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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帖背后大历史 | 元桢墓志:生于平城葬洛阳 草原骄子融入中原

十年砍柴 文史砍柴 2018-07-13


三年前的夏天,我和妻儿去大同看望孩子的姥爷姥姥。一个天朗气清的上午,我带着儿子去玉河东岸的大同市博物馆游玩。


大同在北魏时代称平城,曾作为这个鲜卑族建立的帝国首都达百余年。虽然年代已很遥远,但大同人喜欢提起曾是国都的荣光。大同火车站站名、街头的商店招牌和公共汽车站牌,多是用魏碑体写就——这让我这样喜欢北碑的书法爱好者很是喜欢。

 

那时候儿子才四岁,自然看不懂博物馆里的文物,只是觉得那些古代的刀剑、器具和石雕好玩。二楼大厅里,有一块石碑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碑为《元桢墓志》,字体气势雄奇,意态恣肆,点画如刀削斧劈一样有力度,看上去好似一个个雄武的鲜卑骑兵纵马行进在广袤的草原上。


▲元桢墓志

 

我知道这是一块复制品,原碑出土于洛阳城北,后一度归于右任先生收藏,今存于西安碑林。

 

大同市博物馆把这样一块碑的复制品摆在博物馆显眼的位置,我以为大有深意焉。《元桢墓志》是迄今为止出土的北魏皇族诸宗子志石中年代最古老的,刻于北魏太和二十年(496),而当时北魏孝文帝将国都从平城迁到洛阳刚刚两年。

 

墓主元桢在孝文帝迁都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墓志曰:

 

使持节镇北大将军相州刺史南安王桢,恭宗之第十一子,皇上之从祖也。......用能端玉河山,声金岳镇,爰在知命。孝性谌越,是使庶族归仁,帝宗攸式。暨宝衡徙御,大讯群言,王乃应机响发,首契乾衷,遂乃宠彰司勋,赏延金石。

 

恭宗景穆帝拓跋晃,是文成帝拓跋濬的父亲,献文帝拓跋弘的祖父,孝文帝元宏的曾祖父。这位元桢是恭宗拓跋晃的儿子,辈分上是当时在位的高祖孝文帝堂祖父,那么可以想见他在皇族中话语权甚大。这段碑文先恭维了死者的品德高尚,才能出众,是宗室的楷模。然后特意点出了元桢的历史贡献。

 

“宝衡徙御”指孝文帝迁都洛阳,“大讯群言”当然是说征询大伙的意见,这个“群”肯定不是一般的官员和百姓,而是指鲜卑贵族特别是拓跋氏的重要人物。“王乃应机响发,首契乾衷”,即言南安王元桢马上响应,第一时间赞成皇帝的迁都意见。

 

堂叔父的这个态度对迁都遇到旧贵族极大阻力的孝文帝来说,不啻为雪中送炭呀。《魏书▪景穆十二王传》亦记载:

 

后高祖南伐,桢从至洛,及议迁都,首从大计,高祖甚悦。

 

北魏孝文帝将国都从平城迁到洛阳,是深刻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的一个大事件。迁都,使一个崛起于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政权转型为一个中原王朝。

 

迁都洛阳是北魏政治、经济、文化的需要。原来的都城平城以及京畿大同盆地,在雁门关以北,是中国游牧区和农耕区的过渡地带。大同盆地北有阴山余脉,东有熊耳山和军都山,西有管涔山脉,南有恒山与五台山。桑干河和浑河从盆地流过,滋润着这一片肥沃的土地。处在崇山峻岭环绕之中的大同盆地易守难攻,历史上曾是中原王朝防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前线,也是草原政权兵强马壮时问鼎中原需要首先占领的战略要点。


 

北魏的鲜卑族政权不断向南扩张,攻城略地,统治范围已经越过黄河,延伸到秦岭--淮河一线,处在帝国北部的平城便不适合当首都了。当时的平城通向南方疆土只有两条路:并州大道和定州大道。说是大道,其实很长一段是穿越在险峰和断崖之间的羊肠小路。帝国的官员和兵士派往南部地区,南部地区盛产的粮食运到首都平城,成本实在是太高了。而平城处在内蒙古高原的南部边缘地带,气候寒冷,多风沙。六月风雪,风沙常起,当时有人作《悲平城》诗说:“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

 

孝文帝对平城的评价是:“此乃用武之地,非可文治。”

 

在孝文帝决意迁都之前,北魏对南部汉族地区的统治经过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初期道武帝的征伐与抢掠,完全是游牧民族武装的特点,攻下城池,抢掠一空,载着战利品北归;第二个阶段是对汉族地区的羁縻。当统治时间略长,原先杀鸡取卵的抢掠已经不合算了,抢来的土地变成自家的土地,那么就要好好经营。但是北魏在人才和统治技术等诸方面还不具备精确治理的能力,于是采取“宗主督护”的模式,依靠南方大族的宗主自我管理。这当然是一个节省成本的方式,但时间一长对统治者来说,划不来。宗主豪强统治一个个小共同体,族中的百姓只知道有宗主,眼里没有朝廷,而且户口隐匿严重,许多税收不上来;第三个阶段是“三长制”,即打破宗主对宗族的控制,在基层社会挑选出“三长”,即五家立一邻长,五邻立一里长,五里立一党长。如此,王朝对社会进行了全面统治。这就是此前历代中原王朝以编户齐民的方式对社会进行精细化管理,如果都城还在大同盆地,此种管理模式的效果一定会大打折扣。

 

孝文帝迁都洛阳是以一个“美丽的谎言”开始的。

 

太和十七年(493)五月,孝文帝召集百官,宣称要御驾亲征,大举伐齐。他先让太常卿占卜吉凶,一卜得《革卦》,高兴地说:“《革卦》的彖辞言‘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没有此卦更吉利啊。”据《资治通鉴》记载:

 

群臣莫敢言。尚书任城王澄曰:“陛下奕叶重光,帝有中土;今出师以征未服,而得汤、武革命之象,未为全吉也”。帝厉声曰:“繇云:大人虎变,何言不吉”?澄曰:“陛下龙兴已久,何得今乃虎变!”帝作色曰:“社稷我之社稷,任城欲沮众邪!”澄曰:“社稷虽为陛下之有,臣为社稷之臣,安可知危而不言!”帝久之乃解,曰:“各言其志,夫亦何伤!”

 

孝文帝想倾国都而出,以南征的名义造成迁都的既成事实,但大臣们也不是傻瓜,知道皇帝的小九九。那些在北方势力甚大的鲜卑贵族知道一旦南下,离开了草原,他们就如鱼儿离开了大海,将完全受制于皇帝。从这番皇帝与任城王拓跋澄的对话,可见当时北魏朝廷尚有部落首领联合议政的遗留(满清八旗早期亦如此)。当任城王反对皇帝率大军南下时,年轻的孝文帝说了句狠话:江山社稷是老子的,你凭什么管哟?哪知道拓跋澄毫不示弱,生生地顶了一句:臣是社稷之臣,看到危险有提醒陛下的责任。

 

没办法,孝文帝只好单独召见任城王,给他做思想工作,他对任城王说:

 

国家兴自朔土,徙居平城;此乃用武之地,非可文治。今将移风易俗,其道诚难,朕欲因此迁宅中原,卿以为何如?

 

取得任城王等皇室重臣的支持后,孝文帝终于迈出了以南征为名迁都为实的第一步。大军到了洛阳,孝文帝和汉族尚书李冲演了一出双簧,让大臣认可迁都洛阳的既成事实。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以说书人的口气绘声绘色描写了这一幕:

 

魏主自发平城至洛阳,霖雨不止。丙子,诏诸军前发。丁丑,帝戎服,执鞭乘马而出。群臣稽颡于马前。帝曰:“庙算已定,大军将进,诸公更欲何云?”尚书李冲等曰:“今者之举,天下所不愿,唯陛下欲之。臣不知陛下独行,竞何之也!臣等有其意而无其辞,敢以死请!”帝大怒曰:“吾方经营天下,期于混壹,而卿等儒生,屡疑大计;斧钺有常,卿勿复言!”策马将出,于是安定王休等并殷勤泣谏。帝乃谕群臣曰:“今者兴发不小,动而无成,何以示后!朕世居幽朔,欲南迁中土;苟不南伐,当迁都于此,王公以为何如?欲迁者左,不欲者右。”安定王休等相帅如右。南安王桢进曰:“成大功者不谋于众。今陛下苟辍南伐之谋,迁都洛邑,此臣等之愿,苍生之幸也。”群臣皆呼万岁。时旧人虽不愿内徙,而惮于南伐,无敢言者;遂定迁都之计。

 

孝文帝故意在大雨中要率领大军从洛阳继续南下,眼看离北方故乡越来越远的群臣跪在马前阻挡,李冲以为皇帝安全着想的理由也劝皇帝勒马休兵。皇帝只好让一步,说:如今这么大规模的兴兵,却没有取得任何成果,怎么做后人的榜样?朕世代居住在幽州、朔州一带的北方,想要南迁到中原;如果不南征,就迁都于此,各位王公大臣以为如何?同意迁都的站在左面,不愿意的站到右面。

 

这就是生意场上“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做法。如果你们想让我停止南征,那就得同意把洛阳定为首都。这时候,另一个重要的配角南安王拓跋桢出场了。他接过皇帝的话说:要建立大功勋的人不必征求大家的意见。如今陛下若能停止南征,迁都洛阳,这是臣等的心愿,也是百姓之幸。

 

孝文帝和南安王拓跋桢这个传切配合堪称完美,一下子就堵住了反对迁都者的口。南安王这种善解君王之意的表现当然会得到犒赏。本来在此之前,拓跋桢因“不能洁己奉公,助宣皇度,方肆贪欲,殖货私庭,放纵奸囚……”等罪,被削除封爵,贬为庶人。关键时刻他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这一边,马上受到重用,复封南安王,出为镇北大将军,相州刺史。

 

可以说,皇帝不喜欢你,就是“方肆贪欲,殖货私庭”的罪过;皇帝一旦再宠信你,那么就是“孝性谌越”,是“帝宗攸式”。好与丑,功与过的评价标准在皇帝那儿。

 

迁都洛阳后,孝文帝进行一系列的汉化改革,包括易服装,不许说鲜卑语,鲜卑贵族改汉姓,南安王拓跋桢也跟着皇帝改姓“元”了。墓碑中“元桢”这名字,南安王只用了不到两年的短暂时光,然后和志石一起埋进幽暗的墓室中,直到十几个世纪后才重见天日。孝文帝汉化改革还有重要的一项是王公大臣去世后,不许归葬平城,一律埋在中原,皇族的籍贯也一律改为洛阳。


我在《元桢墓志》前久久伫立,那志石上的汉字似乎活了起来,让我看到了1500年前洛河边的那一幕。从那以后,一个马上征伐多年建立了庞大帝国的草原民族,开始融于中原。生长在平城的元桢,死后的尸骨再也回不到塞北的故乡。洛阳,成了这位草原骄子的埋骨地,也成了他子孙的故乡。


 ▲元倪墓志


北魏正光四年(523)刻的《元倪墓志》可以佐证这种融合与演化。

 

《元倪墓志》的墓主是北魏宁远将军、敦煌镇将,他是道武帝的玄孙,卒于太和二十一年(497),比元桢卒年只晚一年。墓志说正光四年二月迁葬于景陵东山之阳,墓志是迁葬时镌刻的,字体的风格已与《元桢墓志》大不一样。

 

《元桢墓志》笔画茂实刚劲,结体紧峻,犹带有塞北的粗励与质朴。27年后的《元倪墓志》,书法呈现秀逸潇洒,圆润典雅的风格,横画多有一个美丽的弧度,颇有南朝之风度。

 

融入中原的鲜卑族在明山秀水间,一点点变得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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