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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无邪堂诗话》

当代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予论诗最重气象。在心为气,感而发之于诗谓之象。气为体,象为用。必言以喻之,则气如镜,物来成象;气如水,诗浮为英。而情、志、才、学、胆、识,皆所以涵养成就此气象者也。

康南海曰:“夫有元气,则蒸而为热,轧而成响,磨而生光,合沓变化而成山川,跃裂而为火山流金,汇聚而为大海回波。坱轧有芒,大块文章,岂故为之哉?亦不得已也。”昌黎曰“不平则鸣”,南海曰“不得已”,更进一层矣。有此“不得已”,而后有天地之至文。“故为之”者,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也。

诗有三要焉,曰景、情、理。“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景也;“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情也;“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情景交融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则景情理三者具化矣。作诗先学写景,再求情景交融,进而景情理浑然一体,斯为至境也。

诗有三阶焉,曰通顺、精炼、浑化。同一作者,如孟浩然,《口号赠王九》:“日暮田家远,山中勿久淹。归人须早去,稚子望陶潜”,通顺者也;《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夜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精炼者也;《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浑化者也。通顺、精炼,如托盆举瓮,人力可求焉;及于浑化,犹举鼎挟山,尤关天分神力,非强求所能必至也。

诗有三觉焉,曰直觉、错觉、幻觉。“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直觉也;“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错觉也;“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幻觉也。作诗能善用此三觉,何患不佳。

诗有三面焉,曰正面、侧面、反面。同一以水喻愁,正面用之则为李颀“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侧面用之则为李涉“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反面用之则为太白“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于词亦然,正用则为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侧用则为易安“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反用则为少游“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四言极难作,叔夜“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之外,予独赏仲长统“沆瀣当餐,九阳代烛”。又窦玄妻曰:“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不意诗三百之后,乃有工于兴若是者,予每诵之流涕,不知所以云。于唐人则特赏太白四句“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诗之事典如椰壳,情义如椰肉。不明事典,读诗则如以齿试壳,断牙不得其味。

阮步兵“西北登不周,东南望邓林”,不周为共工所触,邓林为夸父所化,皆烈士之遗迹。西北、东南,则天地四方无不弥其愤懑。一登一望,顿生九州岛无人,千秋寥落之感。十字真力弥满,沉厚之至也。

杜审言“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对句尤佳,“渡”为诗眼。春从江南传至江北,故江南之梅柳先绿,江北后绿焉。即如梅柳乃从江南渡江北来。此写“游望”之错觉也。诗意每从错觉而来,若能错得美,便能生出诗意。

老杜咏史多悲悯,故厚重;小李咏史多讽刺,故深刻。

玉溪《过故府中武威公交城旧庄感事》曰:“新蒲似笔思投日,芳草如茵忆吐时。”用班超投笔从戎典,但以新蒲拟之,便出新意。若直说人思投笔,则俗矣哉。曲以成之,比兴乃佳。
小杜《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去夏疏雨馀,同倚朱栏语。当时楼下水,今日到何处?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楚岸柳何穷,别愁纷若絮。”锦衣夺目,惹人挦摭。后主“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化自“恨如春草多”。东坡“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反用“事与孤鸿去”。方回“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启于“别愁纷若絮”。

古德偈语每有以艳诗发之者,予绝赏法演一偈:“金鸭香消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唯许佳人独自知。”盖自性真如亦似佳人少年时之风流事,只许自知自悟,佛祖亦无从过问也。

东坡:“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稼轩则曰:“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着一“未嫁”,情韵倍增,已嫁西施与未嫁西施,实有质之别也,可谓夺胎换骨,返艳成纯。

郓王楷,徽宗三子也。有《范蠡》诗曰:“已将勋业等浮沤,鸟尽弓藏见远谋。越国江山留不住,五湖烟月一扁舟。”三句极沉痛,力重千钧,诗中之重笔也。结句极洒脱,消沉痛于空灵之外,潜气内转,有神明变化之妙。天水璜胄压轴之作也。

元遗山《同儿辈赋未开海棠》:“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蕊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横而不流,出处自高,咏物至此,物我合一,直抵一篇《橘颂》。“爱惜”句尤士君子之所当措意者。

赏花诗予最好三句,一为邵康节:“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一为元遗山“珍重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一为黄季刚“好花须是偶然逢”。




言 关 天 下 与 自 作 主 宰 的 文 学 精 神

动荡的时代和士风的高涨,使嘉道之际知识群体在构筑人生理想和思考自我存在价值过程中,存在着某种心理倾斜,他们并不安于在纵恣诗酒、白头苦吟中打发一生。这个时期的诗文作品十分推重两个历史人物,一是汉代盛世而出危言的贾谊,一是南宋衰世而倡王霸的陈亮。他们议论风生,言关天下社稷、为帝王之师的潇洒风采,令人神往,而无形中被奉为追寻效仿的楷模。在嘉道士人对传统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说的认同中,其对立功的渴望,远远超出立言、立德。他们以“国士”而不以“诗人”自期,以为“儒者当建功立德,而文士卑不足为”。在这种文化氛围与士人心态中陶铸与造就的嘉道文学精神,在总体上表现为社会参与意识的强化和自作主宰意识的扩张。
龚自珍早年所写的《京师乐籍说》,是一篇耐人寻味的文章。文章通过对京师及通都大邑必有乐籍这一社会现象的分析,揭露了霸天下者控驭士人的心机。霸天下者于士有种种钳制之术,乐籍制度的设立,便是钳塞天下游士心志的手段。乐籍制度,于清朝中叶已经废除。龚自珍在此文中大力挞伐之,实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举。乐籍如此,学术研究中或专注于训诂校勘、辑佚辨伪,或空谈义理、高蹈世外,文学创作中寄情于山水,玩味于声韵,同样是士人以琐耗奇、消磨心志的方式。《京师乐籍说》所体现的内在意义,并不仅仅是对霸天下者心机的揭露,它还包蕴着对学风、士风转换的渴望及对新的文学风气、文学精神的追寻,这便是留心古今,参与国事,议论军国,臧否政治。
社会参与激情与言关天下社稷的精神,合成了嘉道之际一代士人的文学期待视野。这一点仅从他们对诗文表现题材的分类与价值评判中即可窥知。管同在《送李海帆为永州府知府序》中将古文辞分为文士之文与圣贤之文,“穷而后工”、“得乎山川之助者”为文士之文,“穷则见诸文,达则见诸政”为圣贤之文,主张以全力为圣贤之文,而以余力为文士之文。梅曾亮在《送陈作甫叙》中以为:文有世禄之文与豪杰之文。“模山范水,叙述情事,言应尔雅”者为世禄之文,“开张王霸,指陈要最”者为豪杰之文,而推豪杰之文为尊,世禄之文为卑。张际亮《与陆心兰方伯书》把汉以下诗分为志士之诗、学人之诗、才人之诗,力倡“思乾坤之变”,知古今之宜“其幽忧隐忍,慷慨俯仰,发为咏歌”的志士之诗。对隐含着注目人间、拯时救世价值取向的圣贤之文、豪杰之文、志士之诗的推重,反映出嘉道士人文学宗尚与审美情趣向社会功利方向的归依。经术、治术文章合一,立言而为帝王百姓之师,这种人生目标,对大多数文人墨客来讲,比吟咏性情、描摹风月更具有令人神往的魔力。嘉道士人把诗文创作视为畅抒理想、倡言建策、慷慨论天下事的利器和排遣社会参与冲动的重要方式。他们在不能出将入相、亲挽狂澜的情况下,企求在议论时政、抒写感慨、作人间清议、写书生忧患中,获取自我价值实现的满足。龚自珍“安得上言依汉制,诗成侍史佐评论”(《夜直》),“我论文章恕中晚,略工感慨是名家”(《歌筵有乞书扇者》),张际亮“著书恸哭敢忧时”《沔阳郭外守风阻涨,慨然口号》,汤鹏“非争墨客词流技”、“微词褒贬挟风雷”(《后慷慨篇》)的诗句,都不啻为一种自励,一种号召,包蕴着旺健的入世精神。
在推尚志士之诗、圣贤豪杰之文的同时,嘉道士人还有意提倡与培植一种自作主宰的创造意识。
自作主宰的创造意识,首先表现为作家对于自身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独立地位的确认。文学活动,是一种独立的创作性的精神活动,它凝聚着作家自身对外部世界的感受、理解、判断,龚自珍称之为“心力”。“心无力者,谓之庸人”(《壬癸之际胎观第四》)。心无力者,不足以立世,不足以言创造。而不才者治世,则以摧残士人心力为要领,“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有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乙丙之际箸议第九》),致使天下才衰。欲起衰救弊,治世者当改弦更张,而被戮者,当振奋“心力”,以充满自信的姿态,担当起社会、历史及文学创作的责任。龚自珍在用于自励的《文体箴》中写道:“虽天地之久定位,亦心审而后许其然。苟心察而弗许,我安能颔彼久定之云?”尊尚“心审”、“心察”,鄙夷人云亦云,正是一种心力强健、充满自信的表现,它蕴含着尊重个人意志、个人感受、个人情感,尊重心灵自由、独立思考和自我理性判断的思想呼唤,心力强健和个人自信心的建立,是进行思想与文学创作的重要前提。
文学创作的主要任务,是展示人们的情感世界。如何看待与表现作者的自在情感,是与崇尚心力紧密关联的问题。与其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之气概相一致,嘉道士人主张诗文写作应言必己出,直抒胸臆,袒露性情,表现真我。魏源在《诗古微序》中提出“循情反性”之说,梅曾亮在《黄香铁诗序》中以为“物之可好于天下者,莫如真也”。姚莹认为清代诗坛,大都剪彩为花,范土为人,缺少天趣天籁。而龚自珍的“宥情”、“尊情”之说,更是神采飞扬,脍炙人口。《长短言自序》理直气壮地宣称“尊情”:“情之为物,亦尝有意锄之矣;锄之不能,而反宥之;宥之不已,而反尊之。”情之为尊,在于它以无住无寄、变幻莫测的形态参与着文学准备、文学创作和文学接受的全过程,它既是文学创作者的内在凭借,又是文学接受者的感应媒介。当作者调动艺术表现手段,将蓄积已久、不吐不快的情感诉诸文字、发为声音时,作者郁积之情得以畅释、转移,而文学创作亦得以完成。当凝聚着作者情感的文字作品叩击着读者心灵时,遂使读者沉浸在妙不可言的艺术享受中。正因为“情”有如此重要的作用,故而宥之尊之。
尊情之外,真与伪,也是嘉道士人使用频率极高的批评词汇。真者,得天趣天籁,读其作,知其人、其世,知其心迹;伪者,揖首于古人与成法,饰其外,伤其内,害其神,蔽其真。真者,是心力强健、蕴藉深厚、充满自信的表现;而伪者,是泯灭本真、摧戮性灵,丧失自信心的结果。嘉道士人之崇真黜伪,意在恃崇真而一无遮拦地泄发幽苦怨愤、忠义慷慨之气,借黜伪而讨伐扫荡拟古复古之俗学浮声。崇真黜伪促使他们将目光超越纵横交错的流派门户间的庭阶畛域,而理直气壮地树立起“率性任情”的创作旗帜。姚莹自称:“生平不为无实之言,称心而出,义尽则止。何者周秦,何者建安,何者唐宋,放效俱黜。”(《复方彦闻书》)龚自珍为汤鹏诗集作序,以“诗与人为一”、“其面目也完”(《书汤海秋诗集后》)为诗的最高境界,都表现出一种独立不倚、自作主宰的气度和风范,传达出一代士人不甘与世浮沉的创造激情和创新渴望。
“留心古今而好议论”的社会参与意识与率性任情、自作主宰的创造激情,构成了嘉道之际的文学精神。嘉道文学精神以一代士人建功立业,创造由衰转盛奇迹的人生理想与睥睨四海、意气风发的宏大气象为依托,在盛衰交替的历史瞬间,闪耀着夺目的光彩。龚自珍在《送徐铁孙序》中以赞美诗般的语言,抒写了他对新的文学精神的憧憬与向往。
不屑为孱弱纤细、平庸世俗之声,取原于经史子集,证之以并世见闻、当代故实,磅礴浩汹,放言无忌,以受天下之瑰丽,而泄天下之拗怒,这不正是一代士人孜孜以求的文学精神的形象化写照吗?道济天下的志向,敞开通达的心灵,使嘉道之际士人充满着蓬勃朝气。他们奔走海内,联络声气,广结同志,或形交,或神契,不论师承、出身、地域,以砥砺志节相标榜,以道义文章相吸引。尽管其艺术造诣有别,审美情趣不同,而彼此间以诚相见,互相推重,互相勖勉,共同促进嘉道之际文学冲破封建专制的重重禁忌,终使嘉道士人从拟古复古的泥淖迷雾中走出,而直面社会现实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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