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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元作为全球货币的根基已被严重破坏

人大重阳 2021-02-06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环球 Author 吴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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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嘉宾王文系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执行院长、国务院参事室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本文转自2020年第20期《环球》杂志,原文标题为《“美元作为全球货币的根基已被严重破坏”——专访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执行院长王文》。


  “尽管21世纪以来,不少对‘去美元化’进程表示质疑的人认为,全球‘去美元化’仍处于一种萌芽阶段,且市场对美元的观念依赖与惯性仍非常强。但综合天时、地利、人和多种因素,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似乎起到了多因素共振的诱发效果。当下研究‘去美元化’,不只是在金融政策与市场走向方面具有重要意义,对中国发展战略的启示也是巨大的。”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执行院长、国务院参事室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王文说。

  眼下,疫情对全球政经局势造成的冲击效应仍在持续,作为美国霸权基石之一的美元地位问题再成焦点。舆论关切在于,美元霸权在全球范围的实际控制力和未来走势如何?影响美元地位的因素有哪些?世界如何为“后美元时代”做好准备?对这些问题,王文在接受《环球》杂志记者专访时进行了多角度解析。

本文刊于2020年第20期《环球》杂志

美元大势

《环球》杂志:你如何看待疫情下的美元霸权,以及“去美元化”运动?

  王文:从疫情的角度看,我认为美国抗疫的糟糕表现,已导致多数国际舆论判定,美国主导世界的时代几乎就要走到了终点。不过,在我看来,抗疫失败只是表象,实质性的美国变局是,支撑“美利坚帝国”的三大内核——军事力量、美式价值观与美元霸权相继显露崩塌之势。

  单看美元霸权,自特朗普执政以来,美国屡屡以金融制裁、美元武器化威胁他国,疫情期间的“无限量宽”货币政策更导致世界对美元信心骤降。环顾全世界,一场“去美元化”的运动已经开始。

  我们可以看到,全球“去美元化”的政策包括大幅减持美债、放弃锚定美元、增加非美元货币交易大宗商品、增加非美元的货币储备、增加黄金对冲美元风险等等。从中可以看出,虽然在短期内美元霸主地位难以撼动,但长期来看,美元作为全球货币的根基已被严重破坏。各国央行都在致力于减少美元对其经济与金融的影响。由此我们可以判断,美元的崩塌将会导致全球金融市场重新洗牌,甚至会直接导致全球经济格局重构。

《环球》杂志:美联储在未来较长时间保持超宽松政策几成市场共识,弱美元趋势日益明显,这对美元地位有何影响?

  王文:从短期来看,美元的霸主地位暂时还不太可能被撼动,毕竟无论是从美元相对其他货币的信用,还是从美元对国际贸易与金融的影响力,抑或是美元长期作为国际结算货币的惯性等等来看,美联储所实行的超宽松政策短期内不会直接导致美元崩溃。但从中长期看,美联储较长时间保持超宽松政策必然会导致美元信用不断贬值,各国必然会寻找美元的替代品。

  首先,美联储资产负债表规模在2020年3月中旬到5月底之间即从4.31万亿美元暴涨到近7.17万亿美元。过度宽松的货币导致美元迅速泛滥,美元的基础正急速坍塌。

  其次,美国在外交层面频频动用美元作为金融武器,试图制裁一切不服从美国意志的国家,这导致越来越多的国家寻求规避这种政治风险的手段,至少决不能让自己的经济命脉被美国把持,这使得很多国家主动降低对美元的依赖。

  最后,现在美国联邦基金利率已经为零,在美国债务快速升高、政府赤字急速扩大的背景下,美国实行负利率的可能性也越来越高,这会使美元投资收益为负,并导致国际资本流出美国。

美元霸权的悖论

《环球》杂志:当前,一些国家加速“去美元化”,但过程反复。在不同国家和地区,美元的影响力到底有何不同?货币地区主义呈现哪几种模式?

  王文:美元的影响力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离美国越近,美元的影响力越大。在南北美洲的许多国家,其本国货币基本属于“二等货币”,真正的硬通货是美元。第二,离石油等资源越近的国家,美元的影响力越大。美元是全球大宗商品尤其是石油的结算货币,美元自然对这些国家的影响更深更广。

  货币地区主义几大模式现在仍十分复杂,各国的应对策略和方式均有所不同。目前,对美元挑战最大的货币仍是欧元。由于美国近期疫情防控不力,美元指数有一段时间出现暴跌,主要原因是欧洲疫情控制得更有效,经济复苏相对也更好,所以外资流入到欧洲,兑换成了欧元,这对美元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最近欧洲疫情又有二次暴发的迹象,所以美元又涨了回来。至于其他的国际货币,目前还没出现像欧元那样直接挑战美元的情况。但是,全球各国已开始在主要大宗商品贸易交易、双边货币结算中减少美元的使用,甚至抛弃美元而改用其他货币,尤其是双边本币互换,这是对抗美元霸权的一种有效模式。

《环球》杂志:历史上发生过的几次“美元危机”说明了什么问题?  

  王文:历史上一共发生了4次著名的美元危机。第一次美元危机在1960年爆发。当时,美国黄金储备降至不足180亿美元,短期外债却超过210亿美元。由于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约束,美元与黄金直接挂钩。因此,当黄金不足以偿付美元时,世界各国纷纷抛售美元,导致危机发生。随后的3次危机,虽然起因不同,但根本原因都在于美国所持有的黄金不足以偿付美国的债务和美元。尤其是由石油危机引发的1973年美元危机,直接导致美元对黄金大幅贬值,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

  考察历史可知,美元的发行是有一个定价“锚”的,这个“锚”最早是黄金,后来变成石油和美债。现在,受困于美国债务飙升,以及政府财政赤字严重等问题,这个“锚”再次发生动摇。更糟的是,现在想找到下一个“锚”更困难了。另外不得不提的是,美元“锚”的信用也在逐渐走低,不要忘记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距今不到50年,可以说是很近的事情,美元的信用其实一直在贬值。

《环球》杂志:如何透过“新特里芬悖论”来理解美元权力的滥用?

  王文:所谓“新特里芬悖论”,是说美元在全球的扩张依赖于对外贸易逆差导致的美元流出,这会使美元的稳定性出现问题;全球贸易的稳定则依赖于美元的稳定,可全球贸易又依赖于美国的贸易逆差向全世界输出美元。

  特里芬、凯恩斯等经济学家,早已发现一国货币充当世界货币,存在“悖论”。尤其是,当美元充当世界货币的目的是控制世界,那么这一体系本身就缺陷重重。因此,我认为美元的权力滥用不仅导致全球贸易受到了美元霸权的压制,而且最终也会伤害美国自身的经济。

国际货币体系必然改革

《环球》杂志:“美元是我们的,但问题是你们的。”美国前财长约翰·康纳利的这句话,被指是对美元霸权和国际货币关系治理困境的绝佳注脚。如何看待当前国际货币治理体系的困境?新兴经济体的崛起,带来了哪些改变?

  王文:约翰·康纳利这句话非常有意思,直接点出了当前国际货币体系的核心,那就是美元是美国的法定货币,美元的货币政策必然是以美国利益为核心的政策,但是由美元所引发的问题和危机则必然将由全世界一起承担,这就是美元霸权的根本问题,也是全球各国一直试图摆脱美元控制的原因。

  事实上,美元作为全球货币,不仅为世界金融体系带来诸多问题,也给美国自身带来了严重后果。当前,美国所面临的过度金融化、贸易收支失衡、财政赤字、债务不断飙升以及产业空心化等问题,其实都是由美元霸权所衍生而出的。可见,美元霸权确实是把双刃剑。

  因此,随着新兴经济体逐渐崛起,美国制造业和金融霸权的衰落问题也愈发严重。尤其是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美国加速退出国际体系,一手破坏了由其主导建立的国际秩序,其根本目的就在于美国希望摆脱美元霸权带来的问题。对此,新兴经济体一方面应该团结一致,继续维护国际秩序的稳定;另一方面也应与美国一道尝试解决国际货币问题,既要将美国从美元全球化所带来的问题中解脱出来,也要找到一个能够更加高效公平地实现国际贸易结算的美元替代品。

《环球》杂志:就国际货币体系改革问题,目前有回归金本位派、超主权派、新布雷顿森林体系派、多元主义等主张,其中多元主义呼声更高,对此你如何评价?

  王文:国际货币体系改革是必然的,但我认为上述多种主张要么不太切合实际,要么才刚刚起步实验,短期内还很难找到能够替代美元的货币或等价物。比如说黄金,自4月以来,全球黄金交易所交易基金(ETF)存量已经从约1000吨上升至1200吨,全球的美元持有者正在分散风险,将手中的部分美元转换为贵金属资产。

  全球各国的央行也开始大力买进黄金,提升黄金储备比例。但是,全球黄金总量是有限的,很难满足庞大的国际贸易需求,而且以黄金为锚的货币或结算手段很容易陷入通缩的问题中,所以黄金很难替代现有的美元体系。

  至于说将美元、欧元、日元、人民币并列为世界货币,我认为为时过早。另外,数字货币是个很新颖的金融产品,但还在起步阶段,还需要时间去加以验证和改进。因此,我认为现在国际货币体系应该在美元的基础上,不断提升多元化的水平,加强各国之间的本币互换,实施渐进性的改革,而非试图一蹴而就。

《环球》杂志:金融科技的发展,给国际货币体系带来哪些改变?

  王文首先,我认为金融科技的发展已经给国际货币体系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仅从流动性的角度来看,金融科技的诞生已大幅提升了货币流通的速度与效率,这一点在跨国交易上表现得尤为明显。记得在3月份,伦敦黄金价格与纽约黄金价格竟然出现了差价。其原因就在于,疫情使全球物流出现了中断,黄金的流通也因此出现中断,这导致最常交易的商品期货合约交割变得异常困难,因此出现了价格波动,以及黄金价格的全球差异。由金融科技所衍生出的数字货币,则可以完全规避此类风险。

  我想除了美债、支付与外储外,对“去美元化”进程产生影响的最新变量就是数字货币的问世。目前包括中国、欧盟、日本在内的主要经济体与100多个跨国大企业都已进行了长期的数字货币研究。

  按照原定计划,在2020年秋季,欧洲、日本、英国、加拿大、瑞士、瑞典等六大央行将联合发布数字货币报告,讨论简化跨境结算的办法和安全议题。这将是正式对“去美元化”的关键技术亮剑。正如原高盛首席经济学家吉·奥尼尔所说,投资者必须相信,美元不会永远是全球头号货币。数字货币可能将挥出最后一击。

中美经济“脱钩”不现实

《环球》杂志:有人说,国际货币的盛衰与国际金融中心的起落紧密联系在一起。请结合当前世界范围内的案例,谈谈相关问题。

  王文:与其说国际货币的盛衰与国际金融中心的起落紧密联系在一起,不如说国际货币与国际金融中心与国家的兴衰紧密联系在一起。比如英镑作为世界货币的历史远远要超过美国,而伦敦作为全球金融中心的地位到现在也未发生根本性动摇。其核心原因除了国家金融水平的高低之外,更主要的是这个国家的经济实力以及产业制造业的能力。

  为什么美元出现了动摇坍塌的征兆?其实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美国经济出现了结构性的问题。如果纽约有一天衰落了,那肯定是因为美元不再是世界货币了,而且美国经济对全球的影响到那时也肯定是无足轻重的了。因此,我想强调的是,国际金融中心与国际货币的兴衰,其根基一定是在于其国家经济的实力,只要一个国家经济实力强劲,并对全球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国际货币与金融中心一定会逐渐转移到这个国家。

《环球》杂志:世界进入动荡变革期的背景下,中国加大金融开放力度,华尔街金融机构加码中国市场。这些相关现象意味着什么?如何看待所谓的中美经济“脱钩”?

  王文:我们知道,要加速实现民族复兴,必须有强大的金融体系作为支撑,在当前经济全球化的时代,强大的金融体系也只有在开放的环境中才能建立。在中国最新版的外资准入负面清单中,金融业对外资的所有股比限制全部取消,凸显近年来中国金融领域对外开放进程持续提速。

  纵观历史不难发现,中国经济正是在不断开放、参与全球协作并在全球化进程中不断交流学习中崛起的,金融行业也不例外。只有在对外开放中不断学习成长,提高实体经济的服务能力,促进国际金融体系的变革与完善,才能为把中国建设成为金融强国创造更好的条件。

  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蔓延后,美国总统特朗普对华强硬的表态变本加厉,多次威胁要切断与中国的所有关系,尤其是要与中国经济上“脱钩”。现在来看,中美之间想要“脱钩”实在是太难了,虽然今年上半年中国外贸总额同比下降了3%,但6月份就实现了同比正增长,之后对美贸易规模和顺差也出现连续增长。这说明,中美之间的经济联系已经十分紧密,中国的产业根基也十分深厚,美国单方面想要和中国“脱钩”不切实际,而且对中美两国的伤害都很大。因此,未来中美虽然仍会在经济方面出现一些矛盾甚至对抗,但“脱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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