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宫廷瑜伽》之内容与结构的判定《从演揲儿法中拯救历史——元代宫廷藏传密教史研究》第四章清《宫廷瑜伽》西夏“道果机轮”…

沈卫荣安海燕音流瑜伽研究

2024-09-02

引言 ▎《宫廷瑜伽》之内容与结构的判定《从演揲儿法中拯救历史——元代宫廷藏传密教史研究》第四章清《宫廷瑜伽》、西夏“道果机轮”及元代“演揲儿法”考证

作者简介 沈卫荣 1962年4月20日生于江苏无锡；南京大学历史系学士、硕士；德国波恩大学中亚语言文化系博士。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西域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汉藏佛学研究中心主任，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兼职教授。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院长。宗教高等研究院副院长。曾任香港大学佛学研究中心、台湾佛光大学、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客座教授、哈佛大学南亚系合作研究员等职。主要学术兼职有北京大学中古史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中国藏学出版社英文总编、西北民族大学、新疆师范大学兼职教授。

安海燕 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藏传佛教东传史，尤着力于对西夏、元、明、清时代翻译、汇集的汉文藏传密教文献的考证与解读，著作有《明代汉译藏传密教文献研究》。

一引言

尽管在元朝以来的汉文化传统中，“演揲儿法”就是“双修法”或者“多修法”，甚至“Y戏”和“F中术”的代名词，可是人们对“演揲儿”这个外来词汇的实际意义却一直找不到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后世汉文文献中出现了对“演揲儿法”各种各样的色情化渲染，但是，对其来源的记载却语焉不详。迄今所见最早的关于“演揲儿法”的汉文记载出现在元末著名野史《庚申外史》中，其云：

“癸巳，至正十三年，脱脱奏用哈麻为宣政院使。哈麻既得幸于上，阴荐西天僧行运气之术者，号‘演揲儿法’，能使人身之气或消或胀，或伸或缩，以蛊惑上心。”

由此可见，所谓“演揲儿法”不过是一种“能使人身之气或消或胀、或伸或缩”的“运气之术”。“演揲儿法”被后人误解为是男N双修法始自明代官方编修的元朝正史——《元史》，其中将前引《庚申外史》中的这段记载错乱地误记为：

“初，哈麻尝阴进西天僧以运气术媚帝，帝习为之，号‘演揲儿法’。演揲儿，华言大喜乐也。——帝又习之，其法亦名‘双修法’，曰‘演揲儿’，曰‘秘密’，皆房中术也。”

正是明代史臣之粗疏和不慎所造成的这段误记，将本来只是一种“运气之术”的“演揲儿法”与被称为“秘密大喜乐禅定”的借助行手印（明妃、智慧母）而修习的“欲乐定”，即俗称之所谓男N双修法混为一谈，使得“演揲儿法”这个听起来十分陌生的词汇从此便成为“双修”和“F中术”的一个代名词，常为后世士人所津津乐道，渐渐演变成为标示元末蒙古君臣于宫中淫乱的一个象征说法。

大概也是受到了上述明代史家将“演揲儿法”错认作“大喜乐”的误导，以往西方“虏学”大家如石泰安（Rolf Stein)和傅海波（Herbert Franke）等人也均从“大喜乐”这个词义出发来做考证文章，企图重构“演揲儿”这个外来语词可能的蒙古语原型，其结果当然是南辕北辙，以失败告终。卓鸿泽先生率先认识到将“演揲儿法”与“秘密大喜乐法”混为一谈实际上是明代官方史臣编修《元史》时犯下的一个低级错误。他进而大胆地提出所谓“演揲儿”实际上是梵文词Yantra之回鹘（畏兀儿）语形式Yantïr的音译。不得不承认，卓先生多年前做出的这个十分大胆的假设无疑是一项十分天才的发明。尽管他当时并没有能够提供较为直接的文本依据，但这一假设无疑是可信的，对我们目前所从事的这项研究工作有非常大的启发意义。

通过对近年来新公布的一部原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图书馆的藏密修行文本《宫廷瑜伽》的研究，我们发现其中所描述的修习方法即是藏传密教中的“幻轮”修法，而这种修法的藏文名'phrul 'khor正与卓先生对“演揲儿”一词所做的回鹘文还原Yantïr在词义上相合！我们由此进一步联想到《大乘要道密集》以及清内阁大库旧藏《演揲儿法残卷三种》中几种源出于西夏或者蒙元时代的与“幻轮”修法直接相关的文本，这些文献均表明“幻轮”修法或者“演揲儿法”是藏传密教修习中一种配合特殊呼吸法的瑜伽修法，与“双修法”“多修法”并不是一回事。

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宫廷瑜伽》一书，图文并茂，经折装，页百又一十九。上下附护经板，横31.2厘米，纵32.2厘米，厚6.4厘米。护经板上裱有“万”“寿”字样的云龙团纹绫锦，标识其为清帝御用之宝。正文每页上方绘有一幅瑜伽士修习动作示意图，下方有汉藏两种文字并行的解说文。每页图像占据页面上方近三分之二的空间。图中的瑜伽士顶结发髻，上身袒露，下着短裙，全身佩戴六种饰品，或坐或立，或专注冥想，或示范各种肢体动作，于团云、水波、树木、石崖等背景中修习（参见下图）。

《宫廷瑜伽》内页示例（罗文华供图）

该图册原无标题，2009年，北京故宫博物院罗文华先生和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东方文明研究所王微（Françoise Wang）女士合作将其整理出版，命名为《究竟定：清宫藏密瑜伽修行宝典》，分别以中英文撰写了导论，并对其中汉藏两种文字的释文和配图进行了注释和解读，使得这部几百年来深藏于故宫禁苑的藏传佛教密典进入了大众视野。2012年，故宫出版社又推出了这部珍本的仿真精装本，分上下二册，分册标题依然保持了先前的题名，但在外包装盒面上又添加总标题曰《宫廷瑜伽》。

整理者为该图集题名“究竟定”，意指其图示之修法为无上瑜伽圆满次第中的入定观修。然而，虽然“究竟定”这个词确实见于原书之中，但综观该图集内容可知，其可判定为“究竟定”修习的图幅实不足全书的五分之一，其他五分之四左右的篇幅乃属“究竟定”之辅助修习法，涉及一系列的形体动作，是藏传佛教萨思迦派所传名为“三十二妙用”（phrin las sum cu rtsa gnyis）或“三十二幻轮”（'khrul 'khor sum cu rtsa gnyis）的瑜伽修法。本章虽然引用《究竟定：清宫藏密瑜伽修行宝典》一书中整理者所作译注，但行文中暂以整理者后起之《宫廷瑜伽》指称这部原藏于清宫的藏密瑜伽修习图集。

作为迄今硕果仅存的一部清宫配图汉藏双语藏传密教仪轨图集，《宫廷瑜伽》对研究藏传密教在中原传播的历史无疑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据此前我们对《宫廷瑜伽》编译背景所做的初步考查可知，它或当是元、明时代藏传佛教在内地传播的成果之一，最初可能编译于明初宫廷，后重新写绘于清乾隆朝，曾为乾隆皇帝御用之宝物；其译文风格与明初汉译过大量藏传密教文献的著名译师莎南屹啰的译著十分接近，其编译者当与莎南屹啰为同一时代人，甚至亦可能就是他本人。

对于《宫廷瑜伽》写绘之藏传密法的具体内容及其来源，罗振玉、王国维二位先生曾有详细的考证，揭示了这部图集的基本面貌。但是，他们并没有从无上瑜伽部之修习次第的角度来对《宫廷瑜伽》所传之密法进行正确的定位，亦未能将它与元明时代藏传佛教于内地传播的历史紧密连接起来进行考察。我们对这部《宫廷瑜伽》所传密法之实际内容做了进一步研究，特别是将它与晚近在辽宁省图书馆发现的一部西夏或元代编译的汉文藏传密教文献残卷抄本，即罗振玉在清内库大档集《演揲儿法残卷三种》中所见之文本做了比较研究之后，不但能更精确地帮助《宫廷瑜伽》一书所传藏传密法的真实内容，而且进一步揭示出它与传为元代蒙古宫廷内所演练的“演揲儿法”之间的关系。

由于几百年来人们无法搞清楚“演揲儿”这个词的词源，更不懂它在藏传密教语境中的真实意义，再加上从明初官修的《元史》问世以来，“演揲儿”便与“秘密大喜乐禅定”，甚而与“双修”“Y戏”混为一谈，演变成了汉语文传统中一个专门表示宫廷Y乱和腐朽的特殊词汇。而这部《宫廷瑜伽》的发现及相关研究最终揭示，曾于清朝宫廷中流行的“幻轮瑜伽修习”当即是曾于元朝宫廷中修习的“演揲儿法”。这种修法元代也被称为“调身仪”或“整身仪”，并不等同于“Y戏”“双修”，其是通过一系列呼吸和肢体动作的修习，来调习行者身体中的气、脉、明点，以配合无上瑜伽圆满次第的修习。

二 《宫廷瑜伽》之内容与结构的判定

《宫廷瑜伽》共一一九图，首尾两图分别为扉页画喜金刚像、拖尾页画大黑天像。正图分三大部分，首为喜金刚（Kyai rdo rje，或称喜佛）修法十一图，次为“喜佛三十二妙用定”（Kyai rdo rje'i rnal 'byor gyi phrin las sum cu rtsa gnyis）九十七图（包括一幅祖师画像），后为上乐轮（'khor lo bde mchog）、大轮金刚（'khor lo chen po）、呀曼答葛（rdo rje 'jigs byed，即大威德金刚）、密集（gsang 'dus）、无量寿佛（tshe dpag tu med pa）等五种其他藏密本尊的简略修法，占图九幅。显然，第二部分为该图集之主体，具体包括“喜佛顺行三十二妙用定”“喜佛逆行三十二妙用定”“喜佛混行三十二妙用定”等三组修习。这三组修法的图像和释文完全相同，仅有顺序之不同。罗文华先生将全书之内容与结构总摄如下：

扉画：喜金刚像（图一）

一 喜金刚究竟定

A前修：

1 毗卢七支（图二至四）

2 拙火定（图五至九）

3 喜金刚身中围（图一○至一二）

B正修：

1 喜佛顺行三十二妙用定（图一三至四四）

2 喜佛逆行三十二妙用定（图四五至七六）

3 喜佛混行三十二妙用定（图七七至一○八）

C上师葛剌思巴监藏像（图一○九）

二 其他究竟定：

1 与上乐轮究竟定有关的修习法（图一一○、一一二至一一三）

2 大轮金刚究竟定（图一一一）

3 与吉祥呀曼答葛究竟定有关的修习法（图一一四至一一五）

4 与密集究竟定有关的修习（图一一六至一一七）

5 无量寿佛究竟定（图一一八）

拖尾画：宝帐护法像（图一一九）

不言而喻，对一部密教文本结构的准确划分直接关系到对其所传教法之内容，尤其是其修习次第的理解。在藏传佛教文献传统中，将这种通过编排目录而对文本进行结构划分的做法通常被称作sa bcad，意为章节、科目，常译作“科判”。一般篇幅较长、结构较为复杂的佛教文本，其开篇都会列出全文的科判，以彰显其眉目。《宫廷瑜伽》虽然只是一部指导密教行者如何修习“喜〔金刚〕佛三十二妙用定”的图集，其中并无十分复杂的义理阐释，然而对其作出正确的科判无疑也有助于我们从整体上把握这部密典的内容，并对它的编译理路有较清楚的认识。

从《宫廷瑜伽》的整理者对这部密典的定名以及对其内容与结构的划分来看，他们以为《宫廷瑜伽》一书图示的全部修习法都属于圆满次第的入定观修，即将全书内容归于“喜金刚究竟定”和“其他究竟定”二类。对照密乘佛教无上瑜伽部中生起、圆满二次第的含义，我们即可对这部《宫廷瑜伽》所传修法是否均为圆满次第的观修做出恰当的评判。与“圆满次第”对应的藏文作rdzogs pa'i rim pa或rdzogs rim，在西夏、元、明时代的汉译藏传密教文献中，它被译为“究竟”“究竟定”或者“究竟观”“究观”；与“圆满次第”相对的是“生起次第”，藏文作bskyed pa'i rim pa或bskyed rim，旧译作“增长”“增次”（“增长次第”的简称）或“增观”。生起次第和圆满次第是藏传密教无上瑜伽部修习的两个主要层次，生起次第是修习人通过观想于虚空中生起之本尊与坛城，一心专注于此境界，令自己与本尊之身语意相应，净治胎、卵、湿、化四生习气以及对世间显现之不净贪执；圆满次第则由外境之本尊和坛城转为内在自身的修习，主要为依托身内的三脉四轮，通过气、脉、明点的调习，解开脐下之中脉结，令风息贯入中脉，转为智慧气（ye shes kyi rlung），且由明点之融化与降注，引发大乐，继而配合见地之抉择与印定，最终现证乐空双运俱生智。相对于生起次第主要观想本尊和坛城，圆满次第的修习更为复杂，在调习气、脉、明点的过程中，不仅需要专注观想，还需要修习运气法（rlung sbyor），并以各种调练身体的运动——幻轮法（'khrul 'khor或'phrul 'khor）来辅助。因此，广义上的圆满次第修习既包括禅定状态下的观想（冥想），也包括出定状态下的肢体动作，而旧译将“圆满次第”译为“究观”甚至“究竟定”是专指其中的观修，缩小了圆满次第的实际范围，若如“生起次第”之旧译“增次”将其译为“究竟次第”或“究次”则正与其藏文本来的表述相符合。

如前所述，《宫廷瑜伽》的主体是一种叫做“三十二妙用”或“三十二幻轮”的修法，这部分内容属于圆满次第的辅助修法，其核心即是将三十二种瑜伽按照不同的顺序修习三遍。《宫廷瑜伽》原书的编译者将这三组不同顺序的修习分别命名为“喜佛顺行三十二妙用定”“喜佛逆行三十二妙用定”和“喜佛混行三十二妙用定”。然而，藏文文献中并未将这种修法与“喜佛”（即喜金刚）并称，也从未称其为“定”。藏文中除了称其为“三十二妙用”“三十二幻轮”外，还有一种更加明白和直接的称呼，即“三十二瑜伽”（rnal 'byor sum cu rtsa gnyis）。上引科判中整理者将这一部分内容总摄为“喜金刚究竟定”之“正修”，显然是受了其汉文编译者的误导。事实上，这里的“三十二瑜伽”并不是喜金刚本尊的专属修法。《宫廷瑜伽》中真正可以称为“究竟定”即圆满次第之核心观想的，仅存在于被罗文华先生归为“喜金刚究竟定”之“前修”和“其他究竟定”的两部分修习中，而这两部分中又有属于生起次第（增长定）的修法；准确地说，前者当称作“喜金刚修法”，后者当称作“其他本尊修法”。为了全面理解这部藏密宝典所传密法的内容并且明确其在无上瑜伽密中所处的道次第，下文即先分别对《宫廷瑜伽》之三部分内容略做分析。

《宫廷瑜伽》之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乃与六部本尊有关的修法，共计二十一图，占全书约五分之一的篇幅，计生起次第之喜金刚身中围二图，上乐轮身中围一图，呀曼答葛三勇识定一图；圆满次第之喜金刚究竟定十图，上乐轮等其他本尊究竟定七图。显然，整理者将其中的四幅生起次第（增长定）修习图例不尽恰当地归入了圆满次第之观修（究竟定）。

如前所述，第一部分当称为“喜金刚修习”，或曰“喜金刚瑜伽”（kyai rdo rje'i rnal 'byor），包括生起次第之喜金刚身中围修法二图，圆满次第之喜金刚拙火定八图及明点运行方式一图。修习圆满次第的方式通常有两种，即拙火道和手印道，此图集中所有圆满次第的观修都是依凭拙火道之观想（拙火定）而修。《宫廷瑜伽》将其中的喜金刚拙火定称作“喜佛究竟定”，“喜佛”即喜金刚（kai'i rdo rje或kyai rdo rje），是藏传佛教萨思迦派所传“道果法”（lam 'bras）之最重要的本尊。于修习喜金刚之生起次第时，行者专注于观想喜金刚本尊坛城，于此基础上所修之拙火定即可称为“喜佛究竟定”。修习拙火定须以“静虑九支”（bsam gtan gyi yan lag dgu）为前行（sngon 'gro）调练气息，《宫廷瑜伽》正文（图）即以此开篇，占图三幅，与之对应的汉文帮助如下：

修喜佛究竟定之图。夫〔修〕喜佛究竟定者，身不偏倚，清净心神，调荡息故，先以右鼻出浊气三次，此乃正同筑基盖屋，扫除浊秽也。（图二）

修习喜佛究竟定者，身不偏倚，清浄心神，调荡息故，次以左鼻出浊气三次，此乃亦同筑基盖屋，扫除浊秽也。（图三）

修习喜佛究竟定者，身不偏倚，清净心神，调荡息故，次以二鼻双出气三次，斯乃亦同筑基盖屋，扫除浊秽焉。（图四）

“静虑九支”又称“九节佛风”（rlung ro dgu phrugs su bsal ba），是藏密修气的入门法，常被比喻为打扫屋室。修时先按照“毗卢七法”（rnam snang chos bdun）坐定，待气息调顺后先以右鼻孔吸气，左鼻孔呼气，再以左鼻孔吸气，右鼻孔呼气，最后以双鼻孔吸气，双鼻孔呼气，每组各三次。《宫廷瑜伽》上述文字所述第一组呼吸为以右鼻呼气，第二组为以左鼻呼气，顺序略有不同。

图五至九是拙火定之正修（mngon bzhi），对应的文字注解为：

修习喜佛二轮究竟定者，身具威仪等，一心专注，谛观法、化二轮，运转命风，而适是定。（图五）

修习喜佛一轮究竟定者，或垂膝坐已，一心专注，谛观性火，而修是定。此等略标也，广如余文。（图六）

修习喜佛四轮究竟定者，身具威仪等，一心专注，谛观大乐、报轮、法轮、化轮，运转命风，而修斯焉。（图七）

修习喜佛顶、脐二轮究竟定者，身具威仪等，一心专注，谛思大乐、化轮，默运勤息，而习其定。（图八）

修习喜佛四轮究竟定求甘露故，身具威仪等，谛请十方诸佛从空而来，于自己顶降澍甘露，而运命勤，专适斯定。（图九）

此处所述拙火定修法极为简略，仅是举其大概，实际的观修相当复杂，需要配合以种子字的观想和各种运气之法。拙火定的修法有多种，不同教派所传的修法也各有不同之处，以萨思迦派道果法中的拙火定为例，其有“不依轮修”（'khor lo la ma brten pa），“依轮修”（'khor lo la brten pa），“依要诀修”（man ngag gi gnad la brten pa）等类，各类之下又有细目。轮（'khor lo），又称脉轮（rtsa 'khor），以四轮乃中脉盘曲结节之处故名，即脐间化轮、心间法轮、喉间报轮、顶上大乐轮。此五图呈现的即是其中依轮修拙火的五种方法，即

A 依法、化二轮，

B 单依化轮，

C 依大乐、报、法、化四轮，

D 依大乐、化二轮，

E 依四轮求甘露。

在拙火定之后修习的是生起次第（增长次第）之喜金刚身中围，绘图二幅，文字解说作：

修喜金刚身中围故，身具威仪等，一心专注而无散乱，增长五宫佛会百五十七佛之定，坐像。（图一○）

修喜金刚身中围故，身具威仪等，一心专注而无散乱，增长五宫佛会百五十七佛之定，立像。（图一一）

“中围”，藏文作dkyil 'khor，即今译之“坛城”。身坛城观想是将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观想为坛城之庄严，以五方佛为首的诸佛、菩萨、天女安住其中，行者专注于此境界，现证自身之五藴、五大为法尔本净之本尊坛城。于喜金刚修法中，身坛城被称作“甚深身坛城”，需得特殊灌顶方可修习；身坛城仪轨既可以独立修习，也可以在喜金刚现证（mngon par rtogs pa）仪轨的生起次第中观修。此二图为分别以坐、立两种姿势观想喜金刚身坛城。

身中围之后的图一二较为特殊，文曰：

“《吉祥喜金刚》中说，一身之内有十六明点，自初一日从右足拇指起上行至顶，自十六日从顶下行至左足拇指止，是月三十，约男如斯，约女而知返。”

此句可白话译作：

“《吉祥喜金刚本续》中说，人的身体内有十六处明点，从一个月的初一日开始，从右脚拇指起上行至头顶，自十六日开始从头顶向下运行至左脚拇指结束，正好一个月三十天。〔其运行顺序〕对于男性如此，对女性则与此相反。”

此实为引萨思迦派根本续典《喜金刚本续》陈述人身内十六明点在一月中的运行规律，或乃于认识上对修习拙火之行人的必要指导，但在此出现颇显突兀，与前面的喜金刚身坛城和后面的喜金刚三十二妙用修法都没有直接的关联。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此图在重新抄写的过程中出现了错页，原或位于拙火定最后一图之后，修身中围二图之前。《宫廷瑜伽》中的喜金刚修法至此结束。

接下来是《宫廷瑜伽》的主体“喜〔金刚〕佛三十二妙用”修法。

《宫廷瑜伽》的整理者已经指出，这部分内容是依据萨思迦三世祖葛剌思巴监藏（Grags pa rgyal mtshan，1147—1216）所造之《三十二瑜伽妙用之幻轮》（rNal 'byor gyi phrin las sum cu rtsa gnyis kyi 'khul 'khor）翻译、编辑而成的。其内容由描述“三十二妙用”修习之动作要点的若干颂文构成，这些颂文在萨思迦派中被称作“三十二妙用”之“要门”（man ngag，或曰口诀）。每一要门包括三项内容，一是对应“幻轮”的名称，大多采用梵文音转之名；二是修习该“幻轮”的动作要点；三是该“幻轮”对治的身体病患。

以其首图为例，对应汉文注解曰：

“修习喜佛顺行三十二妙用定第一颂曰：拶兰多罗曲顶旋，臀不着毡撑二足，垂膝二手作禅带，除风癀眼谷不消。”

此句意为：

“喜佛顺行三十二妙用第一式名为‘拶兰多罗’，动作要点为头顶向下弯曲，臀部不接触毡垫，双腿竖立支撑身体，双手像禅修带一样缠绕头顶。修习此式能消除风癀、眼病和消化不良之病症。”

从葛剌思巴监藏之后的萨思迦派高僧为这些要门所作的注释中可知，这些要门并未涵盖每一式“幻轮”的所有细节，在实际的修习过程中，絶大多数幻轮还需要配合一种特殊的呼吸法——合式气（rlung kha sbyor），有的还需要进行适当的观想。同样以“拶兰多罗”式为例，以写作藏文历史名著《萨思迦世系史》（Sa skya gdung rabs）著称的萨思迦派咒师阿旺公哥莎南（sNgags dbang kun dga' bsod nams，1597—1659）为其所作注释曰：

“双脚跟〔顿起，〕二者之间保持六指宽度，脚尖向外，身体挺直，双拳于心间交叉，呼出残气，持合式气……（此处省略具体动作）复次松开，结金刚跏趺坐，双拳于心间交叉，气从左鼻孔徐徐呼出。”

此式幻轮还有相应的观想内容，如十九世纪的萨思迦派上师夏尔喇嘛公哥班丹（Shar bla ma Kun dga' dpal ldan）对其所作帮助：

“开始起立时，想象胆血病、积食不消、涎病等疾自病灶挑起，同时想象积食不消之疾于腹部发作。”

“低头时，想象腰部以下的所有疾病自头顶以血脓、烟雾或浓烟相黑压压滚滚流出。”

藏传密教瑜伽修习中“幻轮”修法的主要功能是帮助修行者消除身体的各种疾病，打开体内各处脉结，维持脉管中气息的畅通。严格来说，这种修习通常并不属于圆满次第的正式修习（dngos gzhi，正行），而是作为圆满次第修习中的辅助手段，或于“前行”（sngon 'gro）与“后行”（rjes chog）阶段修习，或于正修时根据需要随时加入。本章第三节将给出《宫廷瑜伽》中“三十二妙用”的具体内容，兹暂不详述。

《宫廷瑜伽》之第三部分乃有关上乐轮、大轮金刚、呀曼答葛、密集、无量寿五部本尊的修法图，共九图，整理者将其标为“其他究竟定”。然而它们所示之修法其实亦不都属于究竟定，其中有两幅是增长定（生起次第）修法。较之第一部分的喜金刚修法，这部分所述（绘）每部本尊的修法较为简略，仅列出了其正修的要点。这九图对应的文字内容依次为：

修上乐轮治及提立究竟定者，观中都帝，右出息，红色辣辣纳，左入息，白色罗萨纳。缘吽兮噜葛及昂金刚亥母是也。（图一一○）

此为依左、中、右三脉修上乐轮拙火定。

修习大轮金刚究竟定者，而思风息每绕四轮三匝从眉间出，光触十方佛，平等融通，所降菩提入己梵眼，身盈甘露，是其究定。（图一一一）

此为依四轮修大轮金刚拙火定。

上乐轮明点究竟定者，观中围佛性有而常寂。恒住于一心，无变一圆点，若人修此观，决定生真智。（图一一二）

此为依明点瑜伽修上乐轮拙火定。

修上乐轮身中围观者，一心专注，无所散乱，谛观一身之中而具二十四宫中围佛会，专入斯定，速证佛菩提矣。（图一一三）

此为上乐轮身坛城修法，属生起次第。

修吉祥呀曼答葛三勇识定者，谛观自己记句勇识，其之心间智慧勇识，如是凝志而适斯焉。（图一一四）

此为呀曼答葛本尊瑜伽修法，属生起次第。本尊瑜伽与身中围为无上瑜伽生起次第修习的主要内容，三勇识定（sems dpa' gsum brtsegs）即为本尊瑜伽之一种。“三勇识（sems dpa' gsum）”，今称“三尊”，即文中的记句勇识（dam tshig sems dpa'）、智慧勇识（ye shes sems dpa'）和禅定勇识（ting 'dzin sems dpa'）。三勇识定的基本观修过程为：先观想智慧勇识融入记句勇识，并安住于记句勇识心间，复观禅定勇识以极微细之种子字或手帜之形相安住于智慧尊中央。

吉祥呀曼答葛四轮究竟定者，观中围轮后方入斯定，其之所致悉同喜佛，至临期时采而用之。（图一一五）

此为依四轮修呀曼答葛拙火定。此处指出呀曼答葛四轮拙火定的修法与喜金刚完全相同，届时直接采用前图七所描述之喜佛四轮究竟定修法即可。

不动密集究竟定者，一心专注，谛观心间不能破坏自性明点、宝珠秘密明点，鼻尖变化明点，缘三明点而适斯焉。（图一一六）

此为依明点修不动密集拙火定。

文殊密集究竟定者，息虑忘缘，谛观自己心中自性曼字摄放众光，中围佛会供圣利生，其光复回，摄同诸佛，融自性曼种也。（图一一七）

此为依种子字修文殊密集拙火定。

修无量寿佛究竟定者，心无散乱，谛观心间自性吽字、梵眼杭字，如是常常习则善能延寿，增崇福德，即是临终坡斡要门定也。（图一一八）

此为依种子字修无量寿佛拙火定，又被称为临终往生极乐世界之要门（bde ba can tu 'pho po'i man ngag），即于临终时迁识于西方极乐世界而成佛的修法要门。

同样需要指出的是，这一部分前四图的顺序疑亦于重新制作时被打乱，即图一一一“修习大轮金刚究竟定”似打乱插入了其他三幅上乐轮修法之中。

以上对《宫廷瑜伽》三大组成内容的介绍和分析表明，该图集同时包括无上瑜伽部生起和圆满二次第的修习，其主体则为圆满次第的辅助修法“三十二妙用”之九十六节瑜伽修习。在对《宫廷瑜伽》三部分内容及其于修道次第中的位置作如是分析之后，我们或产生如下困惑：上述这三部分内容之间究竟有无内在的关联？其顺序之排列根据的究竟是藏文原本的顺序，还是编译者的自行组织？事实上，在藏文文献中迄今我们并没有找到一部与《宫廷瑜伽》完全对应的文本，如前所述，其中的“喜〔金刚〕佛三十二妙用”形成于萨思迦三世祖葛剌思巴监藏造《三十二瑜伽妙用之幻轮》的基础之上，而其首尾的喜金刚与其他几种本尊修法则是编译者自行添加进去的。我们或需要进一步探究的是，编译者做这样的组织是否遵循了萨思迦派所传教法中某种既定的修习程序呢？

从修习次第的角度来看，《宫廷瑜伽》的主体内容即萨思迦派的三十二幻轮修法是圆满次第的辅助修习，平时即要求修习行人反复修习以致纯熟；于修圆满次第时，它可以作为准备的调习动作于修习圆满次第之正行前进行（前行），亦可以于修习圆满次第之正行后作为补充强化其效果的运动进行（后行），亦可于正修时根据需要随时修习。但从文本结构，或者说《宫廷瑜伽》中三十二幻轮的位置和安排来看，它并未围绕圆满次第的修习展开，而是一套独立的、专门的幻轮修习要门；相应地，于三十二幻轮之前的喜金刚修法与其后的其他本尊修法两部分内容本身都是各自独立的，其中既有圆满次第，亦有生起次第的修法。因此，《宫廷瑜伽》所图示的并不是一以贯之的某一种修习仪轨，换言之，它既不是喜金刚本尊，也不是其他本尊的圆满次第修习仪轨。准确地说，《宫廷瑜伽》是由若干不同的修法组成的一部无上瑜伽修习仪轨集成，其主要内容是萨思迦派的三十二幻轮修习，其次为萨思迦派的重要本尊喜金刚修法，再次为上乐轮等其他五部本尊修法。

在此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宫廷瑜伽》于“三十二妙用”之末颂标题中出现了“喜金刚九十六妙用”的说法（图一○九），同书于三十二妙用之顺、逆、混三组文本首颂的标题中又将“喜金刚”译作“喜佛”，即“修习喜佛顺行三十二妙用定”“修习喜佛逆行三十二妙用〔定〕”和“修习喜佛混行三十二妙用定”。这三个标题前都冠有“喜佛”二字，喜佛，即喜金刚（Kyai'i rdo rje，Hevajra）的异译，这使人很容易将这里的“三十二妙用”修习直接看做是喜金刚修法，进而将其与第一部分的喜金刚修习看做一个整体。然而，对照《宫廷瑜伽》相应的藏文解说部分，我们并没有找到与这三个分标题对应的文字，藏文部分直接以每一式妙用修法的名称起首。显然，在九十六妙用或三十二妙用之前冠以本尊“喜金刚”或“喜佛”之名称是《宫廷瑜伽》编译者的创造，因为于我们目前所见有关三十二妙用的藏文文本中，仅见其前有冠以“道果”二字者。既然三十二妙用属于圆满次第的辅助修法，它们自然可以用于萨思迦派最重要的本尊喜金刚之圆满次第的修习，编译者所做的这种改造可能是为了与《宫廷瑜伽》第一部分的喜金刚修法相联系，他似乎为我们传达出这样的一个信息：行人于修习第一部分中的喜金刚圆满次第时可以用这里的三十二妙用作为辅助修法。然而仅在标题上所做的这一改造无法改变我们上文对于《宫廷瑜伽》整体结构的认定。

值得补充帮助的是，《宫廷瑜伽》第三部分出现的与上乐轮、大轮金刚、呀曼答葛、密集、无量寿佛五尊相关的修法比较特别。

其一 此前的喜金刚修法和三十二幻轮修法均爲萨思迦派所固有的和常见的瑜伽修习，而这五种本尊则为藏传佛教各派所共传，并非萨思迦派之专擅。比较而言，这些本尊修法于格鲁派中更受重视，尤其是上乐轮，乃格鲁派最重要的密教本尊，有关上乐轮的修法占据了九图中的三图。格鲁派自明初永乐年间大慈法王释迦也失（Byams chen chos rje Shakya ye shes，1354—1435）代替其师尊宗喀巴大师出使明廷开始，在明京畿和汉藏边境地区发展迅速，大慈法王居帝都日久，较长时间内为汉地藏传佛教最重要的上师，故格鲁派所重之修法于汉地流播当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几种本尊修法于此处出现或与明初格鲁派教法经释迦也失以及侍奉于明宫廷的高僧大智法王班丹扎释（dPal ldan bkra shis dpal bzang po，1377—1452？）等上师传入汉地之史实相关。如永乐十三年（1415），释迦也失于南京主持举行的为期三个月的法事活动中，就包括密集、胜乐（即上乐轮）、大轮金刚、大威德（即呀曼答葛）等几种修法；班丹扎释的汉文传记《西天佛子源流录》亦记载他曾经翻译过《大轮金刚手坛场法仪》《金刚怖畏（呀曼答葛）十三佛中围坛场法仪》和《无量寿佛九佛中围坛场法仪》。

其二这五种本尊修法被置于全书之末尾，内容又极其简略，每种修法少则仅占一图，多亦不过三图，在整部图集中处于附属地位。因此，这最后其他五种本尊修法的九幅图应当是编译者于萨思迦派修法之外另行增补进去的内容。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宫廷瑜伽》中的这三部分内容原本应该是相对独立的，其第一部分为萨思迦派最重要的本尊喜金刚的相关修法，第二部分为萨思迦派所传的三十二幻轮修法，第三部分则是附加的其他五部本尊的简略修法。《宫廷瑜伽》原书没有题名或正是由于其三部分内容相对独立，编译者难以拟定一个可以涵盖全书内容的恰当题目之故。

综合上文对《宫廷瑜伽》内容及其编排次序的分析，我们或可对《宫廷瑜伽》一书重新科判如下：

A喜金刚修法（kyai rdo rje'i rnal 'byor）

1喜金刚究竟定（kyai rdo rje'i rnal 'byor las rdzogs rim）

1.1前行：静虑九支（毗卢七支，rnam snang gi chos bdun）(图二至四）

1.2正行：喜金刚究竟定（kyai rdo rje'i rnal 'byor las rdzogs rim）（图五至九）

2 附图：身内十六明点的运行方式（lus la thig le bcu drug 'bab pa'i tshul）（图一二）

3喜金刚身中围（kyai rdo rje'i lus dkyil 'khor）（图一○至一一）

B喜〔金刚〕佛三十二妙用（kyai rdo rje'i phrin las sum cu rtsa gnyis）

1顺行（rim）三十二妙用（图一三至四四）

2逆行（rim min）三十二妙用（图四五至七六）

3混行（dkrugs pa）三十二妙用（图七七至一○八）

4九十六妙用颂跋（附上师葛剌思巴像）（图一○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