场面十分壮观!“太守”,指诗人自己。他下令说:快快替我告诉全城的老百姓,统统跟随我出去打猎,看我像当年吴国的孙权那样,亲自弯弓射虎吧!如此声情口吻,足见他何等豪兴!孙权射虎,时值风华正茂之年,四十多岁的诗人如今也要射虎,可见其英雄豪气,不减当年的孙郎,真是在“发少年狂”。读到这里,我们已经清晰地看到一个意气风发的“狂人”形象:太守出猎而须“报”知老百姓跟随去看,其狂一也;出看而须“倾城”,其狂二也;猎必“射虎”,其狂三也;自比少年英俊的“孙郎”,其狂四也。这四“狂”,把在“出猎”这一特殊场合下诗人的举止神态表现殆尽。
下阕主要写请战。意境由实而虚,进一步写出了作者“少年狂”的胸怀,抒发了由打猎而激发出来的豪情壮志。作者为人本来就豪放不羁,再加上“酒酣”,就更加豪情洋溢了。“鬓微霜,又何妨”,鬓边添了几根白头发,又有什么要紧?廉颇七十岁了,只要能吃得下几碗饭,就还可上阵杀敌呢。何况此时的作者尽四十多岁,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和,自请外任密州太守,又正值北宋西北边患频繁,西夏大举进攻。苏轼经这次打猎小试身手,进而便想带兵征伐西夏。“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就是表达的这层意思。尾句说我将要强硬地把雕弓拉得像满月一样,箭指西北,射退前来侵扰掠夺的强盗豺狼。由此将出猎引出的豪情发挥到了极致。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作者写这首词是为了悼念亡妻王弗之作。王是作者发妻,卒于英宗治平二年(1065),次年由汴京归葬四川祖茔。作者作此词时,其妻过世正好十年。
上阕写对亡妻的怀念。“十年生死两茫茫”一句,总括全篇。生死永隔又难以忘怀,这样的岁月已持续十年之久,其情之深,其伤之痛,可以见也。“不思量,自难忘”,简单平实的六个字,道尽相濡以沫的夫妻感情深厚。这种情感,烙印于心,无须多想却难以忘怀,非时间、空间、生死可以阻断。但深情虽在,却无处诉说。“千里孤坟”两句,写出了爱侣生死永隔的凄苦。“纵使”以下,以一让步假想,推出十年人世风霜。过世已十年也不能忘怀的发妻,当与作者相知甚深,熟悉之至,但在作者的想象中,十年之后,即使有可能相遇,已不再相识了。因为“尘满面,鬓如霜”,而非当初的年少英才了。此处通过想象对方的不认识自己,来自视自己的风雨历程,满怀悲愤辛酸。
下阕写梦见亡妻。“夜来”一句,以幽梦还乡另出新境。一个“忽”字,词意出人意料。“小轩窗,正梳妆”,写梦中所见亡妻之形态,像呼之欲出,处处可见,几使人误以为回到了年少情浓的十年前。“相顾无言”又一转,却是十年风霜后梦中相见。夫妻往昔对镜描眉的场景顿时远去,而是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只能在相对流泪的伤神中心意相通。“料得”三句,梦已醒,人已逝,只有月下怀想:千里之外,短松冈上,年年肠断。想象中凄清幽寂的环境,蕴蓄了无限人世伤感。
作者词作,人多注意其豪放词风,然其深婉缠绵处,不乏佳作绝唱。本词深得婉约真蕴,堪称千古悼亡词之魁。



蝶恋花 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本首是感叹春光流逝,美人难见的小词。虽为一己之情怀,却颇具人生哲理,在伤感之中又有勘破人生的旷达豪情。本篇寓情于景,清婉稚丽,深笃超迈,不缠绵悱恻却感人至深,极能体现东坡写情的特点。
上阕写景,抒伤春之感。作者既善于把握暮春的特有风光,又善于借景抒情,在客观地描摹景色时融入了自己的深沉感受。起句“花褪残红青杏小”通过写景点出时令。“残红”再着一“褪”字,花少且已褪色的暮春之景不禁给人几分伤春之意。杏已结子,但“青”又“小”,说明夏天刚到。“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两句通过写景交待地点。此二句承前将视线从枝头移开,转向广阔的空间,心情也随之豁然开朗。空中轻燕斜飞,在村头盘旋飞舞,给画面带来了盎然兴味,增添了动态美。舍外绿水环抱,于幽静之中含富贵气象。一个“绕”字,生动地描述出具体的形象,让人油然而生优美遐想。“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最为后人称道的两句,先一抑,后一扬,在跌宕起伏之中,表现出作者深挚的情感和旷达的襟怀。柳絮纷飞表明春已逝,更何况“吹又少”呢?这种写法与“花褪残红”相同却又不露痕迹,故不觉重复,倒有缠绵悱恻之感。“何处无芳草”即到处皆芳草之意。伴随芳草茂的必然是百花残,这对立又统一的自然规律给人的艺术感染却是疏朗中有感伤,深婉动人。
下阕写人,状情不为人解之恼。由于“绿水人家”环以高墙,“墙外行人”只能看到露出的秋千。“行人”听到佳人荡秋千的欢声笑语,却看不到美人的容貌姿态,令人不禁浮想联翩,在想象中产生无穷意味。这种一藏一露的艺术描述,绝妙地创造出一个美丽的诗的境界,情景生动而不流于艳,情感真率而不落于轻,在词史上实属难得。黄蓼园说:“‘柳绵’自是佳句,而次阕尤为奇情四溢也。”诗词特别是文字无多的小词,最忌词语重复,而此词“墙里”、“墙外”的往复循环却妙趣横生。作者将男女之间常有的“单相思”作了高度精当的集中,把“墙外行人”与“墙里佳人”的“多情”与“无情”作了绝妙的对比:佳人欢笑,行人多情,结果是佳人洒下笑声一片,杳然而去;行人凝望秋千,烦恼徒生。最终得出了“多情却被无情恼”这一极富人生哲理的感悟。
第一次读此词,或许会有下阕单相思的喜剧同上阕深沉的伤春情调不甚协调之感。其实,上阕的“春逝难留”与下阕的“佳人难见”都是在感慨“好花不常开,美景不常在”,繁华易流而已,可谓词意流走,一脉相承。况上阕中“绿水人家”已暗示为下阕写“墙里佳人”埋下伏笔。因此,作者构思之精心,安排之高妙。



永遇乐 苏轼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苏轼的这首词,是在彭城任上时,借梦境抒发人生情怀。作于神宗元丰元年(1087)十月,任徐州知州之作。
词前小序说“夜宿燕子楼,梦盼盼”,但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云:“戊午十年,梦登燕子楼,翌日往寻其地作。”今人也认为:“这首词以‘夜宿燕子楼,梦盼盼’为主题,可能是托为此言。”不管是托梦还是实梦,诗人的确是由盼盼的身世触动自己的满腔感慨。明月如清冷之霜,好风如夜凉之水。
上阕开篇两个精彩比喻,勾画出一片清幽美好的空明夜景。“曲港”两句,以细节、动态将夜景衬托得更加幽静清空。这以动衬静的笔法,更见夜之沉寂,人之寂寞。“紞如”三句,以三更鼓声陡然划破夜空的寂静和人的美梦,也使词意顿起变化:前边所描之美景良夜原来是梦中情景。梦醒之后的怅惘,梦中情景的历历可感交织在一起,更是引人情思。“夜茫茫”当是醒来之后所见之夜景,与梦中的“清景无限”形成鲜明的对比。明月、好风、港鱼、荷露,一切都消逝了,一切都隐没了,面前只有茫茫的夜色和茫茫的心绪。“重寻”两句,写梦断楼台后行遍小园,却无处可寻梦中痕迹,更增怅惘之心。
下阕写本身的慨叹,直抒胸臆,感悟人生,议论纷陈而笔端含情。由客死他乡的盼盼,触动了诗人自身的辗转奔波而不得志的身世感慨。“天涯”三句,写羁旅愁思。天涯漂泊,离乡何其远,倦于为客,离乡何其久!望过无数回“山中归路”却又身不由己,难以还乡,而只能“望断故园心眼”。以此心境,对此景象,自然愁思无尽。从忆念盼盼到自身,又由自身漂泊转为怜惜盼盼,古今失意之人顿时心意相通。“燕子楼空”三句,意为人去楼空,一代美人尚且委弃芳尘,“天涯倦客”又怎能自知埋骨何处?讲述盼盼生前死后的境遇,且凝注了一腔追怀之情。抚今追夕,不禁让人顿生人生如梦的感叹。“古今”以下,既是对自身伤感的讽劝,更是在解悟伤感无益后,对人世悲欢的解脱超越。而又在悲慨之中有达观,超脱之中含惆怅。
盼盼是一名女妓,但诗人的追怀丝毫不及于艳情;盼盼的主要事迹是守节,诗人的追怀也未止于名教,不仅未流于浮靡,也未流于迂腐,而从往事的流逝中,生发出人生的解悟,将挚情与哲理融合到一块,表现出深沉的沧桑之感和时空意识。



浣溪沙 苏轼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本首小词是作者被贬黄州时游附近的蕲水清泉寺所作。作者虽被贬,但其胸襟旷达,善于自适。这首乐观的呼唤青春的人生之歌,表现了他执着生活、乐观爽朗的性格。
前三句为上阕,描述清泉寺附近幽雅的风光和环境。山下小溪潺湲,岸边兰芽初生。松林间的沙路,好像经过清泉冲刷,一尘不染,非常洁净。傍晚细雨潇潇,寺外传来了杜鹃鸟的啼声。这一派充满画意的光景,涤去了官场的恶浊远离了市朝的尘嚣。它优美、洁净、潇洒,充满了诗的情趣、春的生机。它爽人耳目、沁人心脾,诱发了作者热爱自然、执着人生的情怀。
后三句为下阕,抒发了使人感奋的议论。这种议论取眼前之春景,写人生哲理。起句以反诘唤起:谁说人生到老了就不能再回到少年时代?后两句以借喻作答:你看门前兰溪之水不是也能向西奔流吗?“人生长恨水长东”,光阴犹如昼夜不停的流水,匆匆向东奔驰,一去不可复返;青春对于人只有一次,正如古人所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时”。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然而,在某种意义上讲,人未始不可以老当益壮;自强不息的精神往往能焕发出青春的光彩。谁说青春不能回复呢?在特殊的条件下,人生是未尝不可以“再少”的。人们惯用“白发”、“黄鸡”来比喻世事匆促、光景催年。但作者在这里希望人们不要徒发衰老之叹,而要振作精神,不服衰老。这是对生活、对未来的向律和追求,也是对青春活力的召唤。



谢池春 李之仪

残寒消尽,疏雨过、清明后。花径款馀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正佳时,仍晚昼,着人滋味,真个浓如酒。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不见又相思,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本首是一首触景伤怀、感物思人之作。上阕写春日美景。起笔三句点明时间是余寒消尽的清明后。“花径”四句具体写眼前所见的融融春景:花园小径上落花满地,微风吹起了一池春水,幼小的燕子欢乐地在庭户中来回穿梭,飘落的杨柳花絮沾满了游人的衣袖。用了“款”“萦”“穿”“沾”等动词,把春日美景写得具体、生动、形象、可感。春景是如此迷人,让人留连忘返,不觉已到了晚上。“正佳时,仍晚昼”表明了时间的推移,完成了由情到景的过渡。对于春日的万种风情,作者并未大抒赞叹,而是用醇浓的酒让人陶醉比喻其迷人滋味。如此结句,匠心独运,给人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同时为下阕即景生情、感物伤怀蓄积了情势。
下阕诗人笔锋一转,抒发良人难见、好景人孤的别离相思之情。前两句承上启下,感物伤怀,写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愁苦情状。“频移”二字形象生动地写出了抒情主人公对离人的浓浓真情和相思之苦。接着“不见”四句,一句一转,细腻地刻画了诗人的离别愁绪:离别后盼望相见,相见又意味着新的离别,频频相见,也就是频频离别,让人频频感伤不已,哪里比得上长相厮守、永不别离呢?感叹离别相思的恩恩怨怨不知何时能了,愁苦之深可想而知。“天不老,人未偶”化用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句意,感叹人不知何时才能长相守呢。问苍天,情感已浓烈至极。结尾两句,作者笔锋再转,“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将离愁托付给门前春柳,无可奈何之下,亦含有抛却眼前恩怨以求暂时解脱之意。但柳能否承担得起呢?则又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意脉上与上阕相呼应。
本词构思巧妙,手法细腻委婉,使本词韵味别具一格。



卜算子 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本词是一首怀人词,一首情意绵绵的恋歌。直接以第一人称的代言体入词,以长江水为抒情对象,把痴情女子对丈夫的无尽的想念,对爱情的执著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又深婉含蓄,颇有民歌韵味。
上阕写对君的思念,全用赋语。起首两句,围绕长江,“我”与“君”,“长江头”与“长江尾”对比,直接说出了君妇相隔很远,为妇思君作了铺陈。同时江水从“头”到“尾”连续不断的千里长流暗寓了情思的连绵悠长。三四两句点明主旨,抒发出一种相思之情。思君不见,本已愁苦,而又日日思念,感情愈加炽烈,可见相思之深。共饮一江水却看不到彼此,离恨更深一层,相思意也更进一层。不仅写相思,更写了妇对君的情,如长江水一样水深流长。此阕写情深,写相思意,用隐喻,实是显出深沉,是感情发展的前奏,为下阕感情的深化作了铺垫。
下阕抒情。起笔连用两个问句反衬,显得激荡剧烈。此两句,像脱胎于古乐府《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才敢与君绝!”但比《上邪》用一连串反常现象来反衬,更有感染力。《上邪》只是表现了对爱情的“坚贞”,本词表现的是感情的长流,含意更深、更多,以悠长江水的永无止境喻离愁别恨的绵远无尽。“几时休”“何时已”,是思妇主观上盼望江水尽、离恨止,但她也知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用疑问句来表现,主客观尖锐的矛盾更增添了离愁别恨的浓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形式上又委婉含蓄。结尾两句,写思妇之心固如磐石,坚不可移,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即君心如我心,永不相负,表现思妇对爱情的坚贞不渝和美好希望,感情进一步深化。绵绵不尽的江水形成了永恒的爱情象征。
本词构思精巧,清淅如话,感情真挚,回环复叠,含婉深永,深得民歌风韵。正如毛晋在《姑溪词跋》中所评:“姑溪词多次韵,小令更长于淡语、景语、情语……至若‘我住长江头’云云,真是古乐府俊语矣。”(见《词林纪事》)



虞美人 寄公度 舒亶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本词写景感怀,寄赠友人。副题“寄公度”,多是赠寄黄公度。但黄公度生于舒宣卒后六年,故此处“公度”当为舒亶友人名或字,其生平不详。
上阕首先描写了一幅空阔混茫、苍茫萧索的夏秋之交的肃杀景象。此时,高洁清丽的荷花已经凋残殆尽,日暮时分远远看去,蓝天碧水涵映混茫,无边无际。这一辽远而苍茫的景象,为下文抒情定下了基调。“背飞”一句写燕子相背而飞于天水之间,是眼前景象,更是比喻了诗人与友人即“公度”当初被迫分开。舒宣为谏官时,曾因上书告发执政而被撤职。此处言及劳燕分飞,当是指被撤职时离别友人。“贴云寒”言懔畏云中高寒,只挨着云边寒气而分飞东西。“寒”字既是高空感觉,节气变化,更是作者心中感受,心有余悸。“独向小楼”一句,补叙出作者所处位置和高楼眺望的姿态。前面所描写的景象,全是小楼东畔倚楼看的结果。一个“独”字,将作者形单影只更加思念远方朋友之意表达了出来。
下阕感叹岁月,想念友人。“浮生”两句,写人世沉浮中的无可奈何的态度。认同庄子语意,表达自己所体验到的虚幻感:今后惟有醉于酒杯消忧解愁,老此一生了。言外之意,当初的豪情壮志,仕途雄心不过是梦,都不值得。“雪满”一句,以寒冷孤凄的景象描写自己的寂寞无奈,正是心有所求而不得其路的写照。结句是对故人的祝愿,相信故人迟早能够出人头地,并提携自己。而用南朝陆凯折梅寄赠范晔典故表达出来,显得意象明艳,词意温厚。也有人认为最后两句只写友情,无关升迁,意为故人如我一样,也会早上晚上登上高台眺望长安,定然会想着给我寄一枝春色,只是通过想象公度想念自己而抒发对友人的深切怀念。但联系全词及舒亶为人,实则兼而有之。浅层写友情,深层则既是对友人的祝愿,更是不得其路时对友人相助自己的委婉表达。
本词构思精巧,首尾呼应,善于借景传情。



绿头鸭 咏月 晁端礼

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烂银盘、来从海底,皓色千里澄辉。莹无尘、素娥淡伫,静可数、丹桂参差。玉露初零,金风未凛,一年无似此佳时。露坐久、疏萤时度,乌鹊正南飞。瑶台冷,阑干凭暖,欲下迟迟。念佳人、音尘别后,对此应解相思。最关情、漏声正永,暗断肠、花影偷移。料得来宵,清光未减,阴晴天气又争知。共凝恋、如今别后,还是隔年期。人强健,清樽素影,长愿相随。

这是一首咏月兼怀人的词作。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然其后它无佳词?如晁次膺《鸭头绿》(《绿头鸭》又名《鸭头绿》),殊清婉。”可见,尽管东坡中秋词冠绝古今,但这首词自有它的优点。本首词的上阕描述赏月。作者以辞赋化的笔法铺写了一个澄澈透明的月夜美景。“晚云收”两句,先为明月的升起安排了一片空明清新的背景,为下文细写明月做好了铺垫。“烂银盘”三句,写明月之升。想象中明月从东海之底升上来,顿时天地一片清辉。此一想象,使得明月之升气势非凡。“莹无尘”四句,写明月之皎洁,但偏以明月中的婆娑影子侧面衬托出来。月宫中有嫦娥桂树,只是飘渺的神话传说。此处却言嫦娥清晰可见,桂树参差不齐,既描述出明月皎洁之态,又想象空灵,引人神往。“玉露”三句,总括性地由衷感叹今夜明月之美。玉露刚开始滴落,秋风还不凛冽,正是一个冷暖适宜的好时候,以时间之适宜侧面写明月之美妙。“露坐久”以下,写面对如此皎洁明月的人的反应。明月皓然,虽然已有露水,但也不忍睡去,而是久久地坐在明月之下,看夜空中时不时有萤火虫掠过,乌鹊正向南飞。时间悄悄推移,玉石砌造的高台寒意侵袭,靠着的栏杆也都被人的体温焐暖了,想要下去,却又迟疑。在人的久坐不去、出神向往之中,撩人月色的优美宁静呈现在读者眼前。
下阕写月下怀人。下阕以“念”字领起,以自己的相思之情将词境拓展到另一个空间,悬想因离别而隔断消息的美人月下相思情状:铜漏的水声不断滴沥,最是牵动情怀;心中有着无限情思,却只能月下徘徊暗自柔肠寸断,本处以漏声滴沥更显月夜之静,以花影偷移衬出人物之美。“料得”三句,是人物心中思忖。意谓今夜月明如此,估计明晚清光也不会减少,但天气阴晴不定,又怎么知道明晚仍然可以千里共明月呢?一句反问,此时之惬意,他时之担忧,尽皆展现。“共凝恋”三句,写相思之人思忖后的选择:宁可今晚“隔千里兮共明月”而至深夜。因为今天以后,即使是这样千里共明月,也要等到一年之后才能够实现了。语虽平实,情感深厚。“人强健”是祝语,遥祝佳人保重身体,美酒明月长久相随。也即“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以铺写秋月为主,意象明丽,境界空明。堪称咏月佳作。



洞仙歌 李元膺

一年春物,惟梅柳间意味最深,至莺花烂漫时,则春已衰迟,使人无复新意。予作《洞仙歌》,使探春者歌之,无后时之悔。
雪云散尽,放晓晴池院。杨柳于人便青眼。更风流多处,一点梅心,相映远。约略颦轻笑浅。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疏香最娇软。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早占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红自暖。

这首词的主旨,小序已说得很详细。意在告诉人们初春景色意味最深,提醒游人及早探春,以免过时之后悔。
序言云:“一年春物,惟梅柳间意味最深。”上阕即以梅柳为意象,描述早春景色。起先两句已将所描景色的时间、地点和环境氛围作了详细的界定。时间是隆冬过尽,雪融云散的早春;地点是在一个有池塘的宅院里;环境氛围是在和煦阳光的照耀下。接着一句刻画了杨柳形象:一到早春便绽放出嫩芽,那碧绿的柳叶宛如少女含情的媚眼。用拟人的手法写出了杨柳的多情。然而更加风流多姿的还是那与杨柳遥遥相应的梅花。一点嫣红,随着隆冬过去,梅也将之告退,所以不像柳色那样满怀喜悦,而约略含些哀愁,而此淡淡的哀愁恰恰给梅花增添了无限的风韵。作者用拟人手法,赋予柳、梅以人的情感,将柳、梅形象刻画得妩媚多姿,展示了早春景色的喜人及其深长意味。
下阕以赏春为中心,抒发感受。前三句承上启下,独识春光之微,用韩诗“最是一年春好处”意,收结春景,挽合上阕,引出议论。“小艳疏香”上承柳眼、梅心,“浓芳”下启“百紫千红”。“小艳”与“浓芳”对比,用“最娇软”点明了含有无限意味的初春景色之妙。“到清明”三句描述了清明前后百花盛开,万紫千红、群芳竞艳的热闹场面。“乱”字写出场面之盛。然而盛极必衰,万紫千红过后意味着落红无数和春的消歇,所以说“已失春风一半”,令人猛醒,从反面衬托了早春景色的美妙。所以,诗人在篇末殷情劝告探春的游人们,应及早取道探早春美好时光。更风趣的是诗人还抓住探春者心理,进一步敬告他们不要怕料峭的春寒,在春寒中饮酒更有乐趣,当小酌残醉面露微红时,自会觉得全身暖和,使早春韵味更深一层。
本词题目鲜明,浅显易懂,用了拟人手法。结尾幽默风趣,本词格调显得更加清新活泼。



渔家傲 朱服

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恋树湿花飞不起。愁无际,和春付与东流水。九十光阴能有几?金龟解尽留无计。寄语东阳沽酒市。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

这首词是惜春感怀之作,作于诗人晚年贬谪袁州、蕲州期间所作。
上阕描述春景。诗人首先选择了一系列纤细、柔弱、朦胧的意象将暮春风景点染得温润而轻柔。纤纤小雨弥漫在空中,柔柔微风中柳枝飘拂,绿雾青烟笼罩着万千人家。“恋树”一句,意为湿漉漉的花瓣在轻柔的风中飞不起来,好像是泪痕宛然地贴在树枝上,好像留恋着树不肯飞去。作者摄取了一个“湿花”细节传神地描绘出微风小雨中的落花景象,不仅描摹了残花将落未落,眷著于树的恋春形象,并且赋予落花必然凋零而泪花淋漓的悲凄情态。与此前作者常描述的落英缤纷的飞花景象颇为不一样,显出诗人的独具匠心。“愁无际”两句,抓住“湿花”意象进行延伸,使“湿花”也如人一样不但有愁,而且无边无际。因为“湿花”尽管恋树,却不可避免坠入地下化为尘泥,和春天一起都付与了东流水,顺水漂流,终至消亡。此处所写“湿花”意象,流露出了诗人晚年遭贬谪的凄凉和感伤。
下阕抒发时光流逝。下阕劈头一问“九十光阴能有几”,顿时使人猛醒时光流逝,春光短暂,使柔弱的多情伤怀更增力度。“金龟”一句,言即使解尽金龟畅饮美酒,也终是无计留住春光,而只能趁着春光尚在纵情地惜春恋春罢了。“寄语”三句,写在韶光匆匆、无计留春的伤怀中,作者寄言酒家,让其准备足够一醉方休的美酒,以供作者拼却一醉,买醉纵情欢乐,尽情享受春天美景。而结句一转,将纵情欢乐放到另一个时空环境之下来审视,会发现现在的纵情饮酒、只有更增他年之伤心泪,使他年更深地感到“和春付与东流水”的无奈和悲哀。现在、过去、乐事、眼泪诸景,通过想象牵连在一起,互相冲突跳跃,具有丰富的含义和极强的表现力。
本词写景寓情,笔致细腻,造句新俊,寄意深曲而余味悠长。



青门饮 时彦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雾浓香鸭,冰凝泪烛,霜天难晓。长记小妆才了,一杯未尽,离怀多少。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料有牵情处,忍思量耳边曾道。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

本首词另一题目为《寄宠人》,是远役怀人之写。上阕实写边塞的生活。岑参在《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云“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风雪是胡地风光的典型特征。开篇四句描述了雄奇苍凉的北国风光:战马在寒风中嘶鸣,战旗在大雪中飞舞;胡地风光瞬息万变,才是风雪连天,忽而又晚霞千里,残阳西照。“又”字写天气变化之迅疾,“残”字给全景笼罩上一层悲凉的气氛。“古木”三句接着写行军途中所见之景。描述了古木、乱山、暮沙、衰草等意象,勾勒了一副雄浑、凄凉、寂静的边塞图。“行尽”暗寓边塞生活的艰苦。以上七句以景衬情,已暗寄了边塞将士的离别情绪,同时也为下文抒情作了铺垫。“星斗”五句写夜宿军营的所见所感。到了夜幕来临的时候,又只见外面是星斗横斜,而室内则是灯花不剪,通宵无眠,烛泪凝结,鸭形熏炉中散放着阵阵香雾,诗人因沉浸在怀念伊人之中难以入眠。前两句写了时间的推移和地点的变化。诗人移情于物,“灯花”、“香鸭”、“霜天”、“泪烛”无不渗透着作者的感情,将长夜难眠、思念内人情思表现得具体可感,并渲染了一种凄清韵味,为下文追忆作了有力的铺垫。
下阕回忆别离状况。“长记”三句回忆伊人为送别而淡妆梳洗的姿态,杯酒未尽,人已不堪,足见离恨满怀。接着写醉里还常见明眸秋波,梦中常有云雨欢爱,可是梦醒后一切都是泡影,徒添烦恼,离愁更深一些。最让人梦魂牵绕、难以忘怀的是那耳边私语的深情。结尾两句更拓一层,尚未启程先问归期,道出伊人望归的迫切,并追想远人归来时伊人欢乐的笑容。别出心裁,别开生面,给黯然销魂的场面涂上了一点喜气,给人一点希望,也使伊人形象显得更加非常丰满。



望海潮 秦观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呜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诗人词向以“情韵”著名,多语言工巧,文字精密,风格流于纤弱感伤,从本首词作可以看出。
上阕写重游西园,唤起旧日记忆。“梅英”三句,写梅花凋谢、冰雪融化,又一个春天随着东风悄悄来临。写春天不以花草渲染欣欣向荣,而是以清冷冬景写时光易流,初春景象之中,看出诗人心情郁郁寡欢之状。尤其是“暗”字,讲出作者蓦然回首时对季节交替的惆怅心情。“金谷”三句,用历史上的金谷园、铜驼街等著名胜游之地回忆旧日汴京所历,含蓄蕴藉而又繁华初现。“长记”到上阕结束,以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场景写春色宜人之状,匠心独具。韩愈《嘲少年》有“只知闲信马,不觉误随车”之句。诗人本句化用韩愈语意,描述春光骀荡,少年信马由缰纵情任性之状。不觉误随人家女眷车马,看一路蝴蝶飞舞,柳絮翻飞,情思不断,春色铺天盖地。世界春意盎然,人心意气扬扬,只是尽情享受春景,那想过年华易逝,老大无成?
下阕继续描述旧日繁华景象而又另起一景。在上阕所忆白天郊游春色之后,转写晚上欢歌畅饮。“西园”三句,文字精练,写尽夜间欢宴之显赫辉煌。夜幕降临,笳声四起,华灯熠熠生辉,竟使明月黯然失色,车辆穿梭往来,挡住人们的视线。如此繁荣美景,的确令人心驰神荡。以前的春景越美,越衬出后来者的黯然,以前的夜饮越辉煌,越使人感叹时光易逝。“兰苑”三句,词意顿转,胜游之地虽在,自己却韶华见老,重见此春光夜饮景象,只是多增嗟叹,而少兴致豪情了。如此心情远远望去,所见春景已自不同:苍茫暮色中,酒旗依稀可见,时不时栖鸦隐现,更增伤感。“无奈”两句,正面写作者心情。对此景象,没有把握,只有将“归心”付诸流水,任其奔流到自己也难以明了的遥远他乡了。
本词咏今忆昔,将昔日之鲜丽景象与目前之暗淡冷落相对照,在反衬中婉转地表明了诗人的忧郁情怀。结构上,诗人不采用一般词作以上下阕断开的常法,而是首尾咏今,中间从“金谷”起一直到下阕“飞盖妨花”为忆昔,章法新颖,构思巧妙。



八六子 秦观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划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这首词主要描述怀旧离愁之情。
上阕一句“倚危亭”领起,写离别之恨。“恨如芳草”是心中所想,触目所见。化用李煜词意而不着痕迹。“划尽还生”,可见心中愁恨连绵不绝之状。“念柳外”三句,写危亭之上与恨相生的追忆。回忆起,离别景象是如此鲜明:青绿的柳林外,清澈的流水边,远去之人骑着青色大马,送别之人身着红衣,更显俏丽……这一心中挥之不去的记忆和眼前危亭之上所看到连绵不尽的如恨芳草恰成鲜明对比。“怆然暗惊”一句收束,将追忆如梦幻一般霎时惊醒之复杂心境表达出来。从明丽的昨日景象中陡然跌入现实,离别之恨更动人心魄,凄楚伤感,何以足当?
下阕接前之凄凉心境,恨天怨人,自然而然地过渡到对旧日情人的想象憧憬之中。“无端”一句,意为上天没来由地让伊人长得如此美貌。在这一无奈的埋怨中。诗人思念之苦,伊人长相之美,都表现得巧妙空灵。“夜月”两句,怀念昔日两情相悦时景象。明月在天,帘幕掩映,香风习习,帘内情人柔情蜜意,如梦如幻,何等令人陶醉的良辰美景啊!相恋越美好,越让人留念,别后也越让人相思,越让人伤感怀恨。此处既呼应上文之恨,又引起下文之别。“怎奈向”起,情绪一转,良辰美景似乎就像流水一样,匆匆地从身边溜逝。“素弦”两句,描述欢情断绝而雅致情浓。素手拨弄的琴弦声停止了,定情手帕上的香味也渐渐变淡。素手弹琴,可见佳人之美,两人相知之深;翠绡留香,可知情意之浓,美人多情之状。如今人去楼空,红颜知己再也不见,只剩下想象中的琴声和香味了。情至于此,自是伤感无限。“那堪”两句,回到目前,言伤怀中的作者甚至连片片落花在晚风中飘荡,蒙蒙残雨笼罩着天地的景象也承受不起。正是伤心之人看来,处处惹人伤心,无物不使人牵动愁思幽恨。结句以黄鹂的啼声打断主人公的伤神情思,意味隽永,让人回味无穷。
本词起句陡然由高而下,收则截然而止,音节凄婉。今昔对照而回旋自如。情真语挚,感人很深。



满庭芳 秦观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词主要是由离别惆怅之情所作。
上阕起首两句,粗笔勾勒了一幅萧瑟空阔的远景。远山连绵,微云依依,枯草逶迤,与天相接。“抹”“连”两字,既写出景物情态,又用以形容像断还连、像连还断之处,与离别时情景心绪极相洽合,历来为人所称道。“画角”句以响彻晚空的悲声引动离别情侣更多愁绪。“暂停”以下写饯别场面。征棹终将载人远离,但此处权且暂停,让情侣再稍做盘桓。“回首”句既是实写动作,又是虚写回忆起前尘往事,心中涌起无限蓬莱旧事,面前只见黄昏来临,烟霭纷纷,一片萧瑟气象。此情此景,更使人惆怅之感。
下阕写别后伤情,“香囊”、“罗带”两句,以细致入微的笔法写离别时缠绵难禁之状况。解香囊以赠情侣,着一“暗”字,分罗带而言“轻”,销魂不舍,伤神之状如在眼前。“谩赢得”化用杜牧诗句,言恐怕今后只能在青楼留下负心薄幸之名了。自嘲之中,势在别离再难相见的伤痛无奈暗含其中。“此去”句遥想别后情形,即使能见,也是遥遥无期,令人伤神。现在的哭泣也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了。“襟袖”句以细节写别离时情深难舍的凄哀情景。“空惹”一词透露出前途未卜的茫然。结尾三句,写远去时的感触:最令人伤心的是,行舟已远,高城已望而看不见,只见满城灯火,却不知心上人在哪一盏灯下了。想象细腻,意境幽怨。
作者的这首词,首尾呼应,画景入妙,传情婉转,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历来为人所称赏。



满庭芳 秦观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

本词主要描述追怀昔日与歌女的旖旎风流生活所作。
词的上阕写明媚春光。“晓色云开”三句,奠定了春日清晨的明朗基调。雨过天晴,晓云初霁,春光这么美好,令人以为春天是多么地随人心意。接下去春日明丽景象,从游赏于春色中的人眼中一一展现,如电影之特写镜头联翩而来:本来苍凉的古时台榭,在这姹紫嫣红时节,也显得春意盎然,似乎散发着无限的生机;飞燕自由地上下翻飞,不时地碰触到柔嫩的花瓣;串串榆钱愉快地随风飘舞,好像直到舞蹈困倦了才从树上飘落下来;秋千高荡,但见外面绿波荡漾,几与桥面相平。此处写景,颇见功力。以苍凉古台写春,更见春色之明媚;飞燕、榆钱不但是组成春色的一道风景,更是与人一样为春沉醉的精灵。他们或不时碰碰花瓣,或在风中舞蹈,既见此物形态,更见万物心情之明朗;而写秋千则暗示出荡秋千之人,暗转入庭院、花园中的春色和春色映照下的佳人。“东风里”三句,由写景转到写人,却写得极有韵致。朱门之内,绿柳掩映下,红妆少女弹奏着秦筝,秦声悠扬,令朱门外的人心动神驰,想象联翩。
下阕由写昔日行乐与当前寂寥寡欢之情。“多情”四句承接上阕写游乐场景。诗人用极为简练的语言形象地描述春游之乐。华贵的马车,华美的马匹,只从游乐时所用舟车的不凡,就已经令人想见其冶游盛况了。古时出游,女子多乘车,而男子多骑马。典型的代步工具的渲染,让人想象男女同行远游之乐。“渐酒空”句,将许多行乐场面省略,而从行乐之结果来写冶游时间之长和游乐之尽兴。“豆蔻”三句,急转直下,点出以上所写盛况美景,都是前尘旧梦。而如此丰富的内容,用杜牧诗意表达,用典贴切,辞约义丰。“堪惊”两字,黯然神伤,用在此处,有千斤之重。结末三句,转写面前萧瑟景色与忆旧者怅惘之情。凭栏久立,抚今追昔,十年人世遭际令人感叹无已。而眼前只见淡淡的落日,疏疏落落的烟雾,如此凄凉景物,与人物悲苦心情合二为一。随着夕阳西下,伤感的人与夕阳一样孤独寂寞。
本词结构精巧,形容巧妙,语言精练生动。景随情变,情景交融,具有良好的艺术效果。



鹊桥仙 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本首是描写神话故事“牛郎织女”的词。词牌即含仙鹊搭桥之意。“七夕”是一个美好而又充满神话色彩的节日,又名“乞巧节”。相传七月七日傍晚是分居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织女是织造云锦的巧手,所以这天夜晚,天空的云彩特别好看。旧时风俗,少女们要于此夜陈设瓜果,朝天礼拜,向织女“乞巧”。这个汉魏以来就长久流传的神话,经秦观的这首《鹊桥仙》就更加脍炙人口,传诵不衰。
上阕重点写景。“卧看牵牛织女星”,初秋纳凉时节,夜空美妙深邃,轻柔纤细的云彩,幻化出许多优美的图案,显示出织女的手艺精巧绝伦。可是,这样美丽能干的仙女,却不能与自己心爱的牛郎一同过着美好的男耕女织的生活。那转瞬即逝的飞驰流星,也在为他们传递情意而奔忙。首两句写云彩,写流星,都是具有人的情意。那轻柔多姿的云彩,着意将“乞巧节”打扮得更加情意绵延;那飞驰长空的流星,迅速地传递着牛郎织女朝夕相思的离愁别恨。这种写法真是“化景物为情思”了。第三句写织女过渡银河,本只盈盈一水,近在咫尺,这里却用“迢迢”二字形容银河水面的辽阔、牛女相距的遥远。这样一写,感情深沉了,突出了相思之苦。迢迢银河水,把两个恩爱夫妻隔开,相见是多么不容易啊!“暗渡”二字,既点明了“七夕鹊桥”的题意,同时又紧扣了一个“恨”字,把织女踽踽宵行、千里相会的深情挚意,表达得淋漓尽致。
四、五句写牛女相聚的场景。诗人不作实描,却宕开笔墨,以富有感情色彩的议论,赞叹这对久别的情侣,在“金风玉露”之夜相会于碧落银河之上。这是多么美好幸福的时刻!天上一次相逢,抵得上人间千遍万遍的朝夕相处。诗人把这珍贵的相聚时光,映衬于金风银露、冰清玉洁的背景之下,热情地歌颂了一种理想的圣洁而永恒的爱情。
下阕重点写情。“相见时难别亦难”。短暂的一夕佳期相聚,接着又是长年的河汉分离。首句写两情相会的难舍场面,就像悠悠无声的银河流水,是那样的温柔缠绵。第二句写短暂的佳期竟然像梦幻一般倏然而流逝。刚刚才相见,马上又要分离,多么令人心碎!一、二句中,“似水”照应“银汉迢迢”,即景设喻,十分自然;“佳期如梦”除言相会时间短暂,还透出了伴侣久别后相会“乍见翻疑梦”的复杂心情。第三句转写分别,刚才借以相会的鹊桥,转眼间又成了和爱人分别的归路。诗人不说不忍离去,却说忍住眼泪一步一回头地顾看这条“鹊桥归路”,婉转的语意中,含有至深的惜别之情和无限的辛酸之泪。
写到这时,诗人的感情好像已和牛郎织女融为一体:回顾佳期约会,疑真疑假,非梦非幻;及至鹊桥言别,恋恋之情,已至于极。然而尾两句作者却又空隙转身,爆发出高亢的音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全篇掷地有声的金石警句,使全词为之一振!它深刻地揭示了爱情的真谛:两情相悦要经得起长久分离的考验,只要是彼此真诚相爱,即使终年天各一方,但是心灵相通,并不在乎那一朝一夕的两两相对。这一感情色彩异常浓烈的议论,与上阕“胜却人间无数”的议论遥相呼应。而本词命意超绝的议论,较之过去诸多以“双星会少离多为恨”的咏叹,可谓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这种高尚的精神境界和所倡导的“情长不在朝朝暮暮”的正确恋爱观,远远超过了北宋时代及其以前的同类作品,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本词句句在天上,句句写双星,又句句写人间,句句写人情。这种天人合一的词意成为千古的抒情绝唱。其抒情,悲哀有欢乐,欢乐有悲哀,悲欢离合,起伏跌宕。词中有情、有景、有议论,做到了虚实兼顾,融情、景、理于一炉。词的下阕与上阕结构完全一致,都是先叙事,后议论,这种叙事与议论相间的写法,使本篇构成了起伏绵延的情致。作为婉约派大师的秦观,克服了其他婉约派作者“病于议论”的弊端,用自由流畅几近于散文的句子使本词意境超绝,回味无穷。



减字木兰花 秦观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本词是以思妇口吻离愁之作。上阕起句以“天涯旧恨”统摄本词,言所思者远在天涯,相思成恨已非止一日,成了旧恨。《古诗十九首》里曾用“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表达离别之远、相思之久,而此处诗人仅用四个字就将这些意思表现出来,可谓极为精练。“独自”句紧承天涯旧恨写思妇孤凄情形,将思妇顾影自怜的孤单之状,没人诉说而又渴盼安慰的凄凉神情以一种特别的角度表现出来。“欲见”两句,是愁闷难遣的思妇自怜自叹之词。以盘盘曲曲、寸寸烧断的篆香比喻自己愁肠,以触目所见取譬,好像随手拈来,却贴切生动。
下阕以两个富有典型性的细节和奇妙想象进一步写思妇离愁。“黛蛾长敛”,言思妇弯弯秀眉没有展开的时候,而是一幅蹙眉愁容。这与前面所说“旧恨”互相呼应,而又刻画出一幅佳人蹙眉的娇弱愁苦之状。“任是春风吹不展”一句,用一个奇妙而合体的想象将蹙眉愁容写到了极处。春风可以吹开百花,吹开冰雪,吹开大地,但吹不开紧锁已久的眉头,反而惹动无限幽恨。离恨之深,因此可见。“困倚”一句,从思妇的体态写其离恨之深。一个“困”字,传达出思妇独倚高楼已久的困乏、倦怠和失望无聊的心情。“过尽飞鸿字字愁”,将这种心情落到了实处。飞鸿本来是为离人传递书信的象征,相隔千里的思妇游子往往在相思而又不得的时候仰盼飞鸿,希望对方能够有书信寄来,此处的思妇也不例外。每当高楼斜倚,她总会不自觉地寄希望于天上飞过的大雁。可是,一群群大雁排成“人”字或者“一”字从天上飞过,她所思念的人却一直杳无音信。久而久之,期待的心情都已变得倦怠,而在这样的心情看来,天上大雁所排的字,每一个都变成“愁”字了。这一想象,同样奇特而又涵蕴丰厚。
本词语言精练,想象奇特,比喻适当,拟女子口吻将思妇的离愁表现得委曲动人。



浣溪沙 秦观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描述了一幅晚春拂晓的清寒景象,并从景象中透露出淡淡的怅惘迷茫的心情。
上阕“漠漠”两句,作者选取了一系列轻柔婉媚而带着淡淡忧郁的意象,构成了一幅烟雨蒙蒙,轻寒袭人的图景。淡淡的一丝冷意,却无边无际,笼罩了这座小楼,也笼罩了整个天地。在这时候,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期待和失望心情,慢慢的登上小楼,看到的却是恼人的天气。“无赖”二字,点出小楼中人物的埋怨轻恼:本是晚春时节,但从早晨伊始便见到惹人愁思的阴霾,晨起春寒,竟然冷如深秋,真是让人恼怨而又无可奈何啊。“淡烟”句转写室内景象,却一样让人着恼。非但屋外风景让人郁郁,连画屏上也是一样幽冷凄迷的“淡烟流水”,而不是明媚春色。因此,主人公百无聊赖、庭院楼头徘徊烦闷的身影隐约其中,可谓空灵悠远。
下阕用两个奇妙而贴切的比喻,将眼前风景和心中怅惘表达得恰到好处。其他词作多以具象的事物来比喻抽象难以把握的情绪,而此处反而以飞花、丝雨等具体可感之物比喻“梦”和“愁”。这就使人的情绪隐约可见又像若有若无,而不是心中有无数恨事,化为眼前之景。这与本词淡淡的怅惘情绪是相同的。同时,用梦来比喻飞花而加以“自在”形容,将眼前花的倏忽而去,飘然而落的神态形容得极具神韵;用愁来比喻丝雨,将烟雨无边无际,连绵不断而又幽细如丝之状表现得美妙绝伦。结句是古典诗词当中的特有句法,意为小银钩闲挂着宝帘。“宝帘”“小银钩”,可见居室之美丽、精致和雅洁。“闲”字则传神地透出楼中人的空虚、闲寂的神情与心绪,与前面的景物描写融为一体。
本词融情入景,以淡雅细小的景象展现了人物曼妙幽深的内心世界,意蕴空灵婉妙,是作者小令中的佳作。



阮郎归 秦观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作者有很多词写的是相思离别,男女情爱,而这首词却作于诗人贬谪郴州之际,抒写的是除夕之夜漂泊异乡的孤独寂寞和乡思之情。除夕之夜,乃是中国最隆重的全家团聚的日子,也是最热闹的夜晚。可在本首词中,独自身居贬所的作者在上阕里描写的是一个孤寂的岁暮,忧伤之情通过这一凄凉景象可以看出。湘天之内,虽然寒冬转暖,却风雨如晦,深沉庭院中一片空虚,既无同享天伦的妻儿老小,又无串亲访友的亲戚朋友。贬谪之人,在风雨交加中面对空空荡荡的庭院,想象其他人家合家团聚的情景,其凄凉孤独之状,可以想见。“丽谯”两句,写作者所闻。高楼上传来吹奏《小单于》的乐声,引人顿伤自己之飘荡无依,乐声停止,而哀伤难尽,面前是漫漫长夜,清冷孤苦,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下阕直抒除岁时的孤寂。“乡梦”三句,将其梦想归乡却最终无望,他乡飘零如孤魂游荡的凄楚境地直接点出。归家不成,尚可做梦聊作安慰,可这时连梦也都断绝:旅居在外,即使人心有托,也会孤单思乡,但此时连魂魄都深感孤寂,何况又逢凄风苦雨,夜闻《梅花落》的悲凉曲调。以“峥嵘”形容岁月,可见作者内心对其坎坷生涯的深切感受,好像每一天都是在煎熬中渡过。“又”字,写出这种峥嵘岁月的年复一年,每年都好像给人希望,却又年年失望。“衡阳”句,意为衡阳还有大雁飞去,可以传递书信,位于衡阳之南的郴州却连大雁都不会飞去,哪里会有鸿雁传书这回事呢?作者借衡阳、郴阳地理位置上的差异,巧妙地将自己的孤独绝望用递进关系的词句表达出来,感慨之深,无以复加。
本词意象沉郁,心境悲凉,语言虽然浅显,却洗练形象,富有情韵,寄托了诗人深深的身世之感,是诗人内心无限痛苦的外化。



桃源忆故人 秦观

玉楼深锁薄情种,清夜悠悠谁共?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这首词与调名《桃源忆故人》相对应,不过这里的“故人”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友人,而是女主人公自己的丈夫。本词抒写了独处闺人的孤寂情怀。
上阕起句介绍环境,引出人物。“玉楼深锁薄情种”意谓词中女子被“薄情郎”深锁于玉楼之中。古代女子藏于深闺之中,与外界接触很少,夫婿外出后,独守空闺,更有被深锁玉楼之感。紧接着,“清夜悠悠谁共”便以情语抒写长夜孤枕难眠的心境。“清夜”状夜的清冷岑寂,“悠悠”极言夜的漫长,更着以“谁共”二字,便道尽了独处闺人的无限凄凉之意和孤栖之痛。尤以问句巧出,又渐逗出相思之意。这时,她但见一双绣有鸳鸯的枕头,一床绣有凤凰的锦被。可此刻成双作对的鸳鸯凤凰于独处的她是何等强烈的刺激,何等的鲜明对比。“羞见枕衾鸳凤”以“羞见”二字既通俗又准确地描摹出女子的内心世界,贴切之至。被玉楼深锁的独处女子,长夜无人与共,单栖孤眠的她怕见成双成偶的“枕衾鸳凤”而倍觉孤寂,不禁闷上心头。闷又无可排解,只得和衣拥衾而卧。歇拍“闷则和衣拥”中“闷”字恰是上阕的结穴所在。“则”字这个语助词用得最为新奇。作为俚语出现在这里,顿感真挚贴切,极富生活气息。
女主人公拥衾而卧,好像睡着了,好像还梦得很甜蜜。但美梦伊始,她就被城门传来的画角声惊醒了。“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此二句用语雅丽,并不俚俗,与上阕风格略异。末二句更是宕开一笔,由室内写至室外,境界全新。“窗外月华霜重”,作者绘室外的景象,同样写得极清冷,不过语言却更为雅丽脱俗。月光下清辉一片,地上铺满浓重的白霜。月冷霜寒,境界何其凄清。这也正是女主人公心境的写照。她梦断凄厉的画角声,随之又传来哀怨的乐曲声——《梅花弄》,听“梅花弄”而曰“彻”,说明是从头至尾听到最后一遍,其辗转不寐,足可想见。至此,结尾两句从视觉和听觉两方面刻画出女主人公长夜不眠、苦闷难解的情景。
这首词情致雅逸,语言既雅又俚,俗称雅俗共赏。



帝台春 李甲

芳草碧色,萋萋遍南陌。暖絮乱红,也知人春愁无力。忆得盈盈拾翠侣,共携赏、凤城寒食。到今来,海角逢春,天涯为客。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谩伫立,遍倚危阑,尽黄昏,也只是暮云凝碧。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则怎生便忘得。又还问鳞鸿,试重寻消息。

本首词是借春景写伤离隔绝之情的作品,因这一点便不同于一般的伤春寄情之作。上阕由景人情叙事,下阕绝少写景,直抒其情,依然质朴精炼,感人很深。
上阕起句即写眼前所见春景:芳草萋萋,绿遍山野。这是以春景起兴。茂盛的春草与作者心中的离情苦恨正相契合,同样无边无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清平乐》)描述的正是此情此景。紧接着,诗人再由寓情于景描述春草转而遗貌取神描述花絮,摈弃了春花柳絮撩人愁思的写法,而是直接描述一种神韵:它们“也知春愁”,所以悠然飘落之中又有一种“无力”的轻愁。花也人也,人的苦情之状毕现眼前。“忆得”几句交代了诗人伤春的详细原因。《东京梦华录》这样描述汴京的寒食节:“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圃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当年的巧遇欢聚与而今的只身漂泊天涯两相对照,叹良辰不再美人难遇,伤感倍增,能不回忆往事吗?
下阕首句则写诗人在追忆之中的情状。四个三字句,句短韵密,语促情深,读来如急雨催花发,散珠落玉盘,韵味凄楚无穷,比“剪不断,理还乱”的空自感叹更有感染力。俞陛云在《五代词选释》中这样说道:“论情致则宛若游丝,论笔力则劲如屈铁。”诗人在强烈的孤寂愁苦之情的驱使下登高远望,所见“尽黄昏,也只是暮云凝碧。”“拼则”几句对仗工稳,语极浅白,情却深挚:已经拼命割舍却怎么也割舍不了,难以忘怀之下只有“试重寻消息”了。诗人用俗俚之语却充分描述出了理智与情感相交织,放弃与追求、希望与失望相反复,欲求不得欲罢不能的矛盾痛苦。情感抒发的细腻丰富、凄楚动人,自然显露出诗人执着忠贞的品格。



蝶恋花 赵令畤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尽日沉烟香一缕,宿酒醒迟,恼破春情绪。飞燕又将归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

这首词主要写的是闺中情,大约作于宁远军承宣使任上。
上阕惜花伤春。“欲减”三句,将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妇形象呈现在暮春时节的庭院中。时令虽已暮春,可天气有一丝微凉。想减罗衣而又畏寒这一细节,将气候的无常、少妇的娇怯和心情的无奈均表现出来。珠帘垂挂,人躲在闺房深处,这既紧承前面所写畏寒,又使妙龄少妇在珠帘的掩映之后,平添许多若隐若现的美感。“红杏”一句,反用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诗句。这时,红杏不是正当浓春盛开枝头,而是想象中暮春时节凋零飘落。惜花之情,问话中神情可见。“啼痕”一句,言淋雨的花瓣如花啼哭的泪痕,只恨清明时节雨打落花,残红坠地。此处,恨的主体可以理解为伤春之人,也可以理解为飘零之花。人所以伤春,是因为残红飘零引发了自己的联想。闺中少妇正如这枝头花朵,经不起雨打风吹,伤春即是伤己。花瓣如泪,而闺中少妇也随着这如泪花瓣的飘落而自伤落泪。
下阕写怀人情绪。袅袅上升的一缕沉香,正如人之思绪,飘忽不定而又连绵不绝。同时,居室之雅洁,主人之幽情,都从“尽日沉烟香一缕”表达出来。“尽日”一词,像是室中之人烦闷不耐的自言自语。“宿酒醒迟”,与前面“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相互呼应,将满怀愁绪之人的慵倦烦闷之状活画了出来。“恼破春情绪”一句,直接点明人之心情。昨夜因为恼春,借酒浇愁却不胜酒力,次日迟迟醒来却见一幅残春景象而更生烦恼。“飞燕”一句,于无可排遣之地,将无端恼怨怪到飞燕身上,怪它传错信息,导致帘内之人误以为夫君即将归家而空欢喜地场,何况是“又”一次误解归信。结句以“小屏风上”之景结其思念夫君之情。西江路,是指广西苍梧一带之西江,正好是作者当时任所之地。注目图上西江路的细节,正是对远在西江之人的绵绵思念,感情真挚,结句悠远。



蝶恋花 赵令畤

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香,日日红成阵。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恼乱横波秋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

这首词主要写闺中女子伤春怀人。
上阕一开篇,诗人首先描述了一个柳絮翻飞、落红成阵的暮春景象。这时寒意将去未去,正是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候。但见春风吹得柳絮漫天飞舞,花儿落英缤纷。“坠粉飘香”一句,将万紫千红都囊括其中,极为凝练地描述了飞花飘坠时姿态、色泽之美和沁人心脾的幽香。“日日红成阵”一句,极言落花之多,而加以“日日”一词,可见飞絮落花,已非止一日,也许已快飘零殆尽。伤春之意,从暮春景象的描述中透露出来。“新酒”两句,以互文笔法转写伤春人之酒困春恨。意为今春和前春一样,日添新酒以借酒浇愁,只有更增酒困,哪能减去春恨呢?这高度概括出思妇年年伤春,年年愁困,年年借酒浇愁,却只能一次次“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愁闷境界。
下阕写思人不归盼信无踪的烦恼与忧愁。“蝶去”一句,突发奇想,在万般无奈中试图向蝴蝶、黄莺追问消息。蝴蝶、黄莺,在古典文化中多与情爱相关,诗人选取此一意象,既是应和暮春时景,又将上阕惜春伤春之情与情爱受阻挡、青春空耗联系起来。“隔水高楼”一句,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和“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化出。一个极富形象性的意象,刻画出主人公翘首盼望的姿态以及似乎咫尺却天涯相隔的内心感受。“双鱼信”指书信,古代放书信的函用两块木板制成,一底一盖,刻成鱼形。此外,高楼中人望尽天涯路,也不见所期待的书信到来稍慰相思之苦。一个“断”字,将思妇春愁推至尽端。“恼乱”一句,细致描述酒困春恨中人的眼波流动之状,极写人目乱神迷的悲愁。而触目所及,既无人,也无信,只有斜阳西下,又一个黄昏到来。
本词景中含情,语言精练,情蕴深婉,颇有韵致。



清平乐 赵令畤

春风依旧,著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认为本词为刘弇伤悼爱妾之作,但通行本大都将它归入作者名下,认为该词写景伤怀,从此后说。
上阕写清明时风景。“春风依旧”一句,统摄全词,将所有景物笼罩在骀荡宜人的春风之中,也为下阕抒发物是人非之感进行垫铺。“著意隋堤柳”一句,将绕堤而植的青青垂柳描述出来的同时,更将春风拟人化,好像春风对柳枝是如此的多情,竟痴恋者尽心着意地爱抚着隋堤柳丝。物的多情正是作者多情的表现,更反衬出人多情反被无情恼的处境,为下文的落魄伤神埋下伏笔。“搓得”一句,细写春风对柳枝的着意。春风轻轻地吹拂着柳枝,将它吹得生出了可爱的鹅黄色的嫩叶。这是一派多么宜人明丽的春光啊。“天气清明时候”,作者面对这样风光,禁不住脱口赞叹。而在这脱口赞叹的背后,又包含了多少感慨伤感啊。
下阕写对景伤怀。“去年”两句,以强烈的对比表示出时间流逝、世事变化的沧桑之感。去年冶游在京师郊外,得意在帝京城门,当时热闹繁华、意气风发,好像犹在目前,而仅仅一年的时间,就已情形大变。今朝只落得羁旅漂泊,行踪无定,黯然伤神。“断送”两句,言漂泊在外之人不堪凄凉黄昏风景,只须几个黄昏就足以让人断送一生,独自憔悴。既描述当时黄昏萧瑟之状,也将无限感慨包含在其中。情景交融,余味悠长。
本词见春物芳菲而生物是人非之感,语言变化自如,情韵跌宕有致。



青玉案 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本词是又名的《横塘路》,是诗人晚年的作品。诗人因之盛传一时而被称为“贺梅子”。宋朝周紫芝在《竹坡诗话》里说:“贺方回曾作《青玉案》词,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本词以江南暮春之景集中表现美人离去的“闲愁”。另一说认为通篇兴中有比,寄忧愤于明丽的春景,抒发仕途坎坷的失意苦闷。
上阕以虚实相生的笔法写情之断阻。开篇三句即借曹植《洛神赋》之典故,用“不过”、“目送”、“去”写美人不至,自己只能以目光追随其芳踪(不能亲往)的寂寞无奈。美好的时光谁人与共?这一问既关涉诗人本身的孤独,又暗示诗人倾心的佳人的处境,并领起下文。良辰美景虽好,却无佳人相伴左右,诗人于是开始怜惜并试图寻到处于幽雅富丽的深院香闺中的佳人,然而爱慕、企盼带来的是只有春知晓的无限伤感。
下阕以写实之笔绘愁思纷乱。晚霞中流云袅袅,河岸边香草遍地,像一幅黄昏图景。诗人用以乐景写哀情的手法突现自己因眷恋美人而悲苦不堪、愁情难遣的心情。了无生趣之下,新题的都是让人伤心欲绝的词句。“试问”几句被黄庭坚誉为“江南断肠句”,用连珠博喻具体渲染作者心中的“闲愁”,因精警工巧成为千古传唱的名句。诗人选取的烟草、风絮、梅雨分别存在于地上、人间、天上,这是极言愁思之多,无处不在;它们分别又是江南二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之景,这是极写愁绪之久,无时不有。并且诸种景物迷濛灰暗、苍茫凄迷的特征会使本已浓重的愁思更加浓重。草是一望无际的烟雾中的草,絮是空中飞动的絮,雨是如烟似雾的梅雨,这些都不是前人用来写愁思的山、水、花等事物,它们在末句连用的综合效应,或许正是以相思写“美人迟暮”的身世感慨的基础。因而,沈际飞在《草堂诗馀正集》中评为“真绝唱”。



感皇恩 贺铸

兰芷满汀洲,游丝横路。罗袜尘生步,迎顾。整鬟颦黛,脉脉两情难语。细风吹柳絮,人南渡。回首旧游,山无重数。花底深朱户,何处?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疏雨。断魂分付与,春将去。

本词与诗人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在题材、意境、用韵等方面都明显一样,都是以芳菲之辞抒写“离愁”,别有一番寄托。
开篇“兰芷满汀洲,游丝横路”两句即写情人离别的场面,也是佳人出场的详细环境。暮春的江边长满茂盛的兰芷芳草,葱绿的柳枝如玉丝般轻扬。“罗袜尘生步,迎顾”借曹植《洛神赋》中的句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写佳人迈着莲花细步,体态轻盈地朝着送行者走来。接着仅用“整鬟颦黛”四个字写出佳人行色匆匆和眉心微蹙的丰富神情,同时也表达送行者的观察细致入微,这源于他对佳人的眷恋深情。眉峰不展已暗明了离别在即,所以下面都是描述依依不舍的离别情景的内容。两人含情脉脉,相视无语。和风中柳絮轻柔的飘飞,多像美人离去后的芳踪难寻啊!结语的细风飞絮给人空灵飘逸的印象,暗示了诗人的所求无可把握。
下阕写离别后的孤寂愁苦情怀。诗人追忆往昔携手共游的故地,一眼看去,只见云山阻隔,相距十分遥远。“花底深朱户,何处?”“朱户”指佳人所居之处。这时诗人由追忆而追寻,往日那万花掩映的闺房我到哪里才能找到呢?“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疏雨。”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那绵长细密的梅雨和已经半黄的梅子又让我增添了无尽的情愁。诗人无法承受这旧愁新愁,于是有了“断魂”的真切感受。这也是极言理想难以实现的苦闷。“断魂分付与”是诗人在魂断愁深之时的奇思异想。这愁情即使可以被分担,人生的美好年华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愁绪可否分付与其他是未可知的。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诗人将面对怎样的人生呢?结语的引人痴想,有意蕴隽永之妙。
这首词用语“平淡而不流于浅俗”(《苕溪渔隐丛话》),语浅情深,风格清新淡雅。



薄幸 贺铸

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便认得琴心先许。欲绾合欢双带。记画堂风月逢迎,轻颦浅笑娇无奈。向睡鸭炉边,翔鸳屏里,羞把香罗暗解。自过了烧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几回凭双燕,丁宁深意,往来却恨重帘碍。约何时再,正春浓酒困,人闲昼永无聊赖。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在。

这首词首先用“薄幸”作为词牌,奠定了这首词在历史上的正宗地位。与一般初创词牌不同,这一词牌之义与正文内容恰好相反。本词写了相识、相恋、相思的完整过程和细腻心态,以景传情手法高妙,被《宋四家词选》评为“于言情中布景”。李攀龙在《草堂诗馀隽》中说此词“淡而不厌,哀而不伤”,是为至言。上阕是从一见钟情的相识相恋写到男女约会。初相识的这位女子,素朴淡雅、落落大方之中,自有一种妩媚。紧接着写了“多态”中的“频回眄睐”这一神态,“便认得琴心先许”,青年男子就明白了她以心相许之意。以简练的文字写人的姿态神韵,意韵却非常丰富。随感情的发展,作者的笔致也由先前的淡雅婉转而渐趋浓丽香暖。画堂、炉状睡鸭、翔鸳屏风、香罗等渲染着一种热烈的氛围,“轻”、“浅”、“娇无奈”又照应着“淡妆”,补充着“多态”。两相结合。描述出热恋中的男女多情中矜持、恩爱中羞怯的举止、心理,逼真至极。
下阕主要讲分离后的相思。“烧灯”点出约会的时间是在元宵节,由此到“踏青”、“挑菜”节时间并不长,但“都不见”刻画出男主人公在短暂的时间里几经寻觅、等待的焦急。度日如年的他只得多次托春燕传递关切的询问,却碍庭院深深帘幕重重,无法如愿,所以最终只有叹问“约何时再”?幽怨之情溢于言表。由于心存幽怨,春光纵然正好,也“人闲昼永无聊赖”,只好以长时间睡觉来打发时光。但是“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在”,春光送而不走,孤苦愁闷更增一层。本首词写相思之情由初生到急切再到怨恨与无奈的辛酸,层层翻进,以景传情,笔致深婉细密。



减字浣溪沙 贺铸

楼角初销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花。笑捻粉香归洞户,更垂帘幕护窗纱,东风寒似夜来些。

本首小令写的是一幅初春夕照图,画面清新而引人联想。起句“楼角初销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描述了一幅清新美妙的庭院晚景图。杨柳初黄,表现是初春时节;霞光消隐、暮鸦归巢,是傍晚时分的景致;“楼角”暗示诗人观察的是一户小院人家。院里栽着杨树、柳树、梅树,有乌鸦栖息却悄无声息,环境幽雅宁静。“淡黄杨柳暗栖鸦”一句颇令人玩味。杨柳才吐叶芽,嫩绿稀疏的枝叶何以使“栖鸦”隐匿其中?晚霞初销之时暮鸦归巢本该是有声响的,诗人却有意隐去不写,这一方面是突出庭院的宁静氛围,另一方面也在暗示“栖鸦”自隐树中。时间由傍晚而月出,月亮的清辉使庭院更显幽静,此时“玉人”出场了。她踏着如银的月色采摘梅花。梅的清香衬托出人的品格高洁,月的皎洁更显出人的纯美。
下阕紧接着写玉人摘梅后的举止。“笑捻粉香归洞户”,“粉香”指梅花。因为是月明之夜,所以可以看清玉人的神情“笑”。手执梅花,笑着回到闺房的真正原因是作者留下的悬念。回到房中,她就急忙放下窗帘遮住纱窗。“东风寒似夜来些”,春夜的风比昨天还冷。月下摘梅尚不觉冷,回到室内反而要垂帘护窗,联系到前文的“暗栖鸦”,这结语充满了令人遐思的意味。
本词几乎通篇写景,然而“句句绮丽,字字清新。当时赏之,以为《花间》、《兰畹》不及,信然”(杨慎《词品》)。



天门谣 贺铸

登采石蛾眉亭
牛渚天门险,限南北、七雄豪占。清雾敛,与闲人登览。待月上潮平波滟滟,塞管轻吹新阿滥。风满槛,历历数、西州更点。

本首词是借山水名胜抒写历史兴亡感慨的小令,原名《朝天子》。在很多登临题材中,诗人不是泛泛怀古感叹,而是得出江山守成在德不在险的历史感悟,颇别具一格。
上阕追昔抚今,前后形成对比。开门见山之后仅用十二字,就写尽天门在地理形势上的险要和在历史地位上的重要。“险”和“限”高度概括了天门的地势险要,并因此成为江上的咽喉要道。历朝历代建都金陵以后都将它作为西方门户,凭此天险抵挡北方强敌,所以词里说“七雄豪占”。“雄”“豪”二字烘托出往昔天门要塞的苍茫气势和剑拔弩张的时代氛围。尽管据天堑而固守,诸王朝走向灭亡的历史命运在所难免。“清雾敛”句,写今日天门风貌,已由往昔“七雄豪占”的军事重镇变成“闲人登览”的旅游胜地,使人在沧海桑田的对比之中自然得出应该铭记的历史教训。“与”字别具意味,这一变化或许是上苍有意成人之美,或许是历史故意捉弄人的把戏。气氛由剑拔弩张而消闲轻松,在沉思中反思的结果更是深刻而令人警醒的。
下阕紧承“登览”写眼底风光,手法别出一辙。“待”字暗示以下所写是虚景。等到夜晚江上明月共潮生时,只见一片液光潋滟。江面传来边塞悠扬的笛声。一切是那样辽阔空漾。诗人以“所见”夜景暗示天门山岚浮翠的景色之美,人们的游兴之高,在停留的时间较长。此处能听到边塞乐曲,暗示出南宋偏安一隅的历史面貌,为借古讽今埋下伏笔。“风满槛,历历数、西州更点。”西州即金陵。天门所在地距金陵一百多里,迎着江风细数石城古都报时的沉钟遐鼓,岂是可能?诗人卒章引入六朝故都,是让人们不要忘记历史的训诫。本词写景可谓虚实相生,手法迂回婉妙,寓意深远。




历代诗话:

[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

[清]王国维《人间词话》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

[明]俞弁撰《逸老堂诗话》

[清]贺贻孙:诗筏

[元]吴师道《吴礼部诗话》

[清]杨际昌《国朝诗话》

[宋]陈岩肖《庚溪诗话》

[宋]吴开《优古堂诗话》

[清]沈德潜《说诗语》

[宋]吴聿《观林诗话》

[清]王夫之《姜斋诗话》

[清]方世举《兰丛诗话》

[宋]刘攽《中山诗话》

[宋]欧阳修《六一诗话》

[明]顾元庆《夷白斋诗话》

[清]毛先舒《诗辩坻》

[宋]许顗《彦周诗话》

[清]冯班《答万季埜诗问》

[明]朱承爵《存余堂诗话》

[宋]吕本中《紫微诗话》

[宋]吴可《藏海诗话》

[宋]司马光《温公续诗话》

[清]潘德舆《养一斋李杜诗话》

[清]宋征璧《抱真堂诗话》

[清]查礼《铜鼓书堂词话》

[唐]崔融《新定诗格》

[唐]张为《诗人主客图》

[元]蒋正子《山房随笔》

[明]徐祯卿《谈艺录》

[宋]严羽《沧浪诗话》

[明]瞿佑《归田诗话》

[唐]王昌龄《诗格》

[清]王寿昌《小清华园诗谈》

[明]李东阳《麓堂诗话》

[清]刘熙载《诗概》

[宋]张戒撰《岁寒堂诗话》

[宋]杨万里《诚斋诗话》

[明]都穆《南濠诗话》

[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梁]钟嵘《诗品》

[清]周春《辽诗话》

[宋]陈师道《后山诗话》

[元]杨载《诗法家数》

[唐]僧皎然《诗式》

[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

[明]陆时雍《诗镜总论》

钟嵘《诗品》校定本

[清]周容《春酒堂诗话》

[清]尚镕《三家诗话》

[清]梁章钜《闽川闺秀诗话》

[清]孙涛《全唐诗话续编》

[明]顾起纶《国雅品》

[清]袁枚《续诗品》

[元]范德机《诗学禁脔》

[唐]王睿《炙毂子诗格》

[宋]姜夔《白石道人诗说》

[唐]徐衍《风骚要式》


他人有心 予忖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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