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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球》:震后创伤者心中的雨,如何才能停下?| 眼光

凹凸镜DOC 湃客工坊 2022-04-11

文 / 五行缺水

编辑 / 凹凸镜DOC、宗辰 
编者按:这一次,摄影机开始平视ta们的困境。《孤注》、《炼爱》、《两个星球》,三部纪录片聚焦的人们不得不面对着精神压力带来的阵痛,传统社会期待和新型生活方式的碰撞,以及随天灾而来的刻骨伤痕......而伟大的内容反复验证一个真理,人们需要抗争命运,以各种形式。你必须拥有的是信念,是有觉悟的选择,不抵赖,不躲避,不动摇,笃定往前走。
又是一年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澎湃新闻·湃客联合纪录片内容创作者凹凸镜DOC,写一写摄影机记录下和命运抗衡的个体故事,以及记录之外的主创经历。

黑屏。几秒钟的黑屏,画外音传来的是雨声,细碎的,激烈的,它仿佛不是由黑暗产生,而是覆盖了黑暗,甚至变成无处不在的见证者。在115分钟的影片之中,雨,总是不期而遇:它或者是绵长的雨,或者是暴烈的雨,或者下在记忆中,或者扑向现实里——这一场从黑暗开始的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走向结束?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2008年,祝俊生和叶红梅8岁的女儿在汶川地震中遇难。震后,他们在伤痛中开始再次生育,他们期待生一个女儿,但造化弄人,他们最终迎来的是个儿子。游哥、高姐是叶红梅一家的患难朋友,他们的女儿也在地震中遇难,如今,他们家也迎来新的女儿……

2009年,汶川地震一周年后,范俭导演拿着摄像机,来到了都江堰,寻找那些因为地震而失去独生子女的家庭,先后创作了《活着》、《十年,吾儿勿忘》等纪录片作品,而聚焦两个在地震中失去孩子家庭的《两个星球》是这个系列的最新一部作品。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影片从2008年地震现场的黑白影像,过渡到2017年之后两家人的生活中——冉冉的“回家”和川川的到来,影片大部分篇幅在讲述两个家庭如何在创伤发生后多年,接受事实回归生活。范俭导演凭借对生活细腻的观察,对“时间”的独特解读,让影像被赋予了强烈的生命力。从家庭创伤到生命的轮回,都融汇在都江堰那奔流不止的河水之中。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雨的两种维度,

两个家庭的两种痛苦

《两个星球》的英文片名为:“After the Rain”,雨其实指向了两种维度:一种是和记忆中的灾难有关,冉冉的奶奶坐在暴雨如注的屋檐下,回忆说,“5·12那天就是下了这么大的雨,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雨。”就在那一天,冉冉的姐姐游雨在奶奶的一再要求下去补课,但是地震发生了,游雨没有活着回到家人身边,在奶奶的记忆中,她永远躺在了地上包裹她的那块布上。

奶奶对于游雨的死似乎有着永远无法去除的愧疚心理,所以她在灾后私下收集了游雨生前的照片和物品,甚至不让游雨的妈妈看见,这本身就是一种负罪心理。对于她来说,这场雨似乎永远留存在记忆中,她无法忘记也不能忘记。

但是对于生者来说,那场雨终归是要停的,这是雨具有的另一种维度:它必须走向雨停的那一刻,当游雨、祝星雨以及游雨同班带“雨”字的同学“全军覆没”,人也必须从这场灾难中走出来,必须用自己的努力让雨停歇。

这是“后地震时代”的开始,不管是川川到来的祝家,还是冉冉回归的游家,两家人都要在雨停歇之后,正式面对创伤这个更为复杂也更为煎熬的问题。而《两个星球》的片名也让观众感受到,这不仅仅是在讲两个家庭的琐碎叙事,而是将影片提升到对于生命的哲学维度去思考。映后,范俭导演坦言:“两个星球”,你也可以理解为两个宇宙或者两种平行生命,可以去产生各种各样的理解,我也不想去封闭观众对它的读解和理解,它不只是家庭叙事,它是关乎生命,关于更高层面的理解。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当一个新生命降生,全家人应该是欣慰的,但是祝俊生似乎并不高兴,因为他一直希望重新生育的是女儿,只有女儿才能让他回到生活的秩序中,才能抚平祝星雨逝去的遗憾,才能让自己减少自责:当地震发生后,祝俊生在废墟现场和女儿有过对话,祝星雨说自己被压着不痛,说自己是仰着的,祝俊生让她再坚持,“爸爸马上来救你。”但是这却成了父女最后的对话,祝俊生没能将女儿救出来,从此这个阴影覆盖了他。

祝俊生把女儿的照片放在家里醒目的位置;他留存着祝星雨最喜欢的那个娃娃,即使已经褪色,已经变形,他还一遍一遍给它擦洗干净;每次下雨的时候,他总是站在阳台上不停地抽烟,回想女儿的点点滴滴。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游家也失去了女儿游雨。作为母亲,高姐总是想起埋没在废墟之中的女儿,生命停留下初中毕业前十几天的女儿,爱拍视频的女儿……但是和祝家不同的是,游家的另一个女儿冉冉还在。游雨遇难之后,冉冉从寄养的亲戚那回归原生家庭,需要重新建立关系,这是一个比祝俊生更容易接受的结局。但并不代表着能够走出阴霾,他们的悲伤隐藏在生活之下。游家的日常对话里,游雨依然存在,当奶奶终于将游雨的照片和物品拿出来,高姐的眼泪瞬间滑落。而对于更多失去孩子的家庭来说,只有5·12那天的祭奠才是情感大爆发的时刻,母亲们抱在一起哭着说:好想他们啊。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震后,影中:雨从未停歇

地震已经过去了近十年,那场雨还是没有完全停歇,它下在每个亲历者的记忆中,下在每个悲伤者的心里,最终在时间的流向中,它变成了弥漫着雾气的那条河。

 从2009年起,范俭的摄像机开始关注震后的这些特殊家庭:2011年的纪录片《活着》纪录的就是叶红梅和祝俊生夫妇面对丧女之痛的“重生”。川川的降生标志着纪录片的结束,而这仅仅是地震之后重新“活着”,当一个新生命在特殊的期待中降生,它似乎只是开始,而这也几乎就是这部《两个星球》的起点。

主题之外,画幅的变化也是影片的一个特点,三种画幅是递进变化的。影片开始的素材画面是4:3的画幅,再到2009年的16:9画幅,从2017年开始按照2.39:1,画面呈现出一种时代感的变化,和现实的时间的过渡变化是一种呼应。内在的联系是,画幅的逐渐变宽,祝俊生的心也在慢慢打开,慢慢地接受川川。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很明显,当范俭面对“After the Rain”之后“两个星球”的重构问题,他需要从中找出另一种“活着”的意义,那就是如何在生命的延续中面对创伤,如何真正迎来大雨停歇的生活?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从2011年到2017年,范俭纪录着他们的悲伤和悔恨,就是纪录着不停歇的雨带来的创伤,在他看来,所谓的治愈创伤其实是不可能的,“他们这一生可能都会和创伤同在。”这是一种对创伤本身的宽容,因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留存着创伤的沉重也许对他们来说意义更大。

在电影中,范俭将这种生命之重的哲学命题化成了雾锁大河的诗意,化成了生与死的隐喻——当冉冉的爷爷去世,在葬礼之后,他重新将死去的爷爷和活着的家人同框,只不过爷爷的画面变成了彩色,而冉冉和父母在一起吃火锅的影像变成了黑白,“这是一种逝者的视角。”之后他也将祝星雨的那个陈旧的娃娃放在彩色世界里,而下雨的阳台则变成了黑白,仿佛死者还在,仿佛死者看见了生者,在生与死的反转中,雨还没有停,已经从悲痛的记忆变成了日常,而“两个星球”也成为了一种并置的存在:也许逝者在另一个星球里和生者一样活着,当冉冉抬头拍下日晕的照片,当广播里播报航天的消息,“两个星球”不是隔阂,而是共存。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两个星球的距离,

时间能否弥合?

这是对待创伤的宽容态度,这是对悲伤给予同情的叙事。在陷入生命之重的悲伤时,是不是会制造新的创伤?祝俊生知道妻子生下了一个儿子时,他看作是造化弄人,虽然面对新生命,他脸上有过笑容,但是在川川的成长中,他几乎没有表现过浓烈的爱:川川想要爸爸带他去游乐场玩耍,下班回来的祝俊生总是唉声叹气,他说没有钱,也觉得玩没什么意思;川川的鼻子不好,当川川频繁地用纸巾擦鼻子,祝俊生生气地说:“你多浪费啊,都用了三四块钱了。”学校运动会,祝俊生为川川拍照,但是回到家却说川川“眼神空洞,没有精气神,看得心痛”……似乎在祝俊生心里,川川仿佛必须承受一种使命,那就是要成为另一个“祝星雨”,而对于不能决定自己是否出生的川川来说,这无疑是一种不公平。

随着影像的推进,川川的不断成长,祝俊生的态度也慢慢有了改变,他倾注了作为一个父亲的感情,改善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学校运动会之前的训练可以看成是父子融合的开始,祝俊生也在慢慢接受川川,但这个过程并不那么容易。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和祝俊生的冷漠和抱怨相比,妻子叶红梅对川川更贴心,虽然她一样无法走出祝星雨的影子,她经常在川川耳边说的一句话是:“你要感谢你的姐姐,如果没有她你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你的命是你姐姐给的。”在祭奠的现场,叶红梅让对生死还懵懂的川川抚摸着墓碑上姐姐的照片,告诉姐姐“我们来看你了”。

叶红梅没有像丈夫那样表现出对川川的不满意,但是她的潜意识里还是把川川看成是祝星雨的替代品,甚至当很多妈妈反对她这样对待川川时,叶红梅还是认为这就是事实:如果女儿不遇难,怎么可能会有儿子?

川川作为逝者的影子存在,他一出生就失去了某种独立性,他背负着父母的悲伤,甚至他之后的人生都可能是创伤的牺牲品,这对于他来说就是永远的宿命,在这个意义上,曾经构建起来关于生与死“两个星球”的和解又变成了伪命题。

纪录片《两个星球》剧照

在115分钟的纪录片里,范俭站在成人视角讲述故事,铺陈家庭的痛苦和挣扎,所谓“永远和创伤同在”也是成人世界里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他忽略了新生命的成长困境,而这种忽略让他找不到这段故事真正需要终结的地方。

范俭不断深入到两个家庭的叙事中,这其中有诗意的构筑,有隐喻的传达,但是更多是一种同质化的琐碎纪录,在叙事的推进中,如何化解“两个星球”之间的内在矛盾呢?尤其在祝家,父亲和儿子川川之间没有实质性的关系转变,祝俊生依然冷漠,而川川也还是和父亲保持着距离——在这样一种几乎僵化的关系里,川川其实是最大的受害者,现在他还小,但是当他长大再次面对自己是姐姐的替代品这一现实的时候,他无疑会形成新的创伤,而这个创伤完全是继发性的——范俭似乎也无力调和这种矛盾,所以在没有进展的关系面前,让故事停止,或许也是一种态度。


后记:当躺在床上的川川用手电筒的光照亮了握住的拳头,红彤彤的光似乎是内心力量的写照,当孩子的游戏被赋予了光明的意义,纪录片戛然而止,这似乎就回到了那个关于雨的问题:当一种内心的光成为太阳,它可以结束绵长的雨,可以让阳光照进现实,可以走进雨后的生活,而这正契合了纪录片的主题:After the Rain——英文片名具有的象征意义也变得丰满了许多,而中英文片名对照的双关性也使得灾后的生活在历经漫长的雨季之后走进了“两个星球”的平行状态。但是,这场留存于记忆深处并不断被激活的雨,这场总是伴随着抽烟、叹息和忧伤的雨,真的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冉冉和川川的心灵世界本就不容易走进,他们或许像那条泥鳅,在水潭之外挣扎着,它奋力地想靠近那片水,在即将成功的时候,画面却切断了——生死未卜的悬念被人为切割,生命走向了未知状态,或者冉冉只能用相机里的光晕,川川用拳头里手电筒的光,制造内心的那一个太阳,让绵长的雨停歇,让它照耀雨后的世界。

《两个星球》纪录片导演范俭
FAN JIAN
范俭,毕业于武汉大学及北京电影学院, 武汉传媒学院客座教授。范俭导演创作纪录片已近二十年,作品旨在为时代留切片,为历史留存照。他创作的《摇摇晃晃的人间》获得2016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长片竞赛评委会奖及2017波兰WATCH DOCS电影节最佳长片奖,并提名2017上海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纪录片。他的作品《吾土》入围2016柏林电影节,作品《活着》曾获得2011广州纪录片节评审团奖及中国纪录片学院奖。2018年,范俭成为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会员,参与奥斯卡评审工作。
运营编辑 / 杨雪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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