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之谟的侠商气质辉映长沙
本文首发“凤凰网”【千年星城长沙范.名家写长沙系列】
岳麓山为湖湘文脉所系,清末民初,因为多位湘籍英烈归葬于此,又有忠义侠勇之气充沛于其间。长眠于岳麓山的先贤中,黄兴、蔡锷二公因贡献最大,在民国建立后逝世,政府以国葬待之,其墓占地广,气势恢宏,来岳麓山的游客几乎必去拜谒。而还有些英烈的坟墓,第一次来的游客如果不刻意寻找,很容易忽略,比如禹之谟先生之墓。
我曾数次站在禹之谟的坟墓前沉思片刻,心中颇有一番感慨,禹之谟是在辛亥革命史和湖湘近现代史上被低估的一位奇男子。逃亡在省外尤其是国外的湖南籍革命者,他们的革命思想和行动,要在长沙进而在湖南落地、实施,禹之谟是关键人物。
华兴会成立后,黄兴联系哥老会马福益,决定在光绪卅年(1904年)十月十日(慈禧六十岁寿辰)在长沙起事,同时岳州、衡州、宝庆、浏阳、常德五路响应。消息泄漏,起义失败,黄兴脱险逃出长沙,马福益被杀害。黄兴、宋教仁、蔡锷、陈天华、周叔川、谭人凤、刘揆一、章士钊等人先后流亡到日本,而禹之谟则一直坚守在长沙,充当了在国外的湖南革命者和故乡最重要的联络人。
湖南的辛亥革命元勋,多是学生身份,也有少数人是乡绅。禹之谟身上的光谱最为复杂,其经历尤其丰富,很难把他归于那一类。
禹之谟是湘乡县六都人(今属双峰县),字稽亭,老家人叫他“稽猛”(湖南民间称呼做事不怕场合的人叫“猛子”)。他读过十几年书,却不屑读四书五经,喜欢阅读王船山的著作和历史、小说。他做过买卖。其祖父在邵阳县岩口铺开有商店,读书不成的他曾去邵阳当过一段时间的店铺学徒,后因厌烦了辞工,模仿《史记.游侠列传》中的侠士,“提三尺剑,挟一卷书”,游历四方。他当过兵。湘军崛起后,禹氏家族不少子弟跟着曾氏兄弟从戎,好几位做到了知府级别的官员。禹之谟的亲叔叔禹骏烈在两江总督刘坤一幕中,他去南京投奔叔父,谋得一个军中文书职务,后经办粮草。在中日甲午之战中,禹之谟随湘军北上,负责运输粮饷,叙功被赏赐五品顶戴,刘坤一保奏其为县主簿候选。后来他醉心实业,自费去日本考察纺织业,回到湖南在湘潭办了一家毛巾厂。1905年,他在长沙成立实业工场。他热心教育,曾带头捐钱将在长沙的湘乡试馆改建为湘乡县驻省中学(今湘乡一中),并创立了惟一学堂(今湖南师大附中前身)。
甲午战争中国败于日本,对湖南的士民刺激很大,亲历战场的禹之谟更是如此。战败后禹之谟怀抱实业救国的理想,并致力于变法改良。史载他被保举为主簿后,“君见国事日非,则褰裳去之,一意研究新学,尤注重实业一途。在沪上考察半年,复游学日本,历千代田、大阪各工艺场,躬自操作。”因为父亲病危,禹之谟结束了在日本的短期学习,回到湖南。戊戌变法失败后,谭嗣同等六君子喋血菜市口,禹之谟对清廷彻底失望,开始走上了革命之路。1900年秋天,唐才常“自立军”起义时,禹之谟在上海为其活动。当黄兴等湘籍革命者几乎全部离开湖南流亡海外时,禹之谟成了留守在长沙的当之无愧的领导者。
此后湖南每一次群众运动,无论是学生还是工人、农民、商贩为主力,禹之谟皆为不缺席的领导人,用湖南俗话来说,“十次打锣,九次到堂”。
同盟会在日本成立后,受黄兴委托,禹之谟在湘创立了湖南分会并任会长。“日持革命书报于茶楼酒肆,逢人施给,演说排满,悍然不讳。”这可是在大清帝国统治的湖南省会长沙呀,真够猛的。
让禹之谟“出圈”而在公众中产生巨大影响的一件事,是他组织了长沙学生公葬陈天华、姚宏业于岳麓山。这件事也为他埋下了杀身的祸因。
湖南新化县留日志士陈天华于1905年12月8日在日本投水自杀后,灵柩运回中国。1906年3月,船到了上海,陈的朋友、先期从日本回上海的益阳人姚宏业亦跳黄浦江自杀,他的灵柩和陈天华的灵柩一起运到长沙。公葬陈天华、姚宏业,是反清志士向朝廷一次亮剑。5月23日公葬那天,长沙全城的学生被发动,一时男女青少年数万人,高唱哀歌,队伍绵延十几里,从朱张渡、小西门渡过湘江。当时长沙城区在湘江以东,岳麓山在湘江以西,往返必坐渡船。学生皆穿白色制服,远远望去,满山缟素。
姚湘渔在《禹之谟传》中说:“之谟短衣大冠,负长刀,部勒指挥,持拂者数万计,皆步伐无差,观者倾城塞路。”
队伍前方高举着禹之谟为二烈士写的挽联:“杀同胞是湖南,救同胞又是湖南,倘中原起事,应首湖南,志士竟捐躯,双棺得赎湖南罪;兼夷狄成汉族,奴夷狄不成汉族,痛满酋入关,乃亡汉族,国民不畏死,一举伸张汉族威。”
这副挽联写出了清末湖南反清志士对湘军前辈的矛盾心态。禹之谟与人言谈对曾、左、彭、胡的功业很不以为然,在他那一代反清革命者看来,曾、左等湘军大佬效忠的是异族当皇帝的满清朝廷,杀的太平军将士才是自己的同胞。但是,包括禹之谟在内,许多革命者的家族和湘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祖上的第一桶金,不少是跟随湘军征战取得的。
萍浏醴起义前,已获取情报的清朝官府担心禹之谟的影响力,于1906年8月10日将其逮捕。官府不敢把他关在长沙,因为他被捕的消息刚传出,商学各界每天有十几拨人出面找官府为他申辩,想营救他。官府将禹之谟秘密押送到常德审判,判处十年监禁,然后将他关到非常闭塞的湘西靖州。
不久后萍浏醴革命军起事,湖南巡抚已换成办事霸道的岑春蓂(岑春煊之弟),他密令靖州知州金蓉境将其绞杀在监狱中。禹之谟留下的遗书中言:
”禹之谟正告同胞曰:身虽禁于囹圄,而志自若;躯壳死耳,我志长存!同胞!同胞!其善为死所,宁可牛马其身而死,慎毋奴隶其心而生。前途莽莽,死者已矣,存者诚可哀也!我同胞其图之,困心衡虑,终必底于成也!禹之谟,四十一岁,丙午十一月十九日。”
禹之谟虽然做事很猛,但绝非莽夫,多年经商、办实业的他很有谋略。他迫使长(沙)善(化)学务处总监俞诰庆就范的策划可见其手段。
公葬陈天华、姚宏业后,长(沙)善(化)学务处总监(大概相当长沙市教育局局长)俞诰庆指使官差抓了十几名领头学生。禹之谟与学务处交涉,要求释放这些学生,被拒绝,于是他想出了一个损招。
俞大人喜欢逛窑子,在长沙官场人所共知。禹之谟指使小弟跟踪俞诰庆数日,一天晚上俞大人走进湘春门附近的一家妓院。于是跟踪的小弟纠集一帮兄弟,在俞大人和妓女玩兴正酣的时候冲进去,抓了个现场。而且强迫俞大人做各种动作,“黥其面,裸其体,拍其照于土娼胯下”。美国学者周锡瑞在《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两湖》中写道:
“第二天早晨,举行了一个群众大会,揭露检举学务处总监。俞诰庆被带到会场,全身只着一条妓女的裤子。到会的五、六百学生,指控和嘲讽这个羞恼的官僚;之后,学生们强迫他答应:释放被捕者,停止镇压学生运动,再不宿娼嫖妓,还有,对于自己所受到的羞辱,不进行任何打击报复。”
人们对禹之谟的印象是一个职业革命家,这不足以概括他的多重色彩,其为军队做后勤工作,办实业,兴学校皆有成就。禹之谟和他的许多同志决然要以革命的方式推翻清朝,是逼出来的。如果戊戌变法能成功,清廷不是那样腐朽,民生不是那么艰难,禹之谟不会革命,他会成为一位富商,实现其实业报国的抱负。如果要给禹之谟的身份下个定义,觉得“侠商”或曰革命商人更适合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经商办实业,亦是这样的目的。
今天仍有不少外省人对我讲湖南人具有革命精神,敢于革命。我曾经回答说,没有谁是天生革命者,革命都是不得已。如果天下太平,湖南人办实业、做生意、从事科教文化,也会不差。——禹之谟大概可作为一个例子以佐证我此说非信口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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