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礼《藏斋诗话₁》
嵌字诗之佳者,七言绝句二十八字内嵌十个一字。钱鹤滩先生《题秋江独钓图》诗云:“一蓑一笠一鱼钩,一个渔翁一叶舟。一橹一帆兼一桨,一人独钓一江秋。”真绝妙好辞也。
予十九岁由平谷赴津,就婚郭氏,秋深携眷买船还平,途中得《即景》一句云:“空水倒涵红蓼花。”邮奇京都,范孙答函云:“此句神妙,全在一‘空’字,他人所不能,亦不敢也。”奖借后进,情见乎词。
予作诗半生不下千余首,有为人称赏者,有为人指摘者,予皆淡然置之,所谓得失寸心知也。最惬心者只两句云:“握手今宵诉肝肺,他生觌面知为谁。”自以为沉痛到二十四分,惜被人滑口读过也。
箴之则曰:“外作禽荒,甘酒嗜音。有一于此,未或不亡。”颂之则曰:“六宫才人大垂手,愿君千年万年寿,朝出射糜暮饮酒。”“禽荒”、“甘酒”,已具亡国之二矣。是作诗与作训诰,固是两种笔墨也。
宋唐子西先生云:“作文当学司马迁,作诗当学杜子美。”洵扼要语也。
人不必因作诗始读书也,然不读书则积蓄不厚,出语必浅薄;不必因作诗始读古人之诗也,然不读古人之诗,则不知韵味之高、格律之协、机杼之熟,出语必致扞格。由前之说证之杜诗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也,证之苏诗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也;由后之说证之成语所谓“能读千赋则能赋”,对于诗亦然,证之谚语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亦会诌”也。
予十六、七岁时,同人郊行,过一荒冢,得句云:“乱草粘上天,老松绿到地。荒径埋断碑,不辨何年字。”描写实景颇肖,以其太衰飒未收入集,昨偶忆及,辄续入诗话,以存少作,不计其佳否也。
“海甸阴风草木腥,史篇特笔姓名馨。一腔热血存余沥,分与儿曹洒贼廷。”庚子冬日,日本兵上百合本以此索书,不知何人作,确是日本人诗也。
作八股文,摄全题之神理作首两句,曰“破题”。如《孟懿子问孝》题,破题云:“记鲁大夫之间孝为《鲁论》,开问孝之端也。”《唐虞之际》破题云:“才兼二代,圣人郑重于其际焉”之类,比读《国史补》:“李程作《日五色赋》,起二句云:‘德动天地,祥开日华。’以此破题擢状元。”又《六一诗话》谓:“梅圣俞《河豚诗》起二句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只此破题,以说尽河豚好处。”《萤雪杂说》记汤黄中作《秋燕已如客》诗,起二句云:“近人方贺厦,如客已惊秋。”谓此破题非人所及。是诗赋皆有破题,不独八股为然也。
吾邑陶仲明孝廉(喆甡)心精力果,博学多能。甲午以后,知中国旧学问、旧政治之不足以图存也,则剀切恳至,呼号国人,力求新学新政为职志。其时众人几以狂怪目之。庚子乱后。憔悴忧伤,竟死牖下。刘云生挽以诗云:“思亲魂断白云边,萱草花枯止来年。双鹤不来孤月冷,春风吹泪到重泉。”“五洲胸贯气如云,燕市悲歌世不闻。直待沙虫残劫后,人间青眼始怜君。”“济世婆心豹隐余,消磨壮志半穷居。疮痍满目何人补,肠断青囊一卷书。”“才人无禄恨茫茫,枉自忧时鬓为苍。他日金台重市骏,先生墓已有垂杨。”“命蹇时乖事可危,少微星陨哲人萎。惟将一片韩陵石,勒为中郎《有道碑》。”仲明在严范老家教授多年,故范老挽之云:“经籍史乘、金石文字、训诂词章、医方算术、列朝掌故,旁逮海外国书,学博矣哉,我尤服君居心诚恳,虑事精详,立志坚定;劝谕讽诫、扶持调护、讨论辩驳、讲贯切磋、处世精言,兼及家庭琐事,教多术矣,君之于我忘形宾主,异姓兄弟,急难友生。”读此数诗一联,可知孝廉之为人矣。
予童年有《秋日》一联云:“残蝉四五噪,篱豆两三花。”历四十余年,久忘之矣。前与至友李君锡三饮范孙家,两君以予编诗话,特为述及之。
予刻诗十一本矣,惜少名句佳章,敝帚自珍,聊自怡悦而已。偶忆在日本西京为一诗,未载入集,兹补记于此:“薄寒忽已袭重袭,霜气棱棱逼瓦沟。老鹤不归松影静,一丸凉月下西楼。”唐企林大令亟赏之。
建德周玉山尚书(馥)侨寓天津,年八十余,精神矍铄,读书作字不倦,曾以新刻《玉山诗集》一册见赠,受而读之,激切处似少陵、次山,闲适处似香山、务观,必传之作也。其中警句如《过海》云:“可怜无限黄粱梦,同破天鸡第一声。”又《侯家林舟中》云:“重裘三月冷,小酌一灯亲。”又“禾深晓露酣”五字尤佳,非秋郊晓行者不见此景也。
杨香吟先生(光仪),品端学粹,吾津之乡祭酒也,八十岁时滦州蒋香农先生寿以四律,如“名土无官才脱俗,丈人得寿亦由天”,“知己感深由昔日,传人私幸得同时。”非泛泛酬应之作。予作四律,中有“汉代传经宗伏胜,晋人高节爱陶潜”。两句差可,余皆浮浅,时戊戌三月也。
东坡先生谪儋州,初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以为不可,则买地筑室,为屋三间,与其子过泥水杂作,可谓困阨矣。而其《新居》诗曰:“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收处则曰:“数朝风雨凉,畦菊发新颖。俯仰可卒岁,何必谋二顷”云云。胸次悠然,得圣贤乐趣,宜乎李越缦先生遇拂逆时,常诵之以自遣也。
东坡《郭纶》诗:“河西猛士无人识,日暮津亭阅过船。”又《纵笔》诗:“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两诗同一意境。
诗谶之说,自古有之。严侍郎范孙前年出美国,其长公子约冲在驻日公使馆充书记官。是岁约冲四十岁,范老寄以诗曰:“我年二十失双亲,儿事双亲到四旬”云云,作诗之宗旨是欣幸之意,不谓约冲竟以是年卒于日本,恰四十岁也。
光绪戊子顺天乡试,粤西人陈某于试前梦人示以一诗云:“清香飞遇小桥东,半在垂杨隐约中。问遍渔家三十六,无人知是藕花风。”空灵婉约,似中晚唐高作。见《越缦堂日记》。
唐人有句云:“苦吟僧入定,得句将成功。”言诗成之不易也。前清李竹溪句云:“相逢马上摇头者,得句知他胜得官。”又李怀民句云:“思苦如中酒,吟成胜得官。”言得句之足乐也。又尹似杜云:“看花好似寻良友,得句浑疑是旧诗。”陈古渔句云:“得句浑疑先辈语,登筵初僭少年人。”言得之似天成也。作诗之难,余尚未臻其境,得句之乐,我亦莫名其妙。惟时得佳句,每疑为先辈诗人有之于前,或他日诗人有之于后,抑或同时诗人有之于现在,盖我亦犹人,不必人之不犹我也,与陈尹句略同。余曾有句云:“诗句本天成,得之便属我。一朝犯雷同,人云亦云可。”又句云:“苦吟时入梦,得句亦奇逢。”余之诗境略如此。
“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李群玉诗也,王摩诘加“漠漠”、“阴阴”四字,便成佳句,是否袭用成语,今悬为疑案。予昔游北海,得“层楼出云表,万叶战秋声”,为范孙所激赏,例以郭秋叶诗名,拟“赵秋声”之名以奖之,曾记入诗话,今十余年矣。昨读周美成词,有“万叶战秋声,露结雁度砂碛”云云,无意中用宋词入诗,真出人意外矣。
蒋香农先生笃于友朋,其《哭陶仲明》诗云:“海内宿儒同殁日,山阳旧侣再来时。”又《天津逢王仁安》诗云:“垂老故交同性命,未忘结习是文章。”深情如揭,凄恻动人。又“四海无家者,行吟任马蹄。五言抗东野,一字动昌黎。渭水秋风冷,并州落日低。桑干人又渡,回首太行西。”此先生《过贾岛故里》诗也,似非唐以后人所能。
前总统徐公六十岁时方为相国,海内人上为诗文以祝者盈编累牍,典丽矞皂,不为异也。严范孙侍郎奇一诗只二十八字,可谓包扫一切,其诗云:“旧北江庐人就菊,古莲池上客临觞。念年往事如弹指,又见耆英政事堂。”盖徐公四十岁在都门,五十岁在保定,六十岁为国务卿也。
唐人《咏莲花》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堕时。”东坡《咏梅花》诗:“风清月落无人见,洗妆自趁霜钟早。”清空微妙,写尽二花之神理。
杜少陵《乐游园歌》历叙酒筵歌舞之盛,而以“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作结,苏东坡《携妓乐游张山人园》诗前叙细马红妆,而以“酒阑人散却关门,寂历斜阳挂疏木”作结,同一机轴。
徐鹤亭国琮馆严范孙家司会计,十有余年。幼尝从梅小树先生读,故酷好诗赋,邑有翰香诗社课试律诗,徐每为严氏昆仲捉刀,辄冠一军。簿记之暇,不废哦咏。遣稿散失,仅记一联云:“柳岸微茫鸦背影,板桥匀称马蹄声。”
慈溪费冕卿(绍冠),严范老族弟子均之表兄也,其《五十自寿》诗有云:“腰为种花甘屡折,口非饮酒不轻开。”新颖可喜。
陈奉周(璋),陈亚兰(珍),兄弟也。先世籍厦门,其尊人商于津,遂家焉。奉周博识通西学,善谈名理,亚兰则以诗画名。奉周喜为予诵亚兰诗,其尤得意者,如某处即景云:“窗咽晚潮淘落日”,《咏史阁部》云:“不载欺民战欺君,不死何为死何益。”皆屡屡述之。宋少南(坤)尝诵亚兰《题福寿宫壁》云:“王母侍儿许飞琼,低鬟似道浑相识。”少南爱其清折。亚兰有《鸪叶庵集》行世,奉周亦能诗,然秘不示人,某年雪后游左悲院,有句云:“战卒扫大旗,老渔理钓线。”陈幼璋为范老述之。
王式金(鋆)过桃源县白马渡有句云:“舆中不敢搴帘望,人在悬崖影在溪。”奇险可想。
壬寅严范孙游日本,有本田幸者投以诗云:“先生末肯闭帘肆,天干或因思钓台。”切姓颂扬,大似中国体裁。
天津私立第一小学在文庙后院,旧为会文书院,专课举人副贡,同治年邑绅娄君允孚(举信)请于地方有司而创设者也,一切规制皆娄君手订,娄君终年宿院中,以院为家,未几丧偶,欲不复娶,戚友劝之,争投以诗,严范孙尊人仁波翁有句云:“岂为娶妻难作佛,漫云住庙即为僧。”佥以为切合。
吾乡同光以来,称诗者推杨香吟、梅小树,两先生深居高隐,不与世事。杨有句云:“有生皆险境,无物不争机。”梅有句云:“不耐饥寒立品难。”阅世之深,持躬之峻,于诗句中见之,非寻常人所能道。
吾乡李筱筠先生嗜酒好吟咏,五律极似少陵。居室中不事洒扫,尘垢满几壁间,手书故事粘贴殆遍,残书断简外无他物。每有所作,随手捡拾破纸以大草书之,《题抱青园》有句云:“满地绿芜酣石气,半林黄叶搅秋声。”逼近唐音。
周玉山尚书有《过胶州》一律云:“朔风雨雪海天寒,眼底苍茫不忍看。诸国共称周版籍,斯民犹重汉衣冠。何人持算盘盘错,当局枯蓁着着难。挽日回天容有力,可怜筋骨已衰残。”有幽燕老将气韵沉雄之概。闻此诗曾由日本公使高平君译成英文,函达美总统,以示东方文艺优美之一斑。日本除其本国之呗外,诗则全为汉诗,故高平君译此律以为代表。美总统极为欣赏,并索得汉文原稿藏之。
滦县蒋香农先生(兰畲),沉酣经史,尤长于诗古文词,予记先生有《扶苏石》一诗云:“白骨筑长城,犹照秦时月。一窟紫燕支,中有扶苏血”四句。其后先生刊诗,改为“万里筑长城,白骨填冰雪。谁知片石中,红紫扶苏血。”予以为不如原作之浑成浏亮也。
香农先生《挽李文忠诗》云:“缁时术大人才少,谋国心孤世变多。”又《吊张文襄》诗云:“作督封疆八州内,调停门户两朝中。”又云:“残局勉支公尚在,大星忽陨国旋亡。”包扫一切,濡染大笔何淋漓。
直隶新城王晋卿先生(树柟)为近代一大诗家,盖继梅村、渔洋而起者,集中佳句美不胜收,余尤爱其《牧羊词》,兹录其第二首云:“秋霜肃肃百草痱,冬雪深深小麦肥。羊肉一斤麦一亩,努力且待春风归。”诗能俚质,最为上乘。如李崆峒之《豆花行》云:“昨当大风吹雪过,湖船无数冰打破。冰骧{山}山岳立,行人骇观泪交堕。”通体非不俚质,然终嫌生硬少味,晋卿之诗则浑穆如古谣谚,而用笔极潇洒,质朴风华盖兼而有之矣。
桐城徐宗亮(晦甫),光绪中当事者尝延修《长卢盐法志》。晦甫与张廉卿、吴贽甫交最善,尝见其《夏日苦热答廉卿以文集见示》七律一首云:“高门炎火耀通衢,天末凉风不可呼。一曲清音嚼冰雪,长身杂佩拾瑶瑜。苍茫独立忧何限,寂寞千秋事莫虑。茅屋沧江容侥仰,兴酣风雨看成图。”又《廉卿扇头见吴中书费甫诗甚似山谷,向未闻也,因戏题短句》云:“舍人作文深泉活,对席夺毫惊腕脱。眼明三十六骊珠,摇动凉风起天末。西江旧社传开宗,千秋长恨曾南丰。海棠国里觅香骨,心苦分明仪卫翁。”世传曾子固不能诗,而方植之所著《昭昧詹言》极推之,谓足比美韩黄,故晦甫引之。晦甫在近世桐城诸子中名不甚显,然此咏颇隽永有致。
浙江俞恪土先生,光绪甲午在天津,寓肯堂先生所。先生诗弟子以诗呈恪士,少许可者,尝有句云:“落日无根大地悬。”又云:“不向深山坐秋草,人间谁识夕阳深。”沉至清深,不可端倪。谓吾乡王仁安曰:“君欲为诗,流俗人能为之诗,吐弃之可也。”
明季诗凡庸芜□,故渔洋救之以清新。清季诗荒寒纤戾,尤蹈锺、谭之习,惟芜州章式之进士钰有渔洋之风。尝见其《题族弟生甫扇上》七律一首云:“西风消息又寒鸦,自剔残灯注《梦华》。蜡屐犹怜猩嗜酒,玳梁未见燕还家。奇肱有策谭飞口,隶首无才算散沙。我已闭门成久计,蒯缑唱罢出无车。”式之盛年不仕,隐居津上,日讨金石,诗之清新如此,可以想见其风韵也。
经生家诗多苦涩,惟阮芸台先生为诗空灵秀倩,无格格不吐之谈。其《春尽日阻风和张子白原韵》云:“又放瓯江黄篾船,余寒料峭透轻棉。山来一一重相见,春去堂堂不受怜。括岭清流千百转,秣坠秋雨十三年。今宵凉话应无梦,泊近西堂对榻眠。恐是芙蓉海上城,仙都坐见月初生。宵来料有胎仙过,春去应无杜宇声。屐齿溪山闲后想,灯花诗句客中情。请听一夜船头浪,巳觉东风暗里更。”先生研精覃思,可谓梦见孔、郭、贾、许,而又不失颜、谢山水怀抱也。
山左泰安汪进士东渠(宝树),尝主讲天津问津书院。后令直隶饶阳,接乡人书,因答以七律一首,中有云:“千里音书劳怅望,十年魂梦绕山河。”薄宦终身不归,斯盖深可想也。
少陵七绝寓奇于正,藏拙于巧,后人罕有能及之者。陆放翁崛起南末,能深得其用意。近世惟新城王晋卿先生能与放翁并驾齐驱,其《都中赠蒋艺圃侍御》云:“十年几见乌头白,万里相逢客眼青。一曲胡歌燕市土,座中哀怨不堪听。”又《过函谷关》云:“一关深锁桃林塞,万岭遥连华岳云。牛背偶然逢李耳,鸡声何处觅田文。”不着议论,又宛然少陵矣。
“晚树寒鸦元纬路,秋风黄叶李公祠”,此近人诗,颇隽逸有致,又另一律,其末句云:“欲着十年民国史,寒灯下笔泪如丝。”亦佳,惜皆不忆其全首,其人忘之。又苏州项孝廉薇垣名增寿,光绪庚子官京师南城指挥使,死联军之难。其《潞河夜归》有句云:“夹岸丛芦摇月白,夜村孤犬吠灯红。”亦为当时人所传诵。
有用颜色字入妙者,如苤人诗:“万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之类是也。又扬升庵《丹铅总录》谓“唐白乐天《琵琶行》中句云:‘枫叶芦花秋瑟瑟’,解者以为风景萧瑟,不知非也”,升庵直谓“枫叶色红,芦花色白,又映以秋江瑟瑟之碧耳,乃逾见句法之妙”。晋卿《安西道》中亦有句云:“白杨河畔白杨秋,も马城边水自流。绿树葱龙山一角,夕阳如火照河头。”亦正堪与前人比美也。
古今人自拟斋名,泰半皆寓敛退之意。如曾文正则求缺斋,徐东海则斋,张楚宝则楼,蒋伯伟则庸庵,周缉之兄弟曰止庵、息庵,不胜枚举。江安傅沅叔则藏园,予则藏斋,不相谋不相袭也。一山(味云)误以藏园称予,戏答二诗曰:“藏斋忽写作藏园,一字无心误笔端。我愧江安傅沅叔,图书万卷卧长安。”“笑我无园只有斋,小庭风月自徘徊。痴心亦作东坡语,一壑能专万事灰。”其事颇有趣。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此是何等境界;“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此又是何等境界。画也画不到,我以为世间无仙境,此即仙境也。置身尘土中,那得不起青鞋布袜思想。
亲串郭君,家小康,年将六十矣。友人刘某为其了债务,干没二十元。郭侦知怒极,奋髯抵几,难须臾忍。予劝之曰:“债已了,君未吃亏,渠之力也。损款可勿问。”郭仍怏怏,甫两月以病死。又友人刘君家贫而好虚荣,赊借度日,不计还偿,劝之不听,死时几无以为殓,负债无算,至今留话柄也。卢仝诗曰:“有钱无钱皆可怜,百年骤过如流川。”哀哉!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令人增交契之重。“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他生未了因。”令人增手足之感。至少陵《梦太白》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昌黎《答东野》诗:“人皆余酒肉,子独不得饱。”则真有交情乃能为谆挚之语也。
东坡诗“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又“贫无隙地栽桃李,日日门前看卖花。”胸襟浩大洒落,真天人也。而其《狱中诗》曰:“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恐惧情词读之令人心悸,狱吏之尊古今同慨,文忠且然,何况世人。
湖南齐白石翁寓北平,卖画得大名,春间蜀友迎其往游,兼售画,谓可得巨资。且预购一鬟,以给伸纸磨墨之役。翁以年老辞,寄二百金嘱速遣嫁,媵以诗曰:“衣裳作嫁为君缝,青鸟殷勤蜀道通。向后从夫休忘记,罗敷曾许借山翁。”“桃根一诺即为恩,旧恨新愁总断魂。又把赤绳甘割断,永丰园里属何人。”予佩其高义,和作云:“嫁衣珍重与裁缝,千里迢遥一纸通。最是深情最高义,世人谁及此诗翁。”“无言已觉有慈恩,远道空教托梦魂。两首新诗一端绮,黄金合铸白头人。”借山翁,白石别署也。
杜少陵《梦李白》诗:“水深波浪涧,无使蛟龙得。”苏东坡《赠刘莘老》诗:“岁晚多霜露,归耕当及辰。”古人交谊最重,鉴于仕途之险,人情之诡诈,勉其友谨身远祸,不敢质言而以蛟龙霜露喻之,真温柔敦厚之旨也。
神仙鬼怪之说,予素不迷信,然亦未必绝无,但若焚香画符,招之即来,麾之即去,亦无此容易之事。至示人休咎,为人治病,亦多半附会之谈。吕洞宾之诗,世多传之,《东坡诗集》中附见二诗,一曰:“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余。白酒酿来因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一曰:“肘传丹篆千年术,口诵《黄庭》两卷经。鹤观天坛槐影里,悄无人迹户常扃。”予谓此两诗似非伪托,第二首尤有仙气。
世传东坡作字用偃笔,又曰如石压虾蟆,大约即字体扁蹇、不用中锋之谓。坡《论书诗》曰:“吾闻古书法,守骏莫如跛。”以跛喻书,是自得语,及读赵子固之论,则谓“徐会稽之浊在跛偃,李北海之浊在欹斜,跛偃之弊流而误吾坡公,欹斜之弊流而为元章父子。”是跛字、斜字皆非书法元灯也。
“凡事皆有奉原,六经、子、史,大家之本原也;文则两司马、班、扬、韩、柳、欧、苏、曾,诗则曹(植)、阮、陶、谢、李、杜、韩、小李、杜、李长吉、苏、黄、陆、元而已。彼其根只,亦皆植于六经、子、史,而发挥其才力,蔚然为一代之宗。吾人于各家之精神、意气、渊源、宗派肆力研求,必有所得矣。”此吴辟疆先生示其门入学诗文之门径,言简义赅,循此求之,庶不误入歧途也。
“诗贵有品,无名利心则诗境必超,无娼嫉心则诗境必广,无取悦流俗心则诗格必高,无自欺欺人心则诗语必人人能解;有性情则诗必真,有才力则诗必健,有福泽则诗必腴,有风趣则诗必隽。”此樊山先生论诗语也,予益以两语曰:“有书卷则诗必雅,能煅炼则诗有味;书卷不是堆砌,煅炼不是晦涩。”
唐郑启好为歇后诗,非正轨也。后拜相,郑自语曰:“歇后郑五为宰相,时事可知矣”云云。昨读黄菊裳学士日记,学士晚年无子,自为一联云:“天之生是使,离人而立于。”藏两独字,以老而无子曰独也。友人方君地山为歌妓来福撰一联曰:“人皆惠然肯,我亦自求多。”上下联分藏两字,巧不可阶。予为范老偶诵之,范老大欣赏,谓他人无此聪隽也。
东坡诗:“忧时虽自白,驻世有还丹。”不醒出“须发”字,不能以一“白”字概之。又:“福中常服俨不动,孤臣入门涕自滂。”应用“滂沱”,不能以一“滂”字概之。又:“太守归国龙归泉,至今人咏淇园绿。”应有“竹”字,不能以一“绿”字概之。东坡此等处极多,由其天资超逸,落笔率易,故欠检点。吾人于古人不敢妄下雌黄,而其语病,则不可不知也。
东坡诗:“岁晏风日暖,人牛相对闲。”真写出乡村冬日闲适之景。又“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空阶夜雨自清绝,谁使掩抑啼孤怀。”何其清冷幽渺也。又:“秋月堕城角,春风摇酒杯。迟君为座客,新诗出琼瑰。楼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他年君倦游,白首赋《归来》。登楼一长啸,使君安在哉。”开阖动荡,清豁如话,一种空灵喷薄之气,尤为人所不及。
予老病衰颓,俗事冗杂,风尘劳苦,扰扰一生,而性好读书,痼癖不释。稍得闲暇,则一卷自持,倾然意远,别有天地。盖乐其所乐,所谓“蓼虫不知苦”也。故案头榻上堆叠书册,不自觉其狼藉焉。殷仲堪云:“三日不读《道德论》,便觉舌本间强。”黄鲁直云:“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予谓此等语犹着迹象也。
作诗论政治,易涉迂腐,惟大家不然。少陵诗:“舜举十六相,身尊道益高。秦时用商鞅,法律如牛毛。”东坡诗:“斯民如鱼耳,见网则惊奔。皎皎千丈清,不如尺水浑。”皆洞达治体之言,他人所不能道也。
姜白石《诗说》谓:“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予谓此等议论与前记某君之“神圆、意圆、笔圆”之说同一窠臼,迹近禅悟,引人入魔,绝非说诗正轨。但读书多,积理富,机轴熟,无论作诗作文,亦无论自动被动,一题到手,自有佳咏,仍不外“文成法立”四字,不必故为虚无缥缈,使人可解不可解也。试问以共见共闻李、杜普通之诗,是某种高妙,恐亦瞠目不能答也。
东坡《题文与可画竹》诗起句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题画雁》诗云:“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何其空灵超妙乃尔,是画是诗,浑合无迹,后有作者弗能及也矣。
久早得雨谓之“喜雨”,或曰“甘霖”,久雨未晴谓之“苦雨”,或曰“霪雨”。雨之为物,招之不来,麾之不去,真神秘也。近人苦雨诗曰:“冷雨凄凄夜欲阑”,又曰:“空江积雨愁寒潦。”喜雨诗,姜白石:“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陆放翁:“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春雨、秋雨各有佳趣,近人之“平生听雨爱虚堂”,“得雨彻宵听”,“要留此雨在山听”,亦皆有味。予最喜东坡兄弟《夜雨联床》诗意,予终鲜兄弟,而以明灯夜雨楼名书室,用以寄意,特听雨之真趣殊不可多得也。
宋王元之自黄移蕲州,间啼鸟,问其名,或对曰:“此名蕲州鬼”。元之大恶之,果卒于蕲。东披作《禽言》曰:“使君向蕲州,更唱蕲州鬼”云云。前清叶损轩官邳州,邳州有地名猫儿窝,叶奇陈老诗云:“螺女江归陈学士,猫儿窝属叶邳州。”陈拾遗以为不伦,其后叶《卧病诗》云:“招魂我在猫窝里,门对长河入大江。”诗有鬼气,寻殁。两事相类,特一觉,一不觉耳。
《唐诗品汇》总谓:“开元、天宝间则有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大历、贞元间则有韦苏州之雅淡、刘随州之闲旷。”予谓四人之诗各以两字括之未必允当,然尚可括也。若李太白之奇气横海、天葩吐芬,杜少陵之翡翠兰苕、鲸鱼碧海,虽欲括之而无能括也。故批评古今人之文字极是难事,不能孟浪,友人陈君问予:“李、杜二人诗究竟孰优?”予戏答之曰:“烹鱼与烧肉,二味究竟孰美?君不能答此,犹我之不能答彼也。”一笑。
五言律收二句最忌松散空泛,平塌下去,索然无味。近人《典衣诗》收句:“忽作大裘想,弥天万族温”,可谓才气横溢,匪夷所思。古人如太白《送白利登将军西征》收句:“抗手凛相顾,寒风生铁衣。”《赠钱征君》收句:“如逢渭川猎,犹可帝王师。”何等英壮。少陵之《泊岳阳城下》收句:“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春日江村》收句:“藩篱颇无限,恣意向江天。”何等雄阔,后之作者有此笔仗者殊少。
前记近人《典衣诗》收两句“忽作大裘想,弥天万族温”,以诗论,收笔能振,颇为兀傲;以事实论,为大言以自壮耳。朱九江先生《典衣诗》有:“春衣与我同飘荡,南北东西奇岁年。”又“袖底雨花襟上酒,可能留到上元宵。”以滑稽出之,较有情味。善夫滦州蒋香农先生《典衣诗》收句云:“一衣何足珍,条条慈母线。”则深挚非寻常人吐嘱矣。
仁安襟怀夷旷,不亟亟于进取,其《夏日齐居诗》云:“蝉嘶高树闲生趣,鱼跃清池静有声。帘隙风来穿牖爽,檐头日转照窗明。好诗多自无心得,世事何劳有意成。老去何求求却病,欲培元气在和平。”和平之致,溢于言表,似干嘉时士大夫,故浮沉郎署中二十余年,晚乃出尹会稽。赵智庵、孙伯兰皆以后进位其上,而先生处之恬如。
金希候少保《春柳》警句云:“刺史植成空有荫,先生归去已无家。”盖自伤身世飘泊也,又句云“不才幸免明君弃,顾影翻怜识者稀。”亦颇肖金之为人。又《赠张今颇将军》云:“上马逐强贼,下马拥爱妾。回首白头峰,春风好颜色。”
广智馆附设之存社,每月征诗,上月章式之先生主课以《谒李文忠祠》命题,约收四十余卷。城南社员应课者甚多,张芍晖孝廉贾勇作十八卷,才气横溢,同侪亻免首,好在糊名易书,无通榜之嫌也,其佳句如“聂马有祠勋莫并,骆胡专阃谥从同”、“八旬衰老仍筹笔,九命荣哀到盖棺”、“平心功罪何须掩,瞑目河山不忍看”、“举世谁持非战论,至今才识议和难”、“塞上风云沽上水,不堪庙貌亦沧桑”、“晟由天降安宗社,绛惯和戎恃老成”、“大老盖棺元气尽,盖臣谋国小民知”、“末世英雄东去浪,君家壁垒北平王”、“丹书铁券等闲事,剩水残山空夕阳”、“望满寰中身已老,盟临城下事堪哀”、“预知浩劫难筹笔,故使纯忠早盖棺”。佳联甚多,不能悉记矣。
王静安先生谓诗词之境界在乎不隔。诗之神秘,则须有朦胧性者,隔也,不隔则无朦胧性矣。文学之妙在乎隔与不隔之间,尽不隔则味薄,然显豁:尽隔则味浓,然晦涩,贵乎参差运用也。“隔不隔之间”,五字是文字秘诀。
某小说载某君诗曰:“乱离年少无多累,行李家贫只旧书。”某君虽贫,然“乱离年少”句确是太平景象,今则几乎无年不乱离,无处不乱离,无论贫富,盖无人不多累也。又写定庵句为联云:“避席畏闻文字狱,着书都为稻粱谋。”甚佳,不必如吕晚村、钱南山之狱也。断断辨论,吹毛索瘢,甚至疾言遽色,皆文字狱也。果能赏奇析疑,岂非文人之乐事乎?至着书而为稻粱之谋,则其书必无真诣,虽不着可也。
冀州赵湘帆先生论文曰:“我诚有所得耶,据理而发论,不主故常,惧愉之词,穷苦之言,皆足以信今而传后。我诚无所得耶,夫何如默而息焉之为得也。蹈循前人之轨迹,章摹而句仿之,以求其合,此岂壮夫所为者”云云,真能抉出文字之真谛。无所得而勉强为之,绝无好文字,又何能到不主故常境界耶?何以有所得,是在读书多,积理富,吾始终以此语人也。
长洲叶鞠裳学土,论自唐初至宋,书法凡五变,武德、贞观如日初升,鸿朗庄严;自垂拱迄武周、长安,超逸研秀,兼有褚河南、薛少保之能事;开元、天宝,华腴精整,盛极而衰,苏灵芝、吴通微之流即出于是时;干元以后,体格稍卑,以肉胜者近灵芝,以骨胜者近诚悬;至开成遂有经生一派,学欧者失之枯腊,学虞者失之沓拖;驯至为宋初之袁正已、孙宗望,于是苏黄诸家出而振之。此书学迁流之大概也,其说似为前人所未发。
作诗岂易言哉。宋人谓“诗有别才,非关书也”,其说未圆满,有能文而不能诗者,以其无别才,且性之所不近也。然枵腹必不能作诗,则“非关书”一语非笃论矣。予自十八九岁即嗜吟咏,师则张公筱云,友则严范孙、李锡三两君而已。其后办教育,办实业,交游日广,朋友日多。民国二年在营口,始所作益多,系与王维宙、邓孝先、黎仲苏、蒋伯伟、郭啸岑诸君时常倡和,一时称盛。充议员后,徐东海为之介绍柯凤老、张贞老、王晋老,请益之余,意境一变。其后城南诗社诗友益多,唱酬益伙。厥后见郑苏戡、杨昀谷两先生,意境又一变,而昀老之益我尤多。至章太炎、朱古微、陈庵、章一山诸公,仅瞻风采,未敢与之言诗也。且古今人之诗集,几乎日不去手,而才力孱弱,所造并不深邃。作诗岂易言哉!
城南诗社已故之诗友不计外,今之时与赓和者,则顾君寿人之典雅,王君逸塘之博洽,周君熙民之笃挚,高君彤皆之沉链,杨君味云之朗润,陈君︱之谐畅,许君琴伯之冲淡,张君芍晖之朴茂,王君仁安之闲适,曹君镶蘅之雅赡,刘君润琴之清润,李君一庵之雅饬,刘君云孙之浓郁,李君琴湘之遒隽,陈君诵洛之警拔,济济一堂,于今未坠。“转益多师是我师”,非敢妄事品题,社友尚伙,各擅胜场,更仆未可终也。
城南社友十余年来先后溘逝者若,而人未能悉记,就忆者述之,则徐君友梅之挥洒自如,严君范孙之志和音雅,杨君意箴之开阖动荡,王君纬斋之诗杂仙心,冯君问田之笃实辉光,天上楼成,人间响绝,不禁感慨系之。仍有遗珠,尚容续纂。
城南社外有星二社,又俦社,予皆从事其中,尊酒论文,脱略形迹,命俦啸侣,佳咏实多,如方君地山之奇崛,袁君豹岑之清丽,曾君次公之精湛,许君溯伊之静谧,侯君疑始之名隽,许君佩臣之清旷,郭君蛰云之婉约,林君笠似之清雅,陈君葆生之明秀,窥豹一斑,尝鼎一脔,“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望尘不及,溯洄从之。
近人诗:“月色锺柴门,二人自成世。”意境幽绝,是从“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两句化出。“白沙”两句情景交融,诗中有画,宜李爱伯先生之酷爱之也。“月色”十字亦复清迥,有人谓“锺”字未的然,实无以易之,可见吟安一字之难。又俞恪士先生《赠陈仁先》诗云:“手写种菊诗,闭门自成世。”“闭门”五字亦佳。
“夜来一事真堪笑,梦见山妻年少时”,此范老《客中偶成》句也,老友刘子澄茂才《哭亡妻》诗曰:“无告茕民怎自持,末秋心绪已如丝。迩来一事尤心痛,频梦亡妻少小时。”两诗笔致相同,而哀乐大异,盖一则闲情,一则苦境也。于诗笔平凡,而吟咏殊伙,悼亡时欲为诗数首叙贫贱夫妻旧事,而心绪恶劣,卒不成章,只撰挽联云:“四十年持家勤俭,大愿难偿,可怜悲慨时多欢娱事少;两阅月构疾缠棉,沉疴莫救,从此人天路隔恩怨情空。”以两人性气不同,时有小冲突,然其勤俭之绩不可没也。
范希文作《严先生祠堂记》,“先生之德”,“德”字经人改为“风”宇,遂成名句;僧齐己“前村深雪里,昨夜几枝开”,“几”字经人改为“一”字,亦成名句,不但昌黎定阆仙之“僧推月下门”为“敲”字之为千古佳话也。作诗文偶不经意,常有差一个字及半个字者,一经推敲,乃得真谛。息庵先生《步韵和苍虬诗》第二首起二句:“蜗角宁堪国,驹光共惜身”,绝佳,予以为“光”字差半个字;三四句:“友朋真性命,文字要精神”,似不如改为“友朋能托命,文字要凝神”,较为曲折。惜息公徜徉山水间,不知其游踪所在,无从商酌也。
《石遗室诗话》谓“不先为诗人之诗,而径为学人之诗,往往终于学人,不到真诗人境界,盖学问有余,性情不足也”云云,予以为此段议论似乎皆欠真谛,盖诗者以人工而鸣天籁者也,兴、观、群、怨,随事歌咏,皆可以见性情,未有无性情之诗与文。且无须分此为学人之诗,此为诗人之诗也。唐之李、杜、元、白,宋之苏、黄、欧、梅,能区分其为何派人之诗乎?程、朱道学人也,其诗具在,能确定其为学人之诗乎?石遗翁诗学甚深,此等议论似未经意。
“官还诸朝,身还诸我,命还诸造化,公议还诸天下,一无所得,将何所失?饱饭安行即有余日,伸脚长卧即有余夜,屋里青山即有余景,案上羲皇即有余人。”此林警庸先生语也,超隽有味,吾日三复之。
陈眉公云:“万绿丛中,小亭避暑。洞开八达,几簟皆碧。忽闻雨过,蝉声风来,花气不觉,令人心醉。”此逸品文字也。又云:“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此四句固属妙语,然何处遇此人?
明袁中郎先生名宏道,公安人。其《致刘云峤祭酒书》中有云:“陶石篑近学道,其宦情灰冷,弟曰:吾儒说‘立达’,禅宗说,‘度一切’,皆赖些子暖气流行宇宙间,若直恁冷将去,恐释氏亦无此公案。白香山、苏玉局非彼法中人乎!今读二公集,其一副忧世心肠何等紧切,以冷为学,非所闻也。圣言‘立大达人,如饥如溺’,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者,此物此志也。”遗世独立,矫激呜高,非处世之正轨也。
李爱伯先生序与陈牧庄之交谊云:“此年盖无三四日之间隔者,其寓在城东,去予居三四里,隆冬盛暑,辄徒步来过,虽溽雨冰雪,不少止。来则尽日至夜,商榷疑义,综涉四部,常苦日之不足。尝谓子曰:‘比不解何故,一二日不来,则心为之不宁’云云。”郑苏戡先生记与顾子朋交谊之诗云:“每见不能去,欢笑辄竟夕。西州门前路,尔我留行迹。相送至数里,独返犹恻恻。小桥分手处,驴背斜阳色。”又“当年无日不相见,昼语夜谈乐难比。忆尝酒半去不告,君自追我及水次。仰天执手长太息,过尔摧折非吾意。子宜为世善自爱”云云。一记一诗,叙述道义、文字交契之浓挚,令人生羡。
“当横陈时,味如嚼蜡。”佛经语也。又宋人诗:“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又敬安和尚诗:“维摩居士太猖狂,天女何来散妙香。自笑禅心如槁木,花枝相伴也无妨。”予谓此皆门面语也,非道德高尚如黄石斋之与顾横波,或衰老病废,鲜见有心如古井、漠然不动者也。善夫某老僧有句曰:“一递一声猫叫春。”第二句予忘之矣,“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此则能自克制,朴实说理,所谓或勉强而行之者,胜于言清高而行猥琐者多矣。
日本递信大臣南弘嗜读《渔洋诗集》,曾作《云仙口占一绝》云:“熏风度树绿无涯,路入云中日已斜。天外一声啼血去,满山红滴杜鹃花。”真有渔洋风味,可见其功候之深。百年以前,日本人之能诗者甚多,且有极成家数者,明治维新醉心欧化,此风逐渐消歇。庚子、卒丑间,予识其国文武官吏颇伙,无一能诗者,森槐南遂如凤毛麟角矣。
东坡诗:“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天道至大,且不能事事遂人之意,我以一人之身,焉能事事遂人之意乎,而谓人人皆能遂我之意乎?坡公此诗,真是见道之语。人之怨天尤人者,应时时猛省,勿徒戚戚也。
“今之言诗者必穷纸累幅,千篇一律,缀比重坠之字则曰:此汉魏也;依仿空旷之语则曰:此陶韦也;风云月露,堆砌虚实,则以为六朝;天地乾坤,佯狂痛哭,则以为老杜;杂填险字,生凑硬语,则以为韩孟。作者惟知剿袭剽窃以为家数,观者惟知影响比附以为评目。振奇之士、大言之徒又务尊六朝而薄三唐,注汉魏以诋李、杜,狂谵[B178]语,陷于一无所知。”此李爱伯先生语也。抉透诗学虚伪之弊,乃可以知真实之诣。无论何种事业学问,未有不真实而能成功者也。
“学诗之道,必不能专一家限一代。凡规规摹拟者,必其才力薄弱,中无真诣,循墙模壁不可尺寸离也。五古自枚叔、苏、李、子建、仲宣、嗣宗、太冲、景纯、渊明、康乐、延年、明远、元晖、仲言、休文、文通、子寿、襄阳、摩诘、嘉州、常尉、太祝、太白、子美、苏州、退之、子厚,以及宋之子瞻,元之雁门、道园,明之青田、君、空同、大复,清之樊榭,皆独具精诣,卓绝千秋,作诗者当汰其繁芜,取其深蕴,随物赋形,悉为我有。七古子美一人足为正宗,退之、子瞻、山谷、务观、遗山、青邱、空同、大复可称八俊,梅村别调,具足风流。此外无可学也。五律自唐迄清,佳手林立,更仆难数,清奇浓淡不名一家,而要以密实沉着为主。七律取骨于杜,所以导扬忠爱,结正风骚,而趣悟所昭,体会所及,上自东川、摩诘,下至公安、松圆,皆微妙可参,取材不废。其唐之文房、义山,元之遗山,明之大复、沧溟、州、独漉,国朝为渔洋、樊榭,诣各不同,尤为杰出。七绝则江宁、右丞、太白、君虞、义山、飞卿、致尧、东坡、放翁、雁门、沧溟、子相、松圆、渔洋、樊榭十五家,皆绝调也。晚唐、北宋多堪取法,不能悉指。我朝之王、厉尤风雅替人,办香可奉。五绝则王、裴其最着矣。”此爱伯侍御日记中语,上下千古,撷取精华,尽把金钅咸度与人矣。
闻张文襄官京朝日,尝言平生有三不争:一不与俗人争利,二不与文士争名,三不与无谓人争闲气。又晚年戏撰一联曰:“不合时宜苏玉局,事多天幸霍骠姚。”书悬燕坐,其胸襟风度即此可见也。不争利,予能办到;不争名,即不容易;不争闲气,看似容易,实则甚难。人之扰扰,日费脑力,费口舌,大半所争者皆闲气也。记以自勉,并助世人。
予于诗文等作,虽未入门径,尚可学步,惟苦于不能联语,不得已则以集句搪塞。仁安六十岁,子集四言曰:“必得其寿,可与言诗。”七十岁予集七言曰:“老去诗篇浑漫与,人生七十古来稀。”周殷慎公八十岁,予集七言曰:“老子于此兴不浅,化国之日舒以长。”颇为此老所赏。其后悫慎祠落成,予又集七言曰:“湖山具有英雄气,诗卷常留天地间。”似亦确切,此外尚多,不能记也。
“郑道昭《云峰山上下碑》,上承分篆,笔力健拔,而游刃于虚,全以神运。唐初欧、虞、褚、薛诸家,皆在笼罩之内,自有真书以来,可称第一。举世瞰名,目右军为书圣,仅执《兰亭》之一波一磔,盱衡赞叹,非真知书者也。”叶鞠裳学士所论如此。
曾文正谓:“古文之道,须有奇横之趣,自然之致,二者并进。”又谓“作字之法,险字、和字,二者缺一不可”云云。余谓无论诗文与字,须多读古人名作,多看古人名迹,将各种境界酝酿胸中,然后落笔,自无俗薄之弊。入手须由横字险字,渐渐到自然与和字境界,但横非粗也,险非怪也,自然与和亦非率易枯寂也。非真用功者乌足以语此。
龙游余越园先生之言曰:“书籍者,载道之具,奕世遽嬗,日就广博,先民作之以贻吾人,所贵裨于实用也,吾人藏之,守而勿失,复以贻诸来世,意亦犹是,关切人生,如布帛菽粟之不可或缺,非仅供夫珍赏而已。”谓书籍所以载道如布帛菽粟之不可或缺,亲切有味。
某君引古人之诗有“学到能贫殊不易,上毋自贱乃为高”两句。适友人在坐,颇加叹赏,予曰未也。人苟有学固自无贫富之见存,所谓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人之贫富是一时之境遇,勿庸容心于其间。必以能贫为不易,是仍有贫富之见存,可知其学之未至也。忧贫固非,贫贱骄人亦非上品,不可不知。至“士毋自贱”云云,则为至论,人之轻视夫士,必由士之自贱启之,士宜知所自待矣。
前记日本近数十年来力行科学,讲求旧学者少,研究作诗者尤少,乃阅王什公游记,内记近日听松主人之诗,有“夏景媚新树,鹃声穿白云。”又《香城次韵》云:“岩花寒照水,春树夜藏云”之句,逼真晚唐也。至什公之作如“生平为善非求福,垂老临池当种田”、“寒酒尊前春话旧,丹枫庭角晚生烟”,则雅链超逸,余味盎然,非老手不办矣。将来日本诗坛大启,则森槐南之后不患继起之无人也。
南宋诗人陆放翁为一大家,独为悲壮之诗,以发挥其爱国之忱。如“书生忠义与谁论,骨朽犹应此念存”、“砥柱河流仙掌日,死前恨不见中原”,临终《示儿诗》云:“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岛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何其沉痛也。至吴则礼则曰:“华馆相望接使星,长淮南北已休兵。便须买酒催行乐,更觅何时是太平。”金兵压迫,南渡偏安,而犹为此卑靡颓废之作,国欲不亡,其可得耶?
唐韩致尧诗:“临轩一酸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宋孙明复诗:“清樽素琴宜先赏,明日阴晴未可知。”前清张文襄公(香涛)诗:“阑前火急张汕幕,明日阴晴未可知。”三诗皆以咏风景而寓国势兴衰之感者,意致相同,读之使人凄恻。
诗要透过一层说乃为有味,宋人诗曰:“荷叶似云香胜花。”遂将“荷风送香气”,“消受白莲花世界,风来四面卧中央”等语,超过矣。荆公诗曰:“绿阴幽草胜花时。”遂将“春城无处不飞花”,“若待上林花似锦”等语超过矣。予常患失眠之病,动则彻夜不寐,因得句云:“竟夜欲眠眠不得,未明喜听晓锺声。”自以为亦透过一层也。
祁文端《咏牡丹》诗:“培植一年开十日,人间富贵作花看。”全行说破,索然无味。至其《咏旧书小楷题后》诗:“食尽人间无用字,可怜辛苦作覃鱼。”便觉蕴籍,此中消息甚微。
郑苏戡诗:“夜色不可画,画之以残月。”何梅生诗:“暝色不可写,只疑天渐低。”微渺之思,幽峭之笔,同一机轴。所谓诗中有画,恐画亦画不到也。予旧有失眠之症,二十年来,每年必患数次,始以为苦,久亦安之。梅生句云:“夜岂忘深睡故难。”亦真能写得出也。
诗是艺术,亦是癖好,能诗者不必以之骗人,不能亦无害,无须勉强袭诗人之名也。某公子以其诗数首来求教,不古不今,无律无情,因告以作诗之概要,劝其努力读书作文,不必作诗,徒耗日力也。严范老卧病半年,久废吟咏,日中偶欲为一诗,苦不成章,入夜则梦魂颠倒于其诗,动至彻夜不眠矣。前年九月下旬,强盗数人来寓劫夺,予见一小盗,貌不甚凶,欲稍诫之,盗以手枪相拟,予遂中止,仓猝中得一律,内有“未能理遣真滋愧,等是饥驱更可怜”两句,啸麓太史颇赏之,以为劣题乃得佳诗也。严老病魔,予经盗劫,犹复作诗,是即癖好之象征,非以艺术自矜也明矣。都昌黄养和先生诗云:“能贫能病还多事,野Η斋糜更苦吟。”其癖好如此。
魏武帝诗:“老骥伏坜,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慷慨激昂,真有“幽燕老将,气韵沉雄”之概。苏文忠则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平康过尽无人问,十里珠帘半下钩。”伤老也,而以游戏出之,较有别趣。放翁诗云:“却笑平生臂鹰手,挑灯闲送佛前香。”遗山诗云:“一瓶一钵生涯了,惭愧南窗打睡僧。”两诗亦伤老之作,虽稍衰飒,而别饶情韵,子最喜诵之。
张今颇将军《庚子中秋无月》诗云:“嫦娥未忍开明镜,千里沙场战骨多。”何其悲慨也。樊樊山方伯《中秋前夕雨》诗云:“嫦娥见惯浑闲事,转爱清秋雨滴阶。”何其潇洒也。同一题目而境地不同,故词气亦异,所以诗贵清切也。
相传翁文恭(同)一日访祁文端({宀隽}藻),见壁上悬钱南园临《论坐位帖》,甚奇伟,祁指谓翁曰:“试观其横画之平,昔刘石庵自称其横画能平,此书家一大关键”云云。翁、祁皆前清大书家,此论颇有价值。予忆某笔记亦记有姚姬传先生论写字横画最忌空怯,与此相合。予见近世书家之字伙矣,以老友刘幼樵太史写横平实为不可及,太史以予为讥诮,其实则倾佩之言也。
少陵诗“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林传甲仿之曰:“龙江秋色来天地,燕塞浮云变古今。”太落窠臼,无此作法。少陵诗“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林翰仿之曰:“独使书生忧水早,几间官府念饥寒。”说破索然。可知不善学古人,便有此等流弊。
南皮张君一桐,有《逊庐诗思图》,甲子岁予为题四十字,一时名流题咏甚伙,予最喜郑太夷与王什公两君之作。郑曰:“抹月批风奋笔初,矜唐抑宋力争余。诗人《小雅》今何在,欲袖葩经问逊庐。”王曰:“梧竹萧疏着此庐,能逃物外即吾徒。南皮文采高天下(谓文达),失喜清门有凤雏。”两诗皆所谓高挹群言者,题图诗词以此为上乘。
范伯华(阔),桂林人,与予居比邻。虽充律师,而性情淡退,闲以诗画自娱。句如“由来阴德能鸣耳,难信人情善察眉”,又“愁因善遣终能乐,生本无涯怕得名”,又“老去逃禅知福薄,偶然索处觉心清”,皆含道气,造句亦近放翁。
赵嘏《经汾阳旧宅》诗:“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经马伏波。他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张籍《法雄寺东楼》诗:“汾阳旧宅今为寺,犹有当时歌舞楼。四十年来车马散,古槐深巷暮蝉愁。”俞曲园谓读之黯然。予以为盛衰倚伏,寻常之理,无足异也。古诗“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邱”,唐人诗:“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又“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同此感喟也。
钱梦龟女士云:“‘死’之一字,千古愁人之佳境也。何也?人在愁中,苦无可奈,一死则安。犹人在睡中,方遇恶梦,一醒便快。因之得联曰:‘病多转觉身为累,愁到方知死是佳。’”予以为“愁到”,“到”字未安,改“极”字较妥,且不但愁极欲死,即病极不愈,亦欲速死,此等境界非亲历者不知也。
白香山状年老之时代曰:“远行将尽路,春梦欲觉时。”夫路将尽,梦将觉,可以止矣,而犹争名夺利,冥行不已,为己身谋利益,为儿孙作马牛,不亦大可哀哉?其论养老之法曰:“家事口不问,世名心不思。饥饱进退食,寒暄加减衣。”亦复亲切有味。惜乎能知之不能行者多也。又曰:“只有一身宜爱护,少教冰炭逼心神。”予于家庭亲友间,向持和平主义,故对人从不过苛,而冰炭之逼我心神仍复不免。如何,如何!
周绍朴先生《寓居潜若斋中咏斋前老槐》句有云:“两槐森向人,坐阅世代长。婆娑送日月,海田今几桑。与树论年辈,当我大父行”云云。同社高彤皆孝廉《今年元夜咏怀用诵洛大令元旦试笔韵生字韵》云:“醉招明月来虚室,笑指群松是后生。”文人之笔可以吐纳风云,驱策草木,周目槐如大父行,高指松为后生,词意隽妙,足餍读者,彤翁年七十五,极康健也。
予思之,诗之境界约分四种,曰圣、仙、鬼、杰,少陵,圣也;太白,仙也;长吉,鬼也;退之,杰也。古今诗人难以数计,要不出此四境。江西杨昀谷先生深于诗学,予与之周旋半生,获益不。其境实兼仙杰二者之妙,有庵之清切,而能浑括;有散原之奥衍,而能浏亮;有苏戡之伉爽,而能恳挚;忧乎上矣。灯下与诵洛大令论诗,发此妄论,仍落言诠,暇当质之一山太史也。
日前间庵太傅仙逝,老成凋谢,为之黯然。老官庶子时,直言敢谏,一时无两,晚年声望益重,海内奉为大师。诗学深邃,尤多恳挚之作。予最喜读其哭宝竹坡、张幼樵两先生诗,其《哭竹坡诗》云:“大梦先醒弃我归,乍闻除夕泪频挥。隆寒并少青蝇吊,渴葬悬知大鸟飞。千里诀言遗稿在,一秋失悔报书稀。梨涡未算平生误,早羡阳狂是镜机。”《哭幼樵诗》云:“雨声盖海更连江,进作辛酸泪满腔。一酹至言从此绝,九幽孤愤孰能降。少须地下龙终合,孑立人间鸟不双。徙倚虚楼最肠断,年时期与倒春缸。”有深交乃能有此至情之作也,近年与公同席数次,且共撮一影,岁月不居,遂成陈迹矣。
持约不甚能诗而酷嗜之,倘能致力数年,后当有可观。前年继范老之后,亦入城南诗社。予喜赠一律,项联云:“杜陵诗派传宗武,苏过文名继子瞻。”盖属望甚深也,其后诗社醵饮,及水西庄宴集,又李君琴湘之重九诗会,皆如期而至,皆有诗,皆送予删润。其院中梨花开时,亦援范老旧例,邀客吟赏,今年初春由故都购蜂糕见贻,媵以三诗,只记其两句云:“故都糕点饶真味,归奉高堂更馈师。”不幸短命,香火缘、文字缘,而今已矣。
葩经载父母生鞠之恩只“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八字,独绝千古,非后人所能及。盖父母之恩,德如天覆地载,不易形容。凡作思亲诗与哭亲诗之不易着笔,犹咏天与地之难着笔也。惟不以诗名之人,偶有数句,反能动人。如僧人智能养母最孝,有一绝云:“浊酒浑浆丐一杯,欢颜但博阿娘开。着娘微醉扶娘睡,不敢温经独坐陪。”又某《哭母诗》曰:“叫一声,哭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不应。”以上两作,读之未有不凄然生感者。
人有贤子最是乐事,以其能继述也。若年已老耄,无子无女,白头夫妇黯然相对,真有难以为情者。范孙慰仁安之诗曰:“生儿豚犬不如无。”虽至语,我不知当境之苦也。朱友鹤先生诗曰:“白傅无儿空下泪,中郎有女亦相亲。曾何著述传当代,任把诗书付别人。”又“买得泥孩儿一个,归来算我已添丁。”语极凄恻,吾友王仁安《贺刘幼樵提学娶儿媳》诗曰:“我家开阁事堪怜,燕子空巢世变迁。一样龙锺君独好,佳儿佳妇慰余年。”又喜弟生子诗曰:“阿弟侵寻已五旬,今朝方见后来人。老夫膝下凄然惯,亦喜添丁是近亲。”凄恻之语较朱君为甚。上年仁安生日,送诗联者或有“子孙绕膝”等词句,宜仁安读之愀然也。
徐东海总统今年八十一岁,精神强固,似六十许人,初以翰林参新建陆军幕,其后总督东三省,勋业赫然。记其《小站夜出巡营诗》云:“夜深海气浸衣袂,满马疏风听咽笳。”又《赋赠日本鲛岛中将》诗:“牛酒酣歌夜未阑,平沙万里雪漫漫。会当大漠东风转,海上群山立马看。”又《赠大岛大将》诗:“酒酣起舞为君寿,万马无声月正中。”又“东风能识裁宫锦,万簇桃花逐队行。”如此等句,真有吞吐大荒俯视一切之概。诵洛大令评予诗,谓为长枪大戟,震动一切,以之评东海诸作,殊为允当,予乌足以当之。
作诗用阔大字面较为雄浑,但须通首相称,乃为合作。近见友人诗两用“放眼中原”四字,皆属杰构。许琴伯秘书《临川感赋》云:“寒迫饥驱事可哀,青碧血满蒿莱。澄清寰宇知何日,放眼中原几霸才?”刘云孙大令《过水坡渡口》云:“满地黄花认水坡,北来我又渡黄河。年年争战民财尽,放眼中原老泪多。”两诗皆有喷薄之气,故佳。又云孙《过娘子关》云:“雄关高与万峰齐,回首并州落日低。浩瀚浑流来眼底,乱山排到井陉西。”亦有盛唐气派,以其无蹈空之字句也。
今春陈老病故于北平。予见挽联、挽诗颇多,而以陈散原先生所撰挽诗为最。诗曰:“一掷耆贤与世违,猥成后死更何依?倾谈侍坐空留梦,启圣回天埃见几。终出精魂亲斗极,早彰风节动宫闱。平生余事仍难及,冠古诗篇欲表微。”意亦犹人,而链字链句,极为沈挚。俞恪士先生谓寻常人能为之诗,不作可也。散原翁之诗,可谓不寻常矣。
潘彦辅先生谓:诗不可为人强作,必勃勃不可以已也,而后为之。欲作一诗,宜全力与俱,初定意格,终研词句,如良医诊脉,精神入微;如法吏断狱,反复勘问,凡易悦而自足,皆文章之大病也云云。予述此论时,有友人诘之曰:作诗如此,不太苦乎?予曰:由苦方能得甘,若以为苦,最好是不作,不必人人皆作诗也。
少子远游不归,思之几至成疾。去年十一月六日,自三义庄归途,为一诗曰:“木叶疏草不肥,长堤渔火影霏微。炊烟四起天垂暮,目极飞鸿何处飞?”车中低吟,为之泪落,以思有所奇也。又《有感》诗云:“空负表翁舐犊情,不堪邪说误平生。朝来更有伤心事,绕膝童孙觅父声。”华壁老评之以为不忍卒读。今年二月上旬,乃意外归来,又得二十八字曰:“游子归来倦飞鸟,先生老去蛰居龙。冤亲恩怨何从说,只合痴聋作阿翁。”意虽不满,而心境安贴许多矣。
陈石遗序郑苏戡诗,内有云:“为朋友而作诗,然往往为此友而工,为彼友而不工者,以其意之属不属也。谢灵运对惠连辙有佳句,千古传为佳话。又有刻意求工而不工,不刻意求工而转工,则天之事与学之功有不同也。沈子培遇郑苏戡,则诗思自生;陈老遇谢枚如、张幼樵,则工于他作;郑苏戡为个子朋而作者,则尤工。此与谢灵运对惠连辙有佳句相类。”此等议论,颇有意味。
作诗造意贵曲折,不贵直质,以直质便说尽无余味也。陈伯严《赠吴彦复》诗:“彭嫣非独怜才耳,谁识彭嫣万劫心?我友堂堂终付汝,弥天四海一沈吟。”本系以彭嫣付彦复,偏说以彦复付彭嫣。郑苏戡《哭顾子朋》诗:“自意死穷边,不复能见子。归来谁与归,得我子所喜。”本系苏戡得子朋而喜,偏说得苏戡而子朋喜,故意曲折,两作同一机轴。
予昔年有句曰:“老去心肝凉似水,更无余地起情澜”。自以谓解脱矣,年来名缰利锁,碌碌尘中,仍未能解脱也。因忆彭甘亭《花烛词》曰:“阿侬消瘦倦花颠,色界删除兜率天。恰似东坡蕉叶量,但看人醉亦欣然。”又张亨甫有句曰:“何曾两庑爱孤豚,渐觉中年百感存。只合落花风里坐,看人儿女自消魂。”两君为此等语,岂不自以为解脱乎。其实亦如我之不能解脱也。
予旧藏有陈秋舫《白石山馆诗》钞本,魏默深跋其后曰:“空山无人,沉思独往。木叶尽脱,石气自青。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成连东海,刺舟而去。”渔洋山人能言之,而不能为之也,太初其庶几乎,其语甚隽,不必读秋舫诗已可知其诗之境界矣。
三十年前予游日本,一日同友人访印刷局长得能通昌寓所,见其壁间悬一条幅,为西乡南浦所书,圆润宽博,有王可庄修撰笔意,诗亦飘然有仙气,其词曰:“楼阁如烟横晓天,蓬莱自古会群仙。丹成余粒分龟鹤,又至千年又万年。”予在西京旅邸亦得一绝句曰:“薄寒忽已袭重裘,霸气棱棱逼瓦沟。老鹤不归松影静,一丸凉月下西楼。”自谓亦有清旷之致。
予尝为集句挽联挽李啸溪先生(映庚)云:“徒此挹清芬,天涯烈士空垂涕;无由亲雄略,河上仙翁去不回。”又代温支英君(世霖)挽之云:“结发事文章,甘山庐阜郁相望;暮景迫摧倒,清江赤壁照人悲。”又挽潘端甫云:“楚些招归来,旧事真成一梦过;鲁经有遗叹,胜游难复五人同。”又挽袁励之云:“维时遭艰虞,更为后会知何地;对床老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又代天津红十字分会挽广西红十字分会理事长周巨川联曰:“乾坤含疮痍,足茧荒山转愁疾;人生若尘露,徙倚危楼一怆神。”盖撰联不易浑成,反不如集句也。
昔毛西河之夫人尝诮西河,语其门人曰:“君辈以渠为博雅乎,不知渠作七律一首而翻检书籍,动或数十种,直獭祭耳”云云。西河闻之,笑曰:“此正吾之不可及也。”袁简斋天才卓越,下笔千言,而为某中丞作题某图四绝句,压倒一切,四坐倾服。简斋出字簏示之,盖已七易稿矣。观此则知凡为文字必几经改窜,而后方能定稿,非可草率从事也。
十五年前秋间,凌润苔先生约同符曾壁臣燕孙麟阁赏菊,首倡四诗,予有和作,今忆其诗云:“寂历秋花昼掩屏,一帘疏影散晴晖。多情蛱蝶时相顾,为恋寒香不肯归。”“容易秋风上鬓丝,天寒袖薄竟相欺。只余浊酒黄花意,举盏无人属阿谁。”“老夫白屋恋重衾,彻夜寒风定不禁。破晓披衣扶杖出,万缘留得爱花心”之句,韵味深隽,耐人吟讽,今润翁早故,其寓楼鬻为酒肆矣。每过其地,辄起黄垆之感。
宋芷湾先生(湘)《种松诗》曰:“不见苍山已六年,旧游如梦事如烟。多情竹报平安在,流水桃花一惘然。”“古雪神云念几回,十围柳大白头催。才知万里滇南走,天遣苍山种树来。”“一粒丹砂一鼎封,一枚松子一株松。何时再买三千石,种云中十九峰。”时道光二年三月也。碑在大理西云书院。芷湾先生文章政事历劫不刊,此诗飘然有仙气,予最喜诵之。
“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可以兴矣。“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宴乐嘉宾之心。”可以群矣。“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哀我颠寡,宜岸宜狱。”可以怨矣。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所谓发情止乎礼义也,诗之为用大矣哉。
王渔洋《赠徐东痴隐君夜诗》有云:“先生高卧处,柴门翳苦竹。雪深门末开,村鸡鸣乔木。日午炊烟绝,吟声出茅屋。”韵致超绝,高文敏公不解“鸡鸣乔木”之句,渔洋以古诗“鸡鸣高树颠”、陶诗“鸡鸣桑树颠”两句证之。究之鸡寒上树,虽系古语,其事不经见也。
刘云孙口述元宋子虚先生《老农诗》:“倩搔背养坐深村,爱说前朝赐帛恩。悬帖不来寻社长,自摊牛契教玄孙。”又《老牛诗》:“草绳穿鼻系柴扉,残喘无人问是非。春雨一犁鞭不动,夕阳空送牧儿归。”予喜其闲适。又述其《绿珠诗》:“红粉捐躯为主家,明珠一斛委泥沙。年年金谷园中燕,衔取香泥葬落花。”予喜其凄艳。
蓝采和为世所传八仙之一,系唐末逸士,衣服蓝缕,佯狂街市,其后升仙而去。故临淮城中有升仙坊、升仙桥名迹,采和作《踏踏歌》以警世,其歌曰:“踏踏歌,蓝采和,人生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光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看桑田生碧波。长影明辉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蓝采和,踏踏歌,人生能几何。”明高季迪先生有《题采和诗》曰:“石崇步幛四十里,王恺珊瑚八百珠。宁可黄金堆下死,街头不散一青蚨。”《中都志》叙之綦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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