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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谈系列⑦】程广云 | 人工智能与意义世界的重构

程广云 阅江学刊 2023-01-13

编者按:人工智能与大数据、生物技术等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联合积聚力量,催生了大量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给全球发展和人类生产生活带来深刻的变化,也使之成为自然科学、技术科学等学术领域的热点,研究成果丰硕。新一代人工智能为经济社会发展注入了新动能,为人类创造了更加智能的生产活动、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但是,在政府治理、法律、安全、道德伦理等方面,人工智能也提出新问题甚至挑战,也是新的学术议题和学术增长点。自然科学、技术科学领域长于人工智能在计算机科学技术、数学、控制论、信息论等方面的研究,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的研究相对缺少。

 

2021年7月,本刊编辑部邀请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外国语大学、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大学等单位的专家围绕“人工智能:理论阐释与实践观照”展开热烈而深入的讨论。编辑部根据专家发言整理并形成笔谈,从不同角度展现人工智能对社会政治、经济、法律、文化、生活等方面所产生的影响,为推动学术界对人工智能课题更加全面、深入的研究作出应有的努力。


关键词:碳人工智能;机器人;社交机器人;机器伦理;数字劳动;算法;社会正义



人工智能与意义世界的重构 

首都师范大学政法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程广云




人工智能的意义问题诚然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人工智能最主要的挑战是它正在整个地摧毁我们现有的意义世界。这个问题涵盖很广,不限于就业、创造方面的问题。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讨论机器问题时,就提出了“铁人反对有血有肉的人”这一论断。人工智能正在加速度淘汰我们,使我们成为“多余的人”。如果人最引以为傲的创造性活动被人工智能所取代,我们人生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譬如现在有诗词创作软件和外语翻译软件,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写得、译得还真像模像样,以至于孙周兴这样的翻译家,都说“翻译的时代过去了,说唱的时代到来了”,大约是说人工智能取代翻译行当,说唱文化取代书写文化,但这仅仅是过渡,说唱也将不再是人类的专利。


有人以为人工智能不会动情,不会犯错,总要给人工智能划出界限,为人类智能留一块地盘。其实情感也好,错误也罢,只要表现为信息的传输,原则上人工智能就能模拟。我们周围的一切几乎都在被人工智能所取代,这是表象的问题。



我们今天需要思考的是:我们能不能避免被人工智能所取代?人工智能会不会全盘地颠覆我们现有的意义世界?在解构原有的意义世界后,我们能不能重构我们的意义世界?

 

为了给出我思考问题的框架,首先解释一下我理解的人工智能。我所谓的人工智能不限于狭义的定义,广义地讲,诸如基因编辑、虚拟现实之类的高新技术都应该被包括进来。它有三个方面的基本含义

 

首先,人工智能出现了智能机朝着机器人方向的技术改进趋势。智能机还是我们的工具和手段,机器人已经作为一种类人主体存在,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发展到一定程度,有可能通过科学技术的手段,创造一种未来的智能生命。



从科学家们提出机器思维的问题起,从弱人工智能、强人工智能、通用人工智能到超级人工智能,从逻辑推理、概率推理到因果推理即从形式化、经验化到理性化,人工智能一直朝着创造一种智能生命的方向发展。赵汀阳说:这是“存在论级别的生命升级诱惑”。生命,正如思维一样,不应从本质主义去定义,而应从功能主义来定义,切忌以生命的现存方式来限制我们理解生命的可能方式。

 

其次,一些科幻作品所设想的机器人和自然人之间的终极战争、机器人奴役自然人,只是一种可能,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不仅机器可能升级成为“类人”,即作为机器人的智能生命(即“硅基人”),人类本身即自然人的智能生命也有可能升级,甚至动物、植物和微生物都有可能升级(即“碳基人”)。


像基因编辑就是这方面的技术手段。还有,人机之间或机器与动物之间同样出现了由“外挂”到“内联”的技术改进趋势,等到大脑植入智能芯片,赛博格(Cyborg)等出现,就到了所谓“后人类纪”。

 

外骨骼


最后,整个智能环境的出现,可能比前面两项更重要。像虚拟现实就是这方面的技术手段。比如有一次我置身于上海迪士尼乐园的虚拟现实环境中,感觉所谓真实和虚假的界限完全被突破了。


如果一块智能芯片能够带来一种智能,不仅赋予机器以智能,而且赋予草木、土石以智能,那么我们整个生存环境都会改变。在这样一种改变下,从我们现有的科学技术可以推论出一种未来的生存状态,我们的意义世界又将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呢?

 

我再简单介绍一下什么叫“意义世界”。可以说,意义世界的出现,就意味着世界的二元化。李泽厚说:中国人生活在一个世界,西方人生活在两个世界。我认为这是错的。所有人都生活在两个世界,就是世界的二重化:意义世界和生活世界的分离。


具体地说,就是人类在意识到了自身的有限性后,一直要求突破其有限性,当然是从几个方面分几条路径来寻求突破,比如在生与死的张力中,追求一种永在;在自我与他人的张力中,追求一种共在;在苦与乐的张力中,追求一种善在,等等。


意义世界是这样生成的,这是我们人类即自然人所生成的意义世界。在历史上这方面的例子很多,比如上古颛顼时期“绝地天通”,“地”代表生活世界,“天”代表意义世界,“绝地天通”可能就是中国人建构意义世界的一个原始证据。

 

人类建构意义世界的方式和方法当然还有很多,从肉体不朽、灵魂不朽到社会不朽,从历史理性、生命激情、审美主义到宗教情怀,等等。


像《愚公移山》讲的,个人有死,但是通过代际延传达到一种无限;“《春秋》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就是历史理性所追求的社会性不朽;像庄禅讲的“瞬刻永恒、刹那终古”,就是审美主义。


愚公移山


在某种意义上,建构意义世界是现代性的表征,而解构意义世界则是后现代的表征。虚无主义是解构意义世界的价值倾向,当然早就有了,如佛教的苦感文化和解脱(涅槃)诉求等。


尼采有个寓言,说是一个猎人抓住了一个酒神的伴护,询问什么对于人类最好,得到的回答是,最好是不要出生,次好是立刻死去,这就是一种虚无主义的说法。


末人说很流行,许多人都讲过。末人相对初人而言,初人在创建意义世界,末人在消解意义世界;初人还有生殖欲望,末人已无生殖需求,既不是没有条件,也不是没有能力,而是失去了生殖后代的愿望。我们现在有一些青年人所谓“躺平”,其实就是一种末人状态。这就告诉我们,人类所建构的意义世界,其根基是非常不牢靠的,面临着虚无主义等解构力量的挑战。

 

但现在又出现一种态势,就是所谓人工智能“临近奇点”:在某个意义上,主要是突破两个界限:第一是突破死亡界限,第二是突破自我界限。当然突破有相对突破和绝对突破两种可能,比如永生是绝对突破,长生是相对突破,还有再生、复活,等等。



有人以为这不可能,并且以人的需要、创造能力不可移植不可复制为证据。其实不然!人的所谓需要(如食欲、性欲等)是具有物质(生理)基础的,同样可以模拟;创造能力亦非无中生有,同样可以编码。


在某种意义上,对死亡的突破就是对自我的突破,这有各种可能,譬如更换载体(从肉体到机体乃至虚拟形态),移植记忆,复制个性(特定刺激——反应模式),等等。


在这种前提下,我们原来建构的意义世界应该就不成立了,因为它是以生命和自我的有限性为前提的,所以我们整个的形而上学亦即原有的意义世界完全被格式化。这就提出了重构意义世界的问题。

 

如何重构意义世界?我的基本思路就是从前意义世界寻找我们重建后意义世界的经验和智慧。简单地说,人类原来是通过突破一种有限性,想象出无限性,通过这样的存在来建构意义世界。现在出现的状态又是什么呢?就是人们原来以为是虚幻的东西,比如像《一千零一夜》《西游记》这些神话故事,像《三体》小说中的科幻情节,最终都可能通过科学技术来实现。


我们从两个世界重新回到一个世界,我们现在的生存状态是朝向这个目标运行的一个过程,我们根本的生存状态又改变了,我们从生活在两个世界重新回到生活在一个世界,但不是回到原有的那个单一的生活世界,而是将意义世界融化于生活世界。


假如说初人或者说类似动物的人是生活在一个世界,就是现象的世界、经验的世界或生活的世界的话,那么未来人们所生活的世界,就是我们原来所建构的意义世界,随着生命的升级,它降级为生活世界或者说被现实化亦即被虚拟化。


从前我们以为科学技术是在解构意义世界,现在我们应该相信科学技术是在实现意义世界亦即虚拟意义世界,将意义世界降级为生活世界。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东西都将改变。


我们原来以为是绝对真理的基本命题,譬如海德格尔所谓“终有一死的人”(“向死而生”),可能就不再成立了,这个问题非常严重。但是,假定人不死,人活着还有意义吗?这仍然要打一个问号。从前人类在建构意义世界时向往不朽,假定我们都获得了不朽,人生就有意义了吗?这仍然要打个问号。


我曾做过两个文本的比较研究,一个是中国古代的“吴刚伐桂”仙话,一个是古代希腊的西西弗斯神话及加缪的存在主义阐释。研究的结论是,早期人类已经发现一个问题:人类即使获得了不朽,生活的意义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波伏瓦有一部小说《凡人必死》(或译《人都是要死的》)就是对这个问题的存在主义思考。

 


在这一严峻形势下,意义世界的重构才是我们真正应该思考的一个形而上学问题,它比我们所谓的伦理道德问题或法律问题更严重。


人们试图以人类的伦理道德和法律来规范、限制和引导人工智能的发展,这一努力面临诸多困难,国家之间的竞争甚至某些个人的冲动,都会放大人工智能存在的风险。


机器人为什么要遵守自然人的伦理道德和法律?其实只要知道我们人类为什么要遵守自己的伦理道德和法律就可以了。


简单地说,所谓伦理道德是一种直言律令,即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所谓法律则是一种假言律令,即假如你做了不该做的或不做该做的应该受到什么惩罚,假如你做了该做的或不做不该做的应该受到什么奖励。这种规范化和制度化的律令之所以具有预期效应,是因为人类具有好生恶死和趋利避害的本性。


如果我们让机器人也遵守自然人的伦理道德和法律,那么我们可以输入必要的指令,同时也让机器人像自然人一样地拥有快乐和痛苦的感觉,这个目标就基本达到了。


但是,这里仍然存在一个问题,即使机器人像自然人一样地遵守人的法律和伦理道德,大家和谐相处,我们的生活意义又在什么地方呢?这比所有与人工智能相关的问题更高级,甚至是一个最高级的形而上学问题。

 

问题的提出就包含了问题的解决。既然意义世界降级为生活世界,形而上学也就降级为形而下学。换句话说,意义不在生活之外,而在生活之内。意义通过虚拟而实现,通过虚拟化而现实化。


也许,生命突破死亡界限而连续不断;个体突破自我界限而增容扩容;苦与乐、幸福与不幸都还原为感觉,而感觉则可以复制、移植;不再有成就,但可以有成就感;不再有荣耀,但可以有荣耀感……生活具有无限可能——意义世界和生活世界的合成可能就是未来智能生命的生存境况,现已渐露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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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引用格式:

段伟文、吴冠军、张爱军、高山冰、韩东屏、孙伟平、程广云、杨通进、何云峰、刘方喜、蓝江、吴静、郑曦、秦子忠、崔中良、赵涛:《人工智能:理论阐释与实践观照(笔谈)》,《阅江学刊》,2021年第4期,第36-39页。


段伟文,吴冠军,张爱军,高山冰,韩东屏,孙伟平,程广云,杨通进,何云峰,刘方喜,蓝江,吴静,郑曦,秦子忠,崔中良,赵涛.人工智能:理论阐释与实践观照(笔谈)[J].阅江学刊,2021(4):36-39.




责任编辑:李海中

微信编辑:侯苏皖

校对:来向红、沈丹、李海中

作者照片:本刊编辑部提供

文中插图:源自互联网

复审:刘伟

终审:渠红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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