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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钢琴神童到知名作曲家前妻…卸掉枷锁后,陈必先只做自己 | 人物

Music Weekly 音乐周报
2024-10-10

文 | 张听雨


今年6月,74岁的钢琴家陈必先在上海开了两场独奏音乐会,曲目中不但有巴赫、勋伯格这些她擅长与推广的作品,舒曼、舒伯特的演绎也同样值得品读。原计划只准备上演6月29日一场,但演出票火速售罄,于是又加演30日一场,竟很快也卖完了。一位低调的钢琴家,却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令人惊叹。


尽管她身上有太多标签——巴赫专家、先锋派音乐的捍卫者、钢琴家陈宏宽的姐姐、作曲家彼得·艾特沃什的前妻……但听了她的音乐,了解了她的经历与音乐观念,会发现她既一一诠释了这些身份,又卸掉了这些标签带来的枷锁。陈必先就是她自己,一位低调却有内涵,追求平淡却绝不平凡的钢琴家。



神童之枷



陈必先是神童,而且是台湾地区有关部门开会讨论认证过的神童。


陈必先的母亲张立锦是河北滦县人,父亲陈履鳌是浙江义乌人,两个人在北京大学化学系相知相恋,于1948年在上海结婚﹐婚后定居于浙江义乌。1949年,两人到中国台湾,第二年这位“钢琴神童”出生了。2岁时,陈必先便展现出惊人的音乐天赋,她的父母发现了她对音乐有着绝对音高,“有一次我生病高烧不退,烧到妈妈把我放在水龙头下冲水都退不了,家人急得不知所措。但说也奇怪,妈妈说我一开始弹那玩具钢琴,烧就退了。”于是妈妈帮助她拜师于崔月梅学习钢琴。她5岁开始登台演出,7岁和台湾小提琴教授邓昌国合作莫扎特《e小调小提琴奏鸣曲》,令乐坛为之侧目。


陈必先与小提琴家邓昌国合作莫扎特《e小调小提琴奏鸣曲》

读者看到这里,或许会觉得陈必先属于“老天爷追着喂饭”的人,但在那个时期,“追梦”的基本条件都不具备。陈必先家里一共六个孩子,她是老四。虽然父母都有工作,但在当时养育众多子女的情况下,一架钢琴的价格让很多人都望而却步。为了不荒废女儿的天赋,一家人齐心协力打零工为她筹措了一架钢琴。而学费之昂贵,需要父亲花上自己一个月所有的薪水。陈履鳌每天早晨六点骑自行车带她去任职的学校练琴,到八点学生要上课再骑车回家。


陈必先9岁那年,一位在德国念书的亲戚跟一个德国女学生同住一房,德国女孩有位在科隆音乐学院当教授的长辈,陈必先的亲戚便让她帮忙引荐。越洋邮寄过去的演奏录音被德国女孩带给这位长辈——和涅高兹有亲戚关系的汉斯-奥拓·施密特-涅高兹(Hans-Otto Schmidt-Neuhaus)教授听,教授立即确认,这是一位神童学生,并向她发出了邀请。


学识深厚的父母在陈必先学琴之初便有送女儿去欧洲求学的构想,但当时台湾处于戒严时期,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幸运的是当局推行资优教育,有关部门为陈必先成立了由15位专家组成的委员会,鉴定其是否是一位“钢琴天才”。当陈必先现场演奏完,15位专家全部投了赞成票。由此,9岁的陈必先成了台湾第一位因天赋优异去海外深造的孩子。背负着所有人对天才的期待,她飞往遥远的欧洲。


太多神童在20世纪的中国成为时代之沙,被淹没得无影无踪;太多所谓神童称号成为音乐家的枷锁,让他们“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陈必先打破了神童之枷,离开故乡来到欧洲一心学习音乐,再有机会拿到台湾教育部门提供的飞机票回家,已是十年后了。



逆境求学



“这个人是天才,我们如果不培养,是人类的罪恶!”这是施密特教授听完陈必先演奏后的话。但很多时刻,他也在行这罪恶。


获准留学,不代表有钱留学。正在此时,陈必先的父亲研发出一款医疗用的生理盐水并取得了美国的专利。他就用那笔钱给她买了一张高达4000马克(相当于大约2万元人民币)飞往德国的机票,以及一架钢琴。为了筹措培养她的经费并维持家里的生活,全家人都成了家庭兼职代工,把客厅变成工厂,每天下班、下学后就坐在客厅地上,一个个手工制作盐水瓶子上的挂钩、铝盖。母亲定期给陈必先寄去生活费,但她浑然不知,因为这笔钱都被施密特教授扣下。


当时的德国刚经历过战争重创,百废待兴,人心惶惶。施密特和二婚的太太与五个小孩住在一起,因为私人原因还有很多债务,他酗酒,和妻子经常吵架。寄住在教授家中的陈必先,需要帮助教授料理家事、照顾小孩,繁重的课业和生活琐事让音乐成为她生活中惟一的依靠——“只要有音乐可以帮我,我就是最不苦的人。”


陈必先与施密特一家

留学期间,陈必先追随施密特等名师学习,之后主要跟随汉斯·雷格拉夫(Hans Leygraf)学习,又接受了威廉·肯普夫、克劳迪奥·阿劳、盖扎·安达,以及塔基亚娜·尼古拉耶娃等名家的指导。这让陈必先快速进步。回忆起这些大师她如数家珍:“肯普夫上课经常一言不发,只是把他认为正确的音乐用各种不同的速度弹给你;阿劳几乎不示范,他给你讲很多文学、哲学上的事……”不只是钢琴家,她还向指挥家、“布鲁克纳权威”约胡姆请教。


陈必先与肯普夫

陈必先与尼古拉耶娃

1972年,陈必先获得第二十一届慕尼黑ARD国际比赛第一名,同年,她还在比利时伊丽莎白王后国际音乐比赛中获奖。因为对勋伯格和巴赫作品感兴趣,她又陆续斩获鹿特丹国际勋伯格大赛和美国华盛顿国际巴赫大赛等国际大赛首奖,从此一举成名,被西方誉为“华人奇迹”。之后,弟弟陈宏宽来德国学习,陈必先一直辅导他,最后一家出了两位名钢琴家。


比赛也不全是好事。陈必先边继续学业边忙碌地演出,纷至沓来的演出合约需要她在短时间内练出大量作品,使她应接不暇。另一方面,她和老师的关系在比赛后生变。雷格拉夫向陈必先的经纪人要求陈必先的音乐会必须经过他,还要她的经纪人帮他排音乐会,被拒绝。于是他对陈必先的态度也变了,总说她弹得很差。陈必先没有因此放弃音乐会,但演奏时却觉得自己像犯罪。到了1974年,雷格拉夫坚持要她转到萨尔茨堡和他上课,并从一年级开始重新学起。陈必先实在没办法,便结束了这段师生缘分。



大师蹊径



在斩获多项大奖后,陈必先的光芒逐渐展露,她开始以钢琴独奏家的身份应邀参加世界各地的演出,都得到极高评价。卡拉扬的经纪人安排她和伯纳德·海丁克执棒的阿姆斯特丹皇家管弦乐团到日本巡演,阿格里奇的经纪人时常找陈必先为阿格里奇救场演出。除了独奏以外,她与德国几乎所有的广播交响乐团有过合作,还与英国皇家爱乐乐团、伦敦交响乐团、BBC交响乐团、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等众多知名乐团合作;与伯纳德·海汀克、科林·戴维斯、夏尔·迪图瓦等人同台演出;与小提琴家杜梅、钢琴家皮埃尔-洛朗·艾玛也屡有合作。在2000汉诺威世博会上,她代表德国音乐家与阿尔方斯·康塔尔斯基(Alfons Kontarsky)合作双钢琴演出。


比赛的名声是一时的,很幸运的是,陈必先找到了她自己的路。陈必先的巴赫演绎令她成为重要的巴赫专家。她录制的巴赫《赋格的艺术》享誉世界,她录制过两版《哥德堡变奏曲》,甚至被别的钢琴家拿去盗版。除此之外,她录制的巴赫录音和布列兹录音以及勋伯格钢琴独奏作品全集录音都颇负盛名,并且为演奏和学术研究提供了非常优秀的范本。谈到这两位作曲家,陈必先表示:“巴赫是学不完的,他的音乐中有太多的信息。而且我支持用现代钢琴演奏巴赫,他是那么有革新精神的作曲家,他活着的时候就想改良乐器,经他改良的双簧管现在博物馆里还有。”



陈必先还积极投入室内乐演出,研究并推广先锋派音乐。她几乎演奏过所有勋伯格、韦伯恩、贝尔格这些第二维也纳乐派的钢琴作品,也与许多现代音乐作曲家共同合作,包括约翰·凯奇、艾略特·卡特、布列兹、施托克豪森、库塔克、约翰·帕特里克·托马斯、皮特·乌特夫斯、梁雷等,这些名字几乎构成20世纪作曲史的半壁江山。与先锋派的合作,也让她被誉为“台湾先锋”。在法国蓬皮杜声学与音乐研究协调学会(IRCAM)的电影(瓦尔特·歇尔斯导演)中,布列兹在其《十二首记谱法》世界首演前,协助陈必先进行准备;在有关卡特的纪录片《黑与白》中,陈必先是《大键琴钢琴与两个室内乐团的双协奏曲》中的钢琴家;陈必先频繁受邀参与多瑙兴根音乐节,于2010年首演哈斯(Georg Friedrich Haas)的《有限的近似》……凡此种种都对当代音乐的创作、传播有着巨大贡献。



回归音乐



匈牙利作曲家、指挥家彼得·艾特沃什(Péter Eötvös)今年3月去世,他是陈必先的前夫,陈必先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他的影子下生活。“很多人觉得我和他离婚后就不算人了。”但陈必先用自己的艺术证明,她不需要生活在任何一个人的光环抑或阴影之下。


时光倒流四十年,慕尼黑ARD大赛一举夺冠后,22岁的陈必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她15岁那年认识的匈牙利音乐家开口求婚。1965年,陈必先第一次登台演奏肖邦钢琴协奏曲,担任指挥的人就是艾特沃什。陈必先说:“和他排练时,他告诉我肖邦应该怎么弹,我从来不知道肖邦要这样弹,那时觉得他教我最多。他从来不像别人那样夸我弹得好,而是永远告诉我哪里还可以更好,哪里要改进,算是鞭策我前进的一个角色。”遗憾的是,从二人结婚,到艾特沃什和女秘书出轨,这段婚姻仅维系了十几年。


陈必先目前居住在德国科隆附近乡下的一个小村庄里,现任丈夫和四台钢琴陪伴着她。在生活上,陈必先并不太讲究饮食和穿着,但对钢琴的要求却是十分高。或许是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为别人撑一把伞,对于来德求学的钢琴学子,陈必先总是满怀热情和期待,她让他们居住在家里,供他们饮食和练琴:“最美好的工作,就是把孩子们好好带大,教导他们去做正确、美好的事。”陈必先接着强调说,“尤其是学会爱护地球。”1983年,陈必先受邀担任母校德国科隆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创下该校“最年轻的教授”纪录;2003年起担任台湾交通大学音乐研究所客座教授;2004年起又担任德国弗莱堡音乐学院的教授直到退休。


最后仍说回音乐。陈必先演奏的最大特点是耐听,这样的演奏听很多遍也不会厌烦。你不会觉得这是一个演奏家在表现音乐,而是在完全理解乐谱的基础上告诉听众作品是如何被写成的。并且,这种解析般的演奏丝毫不带说教感,始终重视音乐的鲜活。千帆阅尽,返璞归真,这背后是一种低调、真诚而坚毅的心。陈必先音乐会上,有一个细节令人感动——返场时有一段谱子有些背错,钢琴家停下来真诚地向大家解释。想到最近听的一位钢琴家在音乐会上也忘了谱,但毫不声张地过去了。这当然不是说演奏错了就要停下来,但这位74岁、扎着孩子般小辫子的老人对音乐、对观众的真诚,令人深受感动。

陈必先演奏莫扎特《C大调钢琴组曲》(KV399)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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