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球》:震后创伤者心中的雨,如何才能停下?| 眼光
文 / 五行缺水
黑屏。几秒钟的黑屏,画外音传来的是雨声,细碎的,激烈的,它仿佛不是由黑暗产生,而是覆盖了黑暗,甚至变成无处不在的见证者。在115分钟的影片之中,雨,总是不期而遇:它或者是绵长的雨,或者是暴烈的雨,或者下在记忆中,或者扑向现实里——这一场从黑暗开始的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走向结束?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2009年,汶川地震一周年后,范俭导演拿着摄像机,来到了都江堰,寻找那些因为地震而失去独生子女的家庭,先后创作了《活着》、《十年,吾儿勿忘》等纪录片作品,而聚焦两个在地震中失去孩子家庭的《两个星球》是这个系列的最新一部作品。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两个家庭的两种痛苦
奶奶对于游雨的死似乎有着永远无法去除的愧疚心理,所以她在灾后私下收集了游雨生前的照片和物品,甚至不让游雨的妈妈看见,这本身就是一种负罪心理。对于她来说,这场雨似乎永远留存在记忆中,她无法忘记也不能忘记。
但是对于生者来说,那场雨终归是要停的,这是雨具有的另一种维度:它必须走向雨停的那一刻,当游雨、祝星雨以及游雨同班带“雨”字的同学“全军覆没”,人也必须从这场灾难中走出来,必须用自己的努力让雨停歇。
这是“后地震时代”的开始,不管是川川到来的祝家,还是冉冉回归的游家,两家人都要在雨停歇之后,正式面对创伤这个更为复杂也更为煎熬的问题。而《两个星球》的片名也让观众感受到,这不仅仅是在讲两个家庭的琐碎叙事,而是将影片提升到对于生命的哲学维度去思考。映后,范俭导演坦言:“两个星球”,你也可以理解为两个宇宙或者两种平行生命,可以去产生各种各样的理解,我也不想去封闭观众对它的读解和理解,它不只是家庭叙事,它是关乎生命,关于更高层面的理解。
祝俊生把女儿的照片放在家里醒目的位置;他留存着祝星雨最喜欢的那个娃娃,即使已经褪色,已经变形,他还一遍一遍给它擦洗干净;每次下雨的时候,他总是站在阳台上不停地抽烟,回想女儿的点点滴滴。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游家也失去了女儿游雨。作为母亲,高姐总是想起埋没在废墟之中的女儿,生命停留下初中毕业前十几天的女儿,爱拍视频的女儿……但是和祝家不同的是,游家的另一个女儿冉冉还在。游雨遇难之后,冉冉从寄养的亲戚那回归原生家庭,需要重新建立关系,这是一个比祝俊生更容易接受的结局。但并不代表着能够走出阴霾,他们的悲伤隐藏在生活之下。游家的日常对话里,游雨依然存在,当奶奶终于将游雨的照片和物品拿出来,高姐的眼泪瞬间滑落。而对于更多失去孩子的家庭来说,只有5·12那天的祭奠才是情感大爆发的时刻,母亲们抱在一起哭着说:好想他们啊。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震后,影中:雨从未停歇
从2009年起,范俭的摄像机开始关注震后的这些特殊家庭:2011年的纪录片《活着》纪录的就是叶红梅和祝俊生夫妇面对丧女之痛的“重生”。川川的降生标志着纪录片的结束,而这仅仅是地震之后重新“活着”,当一个新生命在特殊的期待中降生,它似乎只是开始,而这也几乎就是这部《两个星球》的起点。
主题之外,画幅的变化也是影片的一个特点,三种画幅是递进变化的。影片开始的素材画面是4:3的画幅,再到2009年的16:9画幅,从2017年开始按照2.39:1,画面呈现出一种时代感的变化,和现实的时间的过渡变化是一种呼应。内在的联系是,画幅的逐渐变宽,祝俊生的心也在慢慢打开,慢慢地接受川川。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很明显,当范俭面对“After the Rain”之后“两个星球”的重构问题,他需要从中找出另一种“活着”的意义,那就是如何在生命的延续中面对创伤,如何真正迎来大雨停歇的生活?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从2011年到2017年,范俭纪录着他们的悲伤和悔恨,就是纪录着不停歇的雨带来的创伤,在他看来,所谓的治愈创伤其实是不可能的,“他们这一生可能都会和创伤同在。”这是一种对创伤本身的宽容,因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留存着创伤的沉重也许对他们来说意义更大。
在电影中,范俭将这种生命之重的哲学命题化成了雾锁大河的诗意,化成了生与死的隐喻——当冉冉的爷爷去世,在葬礼之后,他重新将死去的爷爷和活着的家人同框,只不过爷爷的画面变成了彩色,而冉冉和父母在一起吃火锅的影像变成了黑白,“这是一种逝者的视角。”之后他也将祝星雨的那个陈旧的娃娃放在彩色世界里,而下雨的阳台则变成了黑白,仿佛死者还在,仿佛死者看见了生者,在生与死的反转中,雨还没有停,已经从悲痛的记忆变成了日常,而“两个星球”也成为了一种并置的存在:也许逝者在另一个星球里和生者一样活着,当冉冉抬头拍下日晕的照片,当广播里播报航天的消息,“两个星球”不是隔阂,而是共存。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时间能否弥合?
随着影像的推进,川川的不断成长,祝俊生的态度也慢慢有了改变,他倾注了作为一个父亲的感情,改善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学校运动会之前的训练可以看成是父子融合的开始,祝俊生也在慢慢接受川川,但这个过程并不那么容易。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和祝俊生的冷漠和抱怨相比,妻子叶红梅对川川更贴心,虽然她一样无法走出祝星雨的影子,她经常在川川耳边说的一句话是:“你要感谢你的姐姐,如果没有她你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你的命是你姐姐给的。”在祭奠的现场,叶红梅让对生死还懵懂的川川抚摸着墓碑上姐姐的照片,告诉姐姐“我们来看你了”。
叶红梅没有像丈夫那样表现出对川川的不满意,但是她的潜意识里还是把川川看成是祝星雨的替代品,甚至当很多妈妈反对她这样对待川川时,叶红梅还是认为这就是事实:如果女儿不遇难,怎么可能会有儿子?
川川作为逝者的影子存在,他一出生就失去了某种独立性,他背负着父母的悲伤,甚至他之后的人生都可能是创伤的牺牲品,这对于他来说就是永远的宿命,在这个意义上,曾经构建起来关于生与死“两个星球”的和解又变成了伪命题。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在115分钟的纪录片里,范俭站在成人视角讲述故事,铺陈家庭的痛苦和挣扎,所谓“永远和创伤同在”也是成人世界里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他忽略了新生命的成长困境,而这种忽略让他找不到这段故事真正需要终结的地方。
范俭不断深入到两个家庭的叙事中,这其中有诗意的构筑,有隐喻的传达,但是更多是一种同质化的琐碎纪录,在叙事的推进中,如何化解“两个星球”之间的内在矛盾呢?尤其在祝家,父亲和儿子川川之间没有实质性的关系转变,祝俊生依然冷漠,而川川也还是和父亲保持着距离——在这样一种几乎僵化的关系里,川川其实是最大的受害者,现在他还小,但是当他长大再次面对自己是姐姐的替代品这一现实的时候,他无疑会形成新的创伤,而这个创伤完全是继发性的——范俭似乎也无力调和这种矛盾,所以在没有进展的关系面前,让故事停止,或许也是一种态度。
后记:当躺在床上的川川用手电筒的光照亮了握住的拳头,红彤彤的光似乎是内心力量的写照,当孩子的游戏被赋予了光明的意义,纪录片戛然而止,这似乎就回到了那个关于雨的问题:当一种内心的光成为太阳,它可以结束绵长的雨,可以让阳光照进现实,可以走进雨后的生活,而这正契合了纪录片的主题:After the Rain——英文片名具有的象征意义也变得丰满了许多,而中英文片名对照的双关性也使得灾后的生活在历经漫长的雨季之后走进了“两个星球”的平行状态。但是,这场留存于记忆深处并不断被激活的雨,这场总是伴随着抽烟、叹息和忧伤的雨,真的会有结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