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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波与空间文本》|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




“像广阔的地理和国际体系此类似乎相当抽象的因素,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启发和决定,乃至从结构上影响着个体意识——这或许仍然是一个吊诡或神秘的思想。”


“这种骚动可以理解为是围绕着一个实体的一系列语境结构的变易性的结果;而且你还可以明白,那些缺席的、想象的同时也是漂移的‘结构’是与一个新的全球化地理体系保持一致的。”


“不是如何去发现或者发明一个全新的身体?而是这个世界如何终结?”







兰波与空间文本


[美]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

苏仲乐 / 译



我想尝试一下,看自己能否就我们通常所说的有关现代主义的特殊实现,具体地讲就是阿尔蒂尔•兰波的诗作,它的前提性问题和可能性的前提做一番提纲挈领式的研究。首先必须把我所关注的问题同对兰波诗作的分析和阐发从根本上区别开来。然而,同样也必须把这些文本的可能性的“客观”前提这一问题与传记式的研究以及已经成熟的当代心理传记研究做一区別,尽管后者使我们对过去视为个体心理或者主观性建构的非常复杂的决定性因素有了更为宽泛的理解。这里兰波的心理将被当作一个给定的对象,尚在探讨中的有关可能性的前提的诸因素当中,它是至关重要的。而且,我们肯定都知道自己处在一个多元性的环境当中,贴有各种标签,而且个性十足的诸多“方法”争领风骚,但是诚实使得我必须坦承,让-保罗•萨特晚期的作品,特别是他长期从事而终未完成的福楼拜研究,其所欲达到的目的与我的研究之间存在着某种亲缘关系。尽管如此,在细节以及历史阐释这一类问题上,我的判断就其精神实质而言和萨特在那些作品以及别处所表达的观点仍然大不相同,而这现在看来是能够做到的。

当我读着那三千页的文字,萨特的研究在现代世界的主体与客体之间设定了一种类似断裂的东西,从操作方法的层面而言,他想保留这个断裂,这样是为了在认识论的意义上将其超越。之所以这样说,我是为了说明:《家庭的白痴》预设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对“福楼拜”的解读:一者是主观的、遗传的、心理分析角度上的解读,这一方法将会用来解释福楼拜的神经病,即尽人皆知的1842年在蓬蒂维克的那次发作;另一者则是一套社会性的决定因素,它包括了从福楼拜时代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战略构造到他的同时代人继承并加以修改的艺术观念的社会象征价值。这三卷完整的著作将会展示出,这两个巨环就像在主观与客观之间的有着预设的和谐的某件东西:一方面是造就了这一个,即神经机能病患者的福楼拜的不同寻常的历史事件;另一方面则是那个集体的、“客观的神经机能病”,即 19世纪中期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和日常生活实践的优秀代言人和形式创造者。最后一卷中的未竟之作都是这些方法针对《包法利夫人》的展开,它被认为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过度决定的结果,只可惜在这部作品中它们很独特地混合、并最终难辨彼此。

在一个大为缩小的范围内,我打算做一件与此类似的事情,那就是勾画出兰波的轮廓。在主体之外,“兰波”将被理解为一个生理的、经验的和现象学意义上的独特的构成,一种我称之为“青春期身体的产物”的东西;而且我认为,这是一个历史的新颖和独特的意识,为此,许多独特的决定因素使得这一人物成为一个得天独厚的记录装置。在客体维度,或曰社会历史之外,“兰波”标志着这样一个时期——以一种早熟的、而且独一无二的前瞻性和预言性的方式——即市场资本主义向资本的垄断阶段(或者如列宁所称的“帝国主义阶段”)的转变,因而这是一个世界体系发生根本变化的时期,也是一个需要给予更为充分的解释的现象。换言之,我们对于文化和历史主体之间的关系较为了解;此外也了解这样一种方式,即像广阔的地理和国际体系此类似乎相当抽象的因素,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启发和决定,乃至从结构上影响着个体意识——这或许仍然是一个吊诡或神秘的思想。

在开始论证之前,我或许应该指出,我自己所使用的途径比萨特的更为一致。在萨特那里,我上面所提到的两种力量——主观和客观的、人的和社会的体系——根本上就是立体的,因而在社会空间的历史构造和转型当中,这两种力量就是一目了然的两极。

然而,就全球和世界空间而言,一个更加有效的研究途径或许要求我们必须关注如乡村、城市之类的社会单元的可理解性。这一环节连同它的美学和形式的伴生物——确切地讲,就是经历了中产阶级艺术走过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三个不同时期的形式生产和文化语言的阶段理论——会让我们的叙述变得复杂起来。但是,这种复杂化从根本上而言恰恰是与萨特的模式的另一分野。这些阶段大致上对应于资本主义的三个阶段——市场阶段、垄断或曰帝国主义阶段,最后是我们目前的阶段,跨国的或者所谓的晚近资本主义和全球化。只是对此我们无暇叙述了。

我们可以乐观地将兰波这一时期具有的更为重要的理论意义作一厘清:关于它的分析应当能够告诉这一重要的转型阶段某些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而现代主义也就在这一时期完全出现了。同时,在我所作的阐释当中,有些特别之处应当感谢卢卡奇有关于此的创见。不过,但愿其中的一些明显的教条式的训诫已被我剔除。

然而,正如我在别处已经说过的,我自己的与众不同的卢卡奇是写出了《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卢卡奇,也就是说,一个关于“总体性”的理论家;就以前的理论的学习而言,我深信研读为人所熟知的美学著作以及有关现实主义的论文是可行的。而且, 我就是以这种方式走进我们目前所面临的空间和地理问题。这一观点就是,艺术上的风格统一与社会生活的内在可理解性,即与特定的地方社会总体性密切依存。于是,现实主义的可能性将与特定的社群存在密切关联,在这一时期,个体的生活经验还没有从社会—经济机制中完全脱离:当时人们还可以用透明的修辞来对这一社会进行不甚细致的描述。这里所谓的可理解性乃是指一个特定个体的经验仍然能够全面反应社会生活的结构:因此个体角色命运的“现实性”叙述保留了认识论的价值,而且按照叙事的规律和逻辑,它仍然能够传达有关社会生活内在真实的一些东西。

后革命时代的、重新统一的欧洲民族国家进入他们的垄断和帝国主义阶段,换言之,也就是当城市生活在结构上越发依赖于他们国境之外的,以及文化他者领域中的统治网络和殖民基地(原材料、市场、日益强化和残暴的过度榨取),我们把这些殖民基地和文化他者称为第三世界:从兰波创作的年代起,这个过程就以不可逆转的强度一路向前,而且实际上一直延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并且进入一个去殖民化和新殖民主义的重要时期,这也标志着进入了第三阶段或者跨国阶段。在这样一个时候,上述的可理解性已经变得大可怀疑了

所以,可通过下面的方式对现实主义的这一危机进行理论化和塑型:一个存在于个体还有现象学经验与结构可理解性之间的断裂。或简明扼要地说,在帝国主义体系去中心化的新情境中,如果你真切而实在地经历着某些事情,那是难以理解的,原因就在于它的最终的决定因素存在于你的经验场域之外。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如果你能够抽象而科学地理解某个现象,如果你的抽象思维能够调动所有适当的因素,不管是在场的还是不在场的,那么这种知识并不能丰富你具体的经验,它仍然是抽象的,并且封存在为纯粹的知识和概念而保留的思维中的特定功能区域里

关于这一陈述需要说明的两点:首先,把人的思维区分为经验和知识的这一思想仅是巨大的心理碎片的一部分,也是按照诸如感觉、性、理性、计算等功能的分离,把具有不同功能的思维活动进行专业化和区分。恰恰这种分裂(有些时候,我会按照卢卡奇的说法,称其为物化)本身就是我这里所欲说明的这一过程本来就有的一个部分,而且是同一时期劳动过程泰勒化在思维领域内的相似物。

其次,以回归整体性为目标的诸多美学和哲学运动,或者说,像柏格森和现象学家那样,预设了一个被日常生活中堕落的人类所误读的原初的整体性——所有这一切当然可以被理解为为了应对分裂本身的危机,而付出的虽然猛烈但不免等而下之的很多努力。在这些努力当中,肯定会有人要把最为尊贵的位子留给现代主义,一种同时记录和复制了物化的艺术语言。在别的地方,我已经从身体、感官或者感官系统的角度探讨了这些策略,以说明不同生理感官的互相分离也为这些现代主义的艺术家提供了许许多多封闭的间隔(纯粹的眼睛、纯粹的耳朵,甚至纯粹的“语言学装置”),他们可以在其中以纯粹的象征方式去重拾一致性。但是我肯定不会忘记告诫大家,这些策略的最大影响是一个非常有害的、意识形态的姿态,总体上而言,在这里主体已经和僵死的、了无生气的客体隔离:生成了一个全新的场域,一种全新的心灵的、内省的文学可能在此繁盛。

兰波与众不同的伟大之处和原创性——至少部分地归因于他所创造的那先知的或者预言式的情境——就在于,在他的作品当中那些“策略”未及冻结伽达默尔所称的“方法”或者罗兰•巴特的“一个业已确立的、规范的、制度化了符号体系”。回到那与此时此地已经边缘化且本质上已经不可理解的身体经验相对立的有关地图的地缘的、抽象的观念问题上来,我一心想要展示异域因素——非洲、远东、让人头昏脑涨的热带,变幻莫测的德意志——更不用说他与伦敦,这个资本主义的超级大都会和通过殖民把世界连接得更加紧密的航运网络的中心的接触所带给他身临其境的震惊等等,在兰波的诗歌生产中所发挥的作用。

在所提到的兰波的作品当中,最为重要的当然是《地狱中的一季》中“肮脏的血”那一部分:这不同凡响的一章——它描写了希望在白日梦里梦到自我涉过历史而回归,这种想象在与随处可见的来自基督徒的负担进行着殊死搏斗——也描写了一系列的身份认同,他们包括了从雇佣兵、麻风病人到罪犯的社会底层,也包括详细铺陈的非洲部族海岸边那登陆上岸、络绎不绝的奴隶,基督徒殖民者,欧洲的殖民士兵——这一图景与惠特曼的奴隶市场系列可堪相比。只可惜我们无暇再进一步探讨《地狱中的一季》了。但是,我更担心的是这种殖民主义的地理无意识会被泛化式地理解:请大家关注我在本书(《论现代主义文学》)第九篇文章中探讨的抽象的地理和异域幻想在华莱士•史蒂文斯的形式生产中所发挥的作用。在《放逐与流亡》一书中,特里•伊格尔顿的洞见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迥异的角度,那就是,所有现代伟大的“英国”作家实际上不是异邦人、妇女便是精神的放逐者——英帝国的他者或者外在者(Outside)在他们主观经验的基础上能够赋予形式以洞见,而似乎英帝国主义既有的文化还无法做到这一点。我们也不能作如此的推想,那就是那些他者,通常是第三世界文化,并没有遭受这同一情境的类似然而颠倒的版本:在关于一些加勒比著名诗人作品的探讨中,苏珊•威利斯(Susan Willis)就通过对地图以及飘移不定的鸟瞰式总体性所起作用的探讨,说明了这一点。最后,有关于此的另外一个维度,爱德华•萨义德在其经典之作《东方主义》中已经做了清晰的阐述。

但是,我们显然已经走过头了,现在必须回到兰波空间文本的另外—极,即身体,他那特殊的性情和感觉系统就像一台记录仪或者性欲机器去捕捉与这个殖民的世界体系的罕见的共鸣。为了交代得更加清楚一些,我要通过一个相当传统的“权威的”的方法,对兰波作品中的身体进行层次分明的分析。确切地讲,这一不无荒谬的说法是伊妮德•斯塔克(Enid Starkie)在其经典传记中提出的,她认为,当兰波说“炼金术”的时候,他其实就是指炼金术本身,而且他的想象和形象明显受到了对“伟大的作品”或者说贱金属转变为黄金这一过程的传统想象的有意识理解的影响:


炼金的过程可以分为7个步骤,或者说程序:烧矿、腐蚀、溶解、蒸馏、升华、合成,以及定型。在这一过程中,如果按照正确的规程操作,他们就会生产出各种颜色来,这些颜色证明生产过程是令人满意的:颜色主要有三种。首先是黑色——它代表腐蚀与溶解——黑色出现说明生产进展正常,烧矿有适合自己的效果显示法,那就是将各种物质进行分解。接着就是白色,它表示纯度;最后就是红色了,代表着圆满成功。同时还有过渡色,包括了彩虹的所有色彩。灰色是从黑到白的过渡;黄色是从白到红。有些时候,即便是红色出现了,金子也不见得就能生产出来,这时,菲莱勒斯就说了,它首先会变为绿色,过一会儿就会变为蓝色。在这时候就必须留心,别让其又变成黑色了,如果是那样,那就是彻底从头再来啦。如果成功了,那么金子就应该在蓝色之后出现,炼金术师的金豆。有些时候金子是颗粒状的,而有时也可能就是液态的,它被称为金水,是长生不老的药酒。这整个炼金过程有时被描述成四个时期,或者四季。(伊妮德•斯塔克的兰波传记)


我觉得这段描写是有用的,那倒不是我相信像斯塔克所说,认为它对兰波很关键,而是因为这一炼金的过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有关人的生理成长的简洁明了、印象深刻且具有象征意义的描述,我认为这在兰波身上表现得更为基本:确切地讲就是,对经历了外界变化而身份持久不变的一种理解、对某个物体或者元素,如莫奈笔下的草堆的一份情感,这理解、这情感因光线明暗、外界环境、气象条件,如此等等的变化而发生了变形。

然而,这样的表述仍然只是为这一过程勾勒出了一个难免生硬、失之浮泛的静默的画面,但我要指出的是,这一过程,作为一种骚动的体验,恰恰是生动活泼的。在兰波身上,没有什么东西要比这种具体的、异常强烈的跌宕起伏更引人注目了,这种运动的元素是液态的,甚至基本上可以被理解为液体之中的液体潮起潮落的运动。我所能举出的例子必然是既小且少;现在,我将 从“Les Chercheuses de poux”里面选取我要列举的重要文本,保罗•施密特将其翻译为《捉虱子的少女》,请看:


捉虱子的少女


当孩子那充满红色风暴的脑海

恳求着一片白茫、模糊的梦幻,

两个长有银白色指甲的柔弱手指的又可爱

又高贵的姐姐来到他的床边。


她们让孩子坐向窗口

透过敞开的窗只见碧空笼罩着一堆鲜花,

她们伸出迷人而富于激情的纤手

抚摸着他那落下露水的浓密头发。 


他谛听着她们惶恐的呼吸的歌声,

这呼吸久久发出植物的、玫瑰红蜜的香味,

这呼吸有时因一阵嘘声而停顿,

这嘘声意味着渴望亲吻或唇上正收回口水。


他听见她们黑色的睫毛在香气袭人的宁静中

瞎拍打着;她们那电流般的温柔的手指

迫使小虱子的死亡迎着她们无敌的指甲

在他毫无生气的麻木中劈啪作响,爆裂不止。


于是,也许会发狂的口琴的悲歌,

那怠情的酒涌上他的心头;

孩子感到,依据舒缓的抚摸,

哭泣的愿望不断地产生又化为乌有。[2]

(张秋红译)


我将多费点笔墨,对这首诗作更为细致的解读,因为在我的论述当中,它是相当重要的一个部分。在我看来,这首诗有三个基本的阶段:在第一个阶段,这个身体还被想象成一个封闭的整体,一个基本自足的元素或者人,有着外在的四肢、轮廓、皮肤和赘疣,虫子的叮咬使他备受折磨,皮肤过敏或者浑身不适,除此之外这一段并没有传达出什么别的信息。这孩子想,睡觉——或者最好还是用兰波自己的话,“慵懒”——可以使他重新获得这种整体性。“安逸的梦”会渗入那奇痒的疙瘩,并将它们消弭。然时恰在此时,有东西从真实的外部,即那封闭的身体之外的确凿无疑、实际存在的外部世界,不期而至。我无意牵扯低俗的心理分析,但这两姐妹分明就是恐怖母亲的形象,就是附体于兰波并戕害了他的食人女妖,她们的指甲给人以嗜血成性、媚惑而恐怖的感觉。

现在就进入了第二阶段,这时我们就要调动尚未活跃的感官,关注整个外部世界。在这一阶段,那个最初的整体在蓝天、“花丛”(此乃梦/痒痛的复现)以及后来顺着孩子的头发滚落的露水相映而成的统一体中安然无恙。但是就在此时,有了新的变化:触摸——离奇的、有金属之声的接触,它不是肌肤和指端的爱抚,而是犹如某个精细器械的指甲的探索。就在那一刻,还有声音:唇齿和呼吸制造的液体的响声,眼睑发出的电流声,接着还有虱子在细长的指甲间破碎的声音。所有这一切,还有香水或者香料散发的香味,都发生在这个整体之外,弥漫在表面,不过还是包括了具有穿透力的威胁,甚至它的精巧细致使其更具威胁,这引向了对封闭的青春期身体的威胁。

在这一部分,我还要指出两点:第一,嘴里发出的声音,不停咽着唾沫、屏住呼吸——这是对于我们马上要强调的起伏运动的第一次描写。然后就是无机物的滴答声本身:微妙、战栗、垂死、血腥,都微妙至极——我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夸张到读不出来这里有对一件新东西,即现代武器的期盼和预示,它就是机枪,在普法战争中首次亮相,后来兰波在处于彻底殖民统治下的非洲做生意的时候,它就是一个主要的物件。而这就是这一新式武器的身体变异、是在工业资本的支配下、一套崭新的、具有威胁性的身体感官系统的产物,并对远方那奇怪的、但并不对人造成伤害的刺耳的声音的伴生物造成了威胁,这声音就好似盘旋在你周围的蜜蜂所发出来的(左拉的《崩溃》中就有这个意象),它也在这里出现了。

这下我们算是到了最后一个阶段,也是水平发生的巨大变化,是一种新的情绪的彻底释放,但不要迫不及待地将其庸俗浅薄地归结于尽人皆知的青春期性欲这一概念。至此,我们终于得到了我称之为骚动的那个概念的全部—— “哭的冲动” 就像潮涨潮落一样,奔涌而来,悄然而去,从未流溢到界限之外,再次确证了这个封闭的身体,还有液体永久的内在沉淀。我们把这液体认定为酒,认定为音乐的迷狂,最终,把这个实现了完全转换,但又处在完全放松状态的物质的单子称为——慵懒,懒惰、散淡,就好像生命存在终极的完整、骚动然而又自足的状态。

现在就让我通过我笨拙地从《醉舟》上砍下来的两个诗节, 来强化一下我们对这一特殊的精神运动的认识。


从此,我沐浴在海之诗境,

浸透星光,饱含乳汁,

吞服了绿色穹天,在这里苍白而逍遥,

有时,一具沉思的尸体顺水而去。


蓦地,大海的蔚蓝染上一片金色,

大潮的狂热和缓慢的节奏

比醇酒还烈,比琴声还辽阔,

在阳光下酿成爱之辛酸的棕红!

(葛雷、梁栋译)


这首诗版本很多而我们的时间太少,在以前的现象主义批评看来,这些各不相同的版本实际上都指出了处于这首诗最核心的虽然难以名状但却清楚明白的一种生理体验——我称其为骚动,这是遵循兰波的说法(施密特的英译本中省掉了这个词)——诗人的天职就在于,如兰波在《地狱中的一季》中所说,“首先,这是一种学习。我描写寂静和夜色,记录无可事物。我注视缤纷的幻影。”这一天职相应的是一套让人耳目一新的行文规则,如全新的复数实词和很多省略手法运用,加之对自我限定的动词奇妙新颖的使用“这梦幻般的花朵丁零作响,竞相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对于我而言,与此相关的似乎是对韵律本身的一种新的理解,就如《守夜》所表现的:


守夜


这是亮堂堂的睡眠,即不狂躁,也不颓废,躺在床上或躺在牧场。

这是朋友,既不偏激,也不软弱。朋友。

这是女友,既不折磨人,也不受人折磨。女友。

空气与世界不必找寻。生命

——这究竟是什么?

——睡梦清新。

(王道乾译)


我认为我们必须抵制这样的冲动,即不加区别地赋予韵律以一种永恒不变的、抽象的意义;另一方面,一种(由早期诗歌中的反复结构脱胎而来)特殊的韵律结构在兰波的创作实践中自有一种专属于他的意义,对此我亦深信不疑;而且,从一个虽历经变化而其特定身份的不变性出发,我将对这种意义进行论述。在这个过程中(如炼金的过程),一个实体的肉体、眼色以及结构系列的有机变化之后,仍然能够在纷扰与困惑中保持一种存在的连续性(“彩虹、草木、大海给她的赤裸涂上阴影……越过它,给它穿上纱衣”):现在我们就可以更好地理解莫奈笔下干草堆和大教堂蕴含的现象学了。

简单地讲,这种骚动可以理解为是围绕着一个实体的一系列语境结构的变易性的结果;而且你还可以明白,那些缺席的、想象的同时也是漂移的“结构”是与一个新的全球化地理体系保持一致的。上文曾提及过。不过,就目前以及个体身体层面而言,这种骚动可以归结于青春期,同时对它的美学探讨可以理解为对青春期身体的想象性“生产”。

同时,类似兰波身体或者感官系统的符号体系的一些东西构成一个格局,而骚动只是其中特殊的、象征性的身体现象。而且我要继续通过精当的例证使表述更加明确。在我看来,这一体系当中的另外其他三个关键词是愤怒、平淡,以及,用兰波特有的语言来说,就是“le bonheur”(幸福)。愤怒,狂风暴雨般的愤怒,此时的身体好像一触即发的炸药:


我的心,血与炭火之台布,

千百次地屠杀疯狂长声的呐喊,

呜咽啼泣之声将地狱搅得地覆天翻,

这有什么关系,鹰徽旗依然在残骸上飞卷。

(葛雷、梁栋译)


我认为这是兰波身上政治革命的那一极,是反抗的时代——包括社会的和身体的——随着对巴黎公社的血腥镇压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

所谓平淡(法语词“fade”更具表现力)或许如您所想的,这样一种状态的反面就是平淡:一种精神上的停滞或者静止,在这种状态下,一种精神上的色彩和基调已经给定,不需要再进行感官的确认,原因在于骚动在那一刻已经停止,而且在不可能变易为他物的情况下,何以可能去定位或划界、去确定或命名呢?所以,理解和判断都已成为问题。


这年轻的瓦兹河如何让我解渴,

无声的榆树,无花的青草,沉闷的天空。

我能从这葫芦里汲取什么?

几滴发汗的金汁,淡而无味。

 (王以培译)


平淡(“le fade”)连同对于身体的封闭行为的玄妙是,在兰波看来,往往伴随着外表面的汗水。我无法进一步地维护这一假设,仅想直接指出,兰波作品中的素材与劳动和劳动者的特殊主题,拂晓与正午,与工作状态的城市世俗世界的融合,以及与高居云端的太阳的融合,以上诸方面紧密而重要的关系这一问题。

最后,也是最为神秘的,就是“le bonheur”(幸福),在我看来,它标志着身体内部感觉悄然缺席时的那么一种释然状态,一种更多消极而非积极的不同寻常的平静。在这种状态 下,他的感官冲动立即宁静下来或者延宕下去。可以再次通过《守夜》来证明这样的一种状态。就像在《美丽》或者《精灵》中一样,这种状态会投射到那些想象的、含混的、超级的、全新的乃至完美的幻想上去,我们使用这样一些非常典型的词去标示这些我们必须明白是幻象的东西:这种状态全新的预言式的神谕,仅仅是一个极度贫乏和失落的时刻,是一种空虚而非出现之时的圆满。

如果我们把以下各项和因索两两成对地排列起来,即停滞与变化相对,封闭/圆满与空虚相对,就会得到这样一个系统:

你会看到,在中间那一项,“幸福”,我列举了前面没有提到过的例证,确切地讲,就是北极的冰雪——这一意象来自爱伦• 坡的《戈登•皮姆》或者来自凡尔纳,不断地出现在《灵光集》中,而且有可能就此成为我们转向其他主题的一个调整途径,明确地讲,就是随着全球范围内的、地缘殖民的世界体系本身,因为它已进入诗歌,并且形成了与上面概括的个体主体的感觉或身体的共鸣。

从韵文诗向散文诗的这种运动可以在很大程度,但绝非全部意义上,将其理解为身体的骚动或变异活动向文化和地缘体系的变异活动的位移。较之于更为纯粹的身体经验,这种活动,即符号体系的转动,在努力地超越自身,从而实现一种全新的、真正的转换,成为一个新属(原文是Novum,拉丁语,一个生物学术语,表示新的属种,一般译为“新属”。—译注),最终构成一种新的,而不仅仅是在封闭的组合型范围内的重新排列。因此,这个由散文诗所引发的问题可以作如下概括:不是如何去发现或者发明一个全新的身体?而是这个世界如何终结?(可以通过1871年5月公社的失败来认识这个问题,此外没有任何社会和革命转换的图景对这政治无意识是有意义的)只有毁灭和天启,然后还有世界的末日,作为一种想象的可能性和这些诗结尾的一条形式原则而存在。


不!烈日的蒸腾,大海的沸滚,地下焰浆的炽燃,日月如梭的奔驰,最后造就了这些犹如《圣经》记载中被诺尔纳斯女神的真诚点化的千真万确的佳话美闻:它属于一个严肃的守护神。但这又非是传奇的荒诞不经。

(《历史性的黄昏》,葛雷、梁栋译)


然而,我这里要申明的是,对于世界末日的这种新的想象本身就包括了一个“项”从我们所说的“愤怒”的位置向另外一个、远非动态的且代表着静止和延宕的“项”的位移(这些散文诗里最为优秀的一篇,《洪水过后》中有一个奇异的颠倒,它以世界的末日开头,然后才渐次倒叙至文明和青春期的苦闷)。对于《大都会》这个至为重要的文本的分析就证明了这一点。


大都会


从靛蓝的海峡到莪相的大海,

经香醇的天空洗涤过的玫魂红和橙黄的沙滩上,

刚刚升起相互交叉着的水晶般的林荫大道,

那里立即住上了贫穷的年轻家庭,

他们靠水果养活——没有一点财富

。。。。。。。这就是城市。


从沥青的沙漠仓惶逃窜,

连同空中层层可怕的带状雾幕,

而天空弯折,后退,沉降,弥漫着险恶的黑烟,

只有服丧的大西洋才有这样的

黑烟,头盔,车轮,船艇,马臀在逃窜——

。。。。。。。这就是战斗。


抬起头:这座拱形木桥;

萨马里最后的菜园;

这些被寒夜鞭策的提灯下着色的面具;

河底,矮小的水妖穿着哗哗作响的裙袍;这些豌豆田里光亮的头

还有别的幻影——

。。。。。。。这就是乡村。


大道两旁是栅栏和墙,

围裹着些小树丛,

被称作“心肝”和“姐妹”的残酷的花朵,

因其道路极长而直入地狱的大马士革,

——外莱茵河,日本,古阿拉尼神仙般的贵族财产,

还洁净得能够接收到先人的音乐。

还有已永不再开张的客栈

——那里有公主们,如果你承受得了,

还有天体研究——

。。。。。。。这就是天空。


和她一起的早晨,你们在雪片中搏斗,

绿唇,冰块,黑旗,

蓝光,极地太阳鲜红的芬芳——

。。。。。。。这就是你的力量。

(根据何家讳译本做了些微改动。—译注)


显然,这首诗的最后一个诗节呈现了我们前面涉及的满目冰雪的场景;同样明确的是,这样做是为了给地缘和文化的主旨关系问题提供一个答案。所以,我们首先要提出的问题就是:给什么的答案?如何陈述这种关系当中本质性的张力和矛盾?

城市、战斗、乡村和天堂:这些分别是最后这个中性的冰雪世界之前四个诗节的主题。我认为,这个世界幽灵般的历史、还有对历史及其悖论的无意识、但却基本上是集体的思考将这一运动包裹起来,而这一思考现在似乎关键性地吸收了早期诗歌当中那些个体的主题。但是,我必须对这一观点做出进一步的限定:我当然不是说早期的一些主观的、个人化的主题已经被客观的主题所取代。和德勒兹等人一样,我肯定意识到在主观的与客观的、心理分析的与社会的,在欲望的与政治的之间的分离实际上是人为的,而且,欲望及其想象永远是社会的和政治的,同时政治想象,不管它在什么地方激烈地存在着,也必须总是被看做一个欲望的形式,或许还是强烈的形式。那么,这首诗清晰的历史和政治因素并非是转向其他的主题的标志,而仅仅是兰波早期诗歌激情的扩展。

我认为,当时的法国尚处在向工业化世界迈进的过程当中,与此同时,法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资产阶级政权也正在确立自己的地位,从兰波的散文诗当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在思考这两种生产方式之间的断裂。这两者虽暂有重叠,但终归是处在新旧交替的过程当中。第一诗节指向了那个城市,在兰波的历史经历当中对这种工商业都会的经历不是通过巴黎,这个政治和革命的空间,而是通过伦敦,这个世界殖民体系的最核心,以及在兰波后来的散文诗当中留下很深印记的难以想象的、未来的城市现象而体现出来的。

第二诗节招来了魅影迷离的城市以及城市文明的他者——具体而言就是野蛮的游牧人群,也就是德勒兹所说的游牧部落,这些面目不清的城市的敌人云集在城墙和城堡之外,但仍然被新生的文明打得四散而逃。

然而,及至第三和第四诗节,我们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历史和社会图景,具体讲,有封建的,有农业文明和日本武士贵族, 还有田野和封建军阀。我们既可以从社会阶级的角度,又可以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角度来概括这两个诗节的不同。第三节的确勾画出一个前资本主义农业和农民为主导,连同与之相应的优势文化的图景。它那神秘的、童话般的因素现在只能在儿童读物中去寻觅了。

第四节揭示的是一个封建统治阶级天地,一个只有在其隐秘的不在场状态当中才可得以窥见的空间,高墙和篱笆把统治阶级的领地与外界隔离开来了。甚至让人印象至为深刻的是时间飞逝还有历史在时间的飞逝中消失的感觉。在此,兰波一个重大的主题,像一个预言式的、泄露天机的症状,突然再次出现:“还有已永不再开张的客栈”。在这个正在衰落的世界的背景之下,我们开始返回开始的几个诗节,那是—个新的世界在为自身的新生(也为求得理解)而斗争的象征。

最后一节满目冰雪的景象以一种断然的方式将这一切掩盖:对于重返童年时代嬉戏和情愫的暗示——就像公民凯恩的“玫瑰花蕾”——赋予一个新的、有力的中性元素——北极——以一举吞没新生的资本世界和陈腐的封建世界的能力。(电影《公民凯恩》,主角凯恩临终前只说了一个词“玫瑰花蕾”【rosebud】,众人皆不解其意,几经波折,才知道那是凯恩幼年时所用的雪橇的名字。—译注)

在整个《灵光集》这个大的语境当中来看,最初的两个成对出现的诗节在我看来似乎和兰波后来诗歌当中挥之不去的一个梦魇相呼应,这最有力地体现在《洪水过后》的倒叙当中:“哦,那些宝石已经躲藏,——而花朵已经在张望。”矿物与植物相对,工业之都与前资本主义时代的农业世界相对:正是从这个角度,兰波关于城市的想象一一有威尔斯(即《时间机器》的作者,英国作家H•G•威尔斯。—译注)或儒勒•凡尔纳式铺就的道路,晶莹剔透,充满未来的希望,或者有像皮拉内西(Piranesi,1720—1778,意大利建筑学家、艺术家。—译注)式的天际,有让人目眩头晕的建筑的集合迷宫——与贫苦的民众——方正而劳碌着的穷人——联系了起来,后者是其人性的目标。

不是为了批评的目的而是为了历史叙述的具体性,对帝国主义图景中任何不完整的、扭曲的、意识形态的乃至魅影迷离的东西再作一些说明还是有用的。作为一个局外人和异己的兰波,他不大可能理解一切现实的或“科学的”新的社会形式:因而他只能从外部按照从凡尔纳那里得来的图景来想象这个社会。恰恰是这个想象的失败、这感觉的分裂在野蛮的游牧部落更为广阔的图景那里得到了一种辩证的补偿,它似乎在回答这样一个问题:这未来的城市如何结束?

但是这首诗似乎恰恰对这种历史图景采取了含蓄的批评——循着这种原始主题和野蛮的背面进入了一个与之相关的前资本主义的封建主义图景——它的确曾经存在,就是这最后的一个给那个古老的社会画上了一个历史的终结,让那“客栈”空空如也。

在最后的冰雪的启示却又正好重建了第一诗节中的主题,具体地讲,就是一个水晶世界的完整图景:大都市的那种非自然性、非有机性和非人性——它与玻璃、金属还有水晶这些材料之间的契合——至此在一个冰雪的时代到来之时,生成了它们最终的强有力的形式。

但是如果仅仅将兰波定位于此,那么这位预言式的作家身上一切最富生机和诗意的东西都将消失殆尽:因为——尽管极为吊诡——在诗的高潮部分,这个世界在冰雪中的终结突然被转换为兰波最为执著的梦魇——身体的转换,那新的出现,那乌托邦冲动本身在最后的时刻用一个极富象征意义的词,“你的力量”,致意。欲理解历史的障碍的想象何以被以这样的方式,无视一切希望,赋予一种强大的推动世界变形的驱力,那么你就必须站在这个矛盾的复合体的最中心,它就是阿尔蒂尔•兰波。


(1981) 






延伸阅读

(点击标题可见)


《“逆流者”的国度》(论《匙河集》)| 王炜


D·泰德劳克 |《叙事者的多种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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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希摩斯的话语”关于诗艺和文学、思想史、亚细亚现实观察,不定期更新,希望持续呈现一种文学传统和智识视野,也呈现当代中文写作者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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