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 戒色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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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 陈浩 李天涯 刘嘉颖 王伊文 汪姝伦

文字 | 陈浩  

编辑 | 郭琛 聂丽平

欢迎来到戒色吧，百度贴吧的“法外之地”。

2014年，贴吧曝光台——百度贴吧的投诉处理中心发出公告，拒绝受理任何有关戒色吧的举报。新视点记者在贴吧曝光台吧搜索“戒色吧”，显示为“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相关结果不予展现”。

这个自成思想体系的世界，有一套不同于现代社会的价值观：性是不洁的，女性是腥臭与白骨的混合体，自慰是万恶之源。

数十年来的性学研究并不支持这种观点。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员李银河告诉新视点，目前国内外主流观点都认为自慰无害，自慰或者不自慰，对身体没有任何直接影响。

关注人数超过350万，每日12万独立IP访问。编纂吧主语录，举报其他贴吧，构建内容矩阵，戒色吧的事业日益壮大。

他们并不满足于互联网上的成功，目前，线下戒色宣传联盟QQ群已囊括中东部大部分省份。

目前，戒色吧宣传qq群已遍布中东部绝大部分省份

语录

“要自我洗脑，不断地重复、重复、再重复”

现任大吧主飞翔是戒色吧的精神领袖，被反戒色人士称为“教主”。他连载123季，超过160万字的作品《戒为良药》，实际上成了戒色吧的指导思想，并被称之为“飞翔经验”。吧友们还编纂了《飞翔语录》，共1780句。

“女色就是肉弹，就是射向你的子弹！”飞翔自称笃信佛教，在他的观念里，性不是什么好事，婚前性行为会遭报应。

飞翔是哪里人，做什么的，吧友并不清楚。他曾在戒色吧吧刊中写过自述《我的戒色故事》：小学就对性有了懵懂的认知，因蹭床有了第一次自慰，在开始戒色前，有着长达十五年的自慰史。

2011年3月，飞翔第一次在戒色吧发帖。几个月后，他发布了帖子《我戒色2年3个月的体悟。附：戒色的十个阶段》，跟帖达到七千六百多条，使他一战成名。在帖子中，飞翔自称“以病入道”，信仰佛法，研究佛理，彻底杜绝了自慰。

但佛教的性观念并非飞翔所言。台湾《华梵学报》曾刊登《佛教的性教育观初探》一文，指出佛教的性观念为男女平等，允许居士有正常的性生活。

飞翔直言，早期戒色吧的主流观念——自慰适度无害论“完全是扯淡”。他提倡吧友们做到完全杜绝自慰，把女性想象成白骨或者排泄物：“有戒友说，看到大便就没性趣了，我想说的是，你对造粪机的性趣，怎么那么大呢？”

李银河认为，这是利用了人们对性的无知：“就是一种恐吓的作用，让孩子们对自己的欲望感到害怕。”

在《戒为良药》中，飞翔号召吧友用他的文章自我洗脑：“不断地重复，重复，再重复，要满脑子全是洗脑的内容，每天早上起来洗，白天有空就洗，晚上也洗。”

飞翔的观点让一部分看不惯他的吧务选择出走，但另一部分吧务并不这么看。最早的戒色吧讨论的是自慰如何适度的问题，可是却鲜有人戒除成功，飞翔自称“戒色2年3个月”让吧友们感到“顶礼膜拜”。时任第三吧主传奇玛雅人觉得飞翔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去戒色和养生，很认同他的那一套。

2013年7月，飞翔成为了戒色吧大吧主。

伴随着愈发激进的观念，吧友在其他贴吧和百度知道上大肆宣传、四处发广告劝人来戒色吧戒色，2012年8月后，戒色吧关注人数增加速度越来越快，当月只有2万人，到11月就达到4万人，12月达到5万人。2013年11月，戒色吧成为贴吧十周年生活兴趣类典范吧，关注人数日增达1200多人，当年年底已有近30万关注者。

围绕着戒色吧，互联网上形成了大量与戒色有关的贴吧、公众号和QQ群、形成了戒色内容矩阵。在QQ群中，管理员会频繁分享跟佛学相关的文章和帖子，每晚固定时间开启禁言，统一学习戒色文章和佛学理论。成员昵称则是自己的法号。吧友们每天在戒色吧发帖打卡，立贴“戒撸”。

2015年，传奇玛雅人第一个提出要搞线下宣传。上大学以后，还是医学生的他想要锻炼一下自己，就设计了一张传单，一个人在网吧厕所里偷偷地贴了二十几张传单。

他没有想到，这个活动会突然火起来，扩散到全国各地。

 戒色吧的界面

戒吧

反对者=“75党”=“美国特务”

2017年10月22日上午9点30分，四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湖北生物科技职业学院附近的野芷湖公交站台汇合。

三个女生小声交谈着学习佛经的体会，另外一个男生是华中科技大学的大一学生，那是他第一次来参加武汉地区戒色线下宣传活动——放生、发传单和贴小广告。

10点30分，四人跟其他人在野芷湖一个鱼摊前汇合，共有13人参加当日的线下活动。在正式开始“公益宣传”前，他们要先放生。

传奇玛雅人的倡议，戒色吧武汉吧友2016年3月最先响应，随后扩展到了北京、成都、南昌等城市。

他们是通过QQ群和微信群联系和组织的，微信群叫“大武汉行善联盟”，QQ群叫“武汉戒色宣传联盟”。每次线下宣传前，武汉地区线下宣传的负责人李列鹏都会在群里发布通知，号召群里的人积极参与。他今年35岁，个头约一米六，2017年11月刚刚有了第一个孩子。线下宣传活动，每周日他都会组织一次。他十分排斥谈及自己的家庭，特别是夫妻生活的问题。

每次线下宣传活动结束后，李列鹏会要求所有参与者写感想和收获，整理后发布在戒色吧的内容矩阵，如戒色吧、sy（“手淫”的缩写）后遗症治疗吧等处。一位参与者写道：“一条有意义、有价值的路，再苦再难也应该走，我们放生、发宣传单是一条有价值有意义的路，一定要坚持走下去。”

最早的戒色吧与现在的“戒色”完全没有关系。2003年，三名女大学生因为喜爱热播电视剧《少年包青天》里的展昭，以其法号“戒色”创立了戒色吧。

在占领戒色吧以前，支持戒色这种观念的人主要集聚在戒吧。传奇玛雅人当时还是高中生，在戒吧跟着一群“志同道合的前辈”劝人戒色。

“75党”一词，被戒色吧吧友固定用来形容戒色吧的反对者。

在戒色吧还属于展昭的2010年4月，传奇玛雅人遇到了一个IP以75开头、地址位于美国洛杉矶的反对者。他坚持不懈地在戒吧发帖子，与吧务团队辩论，认为自慰无害。当时的戒吧，观念尚属温和，只是认为过度自慰有害，吧里讨论的是如何控制自慰的频率。

疲于删帖的戒吧吧务，把他命名为“75党”，宣称他是“美国特务”、“文化侵略者”。从此所有戒色吧的反对者都被冠以“75党”。

与此同时，戒吧吧务把目光投向了名字更有利于戒色事业发展的戒色吧。趁着戒色吧原吧主置顶了一个广告贴和大量删帖，戒吧吧主感情世界举报成功，戒吧吧务团队顺利占领戒色吧。感情世界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戒色吧第一吧主，传奇玛雅人不久后也提升到了第三吧主。

“75党”也转移到了戒色吧，继续发自慰无害的帖子。2011年11月，不知什么原因，“75党”忽然消失。

配合一系列在百度知道和其他贴吧的宣传，戒色吧的关注人数开始增加，2011年5月关注人数达到一万人。但真正迅速增加，还得到飞翔来了之后。

对手

“百分之八九十的贴吧都被他们举报过”

李列鹏笃信因果报应：“男人找小三，他的女儿说不定就要给别人当小三。这就是现实的报应。”放生前他组织众人诵经，引来了一些附近的居民围观，但他们丝毫不为所动。

集体诵经结束，李列鹏从面包车的后备箱里取出早上刚从市场上购买的泥鳅、黄鳝和鳖。他们把这些动物轻轻地扔进湖中，脸上露出了满足感和喜悦感。放生地旁边就是一个卖鱼摊，李列鹏告诉围观的人“不要动我们放生的东西”。

放生结束，李列鹏和另一位管理财务的组织者开着两辆车载他们去到一家小餐馆吃午饭。午餐全是素菜，他提醒厨师不加葱、蒜。他们不浪费一饭一菜，最后剩下的一点素菜也被打包带走。

如同这一天的放生一直与围观相伴，戒色吧的发展也与对手密不可分。

2014年，星燧飘零——后来的反戒色吧根据地阳光生活吧吧主，在某小说类贴吧看小说时遇到了前来“捣乱”的戒色吧吧友。当时他34岁，在中航集团工作。

“飞翔经验”成为戒色吧的主流观念后，把戒色奉为一种事业的吧友不仅在其他贴吧大量发布这类帖子，而且向贴吧曝光台大量举报其他贴吧，比如动漫、游戏、婚恋类的。

“他们认为只要是跟性沾边儿的，哪怕是开玩笑地沾点儿边，都是需要举报的。”星燧飘零回忆，“差不多百分之八九十的贴吧都被他们举报过。”

戒色吧的宣传图片

四处举报的戒色吧遭到了众多贴吧的敌视，戒色吧成了贴吧曝光台被举报次数最多的贴吧。然而，戒色吧吧友的举报没有受到处罚，百度官方反而在贴吧曝光台贴出公告：拒绝受理任何有关戒色吧的举报。

星燧飘零分析，贴吧运营需要考虑KPI，可能有利益掺杂其间，而且当时贴吧曝光台的负责人跟戒色吧大吧主之一吧零厚“在QQ群里互捧到肉麻”。

现在是一名大一新生的腐川冬子回忆，2012年，她在逛一个动漫类的贴吧时，看到了戒色吧的广告。她点开进去看后，发现完全没有其他贴吧轻松愉快的浏览体验，一些宣传戒色的言论让她感到恐惧。

她抱着开玩笑的心态将戒色吧的链接转发给了一个朋友。一周以后，她发现，朋友开始在戒色吧发帖打卡，还成了一名戒色义工。于是，腐川冬子打算渗透进戒色吧，她加入了一些QQ群，试图找到证明戒色吧及其理论“荒谬透顶”的证据。

不升反降的成绩和父母的教导，让她的那位朋友很快醒悟过来。她成功劝退了一些人后，因为被人举报而不得不离开了大部分的群组。

传单

  “武汉市区所有的高校已经发完了，准备到黄冈、黄石去发。”

谈及线下宣传的动机，李列鹏试图把自己的行为纳入社会主流价值体系：“你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那二十四个字读一下，我们就是在践行它们。”但一提到戒色吧的事情，他便顾左右而言他。

吃完午饭，李列鹏从车子后备箱拿出装满几大口袋的传单——传单上印有公众号“戒为良药”和“戒色少年强”的二维码，分为男版和女版。两个微信公号都由戒色吧吧务团队成员运营。正式发放传单前，他们再次围成一圈，互相鼓励打气。李列鹏嘴里轻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保佑，一切顺利。”

武汉地区的线下宣传活动前，吧友集体诵经

他们把传单藏在书包里，蹑手蹑脚地走进一栋栋宿舍楼。每敲开一间寝室，就面带微笑地说：“你好，这是公益宣传的单子，请您看一下。”多数学生会接过传单，也有一些选择直接拒绝。对于敲不开门的寝室，他们则会从门缝下面塞一张传单进去。

发完一所学校后，李列鹏意犹未尽地笑着：“再给我一栋楼！哪怕我们发了一万张传单，就两个人认真看了，也救了两个家庭，我们为什么不去做呢？”

发传单有时也会遇到困难。有人被学生干部送到了学校保安室，登记完后，安然无恙地离开，转而去另一所学校继续发放。

除了每周日定期发传单，李列鹏也会组织群成员聚餐和参加法会。12月24日，他在一处居民楼里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年饭”活动：包素饺子，放生，共修108遍《大悲咒》。

目前，李列鹏的人已经发完了武汉市区所有的本专科院校，他开始组织人马前往黄冈、黄石和孝感等地发传单。

退却

“戒色吧实际上是提供了一个平台，催生了一条灰色产业链。”

戒吧吧务团队刚占领戒色吧时，戒色吧的主流观念是适度自慰无害，只要控制次数就可以了。飞翔加入以后，他的自慰绝对有害论让一部分看不惯他的吧务选择出走。

出走的这部分人建立了阳光戒色吧，他们仍然坚持适度自慰无害。后来，阳光戒色吧的吧主遭到了人肉搜索，被人投诉掉了吧主的位置，整个吧务团队也被撤掉，阳光戒色吧就此荒废。

戒色吧反对者创建的反戒吧、反戒色吧、反肾虚吧，因为含有“反”字，吧主的位置很容易就被投诉下来。后来，这批反对者就集聚到了现在拥有近二十万关注者的阳光生活吧。

2014年，星燧飘零成为阳光生活吧吧主，发布了大量帖子揭露戒色吧：“我们反对的是他们利用伪科学来误导青少年的这种行为，反对的是他们所谓的戒色理论，反对的是他们歪曲佛教理论。”他自然被戒色吧的人视作眼中钉，被宣传为卖色情产品的商家、美国间谍“75党”或者精神分裂者。

阳光生活吧置顶了两条关于戒色吧的精品贴，一条是《戒色吧所谓的与自慰有关的那些事》，另一条则是《戒色吧盈利模式解析》。

《戒色吧盈利模式解析》一帖指出了许多卖戒色产品的淘宝店，也有管理人员在戒QQ群里的募捐和一些骗子中医的截图。据吧友提供的截图，在戒色吧发贴时，会收到戒色吧吧友卖戒色类书籍的私信。

“戒色吧实际上提供了一个平台，催生了一条灰色产业链，各路神棍、骗子在上面尽情表演。”星燧飘零对新视点记者说。

星燧飘零和其他一些反戒色吧的人，至今仍在不断发帖，言辞或激烈或戏谑地与戒色吧斗争。然而，经过长时间斗争，戒色吧还在不断发展壮大，一些发科普贴的反戒色人士甚至受到过人肉搜索，失望之下，他们选择离去。

无孔不入的宣传，让戒色吧关注人数迅速扩大的同时，“邪教”、“传教”等“批评”声音也越来越多。

巨大的争议和批评声中，戒色吧吧务团队内部出现了分裂。

陨落星辰是除飞翔之外争议最大的吧主。做过佛教戒淫邪论坛“大悲拔苦”超级版主的陨落星辰成为吧主后，在大量帖子中宣传“大悲拔苦”论坛，随意加精自己的帖子。

陨落星辰的行为招来了吧务团队的不满。带头反对陨落星辰的小吧主被撤职，有吧务去贴吧曝光台举报，均无果。

2014年6月，陨落星辰被反戒色人士举报下了吧主位置，内部分裂得以缓解。

反戒色人士于2014年3月、8月组织了两次大规模的“爆吧”，使用机器人关键词删帖的戒色吧损失不大，吧里很快就恢复正常。

2014年8月，迫于反戒色人士的压力，在外界大量的批评声音下，传奇玛雅人用吧主号“戒色吧吧务管理”发过一条至今仍在置顶的吧规。其中写道，戒色吧的宗旨是“婚前禁欲、婚后节欲”，戒色吧否定手淫万病论、邪教论。

飞翔默许了这件事。从那以后，他吧务团队严格控制了含有自残、手淫万病论等极端言论的帖子，一些宗教色彩比较强的帖子也遭到删除。

目前仍在更新的“飞翔经验”，则是把帖子的重点放在了如何更有效地学习戒色文章，通过“案例分析”来指导吧友们戒色，尽量跟吧规靠拢。

星燧飘零称自己还会与戒色吧战斗下去：“我是做科研工作的，我最反感的就是伪科学言论，尤其反感用伪科学来误导别人。”

（头图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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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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