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诫不咬人但是吓人啊
1.
看了媒体对李文亮母亲和舅妈的采访，再次感到心痛。一个好医生、好儿子、好丈夫，就这样走了，用一篇热文的说法，“他走了，唯一的行囊就是一张训诫书”——这张训诫书，也将成为日后想起这场疫情时，最沉痛的记忆。
好消息是，经中央批准，国家监察委员会已经派出调查组赴湖北省武汉市，就群众反映的涉及李文亮医生的有关问题作全面调查。“经中央批准”，说明这个调查组的级别非常之高，也说明中央已经听到了民意的呐喊，希望有一个公众满意的结果。
但是很奇怪，舆论海啸般的质疑，甚至有媒体鲜明打出“为李文亮平反”的标题，当初作出训诫决定的武汉市公安局依然稳如泰山，既没有实质性的动作加以回应，也没有丝毫道歉的意思。原因一方面是确实不方便回应，另一方面，可能就是至始至终，武汉市公安局都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2.
事实上，早在李文亮没有去世之前，这张训诫书就已经引发了舆论的强烈反弹。1月29日，武汉市公安局官微@平安武汉曾经做过一次回应。
两张图片对比一下。相比这张带着威胁意味的冷冰冰的训诫，这个情况通报的语气明显要缓和许多，也巧妙地将“不实信息”，悄悄换成了“未经核实的信息”。这么一修改，其实已经足以证明训诫的理由不成立了。但是看清楚，这是情况通报，不是纠错更不是道歉，因为“公安机关分别进行了教育、批评，均未给予警告、罚款、拘留的处罚”。翻译一下就是：批评教育的事，能算处罚吗？
李文亮去世后，网友对这张训诫书的质疑和愤怒再次被放大。但是依然有湖北省公安厅某工作人员，跳出来为武汉市公安部门的训诫书分辩，理由是，训诫不属行政处罚。意思上跟上面武汉市公安局的回应差不多，不过是批评教育，哪里错了？
3.
训诫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东西。它不属于行政处罚，所以不能通过行政复议和行政诉讼来寻求救济，也就是没办法讨个说法。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中，又没有关于训诫的直接的法律规定，甚至没有“训诫”的字样，也正因为如此，李文亮的《训诫书》根本没有指明究竟适用的哪条哪款。老师批评教育学生，也要说明理由，错在哪里，更何况是公权力呢？
但是你要说警方太随意吧也不是。在程序，它又煞有介事，仪式感十足，把人叫到派出所，先是口头上的批评教育，又是签署训诫书，签字、按手印，极具威慑力。
这恐怕就是训诫被滥用的原因。一方面，它确实有用好用，震慑力十足，哪个公民遇到这阵仗不得先矮三分？另一方面，它的容错能力又超级强大。
一方面，它是一种带有强制性和惩罚性的社会治理手段，另一方面，它又含有某种宽大处理的意味，貌似很人性化。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三更半夜地你被警察叫到派出所，说有人举报你是小偷，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你批评教育一通，还让你签了训诫书。你迫于无奈，只能“明白”。过两天，警察发现搞错了，举报你的人才是小偷，你当然想要讨个说法。但是警察白眼一翻，什么说法？批评教育是为你好，又没有把你怎么样。
冤不冤？
4.
对于训诫的理解，公权力和我等升斗小民有着巨大的认知差距。对他们来说，没罚款没拘留，已经是莫在原恩赐了。但对像你我这样的普通百姓，一生谨小慎微地活着，视训诫为天大的事。
他们根本没办法理解，李文亮明明是死于病毒，为什么公众会对这张训诫书如此耿耿于怀，而致于民怨滔天？
他们不知道，有一种自由，叫免予恐惧的自由。越是善良守法的人，越怕与警察打交道，因为陌生，更因为不确定性。莫名地被训诫，可能很长时间都难以释怀。
他们不知道，来自于公权力的哪怕最轻微的处罚，也会是一种巨大的负面评价，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这个社会的多数人，无权无势，没有靠山不能拼爹，遇事麻烦时也没有社会大哥出面摆平。所以他们的人生意义特别单纯，就是勤奋努力，不犯错，靠着时间的积累，来换取生活的改善。他们经不起折腾，一张在警方眼里微不足道的训诫书，足以将他们一生的努力付之东流，彻底击穿他们的平凡梦想。
他们更不会知道，再卑微的个体，也有人格尊严。这种尊严，来自于朴素的是非观和价值，错了，他们认，如果没错，凭什么无缘无故地被批评教育一番？这是莫大的人格羞辱，在一个善良人的心中刻下难以抹去的深深烙印。
5.
下面这段话，来自于媒体采访：
后边我也没想到警察会找我。1月3日，他们打电话叫我去派出所签《训诫书》，以前也没和警察打过交道，我当时也很担心，不签的话怕不能脱身，我去了走完流程就签字走了。这事我也没给家里人说，当时压力比较大，担心医院处罚，影响以后工作晋升之类的。后来我一个同学知道了，帮忙介绍了记者，我直接跟记者说了这些情况。
如今读来，越发地感到悲凉。面对警察，李文亮怂了，害怕了。他没有坚持到底的洒脱，而是想早早脱身，没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情怀，而是担心处罚，“影响工作晋升”。这也让很多人觉得他不是英雄。
不解释，每个人对英雄的理解都不一样。只是想说，暴虎冯河固然勇敢无畏，但一个谨小慎微的普通人，能在无人发声时发声，能在风雷来临时预警，是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无数人悲痛于李文亮的离开，正是因为他有血有肉，有人性的弱点也有人性的闪光。
不要说什么批评教育没什么，更不要觉得一张训诫书只是一张纸。就像那些溜狗不拴绳的人，总是喜欢说一句：我的狗不咬人。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想揪着他的衣领说：不咬人但是特么的吓人啊！能因为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就让狗乱跑吗？
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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