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20/80的社會」——《世界是平的吗?》
21世紀,「啟用20%有勞動能力居民,就足以維持世界經濟的繁榮」。在全球競爭壓力下,其他80%「多餘無用」、被排擠出局的失敗者,只能「靠餵奶過日子」。……
作者 | 中信泰富研究部 梁曉
冷戰結束,崇尚自由市場、反對政府干預的新自由主義思潮澎湃,福山歡呼《歷史的終結》,人類社會進入了一個「天下大同」的新時期。小政府大社會,《無疆界市場》,《虛擬國家》,市場機制放之四海皆準,一本《世界是平的》,又成為近年的熱門暢銷書。可是,《全球化走得太遠了嗎?》《全球化陷阱》、《全球化危機》、《虛幻樂園》等宏篇鉅著也相繼拋出,大聲疾呼全球化的負面影響。
多年來,在同一個平面上的探討,依然是各說各的理。一直困擾著我們的問題是,有著瑰麗前景的全球化,怎麼就成了「陷阱」?經過十年的探索,透過表面現象,我們嘗試對這個問題再進行挖掘。
一、全球化的衝擊
21世紀,「啟用20%有勞動能力居民,就足以維持世界經濟的繁榮」。在全球競爭壓力下,其他「多餘無用」的失敗者,只能依賴各種社團組織慈善救濟為生。也就是說,被排擠出局的80%居民只能「靠餵奶過日子」。德國《明鏡》雜誌的馬丁和舒曼在世界暢銷書《全球化陷阱——對民主和福利的進攻》中,開門見山地引述「全球智囊團」對未來的預測:20%的人就業和享受,80%的人失業和貧窮。倍受推崇的「全球一體化神話」,實際是一個可怕的陷阱。
通訊和媒體的全球化發展,為經濟全球化鋪平了道路。五百多個人造衛星發射的無線電信號覆蓋整個地球。十億多個電視屏幕上,經常出現的是同樣的畫面。媒體帝國迪斯尼「要把一切變得輕鬆、快捷和簡單」,結果是「全球文化殖民化」取得決定性勝利。早在1995年,就已經有九千萬人經常使用國際互聯網,每週大約增加50萬人。通訊和媒體的密集網絡把大都市和小城鎮緊密聯繫在一起。今天,人類必須適應一種世界性生活方式。
金融全球化非常具有殺傷力,個別國家能有作為的領域越來越小,國際炒家的能量在不受控制地日益擴大。20世紀70年代初以來,經濟學家鼓吹「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由市場,對國際資本流動的控制越來越少。1985~1995年,外匯與國際有價證券交易額增加了十倍,平均每個交易日交換貨幣1.5萬億美元,是世界各國發鈔銀行全部外匯儲備的兩倍以上。除貨幣外,還有七萬多種有價證券在進行跨國自由交易。1989~1995年,兩年期期貨合同的名義價值翻了一番,達41萬億美元。這些交易中只有2~3%,用於套期保值的工商活動。這個大市場具有無限商機和風險。國際大金融機構財源茂盛的同時,所有匯率的波動幅度急劇擴大。1994年墨西哥比索危機明白地顯示出,全球經濟一體化已經改變了世界權力結構:發生作用的各種因素似乎被看不見的手操縱,連超級大國美國政府、一度無所不能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和所有歐洲國家的發鈔銀行,都不得不屈服於國際金融市場的鉅大力量。
涉及所有領域的跨國公司是全球一體化的核心,一往無前地推動著這個過程。一百家最大的跨國公司,年銷售額1.4萬億美元。跨國公司佔全世界貿易的三分之二,其中有一半是在跨國公司網絡系統內部完成的。跨國公司的投資取向,足以左右各國政府的政策選擇。
提高競爭力,不光是傳統的工業跨國公司,銀行、電信、航空和保險等重要服務性部門,都在進行大規模兼併和減薪裁員。美國電信業重組,每次總是兩家地區性公司聯合成一個更大的單位,同時,員工被裁減。AT&T宣佈要進一步裁減四萬個工作崗位。英國電信早在1984年私有化時,已經減了近一半員工——11.3萬人;到2000年,計劃還要減3.6萬人。1991~1995年,IBM把工資開支削減了三分之一,並解除了12.2萬人的工作。1995年,有五分之四的美國男性職工每工作小時實際收入比1973年減少11%。1991~1994的三年間,德國工業喪失了一百多萬個工作崗位。到1996年,又有幾乎同樣多的人失去了全日工作。在歐盟各國,這一趨勢還會繼續下去。殘酷的全球化經濟中,再沒有一種職業是有保證的了。
全球化造成極端的不平等。最富有的五分之一國家,決定著全球84.7%的社會生產總值,它們的公民從事世界貿易總額的84.2%,佔有世界各國國內儲蓄總額的85.5%。工業國家用於第三世界國家的開支一再壓縮。發展中國家的債務不斷增加。1996年上昇到1.94兆美元,是十年前的兩倍。358名億萬富翁擁有的財富,相當於25億人(即幾乎世界一半居民)的所有財產。發達國家的20%居民,消費著全球木材消耗量的85%,世界金屬加工總量的75%,能源的70%。世界上最有錢的250人,財產已經超過8500億歐元(1998年1歐元兌1.13美元),幾乎相等於世界上2.5億最貧窮人口一年的收入。其中最富有的三名大富翁,財產已超過48個發展中國家國民收入的總和。
二、全球化如何成了「陷阱」?
簡單地說,跨國分工和資本自由流動,造就了勞動力的全球一體化。雖然,勞動力不能在全球範圍內自由流動,但是,跨國公司可以任意選擇工資低的國家投資,並在那裡創造就業機會;一旦發現更為有利可圖的地方,資本可以隨時流走。為了挽留國際資本,解決失業問題,各國政府只好競相創造「良好的投資環境」,競相減稅、提供各種補貼和無償基礎設施。政府的支出大增、收入減少,只有降低福利開支,降低社會保障水平,從而削弱社會再分配的調節能力,動搖社會穩定的基礎。任其發展的結果,一定是社會結構的全面崩潰。
1. 勞動力價格的螺旋形下降
全球範圍內,工資率(薪金佔社會財富的比例)一直在迅速下降,沒有一個國家能夠單獨逆轉這個趨勢。爭奪世界市場份額的無限競爭,使勞動力循著螺旋曲線越來越快地貶值。任何時候都會有更廉價的競爭對手,「自我調整」的結果,只是迫使其他地方的競爭者重新調整,並且很快就又輪到自己要重新調整。絕大多數雇員無論怎麼努力,在這場競賽中都只會輸。只有少數富人和某些具有高技能的人受益,這些人約佔發達國家人口的五分之一。在這種20/80的社會發展趨勢中,貧富差距越來越大。1999年,全球約有一百個國家人民的個人實際收入已比十年或20年前,甚至30年前更低。發達國家的窮人比例也不低,1999年前後,美國的比例為16.5%,愛爾蘭和英國是15.2%和15%,比利時和德國分別為12.4%和10%。推行「美國化」政策的澳大利亞也有類似情況:即使失業率數字沒有急劇增加,但臨時工和短期合同工所佔的比例越來越高,2004年已經達到220多萬人,比1996年霍華德政府開始執政時增加了22%,因此「人們愈工作愈窮」。
2.政府職能持續削弱
一方面,資本自由流動導致各國間的金融「短路」,迫使各國政府爭先恐後地放寬政策,減少徵稅,提供數十億的補貼,或者無償提供基礎設施。誰能夠為(資本的)強者創造良好條件,誰就會受到獎勵;誰對資本流動製造「摩擦」,誰就會受到懲罰——資本轉移到其它地方,就業機會減少。在英國和美國,政府早就主動減少國家對經濟的干預。決定稅率高低的,不再是民主選舉的政府,而是資本國際流動的決策者。為了吸引和留住資本,政府只能降低國家福利開支、放棄對兩極分化的社會福利平衡。
另一方面,對各個逃稅天堂吸引的外逃資金,政府無法干預和監管。據估計,所有海外分支機構管理的資金,總計兩萬億美元。在全球化進程中,各跨國公司在稅法的灰色地帶活動,把徵稅額輕而易舉地降到最低限度。把所有資金外逃地點的金額加總,謹慎估計德國政府在20世紀末每年稅收損失高達五百億馬克,接近政府每年新增加的債務。
3.社會福利和社會保障的調節能力減弱
過去,累進所得稅和國家自上而下的再分配,可以對社會不平等進行調節。這是社會穩定的基礎。現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下而上」的全球再分配,跨國公司說了算。作為國家的「統治者們」,跨國公司老闆和政府勞動部長,同時要求公民放棄福利和社會保障。為此,要削減患病期間繼續支付的工資;廢除阻止解僱的保護性法令;在勞動生產率不斷提高的情況下,還要降低工資和大幅削減所有社會福利和社會保障。削減國家開支、降低工資、降低社會福利和社會保障,成為所有國家政府「改革」的核心內容。各種抗議活動只能在國際資本流動的直接威脅下,無可奈何地結束。工業時代的大規模福利和社會保障,作為經濟史的短暫瞬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無法遏制的兩極分化與社會不穩定因素與日俱增。
4.中產階級的衰落
曾幾何時,社會的理想是廣泛的中產階級共同致富。20世紀末,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德國居民已經告別了富裕。中產階級的下層正在迅速貧困化。21世紀初的十年,德國中級行政管理機構會削減一半工作崗位。億萬大富翁們正忙於在中層管理人員向公司提出養老金要求之前,及時把他們解僱。美國中產階級也在衰落乃至瓦解,白人中產階級的年輕一代,根本負擔不起父輩的生活方式。電腦接管了大量工作,美國1820萬辦公室工作人員中,將有數百萬人在幾年內失業。這樣發展下去,首先造反的將不再是缺吃少穿的貧困者,而是即將喪失社會地位的中產階級。在他們之中,會產生無法預料的政治爆炸力。
盲目適應世界市場競爭壓力的結果,會把現存的福利社會壓迫到無法想像的反常狀態,使社會結構崩潰。在社會地位降低和受社會排斥的人中,極端分子正在增加。面對20/80的社會發展趨勢,政治家們束手無策。為了爭取選票,他們很可能會重新採用貿易保護主義,挑起貿易戰、貨幣貶值戰,進一步引起所有國家的經濟混亂。
三、「20/80的社會」,仍然沒有拐點
1.走出困境?
如何「和平地」走出困境?馬丁們提出過去已經反復提出的「反向戰略」,核心是提高勞動的價值。譬如,借助徵稅,逐步和長期地提高能源消費價格,遏制環境污染,增加對勞動力的需求,延緩自動化工藝的使用;提高運輸費用,限制跨國的勞動分工;在其他社會領域,譬如衛生保健部門,大學和中、小學,農業區或衛星城增加就業機會;限制金融大鱷的政治權力;對跨國資本流動高額徵稅;等等。
這些為國際資本自由流動「增加摩擦」措施,顯然帶有主觀人為的願望色彩,呼籲多年,無人認真考慮。討論中,鄧英淘從物理學角度提出一個悖論:任何系統的穩定是靠摩擦維持的;但是,今天全球經濟一體化的進程中,誰不降低摩擦,國際資本就不來,本國資本就流走,誰就既沒有稅源也沒有就業,就玩不下去;然而,所有國家競相「創造良好的投資環境」,降低資本自由流動的摩擦,摩擦趨近於零,結果必然是系統的穩定性趨近於零,是系統的崩潰。1998年的暢銷書,能夠尖銳地正面提出問題,沒有給出藥方。
2.「世界更美好」?
十年來,世界並沒有變得更美好。2002年,全球有12億赤貧人口,每天生活費少於一美元;全球有三分之一人口有飢荒的危險,20億人得不到可靠及安全的有營養食物,其中有八億人(包括三億兒童)長期營養不良;近11億人沒有安全的食水,超過24億人缺乏足夠的衛生設施;大約25億人沒有現代的能源服務。聯合國糧農組織(FAO)的數字,2002年全世界每天有十萬人餓死,或因營養不良患病;每七秒就有一名十歲以下的兒童死亡;每四分鐘有一人因缺乏維生素而失明。
空拍攝影師米勒(Johnny Miller)《不平等的場景》
此時,美國最富有2500萬人的總收入,等於世界最貧窮的20億人的收入。2006年,全球成年人中最富裕的1%,掌握了世界財富的四成。這些人主要集中在美國、歐洲、日本和澳大利亞,其中近七成在美國。與此相呼應,國際金融鉅頭賺取的利潤高得驚人:位於金融全球化中心的華爾街公司高盛,2006年向其2.5萬名僱員支付超過160億美元的報酬,另外還向其股東支付90億美元,總數超過絕大多數非洲國家的年收入。《紐約時報》說得很直接,〈華爾街花紅:太多錢,太少法拉利〉。更有甚者,美國地產界富婆Helmsley的遺囑,訂明給愛犬Trouble成立一個1200萬美元的信託基金,「所有花費必須以狗兒的利益為上」。
富豪們可以揮金如土,掙扎在生存底線的窮國人民,卻沒有得到積極的援助。2006年墨爾本皇家理工大學的研究報告,計算了發達國家對外援助佔國民收入總值(GNI)的比率,美國和澳大利亞的外援最吝嗇,只佔0.23%和0.25%,最慷慨的法國和英國,也只佔0.48%和0.47%。
1%的富人佔有全球財富的比例逐年攀升
3.「投機賭博新經濟」下的全球化
「20/80的社會」沒有拐點,因為金融「世界是平的」。索羅斯說,「全球資本主義的突出特徵是資本的自由流動。」只有金融資本,可以水銀瀉地,迅速地全球洗劫。馬哈蒂爾怒極:「我們努力了40年才發展起來的經濟,突然被人憑著數十億美元的投機和見不得人的手法,在短短幾個星期內便毀於一旦。」
1997年7月~1998年1月,半年時間,東南亞大部分國家的貨幣貶值3~5成,印尼盾的貶值幅度更高達七成;它們的股市跌幅,則在3~6成之間;金融危機對東南亞國家造成的損失,估計在一千億美元以上;不少國家的政府因此而倒臺。
金融風暴衝擊發展中國家,並不是1997年才開始的新鮮事。表~1是IMF的統計:1975~1997年,世界各國發生金融危機289起,平均每年13起。工業化國家73起,新興市場國家216起。後者是前者的三倍。「發展中國家和經濟轉型國家最近發生了貨幣危機,這些危機很明顯與迅速的資本市場自由化有關。」尤其90年代,大型危機連年不斷:1989~1990年日本泡沫經濟破裂,1992~1993年歐洲匯率機制解體,1994年墨西哥金融危機,1997~1998年亞洲金融風暴,1998年俄羅斯金融危機,1999年巴西金融危機,2000~2001年美國股市崩盤,2001年土耳其金融危機,2002年阿根廷金融危機……「富國更有能力承受貨幣和利率起伏風險,但同樣的市場起伏,卻為窮國帶來難以承受的衝擊。」
轉眼間,亞洲金融危機十週年了。「在危機最嚴重的時候,人們大談特談全球金融架構和建立新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的重要性。現在,進行徹底改革的推動力已經消滅」。剩下的,只是強迫匯率昇值。西方經濟學家認為,「新興經濟體應採取靈活的匯率制度,並建立現代的、監管良好的、有競爭力的金融市場。而亞洲人則決定選擇有競爭力的匯率、出口導向型增長模式和大規模積累外匯儲備。」在大多數東亞經濟體中,外匯儲備與短期外債的比例為四比一或五比一,這個水平「看來過高了」。「此次亞洲金融危機的結果也非常出人意料。……如今,外部投資者將資金投入這些經濟體的慾望十分強烈,證據包括走勢強勁的金融市場、較低的外部借款息差和規模龐大的私人資本流入——例如,2006年,新興經濟體的私人資本淨流入達到2560億美元。現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幾乎無事可做了。」
面對此情此景,魯比尼說,「亞洲正從1997~1998年的金融危機中吸取錯誤的教訓」。《金融時報》首席經濟評論員的結論倒果為因:「如果全球經濟的一個重要區域正在產生鉅額經常賬戶盈餘,那麼其它地區一定出現等額的赤字。……因此,美國成為全球第一赤字大國,就毫不奇怪了。」
果真是這樣嗎?美國為順應亞洲增加出口和積累儲備的強烈需求,半推半就地成了「全球第一赤字大國」?誰來養活美國?
~ End ~
本文摘自梁曉《世界是平的嗎?》第一章(大風出版社2007年)。因微信篇幅所限,作者刪節了註釋和展開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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