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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多年安徽人来此乡试,南京当然是皖省省会
安徽人对南京、甘肃人对西安,湖南人对武汉(至少在1949年之前)有一份亲近感,并不将其仅仅当作别人的省会。这是因为原来只有江南、湖广、陕甘省,直至康熙三年(1664)才分为六省,南京(江宁)、西安、武昌乃分省前的省会。——分省更晚的东北三省,更是文化上一体。
安徽人对南京,比起湘人对武汉、陇人对西安的感情更深,至今网上戏称南京是白完省会。我以为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从朱元璋建立明朝定都南京以来,五百多年里,安徽的士子必须去南京参加乡试。
安徽省乡试的考场一直设在南京,南京当然是安徽人地地道道的省会。
陈独秀是安徽怀宁县人,清代怀宁是省会安庆的附郭县(即县治附设于府城,府城的地盘属于该县管辖)。如果安庆有独立的乡试考场,陈独秀就可以在家门口考举人。但是,他必须去南京(江宁)应试。陈独秀在文章中回忆他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赴南京首次参加乡试的情形。
一到南京,看见仪凤门那样高大的城门,真是乡下佬上街,大开眼界。往日以为可以骄傲的省城,——周围九里十三步的安庆城,此时在我的脑中陡然变成一个山城小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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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八月初七日,我们要进场考试了。我背了考篮、书籍、文具、食粮、烧饭的锅炉和油布,已竭尽了生平的气力,若不是大哥代我领试卷,我便会在人丛中挤死。一进考棚,三魂吓掉了二魂半,每条十多丈长的号筒,都有几十或上百个号舍,号舍的大小仿佛现时警察的岗棚,然而要低得多,长个子站在里面是要低头弯腰的........ 【《陈独秀自述》 P.011 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 , 2016.01】
农历八月初,有“火炉”之称的南京城还很炎热,两省赴考的生员要在江南贡院里呆九天,考完三场,那艰辛程度可想而知。陈独秀当时才18岁,少年心性,看什么都好玩。他回忆道:
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最深,考头场时,看见一位徐州的大胖子,一条大辫子盘在头顶上,全身一丝不挂,脚踏一双破鞋,手里捧着试卷,在如火的长巷中走来走去,走着走着,脑袋左右摇晃着,拖长着怪声念他那得意的文章,念到最得意处,用力把大腿一拍,翘起大拇指叫道:“好!今科必中!”【 同上,p.011】
湖广、江南、陕甘是康熙三年同时分省,分省后,乡试的考场并没有分开,湖南、安徽、甘肃的士子必须去原来的省会即武昌、江宁、西安乡试,路途遥远,当然很是吃亏。三省的官民从分省后,一直在做分闱(即在分省后的新省会单设乡试考场)的努力。但终清一代,只有湖南人和甘肃人达到了这个目的。
敢于折腾的湖南人最先实现了分闱的目标。
先是湖南的生员站出来四处活动,他们找重量级人物进行呼吁。特别是郴州、宝庆、永州等湖南中、南部府州的生员,他们去武昌参加乡试风险更大、成本更高。秋闱在农历八月举行,湖南赴考的士子必须在六、七月往武昌赶路,在水路为王的时代,湖南士子顺湘资沅澧四水北行,再过洞庭湖,顺长江到武昌城。正值夏季汛期,许多士子因翻船葬身鱼腹,湖南生员将上武昌参加乡试视为畏途,许多人干脆放弃这个机会。而朝廷给湖广两省每科的乡试录取名额是混同在一起,如此湖北士子大占便宜,分闱前每科乡试,录取的湖南籍举人只有湖北的四分之一甚至更少。举人少,自然进士就少,这直接影响湖南的文教事业,影响到南楚人才的培育。
湖南的地方官顺应民情,进行数十年的“接力”,要为湖南争考场。康熙四十四年(1705),偏沅巡抚(后改为湖南巡抚)赵申乔(曾国藩晚年幕僚赵烈文的六世祖)呈请均分湖广行省乡试南北名额。潘宗洛于康熙四十八年任偏沅巡抚,他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上了一道《题请长沙分闱乡试疏》,正式提出湖广“南北分闱”。此后,康熙五十二年(1713)和五十四年(1715)先后两次任湖南巡抚的李发甲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又上《请分议湖南分闱疏》。康熙五十九年(1720),督学湖广的光禄卿吕谦恒趁热打铁,再次呈请分闱。雍正元年(1723),御史吕谦恒又提出“分设棘闱”。
雍正元年(1723),湖南人近二十年的坚持终于有了成果。雍正帝同意分闱,下诏曰:“湖南士子赴湖北乡试,必经由洞庭湖。湖水浩瀚无涯,波涛不测。六七月间风浪尤险,间有覆溺之患。朕心甚为恻然。或至士子畏避险远,裹足不前,又非朕广育人材之意。”【 叶名澧 《桥西杂记.湖广省分闱乡试》 p.40 北京:中华书局 1985】雍正帝命令礼部在湖南地方建立试院,每科另简考官,使士子就近考试。自第二年即雍正二年的二月之前,长沙能建立起独立的贡院,则明年即分湖北、湖南两闱考试。预备不及,则于下科举行。至于湖广通省取中原有定额,既分两闱,两个省的名额如何分配,令湖南、湖北巡抚公议,湖广总督从公酌定。
好不容易求得这道圣旨,湖南人自然不会耽误到下一科,雍正二年二月前,就把独立的贡院盖好了。雍正元年十二月分配了第二年湖北湖南的乡试员额,湖北中式五十名,副榜十名;湖南四十九名,副榜九名。武举各二十五名。两省名额基本是一比一,算是较公平。光绪四年(1878),湖南增修贡院,并专门修建五贤祠,以祭祀赵申乔、潘宗洛、李发甲、吕谦恒、宋致等五位有功分闱者。光绪八年(1882)五贤祠修竣,郭嵩焘作《五贤祠碑记》纪念前贤:“非有以表章而崇祀之,则又乌知百余年科名之盛,人才之奋起,所以成就之若是之艰难也。”【《郭嵩焘全集[15]》 p.661 长沙:岳麓书社 2012.12】
两湖分闱后,湖南经过不到一百年的培植,嘉庆、道光年间迎来了人才喷发期,到咸丰年间更是云蒸霞蔚,让全国为之惊叹。如同治年间所修《桂东县志》云:“往岁阻洞庭,乡试不上十人,分闱后争自劝学,登甲乙者不绝。”若无分闱,很可能就不会有曾、左统领的湘军。甚至可以说,湘军为清廷延续了半个世纪的寿命,是湖南士子报雍正帝同意分闱之恩。
清同治年间,左宗棠任陕甘总督,肩负平定回乱和收复新疆的重任。这位会试考运不佳的老举人,大概是鉴于两湖分闱的益处,倡议陕甘分闱。同治十二年十二月十八日,左宗棠上《请分甘肃乡闱并分设学政折》,提出“甘省距陕道阻且长,而乡试必须赴陕”乃极不公平。甘肃兰州一道,到西安约一千六七百里;甘州、西宁、宁夏到西安两千里左右;肃州安西一道,则三千里或四千里;镇西(今巴里坤)迪化(乌鲁木齐)道至西安五、六千里不等(当时新疆尚未分省),“边塞路程悠远,又兼惊沙乱石,足碍驰驱,较中原行路之难,奚翅倍蓰!士人赴陕应试,非月馀两月之久不达。”【《左宗棠全集[5]》 P.511 长沙:岳麓书社 2014.08 】花费的盘费少则几十两银子,多则百数十两银子,甘省士子赴乡试,和东南各省举人进京会试的费用差不多。因此甘肃一些地方的诸生,“竟有毕生不能赴乡试者,穷经皓首,一试无缘,良可慨也!”【同上,p.512】
当时清廷要倚仗左宗棠,左公说话好使,清廷很快就同意其所请。光绪元年的乡试,陕甘分闱,甘肃士子到兰州应试。举人名额的分配是:陕西六十三名,甘肃五十四名,大体公平。
对甘肃单设贡院的意义,左宗棠当时有充分的认识,他在光绪元年四月给儿子的家信中说:
甘肃分闱已定,数千百年旷举,足慰士心。兰山书院肄业者多至四五百人,各郡县亦闻风兴起,或者自此人文日盛亦未可知。【《左宗棠全集[13]》 P.171 长沙:岳麓书社 2014.08 】
历史证明左公预测是很精准的。甘肃贡院建成后三十年间,甘肃共选取举人681名,考中进士116名,超过了陕甘分闱前200余年甘肃中举人、中进士人数之总和,为甘肃文教之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江南为中国文教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江南乡试每科录取名额仅次于顺天乡试(首都顺天乡试有众多的其他省士子参加),一直没有苏、皖两省分闱。安徽人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但总是时运不济,到1905年废科举之前,安徽人还是得去南京考举人。
康熙朝苏、皖分省后,就有以金从古为首的安徽七府生员向督抚呈文,要求单设安徽的乡试考场。可督抚不给他们使劲,这事便黄了。
雍正朝湖南长沙单设了乡试考场,让安徽人看到了希望。通政司通政使(九卿之一)、安徽怀宁籍的杨汝谷援引湖广的先例,上折恳请苏、皖分闱,理由是“江苏七府中试者十之七八,而安徽七府中式者不过十之二三。【《通政使司通政使杨汝谷奏请分江南两闱乡试折》 《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上册]》 p.264,黄山书社.1998 】 安徽各府州士子去南京考试,路费维艰。雍正帝把杨氏的折子批给两江总督查弼纳(满洲正黄旗人),让他去调查。——事先没有做通两江总督的工作,是安徽人的一大失策,查弼纳的调查结果根本不支持杨汝谷的建议。
查弼纳对皇帝禀报说,江宁(南京)为苏、皖两省居中之城。如果安徽单设贡院,只能在安庆,安庆偏南,只有利于安庆、徽州、池州三府的考生,安徽其他府州考生去南京更为方便,他们未必乐意。南京之于苏、皖两省的地理位置,和武昌之于两湖完全不一样,武昌在湖广北面,湖南士子去确实很艰难。也就是说他认为,苏皖和两湖情形完全不一样,没必要分闱。
雍正帝一听这道理不错,于是否定了杨汝谷所请。
此后两省分闱又闹过几次,到了乾隆年间,安徽人终于争取到两省举人员额固定,即分开录取——否则安徽太吃亏了,考不过江苏的秀才们呀。朝廷决定江苏按中省之二等,取七十二名举人,安徽按小省之二等,取四十八名举人。这样安徽省比起苏皖混在一起录取,当然要好得多。但两省仍然吃亏,如果分开成两个考场,江苏的录取名额必定要比照浙江、山东这样的大省,而安徽的录取名额可以比照湖南、湖北这样的中省。两省加起来的总录取名额将比分闱前增加不少。乾隆帝多精明呀,他一看,这不行。就现在这样两省合闱的举人录取名额,苏皖两省举人考取的进士远远多于其他省,朝廷和各地方这两个省的官员太多了。如果再给你们分闱,增加举人名额,那还了得?于是又断然否决了。江南贡院一直成为全国竞争最激烈的考场,安徽庐州籍的李鸿章都不敢去南京考举人,其父李文安给他捐了个国子监监生资格,他合法地“高考移民”,进京城参加顺天乡试中了举人。
咸丰十年,江南大营被太平军踏破,苏、常俱失,曾国藩被任命为两江总督,行辕迁移于皖南祁门、东流。这时候江南乡试因为战争停了好些年,在安徽设乡试考场迎来了最好的历史机遇。
咸丰十一年(正乡试之年)五月,太平军所占据的安庆被曾国荃所率领的湘军围困,湘军统帅部已看到攻克该城指日可待。当月曾国藩在上奏中说:
若托皇上威福,皖城早克,当奏请于安庆建造贡院,使上、下江士子萃试皖城,以遂观光之愿。【 曾国藩 《展缓江南乡试折》《曾文正公全集[2]》 p.162 北京:线装书局 2015.07】
当年七月三十日安庆被攻克,而此前的七月十六,咸丰帝在热河行宫驾崩。紧接着西太后联手恭亲王奕䜣发动“辛酉政变”,支持湘军的肃顺等顾命大臣或死或囚。最高层发生如此巨变,而围攻天京城是湘军头等大事。哪有财力和精力短时间内在安庆举办乡试?
曾国藩仍然不死心。他在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初二的日记中载:
向来安徽与江苏合闱乡试,既有长江之险,难于远行,又以号舍之少,难于录遗,故上江深以乡试为苦。余意令上下分闱考试,故于五月奏折内略一及之。本日,看定北门、东门之间可为贡院基址,惜高下不甚平也。【《曾国藩日记[2]》 P.222 长沙:岳麓书社 2015.05】
按照曾国藩的盘算,南京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收复,如果下一科乡试到来时,江宁未复,那么两省士子可以将就来安庆参加乡试。再等到江宁收复,以后的乡试江苏士子回江宁,安徽士子自然就永远留在安庆乡试了。但军事至上的战时状态中,安庆修贡院这事又搁下了。
同治三年六月,湘军攻占了天京(江宁)城,秦淮河边的江南贡院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损害,还比较完整。那一年亦是乡试之年,这个时候,显然顾不上苏、皖分闱,当务之急是将江南贡院修好,让两省的士子尽快能在当年来江宁参加乡试(这一年江南乡试推迟到十一月,参见拙文《为一场考试中堂大人操碎了心:恢复乡试是乱极而治气象》)。
自此,两省合闱乡试又延续下来。安徽未能争取到苏皖分闱,原因很多。不过我在想,曾国藩办事求稳当,尤其在晚年忧谗畏讥,如果他像左宗棠那样有魄力,不管三七二十一,苏皖分闱这事没准就办成了。如果这样的话,安徽乡试难度降低,陈独秀“主场作战”,在家门口考举人,没准能高中,接下来考上进士也未可知,如此,陈独秀的个人命运或许会发生巨大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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