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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词人·秦观

北宋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秦观(1049-1100),初字太虚,后改字少游,号淮海居士。高邮(今属江苏)人。少谒苏轼于徐州,被待为座上宾,勉以应举。元丰八年(1085)登进士第,元祐初,除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绍圣初,坐党籍,削秩,监处州酒税。徙郴州,又徙雷州。徽宗朝赦还,至藤州卒。著有《淮海集》、《淮海居士长短句》。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词评家有一种以词人自己的词句来评价其风格的爱好,如王国维评温庭筠为“画屏金鹧鸪”,评韦庄为“弦上黄莺语”,评冯延巳为“和泪试严妆”,都十分精到。“同样,我们可以用‘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来拟秦观的词品。”(今人杨世明序淮海词)这八个字的确把握住了秦观性情禀赋的特质,也差不多包括了秦观一生的际遇。

  

  秦观在苏门子弟中,并不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也不是最象苏轼的一个,却是最得东坡喜爱、最得同门关注的。和他同属于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就不无歆慕的记道:在熙宁元丰年间,苏轼出任徐州太守,陈师道以普通百姓对太守的态度侍奉苏轼,偶尔才用宾客的身份参见。而当秦观来拜谒的时候,苏轼一见如故,热情招待,短时间内便亲如师徒。陈师道在为秦观所作的序言中说:“那时我正生病卧床不起,只听说秦观出门时排场雍容,迎接者接踵而至;在苏轼迎接的宴席上,他长篇大论,雄辩滔滔,座客无不属耳倾听。当时人都感到特别的惊奇,也因此难免有所疑惑(质疑秦观是否真值得苏公如此招待?),惟有苏公坚定的认为他实乃当今杰出之士!”在这篇多年之后的文字中,他对秦观得到苏轼青眼有加的际遇尚自记忆犹新,带有不无酸意的揶揄,所以后人竟有代陈师道报不平的。

  秦观初谒苏轼是在元丰元年,当时苏轼正在徐州任上治理水患,修筑了一座镇堤的黄楼,秦观为作《黄楼赋》,苏轼读后称赞他有屈宋之才,推赏备至,两人生死之谊自此奠定基础。后来苏轼徙知湖州,秦观与之同行。苏轼因“乌台诗案”得罪下狱,被贬黄州,秦观亲自到吴兴探听消息,又写信到黄州慰问。苏轼对秦观也极为关照,被贬黄州的任上,还写信鼓励他应举,并以自己的遭际出发,劝他别涉及新旧党争的时事,以免风波牵连。秦观连试不第,苏轼替他到处延誉,包括向政敌王安石推荐(当然他也是相信王安石的人格),王安石也欣赏秦观的才华,称誉他“清新妩丽,与鲍谢似之。”有了前宰相的推誉,元丰八年,秦观终于进士及第,这时他已经“淹留场屋几二十年”,少年锐气消磨得差不多了。

  

  秦观的青年时期,也曾意气激昂,他是一个具有敏捷才华的人,黄庭坚有诗拿他和陈师道相比,说:“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无己”是陈师道的字,相传陈师道作诗,一定要关门闭户,潜心思索,家人知道他要作诗,连猫狗都要赶出家去,婴儿也要抱到别人家寄放,等他作完了诗才敢回来,可见陈师道文思甚慢,属于苦吟型诗人。而秦观正与他相反,黄庭坚说他“对客挥毫”,陈师道也说他“论说伟辩”,可见他才思敏捷,下笔千言,出口成章。在人群里,这种人才无疑是最为眩目的一种,极易得到赏识与推重,但早秀之林木,最易遭受风雨摧折,太容易崭露头角的人,也极容易因打击而失落。秦观的才华横溢与苏轼相似,圆融达观、荣辱不惊的人生智慧却远不及苏,甚至也远不及黄。当时人即讥评他:“意气之盛衰,一何容易!”他也说自己少时:“如杜牧之强志盛气,读兵家书乃与意合,谓功誉可力致,而天下无难事。”屡遭挫折之后,开始转而羡东汉马少游的为人(马少游是马援之弟,他的志向淡泊,知足求安,无意功名),秦观本来字太虚,屡试不第后改字少游,可以说是他消沉情绪的一种反映。苏轼也喜马少游,诗句中多有提及,秦观的改字,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他的影响。

  

  秦观改字的时候还未中举,他在踏入仕途之前,已经因挫折而产生灰心失望的情绪,终于进入官场,他一度比较欣慰,写诗说:“更无舟楫碍,从此百川通。”以为从此可以青云直上,一展胸中抱负。但久不见调,使他不禁颇有微词,等到神宗去世、哲宗即位,高太后摄政后起用旧党,开始历史上所称“元祐更化”,苏轼被召入京,他也得到荐举入朝。政治倾向属于旧党一派的秦观,本来以为政坛从此气象一新,不料旧党内部,很快分崩离析,各执门户,分成洛党、蜀党、朔党等派系。秦观是苏轼的追随者,自然被目为蜀党,一再遭受物议,成为以程颐为首的洛党人士攻击蜀党的首选下手对象。

  在旧党门户中,洛党多是道学先生,思想保守顽固,如领头的程颐就是著名理学家,而川党中多文学家,政治态度比较开明,两方单单对尽废新法与否的态度上就水火不容。道学先生所攻讦人的地方,往往喜欢集中在私生活方面,以道德绳人。偏偏秦观在这些地方,特别容易给人抓到小辫子。他一再被洛党的言官劾为“刻薄无行”、“素号狷薄”,一方面是他性情狷傲狂放,直爽无城府,易于得罪人;另一方面也和他喜欢狎游平康,与青楼女子交游,给人落下了话把有关。

  

  秦观喜好狎游,在宋词人中似乎不及柳永出名,但于当时也颇有传言,宋人笔记上记他钟情倡女的事迹颇多,他的小词里也留下了不少痕迹。他初中进士后授职蔡州教授,与官妓娄婉(一作楼婉,字东玉)、陶心儿交好,所以他的词里有“小楼连苑横空”、“玉佩丁冬别后”、“天外一钩斜月带三星”的句子,都是为这两个女子所作的嵌名句。他的狎游出名,以至于黄庭坚写诗给他,委婉的劝告他:“才难不易得,志大略细谨。”据他的弟弟秦覯说,秦观很埋怨黄庭坚的这首诗,认为蔡州的事本来也没什么人知道,但黄庭坚的诗句说得重,使得别人看见了,都来吹毛求疵。可见他那时的生活,的确颇为轻佻,在爱情方面,也不是很严肃。苏轼批评他“却学柳七填词”的那一首《满庭芳》,大约也作于这段时期: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

  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一首词极著名,给秦观带来了一个“山抹微云秦学士”的雅号,甚至有笔记认为这个徽号就是苏轼给封的,苏轼喜爱秦观的文字,包括乐府小词在内(相反苏轼与别的门人似乎就很少有交流作词的记录),却微嫌秦观小词气格不高,拿他和柳永作比,开玩笑说:“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露花倒影”是柳永《破阵子》词里的句子,“屯田员外郎”是柳永最后所任的官职。)《铁围山丛谈》里记载秦观的女婿范温,也是北宋名臣、史学家范祖禹之子,曾经有一次在贵人家里参与宴会,这家有个侍儿,喜欢唱秦观的词作,可能是因为范温官职卑小的缘故,侍儿很轻视他,在酒席上连眼角也未扫他一下,范温性格谨小慎微,也不敢多说话。直到宴会气氛欢洽的时候,侍儿才问了一句:“这个年轻人是谁啊?”范温遽然起立,叉手答道:“我就是你唱的‘山抹微云’的女婿。”座客无不大笑绝倒。想必在场的歌儿舞女们,这一下无不对范温另眼相看了吧。

  

  与苏轼交好的诗僧参寥也是秦观的早日交游,秦观曾和他的诗,末句说:“平康何处是,十里带垂杨。”另一个友人孙觉读了这句诗,不满的说:“这小子的贱相又发作了!”所谓“贱相”,即是不满意他沉溺于平康春色之中,乃至于在诗中还津津乐道的提及,显得轻浮无品。后来秦观编定《淮海集》,就将此句改成了:“经旬牵酒伴,犹未献长杨。”《长杨赋》是西汉扬雄向皇帝进谏之作,这一改,使诗从描写狭邪之游一变而成关心国事,格调自是高了,却反而觉得不及原句真实有性情。

  

  秦观恋妓,词集里也偶有被后人批作“鄙俚纤俗”的作品,但大部分写情的词作,却深挚委婉,体贴入微。元好问批评他的诗句:“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是“女郎诗”,其实秦观的小词里,纤细忧伤的感情特质更为明显,比如这首《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

  晓阴无赖是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王国维将秦观与晏几道相提并论,说:“小山、淮海,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晏几道是没落的贵族,秦观是失意的进士,身世相去甚远,但天性中的纤柔多感,却极为相似,正由于内心细腻,所以比旁人尤易受到伤感情绪的侵袭,更容易从若不经意之中,察觉人间普遍有之的悲哀。晏、秦两人的差异,大约在于小山更精雅,而淮海常平淡;小晏较多迷惘沉痛的追思,而少游每作清丽婉约的悲音;晏词常使人恸不自已,而秦词却教人不知悲从何来。《词源》评他:“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介存斋论词杂著》说:“少游正以平易近人,故用力者终不能到。”

  

  《绿窗新话》里则记载了一件秦观在京城的韵事:他游寓京城的时候,有一次应邀参加某贵官的宴会,主人让宠姬碧桃侑觞劝酒,秦观领酒之后,也举觞劝碧桃酒,主人说:“碧桃素来不善于饮酒。”意思就是不让秦观勉强宠姬。谁知碧桃慨然说道:“今日我为学士拼了一醉!”拿起巨大的酒觥一饮而尽。秦观为之即席赋词《虞美人》: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

  乱山深处水萦洄,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

  为君沈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这首词的后果,是“阖席悉恨。贵官云:‘今后永不令此姬出来。’满座大笑。”宋人宴会喜欢出家姬点缀,席上间作小词调谑,在当时也未必有多么犯忌。令阖席产生怅然不满,更令主人恨恨发誓的,还是因为秦观词中体现出来的,并不是对沦为姬妾的女子之亵玩调侃,而是真心替她可惜,对她的不幸处境、痛苦心情有着敏锐的领悟,这样的才人,纵使只是偶缘而非情缘,又怎么能不使女子倾心相待,甘愿拼得一醉方休?


  在私生活方面秦观有许多把柄给敌手来抓,在政治上他更有点幼稚单纯。元祐年间,他一再遭到来自洛党的攻击,因为执政范纯仁(范仲演之子)相援,才免于仕籍不保。后来范纯仁推荐他入秘书省,元祐六年他又被任命为秘书省正字,推荐者是御史中丞赵君锡。不久,洛党的首领程颐指使门人贾易上奏攻击秦观,说让他任职秘书省是对文馆的一种污辱,赵君锡受到洛党压力也倒向程、贾一边,自责推荐不实,为自己开脱。奏章已上而事情尚未公布,担任尚书右丞的苏辙知道了,告诉了苏轼,苏轼又转告秦观。秦观愤而去找推荐自己的赵君锡,希望他能站在自己一边弹劾贾易,苏轼也派了亲戚王遹去向赵君锡关说,一是指责赵君锡荐举了秦观而又攻击他,未免出尔反尔,一是两浙救灾的事被贾易等人拦阻不行,希望赵向朝廷提出。谁知赵君锡已经完全倾向于洛党,反而在次日奏章里将秦观与王遹来找自己的事全部揭发,并与贾易一起攻击苏辙泄露朝章机密,说苏轼才是背后的指使者,意欲逼迫言臣,离间谏官,掌控朝廷云云。苏氏兄弟也上奏自我辩护,双方交讦,事情闹得越来越大,直至苏轼离朝之后,纠纷尚未平息。《续资治通鉴长编》里,可以看到当时连篇累牍互相攻讦的情景,在这件事里,赵君锡等人的小人表现固不足提,但秦观轻率的去找赵君锡,希望他能为自己出头,反不幸遭到对方的出首,还连累到苏辙被指控泄露机密,在政治上却也是极其不理智不成熟的表现,他过于单纯,过于冲动,也过于信任别人,实在不是混迹官场的料子。

  

  洛党与蜀党的纷争未了,高太后去世,哲宗开始亲政,重新起用新党人物,于是内部还争吵不休的旧党一起再次失势。苏轼作为保守党的知名人物自不能幸免,身为苏轼门客的秦观更加首当其冲,头一个被出调杭州,尚未赶到任上,已经被指控和黄庭坚一道修《神宗实录》失实,罪贬处州,从此开始了一再贬谪,流离至死的坎坷命运。


  后世论者一般都认为秦观一生未有得意的时候,早年淹留场屋,久试不第,仕宦时屡遭排挤,新党当政后更是越贬越远,贫病交迫。今人评说秦观:“他个性较柔弱,感情较细腻,思想较悲观。他在未入仕前,虽也年少气盛,理想高远,但在仕途上一遇挫折,便灰心丧气,悲观失望。”(徐培均)但他在贬谪之前,虽不得驰骋抱负,却并不是全然的郁郁不欢,毕竟青年时即得到海内文宗的推许,有苏轼、黄庭坚、陈师道、晁补之等一干师友相处往来,功名未就而文名已成,也足以使人自许。他的才华易于使人一见倾倒,而他柔弱的秉性,多愁善感的气质,其实也最易得到来自师友间的照顾呵护。元祐间他作为蜀党的追随者一再遭到洛党的攻击,却终究还是一直处于师友的保护之下,未曾受到特别大的冲击与伤害,在仕途上他牢骚失意,却不是绝望无助,所以在早中期的词作里,他流露出的情调有伤感,有消沉,却没有难以自拔的悲苦凄凉。直到贬谪开始,孤身远徙,连保护自己的师友也纷纷遭受同样的厄运,那种举目无亲、前途渺茫的惶恐悲哀,便猛然如洪水般冲垮了他的的意志之堤,使他发出了惨痛的哀音,正如王国维所评:“少游词境,最为凄惋,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所举的词句出自他被贬到郴州时所作的《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词充满了失路无望的悲痛情绪,极易引起远贬在外者的共鸣,苏轼就激赏结尾二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在秦观去世之后,将这两句词写在扇面上,叹息说:“少游已死,就算一万人也赎不回他一个啊!”苏轼并不是容易被消沉意绪所击垮的人,但秦观的凄伤,却带着那么强烈的感染力,使一生旷达乐观的坡翁也为之恻然不能自已。

  

  秦观是脆弱的,在词中也不加掩饰的流露出自己的脆弱无助,比较在谪宦生涯之中的心态,他不及苏黄等人远矣。如果将他们各自所写词中的花卉作比,苏轼是“尚余孤瘦雪霜姿”的寒梅,黄庭坚如“黄菊枝头生晓寒”的秋菊,两者姿媚中都颇饶刚劲的风骨,秦观却宛如以前为人所赋的碧桃,风姿如画,清雅如雪,却毕竟好景难再,柔弱易伤。他初贬处州,再贬郴州,继而又编管横州、远徙雷州,离开京城和家乡越来越远,回归越来越无望,而平生知交也都远隔天涯,何以为情?

  

  《墨庄漫录》里记载他曾经有个宠爱的侍女朝华,秦观以要修道的理由,两次遣送她回父母家另嫁,都有诗相送,语句甚悲。第一次因为朝华回家后悲泣不肯嫁人而又接回,第二次秦观的态度却极为坚决,特地派人到京城叫来朝华的父亲将她带走,作诗说:“此度分携更不回!”竟从此诀别。笔记中说他遣走侍女的原因是要修道,但考其第二次送走朝华,却是在绍圣初外放杭州的就任途中,就是这次外放,尚未到达任上就开始坐罪遭贬,所以怀疑他所言“修道”只是一个借口,更大的原因,恐怕还是他已料到自身难保,不愿意拖累韶龄女子吧。或许有人说他忍情,责备他消极逃避责任,但决绝的分别,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保护方式。他在处州三年,没一日不处于“使者承风望旨,候伺过失”的严密监视之下,最终找不出岔子,还是抓住了他写佛书的小破绽再度论罪贬出。可以想象他这处州三年的生活如何惊惶难安,偶尔念及朝华的时候,多半还替她庆幸逃过了这一劫难。所以后来再贬郴州,他索性不再携带老母妻子和儿女,将他们留在条件相对较好的浙西,自己只身赴任。

  

  离别了师友,摈弃了情爱,孤身处于贬所的秦观,可想而知多么悲凉寂寞,“可堪孤馆闭春寒”的萧条,“乡梦断,旅魂孤”的哀痛,无一日不在侵袭着他原本细腻易感的心灵,悄悄残害着他的健康。巨大的愁苦使他无力从中解脱,以至关心他的朋友都为之担忧不已。他曾写过一首《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

  花影乱,莺声碎。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

  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

  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此词的写作地点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在处州,一说是在衡阳。《独醒杂志》中说他是在贬谪途中过衡阳写给当地太守孔平仲所作,孔平仲读到“镜里朱颜改”的句子,猛吃一惊,说道:“少游,你正当盛年,何必说出这样悲怆的言语!”于是步其词韵,也作了一首《千秋岁》,词中有“惆怅谁人会?随处聊倾盖。”的句子以慰藉他。秦观在孔平仲处住了数日后别去,孔平仲远送到郊外,跟他说了很久的话才分手,回来便对人说:“秦少游的气质面貌和平时相差很大,只怕即将不久于人世了。”这首词传播甚远,连朝中变法派的宰相曾布都知道了,并评价说:“秦七必然不久于世,岂有‘愁如海’的人还能存活的?”这样的传言,怎么能不使天各一方的师友为之担心不已?远贬海南的苏轼特地和韵作词,下阕云:“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词中流露出“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的精神,正是苏轼的平生风貌,也是对秦观的一种慰勉,可惜秦观果然如人所料,死于不久之后,让关心他的朋友们无不一掬痛心之泪!


  元符三年(1100)的时候,宋哲宗驾崩,徽宗继立,赦还南谪诸臣。秦观在贬所本已绝望,自分必死,料不到还能有北归的一日,而且在北归途中,竟然还能与苏轼相遇于海康,可算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欣慰。他在这一年已经为自己写了挽词,语极凄惨,说:“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苏轼看了也觉惨然,抚着他的背说道:“我就担心过少游不能解脱,现在还能有什么话相劝呢!”苏轼这时已经是六十五岁的高龄,面对着这个最钟爱弟子的消沉情绪,竟然无法劝慰,只能为之长息。就在这一年相会之后,秦观北上返乡,死于藤州。噩耗传来,苏轼悲痛不能自已,两天都食不下咽,与李之仪写信时尚忍不住痛惜之情,说道:“哀哉痛哉,世岂复有斯人乎!”也许正是这巨大的悲痛更缩短了苏轼历尽艰辛后本已无多的寿命,他次年便逝世于常州,同秦观一样,也没有回到自己一心怀念着的家乡。

  

  秦观在贬谪时曾经梦中得句,作了一首《好事近》词: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

  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元符三年的八月,北上还乡的秦观路过藤州(今广西藤县),到当地光华亭游览,还和人说起这梦中所作的长短句,他这时酒后带着醉意,忽然感到不支,索水欲饮,左右送上玉盂所汲的泉水,他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看着水微笑死去。因为他梦中所作的《好事近》词中有“醉卧古藤阴下”之句,最后又卒于藤州,使人认为其中有神秘的天意,其实大概只是人们痛惜他的一生不幸,便以巧合而傅会,以慰人心吧!临死的时候,秦观的内心中应该是遗憾痛苦的,因为他竟未能支撑到回乡与一直挂念的妻子儿女团聚,可是他的神情,却又是平静含笑,也许他在期待,在憧憬,恍惚中已经看见了等待在前路的希望和幸福?

  

  小时候读安徒生童话与故事中《柳树下的梦》、《沙丘的故事》,都是一生遭际不幸的主人公,临死前却得到了一个美丽的幻影,在极大的满足感中幸福的死去。开始读这样的故事,总觉得无限悲凉,因为幻影之外,到底隐藏着《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一个冷冰冰的现实结局,后来心境有变,忽然感到这样的结局,于死去的故事中人来说,何尝不好?至少在那一瞬之间,他快乐;在那一瞬之后,他也不再感觉到这人间苦恼。秦观的性格,其实颇近于优柔的浪漫派,在现实之间,他总是失意碰壁,多忧愁而少欢喜,终于能够捱到朝廷赦还,已是他最难得的宽慰,《好事近》词里描绘的那一个如诗如画、带有恍惚迷离意味的情景,正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去处。也许他瞑目不视的那一瞬间,他正想着终于获得自由之身的逍遥,回到故乡一家团圆的满足,将来能再度同师友们携手京洛,“鹓鹭同飞盖”的快乐,便在这幸福憧憬之中慢慢陷入了永久的梦境,谁能说他当时一定是痛苦遗憾的呢?

  

  在某种程度上来看,秦观竟可以说是幸福的,毕竟他死于被赦还的那一年,死在诸多关心爱护的师友之前,也死在朝中还没有被新党把持、将他们这一批被赦的党人复加清算的时候。如果象黄庭坚那样赦还后旋又遭贬,不知他还能不能再度禁受打击?他比苏轼早死一年,比黄庭坚早死五年,至少在他临终的认识里,师友们都安然在世,纷纷还乡等待起用,朝廷新君即位,光景应当一新,不会再有暴风骤雨降临到他们这批已屡遭颠踬者的身上——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幸好,他是不及见了。就这一点来说,屡屡与他作难的命运之手,在生命的最后一瞬,竟仿佛温情了一回,虽然,这温情也是如此残酷!

  

  黄庭坚在秦观死后四年又被贬宜州,路上经过衡阳,又读到了那首“飞红万点愁如海”的《千秋岁》,这阕小词曾经被人认为是不祥的词谶,曾经引起他们朋友们间的极大忧虑而纷纷赓和以图慰解,这时候一切都已消逝,苏轼、秦观都埋骨黄土,不复知悉这人间的悲欢浮沉,惟有再度远赴天涯贬所的老人对着这昔日的遗墨,黯然垂泪。他当时没有参与这首词的唱和,这时却情难自抑,提笔写下又一首不胜悲回的《千秋岁》:

  

  苑边花外,记得同朝退。

  飞骑轧,鸣珂碎。

  齐歌云绕扇,赵舞风回带。

  严鼓断,杯盘狼籍犹相对。

  

  洒泪谁能会?醉卧藤阴盖。

  人已去,词空在。

  兔园高宴悄,虎观英游改。

  重感慨,波涛万顷珠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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