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往事:被开垦的处女地 | 镜相
文 / 杨海滨
王玉婷和支青们在劳动空隙学习文件 1960年
当王玉婷骑马朝追了四个小时后,终于站在若隐若现穿过草原的简易公路边,辨认着被动物嘶咬后露出森森白骨,肚里淌出鲜红内脏堆在身下,一撮裹携着血痂的长发,随着冷风在草尖上跳跃的两具尸体旁时,不由得一仰脖子,哗啦吐了一地才长长地哭出声来。
这是从河南唐河县来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班玛县开垦荒原第二年的1960年初,因为粮食迟迟不能按时供应,农场三连屡屡发生逃跑事件后的某天晚上,柳小青在帐篷里对王玉婷说,俺爹来信说他病了,想让俺回去照顾,其实俺就是个思想落后的人,想回唐河老家了。
同住一帐篷的沙靖月附和说,对,我妈也写信说给我寻了个婆家,要我回去结婚。王玉婷知道她俩的想法,但还是劝说,就算我这个连长同意,场部也不会同意你俩走,再说班玛至西宁没有班车,你俩总不能步行回西宁吧。
柳小青说,你说的对,咱仨做伴,路上遇到卡车就搭车,遇不到卡车就步行,反正一定能走到西宁……
王玉婷说,你们可真天真,这三百公里的路程中间还有几座雪山,还有几处无人区的狼熊虎豹可能会随时出现,即是小伙子也很难走出去,何况我们这样的小女子,留下来吧!我向你俩保证,如果明年还是这样,我帮你俩申请退团回唐河。她俩听了不再说话,她以为她俩的情绪被自己说服。
不料第二下午,唐涓慌慌张张找她说,柳小青和沙靖月一早偷跑回西宁了,本来我们约好一起走的,我怕路上被狼吃了没敢走,可又担心她俩出事,赶紧给你报告一声。
王玉婷浑身一哆嗦,心想好你个柳小青,还是逃跑回西宁了,然后忙给贾场长汇报,贾场长没等她说完就大骂我日她姐!女生也敢偷跑,真是不要命了。然后背着半自动步枪,又叫上保卫处长,三人骑马沿着往西宁方向去的简易公路上追去。
在王玉婷确认是她俩的尸体后,他们把平时随身携带也是防身的小铁锹从马背上抽出来,在尸体旁挖了个土坑。王玉婷将身上穿着的蓝色碎花衣裳脱下,给被动物抓得褴褛露出胸脯的柳小青穿上,贾场长和保卫处长也把身上的黄大衣脱下,盖在并排躺在土坑里的尸体上后草草掩埋,一堆不起眼的新坟和旷野无数个印着高原时光的土堆连成一片,看不出任何死亡的痕迹。
此时的太阳,正摇摇欲坠接近满掌山下这条铁色草原的傍晚,从纯净空气中看透数公里外的几只狼和两个棕熊,被王玉婷在无意中打量中看到,立刻明白是它们制造了这场凶案,脱口喊道山边有狼。
贾场长随着她的叫声也看见了那几只动物,有点恼羞成怒地举起冲锋枪朝山坡扫了一梭子弹,但它们并不理会,继续傲慢地张望着,觉得无机可乘才迈着从容的步伐溶入铁色。
随后,贾场长对不停回望那堆新坟的王玉婷说,以往的几个男支青比她俩死得还惨,有的死在啥地方都没找到,她这算好的被我们葬了,你也就不要再看了,咱们回吧。王玉婷仍不停地抹着泪,骑在马上随他俩往驻地走,可到了一片开阔草滩上时,突然看到前方有团壮丽如盛开玫瑰般的晚霞,让她一下想起去年生日那天,哼着“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广阔的大路上尘土飞扬……”从回龙寺完小去唐河县第一高级中学看望大哥王玉钢,兄妹俩就站在让她印象深刻如眼下天上彩云的玫瑰园旁说着话,临走时还借走了大哥正看的《被开垦的处女地》,随后几天的阅读,被书中人物和开垦生活吸引,幻觉自己身处静河边的农庄,和他们正经历沸腾的开垦生活。这年她16岁,玫瑰花一样含苞待放的年纪,世界里的一切都像五月的原野。
1958年的6月,王玉婷在张心一乡回龙寺高小毕业,恰逢唐河县政府铺天盖地的宣传,号召青年学生投身今后五年内把全国耕地面积扩大40万亩的运动中,并以苏联青年学生到辽阔的西伯利亚、乌拉尔、伏尔加流域开垦处女地为榜样,到青海牧区开垦出十个北大荒式的农场,改变全国粮食供应困难局面。
这些宣传让她马上想到刚看完不久的,还萦绕在脑中小说人物波澜壮阔的生活,和想像自己在某个时候被微风吹拂,伫立在一望无垠的沃田边,看着风吹麦浪的景象,然后又想像着那句半是河水半是鱼的广告语,诱惑着她对高原的向往,但独忽略了高寒劳作和死亡这样严峻的问题,也许这正是青春自信的表现。总之她被自己的想像感动,决定报名参加。
负责报名的老师知道她从小失去父母,由叔父养大,说只要你叔和大哥都同意你就能报名。她跑回家向叔叔说明要去青海开垦的事,叔叔说,如果你大哥也去青海你就去,他不去你也不能去,我是对你和你死去的爹娘负责。
其时的王玉钢已在几个月前当上了乡干事,此时正站在县委书记动员回龙乡的青年到边疆去的大会主席台旁,当即对他说了想法,见他犹豫不决就急了眼,生气地高声说,你如果不去青海我也不能去,你这不是阻止我进步拖后腿吗?这句话被台上的书记听到,转过头见到是位姑娘,就走到台下把她拉上台,对大家说,一个小姑娘都胸怀壮志,决心到边疆去开垦荒原,年轻的小伙子更应当到那里发挥作用。然后问她,你为什么要去青海,她说,我和我大哥王玉钢都要以达维多夫----那是《被开垦的处女地》中一个布尔什维克的主人公----为榜样,响应祖国号召,到高原奉献青春!大哥被她将了一军,只好顺势报了名。
赴果洛高原前的王玉婷
不久,那时是1958年底,冬天的薄雪已开始在唐河县盛开,充满理想的8千唐河子弟,热血腾腾地集中到县城,按部队团营连排班的配制,统一发了没有领章帽徽的绿大衣绿军装,还有个网袋里装着脸盆和洗漱工具。
也就在编制分配时,柳小青和沙靖月和她成了朋友,然后和8千人坐上四周插着红旗的数十辆卡车,在锣鼓声的欢送下到了许昌,从那上火车经三昼夜后到达兰州,这是陇海线尽头,然后又倒卡车到了青海西宁。
在西宁休整时,以回龙乡为主体的一千余人,再次坐上卡车,两天后到达1952年才建制的果洛藏族自治州首府大武镇,这也是宁果简易公路的尽头,但它距班玛还有三百余公里,还要步行一周才能最后到达。众人虽都有高原反应,但没什么能比年轻和热情更能克服困难了,两天后在藏族向导带领下,赶着驮着物品的数十头牦牛,浩浩荡荡走到班玛县的指定地点。这时已是1959年新年不久后的某天。
班玛县名曰县城,准确地说,是在五年前才在赛来塘草原上建政的一个居住点,全县仅有二百来人,大多还住在以棉帐篷为主或仅有的几排土坯房内,可政府还是集全县之力,为他们盖了十几间土坯房,先让随队医生、技术员及部分女生住下,余下的数百名支青只能搭帐篷居住。
刚卸完行李,忽地一阵铺天盖地的黑色狂风,在旷野尽头像失控的马群朝他们袭来,十几顶白帐篷在呜呜的风中颤抖不止,让对面的人溶进黑风,人们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钻进帐篷避风,可风力太大,有人被刮倒躺在地上,两顶帐篷也被黑风刮的不见踪影,风停后才在几公里外的沙棘丛找到,也被黑风撕得破烂。
稳定后,当王玉婷三人进帐篷看到地上摊着一层从山坡割下柔软细枝条,上面铺一张牛毛毡就是睡床时,沙靖月问,这是我们的宿舍?柳小青说,你还嫌弃呀,又不是叫你来住宾馆的。沙靖月说,当时我妈不让我来,说我会后悔的,现在我就后悔了。王玉婷马上说,人都住进帐篷了,还说退步的话,我们应该充满信心,反正我来前向组织上写过不怕吃苦的决心书,我看住帐篷还得劲呢。沙靖月听了她的话,直楞楞坐着不动,好久后像突如其来的狂风一下小声地哭起来。
哭声如病毒,传染给原本想安慰她的柳小青,她在不知觉中跟着哭了起来,王玉婷看着她俩哭,也在不知觉中随进哭声。起初那哭声还有点委屈似地很低声,不一会就变成明目张胆地大声哭泣,最后是一片嚎啕。
场长贾翌尔原是唐河县组织部农工科长,有丰富的群众工作经验,知道她们为住帐篷伤心,走进帐篷笑着说,场部对女生都是优待的,在牛毛毡下都铺了杜鹃树的细枝条,不仅防潮还有香味,男生都是直接把毡铺在地皮上。他见那仨人仍愁眉苦脸抹着泪,就指着帐篷的横杆说,两根柱子一根梁,三分钟盖座房,周围都是乱石滩,四周透风像乘凉,这些困难都不怕,还要誓将荒原变粮仓,你们住帐篷多有异域风情呀,是不是被这浪漫情调感动哭了?
仨人依然小声抽泣着,他顿顿嗓门严肃地说,恁仨当初在唐河可是有着雄心壮志的花木兰,怎么看到狂风和帐篷就变成娇小姐了?班玛县刘书记说了,最多三个月,要让所有人都住进挡风保温安全的土坯房,但你们要记住,恁仨要给女生们做出榜样,决不能把负面情绪传染给别人。
恰好这时大厨把煮好的羊肉手抓、酥油茶和一团团拌好的糌粑,摆在数十顶帐篷前铺着的一张单子上,贾场长把她仨拉出帐篷,吹着哨子大喊,集合了集合了,姑娘小伙们,快出来吃羊肉,再尝尝藏族美食酥油茶和糌粑吧。
说着先拿着一块羊肉对大家又说,眼下在唐河吃粮都紧张,可到了班玛还有大块羊肉,知道啥叫手抓吗,就是用手抓着吃就叫手抓,来吧先吃肉,把肚子填饱有劲了再哭,但哭完还要去垦地,我们的新生活刚刚开始……
老天像故意作对,把隐藏在帐篷前面的狂风再次猛地横扫过来,一下把肉、茶、糌粑上撒下一层灰和草屑。贾场长尴尬地忙说,看看,光让你们吃肉了,忘了先祭奠一下土地爷,他见我们吃肉没让他就生气了,可咱们偏不敬他非要自己吃,不好意思同志们,都交给大厨再回回锅,众人都幽幽地笑了,这才算把那股黑风一样蕴藏着的悲伤情绪稳定下来。
王玉婷在开垦三连
翌日上行,场部联和班玛县政府,在四处贴着“河南青年志气大,什么困难都不怕,开荒种地拼命干,打的粮食吃不完”标语前的空地上,举办开工仪式。在各领导动员后,王玉婷代表支青发言说,我们来班玛垦荒造田,一句话就是不怕吃苦,把打下的粮食堆成山,站在山上望河南,用行动不辜负组织希望……
会后,果洛州委书记黄太兴为果洛垦荒农场总场党委书记,副州长张连铎和唐河县原副县长杨文明为副书记等人,在一间土坯房里向王玉婷下达了三连开垦任务:要求所有队员分片包干,女队员每人两天垦一亩荒地,男队员每人两天垦一亩半,完不成任务要到连队说明情况。
王玉婷没干过农活,但毕竟是农家出身,怀疑任务繁重不能完成,到班玛邮电局打长途电话,找在总场基建队当队长的大哥王玉钢,他听了她的问题说,这应该是一个人的极限数,不过你和沙靖月柳小青结成小组,速度会快些。
王玉婷回来和沙靖月柳小青商议组成开垦小组,不料她俩也在商量小组的事,真是不谋而合,举着印着“唐河支边青年开垦三连”的红旗,鲜艳的红旗在冬天的荒原上迎风飘扬,哗哗啦啦的声音砸碎了寂静的时光而沸腾起来。
一周后验收时,王玉婷仨没完成任务,她想到自己连长的身份,觉得很惭愧,便在吃过晚饭后对她俩说,从今天开始,晚饭后睡觉前这段时间,我们继续开垦,一定完成垦荒数,不能让别人小看咱们。
晚上十点已经很黑了,为抢时间仨人仍在熹微光线中垦着地,这时沙靖月说我要撒尿,刚脱下裤子蹲在一边,猛然看到面前有一对明亮的绿光盯着她,她嗡地一下,头顶扎针般地发麻起来,“妈呵”一声提起裤子就喊“有狼有狼!”,一时竟忘了撒尿。
正在这时,贾场长从黑暗中过来,挥着冲锋枪就朝远处射去,然后清晰听到动物“嗷嗷”叫着在黑暗中消失。
原来,每晚贾场长都在十点熄灯后检查所有队员入睡情况,这天晚上发现王玉婷帐篷里没人,正四处寻找时另一帐篷的姑娘说,她仨加班垦地去了,他知道在这莽莽荒原危机四伏,各类大型动物随时可能出现,急忙赶到地边,正遇上她们与狼对峙……
高强度的劳动把王玉婷月经都弄乱了,而且又没干净的卫生纸,就用毛巾当垫子用,两天后竟晕倒在地里,沙靖月柳小青把她抬进帐篷休息,起初以为只是劳动过度,休息两天就能恢复正常,但接下来全身发冷四肢无力,头痛恶心和不停呕吐,然后又发起烧来,虽躺在帐篷地铺上什么都不盖还大汗淋漓,第五天晚上竟然发开意症,疯了一样赤身裸体在帐篷外乱跑,高喊热死了热死了……
随队的医生是唐河县医院最好的医生,诊断她得了恶性疟疾,对沙靖月说,这种病很凶险,如果在短时间内出现大量血红蛋白尿就会导致肾损害,引起急性肾功能衰竭……
王玉婷不懂医生说的专业术语,但听到肾衰竭时,知道病情严重,然后就哭着对沙靖月说,你快给我大哥打长途电话,告诉他我快要死了,让他来把我带回老家唐河吧。
医生安慰说,没那么严重,吃上一个月的药就会好。他找到贾场长,说我给你开几种药,派人先到班玛县医院看看有没有,如果没有就到州人民医院,要让王玉婷尽快吃上这些药,否则可能有生命危险……
但这些药品却迟迟买不来,数天后,王玉婷出现了脑水肿昏迷症状,医生对贾场长说,在没药情况下就看她的抵抗力了。沙靖月和柳小青看到她再次昏迷,以为她要死了,哭得昏天黑地,就在绝望时,这天傍晚,一辆去玛可河林区拉木材的卡车停在了场部,把一包药带给了她们……
后来王玉婷通过大哥才知道,当时贾场长给在大武垦荒团的王玉钢打电话,让他到州医院买,可州医院也没有,大哥知道这些药就是妹子的生命,情急之中给青海省开垦厅主管果洛开垦团的处长打长途电话,请求厅领导帮助,处长亲自到青海省人民医院买药,但药品也配不全,他找到药剂师经过一番努力后买全了药品,但西宁至大武不通班车,处长托关系找到州政府来西宁出差的司机,说明情况危急,请他带回大武,可大武与班玛县连公路都不通,那位司机知道这是救命的药,连着几天在大武听到有卡车去林区拉木材,才将这些药顺利地带到三连,让她在摇摇晃晃中挣扎着回到生动世界。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青海省卫生厅派医疗队来已由数人感染上传染病的三连治疗局面,场部不仅没减少开垦任务,相反总场下达的文件要求由现在女生两天一亩,增加到两天一亩半,男生自然也往上增加,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地皮冻得像坚硬的龟壳,十字镐砸在上面只是一个白点,王玉婷握着镐把的双手,常被粘掉一层皮,伤口也被不断挖掘震得皲裂,一丝一丝的鲜血染红镐把,后来她想了一个办法,从草原上捡了许多干牛粪,平摊在草地上点燃,冻土层在牛粪火的灼烤下开始变软,十字镐的尖头就顺利能扎进土层,荒原就在这样艰难中一点一点地呈现出肥沃的田野。
但从这时开始,有种不安的气氛弥漫着整个三连。当初说三个月后就能搬到土坯房,这都半年了还处于修建中,有天王玉婷睡着帐篷,在早上醒来后不翼而飞,这才想起半夜的大风把帐篷拔起吹得无了踪影,就到原本四个人就很挤了的帐篷,抱着别的姑娘硬睡。
不久,更严峻的事还是发生了,队员们每个月40斤粮食供应标准减到了30斤,一个月后再减到了25斤,而这季节正是大雪封山时,运粮的卡车进不来,只能靠屯积的粮食供应,又出现了两个月减少到15斤,上千名鲜活的生命如同冬日原野上的牧草,正在变得发黄枯萎。
这天,王玉婷在牧人冬窝前捡到三只底都磨穿了的牛皮靴,如获至宝洗净用水浸泡到发胀后,用刀切成碎片,放在她的洗脸盆里在牛粪火上煮,等煮烂后再撒入每天定量供应的5两青稞糁,成为青稞糊,在下午四点喝掉。她说早上刚醒不太饿,干完活的午后正是喝这一天唯一的一顿饭抵挡全天饥饿的好时候。
这种饥饿局面让一些男队员,不顾旷野潜在风险,也因为没有去西宁的汽车可坐,冒死徒步逃离荒原回西宁。
某晚上,有俩队员就着夜色离开三连,沿着玛可河朝江日堂、灯塔方向进入四川境内的茸木达,成功偷跑回唐河。这消息刚开始是封锁的,但不知怎么流了出来,反给更多队员蠢蠢欲动的启发。
不时有支青逃跑的消息传到贾场长和王玉婷那里,贾场长就会带人去追赶,劝说他们靠走路是走不出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三百公里,不是被冻死就是被动物吞噬,劝说他们回来坚持开垦。有的人回来了,有的人在路上遇到大型动物袭击而死,有的人没了食物或迷失方向被寒冷冻死,每遇到死亡的人时,贾场长便原地挖坑掩埋,但这种巨大的悲伤仍阻挡不住不断有人逃离农场。
这时王玉婷出现严重的浮肿,仿佛大风一吹就被吹倒,行动迟缓得像一个老人,但还要在荒原上垦作,1960年的6月,那些彻底翻身露出黑土地的草原田野,像浸泡足了油水,在高原紫外线的照射下泛着油油幽光,一倾万里显示着千万年来第一次底层面目,等来从西宁运回第一批的青稞种子。
第一次播种时,王玉婷顾不得不能偷吃种子的禁令,一边撒种一边大口把青稞粒塞进嘴里,这是她一年多来感觉吃得最饱的一次,尽管它不是饭而是种子,心情舒畅地哼着社员都是向阳花,表达吃饱肚子的幸福感。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青稞粒很干燥,吃多了就要喝水,她回到土坯房里,这时她已住进土坯房,因食堂不供应开水早习喝凉水,就一碗接一碗喝凉水解渴,晚上的时候,胃开始疼痛,和她同住的唐涓伏在她床上给她揉胃,到后半夜感觉整个胃部要爆炸,不由自主的哭声犹如荒原狼的嗥叫,唐涓赶紧找来医生,医生检查后对她说,你不知道生青稞不能吃很多吗,而且在大量食用后也不能喝生水,这样会让胃无法蠕动造成胃里青稞发胀,引发剧烈胃疼,现在可以确定你得了肠梗阻,唯一的办法就是切开胃部,取出彭胀的青稞缓解胃部的压力和疼痛。
开垦三连距班玛县医院还有二十余公路,中间根本没有路,如果骑马就会被颠死,医生考虑到这些因素后,也没征求她是否同意,和唐涓脱光了她的衣服,用酒精在她的床上喷洒了一遍,又在胃部消了几回毒,把手电筒前面的玻璃罩取掉----有罩的手电筒光线中有个圆圈,只有取掉前面的罩子,光线才均匀的像无影灯光,然后穿上白大褂戴上胶皮手套,在唐涓举起的手电筒光下,做开胃手术。
不知是麻药起的作用还是求生欲的强烈,她仿佛知道自己再次从死亡的边缘被拉回来,在昏迷中像是沐浴在唐河五月花季那样不停呢喃说,我看到我家院的花了,闻到了老家的槐花和小麦的芳香了……
当她清醒过来后,医生端着她的洗脸盆,让她看从她胃里扒出足有五公斤青稞说,很难想像你胃里能盛这么多食物没被撑死。
半个月后,大哥专门从大武农场基建工地来看她,第一句就说,你的命真硬,前几天你们连一个男生和你一样偷吃很多青稞,不过他觉得自己年轻抵抗力强,忍着疼痛去草滩上跑步,想把那些青稞消化掉,可也知到底跑了多久,最后胀死在草滩上,直到第二天上工才发现他孤零零躺在地上,早被夜晚冷风冻得僵硬。
这天,数位骑马从附近来的藏族牧人,再次找到贾场长,要求他们停止开垦草原,说为让我们的牛羊有草吃,你们必须停止开垦,贾场长赶快把他们让进屋,倒上茯茶拿出宝贵的馒头款待,给牧人解释说我们在响应政府号召,要种出粮食支援内地社会主义建设。牧人并不理会他讲得道理,坚决要求停工撤走,还说如果过几天再来还没撤走就准备打架。
王玉婷专门找到县长反应情况,县长就像贾场长给牧人讲道理一样给她讲了一通道理,要她想方设法和牧人处好关系,总之开垦任务不能因为有阻力就停下,还要加快进度。
几天后,王玉婷把跟想跟牧人搞好关系,就得从连队经费中支出一笔钱,买几十匹黑布,她和女队员做成一批衣服,由贾场长出面送给牧人,再带上医生到牧人帐篷看病才能和谐相处的想法,给贾场长作了汇报。
贾场长一拍大腿说,好办法,马上按你说的做。在女队员们做衣裳的同时,贾场长和队医骑马在草原上挨着帐篷串门,那些年纪大的牧人大多一辈子没见过医生,对高原心脏病,风湿性关键炎和肝包虫都不堪了解,吃了医生带来药品后,很快感到病情减轻或消失,从心眼里感谢他们,贾场长趁机宣传藏汉团结和垦荒种地的道理,之后开垦连就很少再有牧民闹事了。
她在犹豫要不要去党校时,有便车要到大哥王玉钢所在的甘德公路段上送基建材料,她想好久没看到大哥了,便坐车到达海拔4300米的工地上探望,可没想到大哥前几天在牛粪火烧得热气腾腾的土房里,与同事喝青稞酒庆贺一个涵洞的建成当中,出了屋到气温在零下二十几度的野外蹲了会坑,当晚就感冒了,基建工地不像班玛开垦队有随队医生,他只简单吃了感冒药以为很快就会好起来,不料小小的感冒转化成肺气肿,在他危在旦夕时她出现了,还和大哥见了最后一面。
转眼间,高原坚硬的时光之刃刻凿到了1961年秋天,第一次秋收在即。那天王玉婷站在地头,看着麦田随手拽了几颗青稞穗在手里一搓,以为像在唐河搓小麦一样能搓出麦粒,可竟然不见一粒青稞,她以为看花了眼,忙又拽几颗再搓,仍然空空如也,忙跳到地里检查眼前这片郁郁葱葱而又空瘪着的青稞田,一下像得了重感冒,浑身无力,又像被突然刮来的一阵凉风猛呛了一口,蕴在心中的信念,像是顺着身体中的那股凉气往下一沉,排放出一个响亮的空声。
收割完成后,被他们用两年开垦出的3万亩耕地,平均亩产26.5斤,与总产量一对比,白白损失了6万多斤光长杆而不结籽的青稞种,如从成本上计算,加上垦荒补贴和工资及生活费用,百万元的人民币如同撒在了奔腾不息的玛可河,成了水漂沉入河底被冲的荡然无存。
她想用哭的方式表达愤怒,但怎么也哭不出声,一万种的悲伤让她抬头看无垠的蓝天,却见到天上的云团如柳小青沙靖月死后看到的云团一样,爆炸着一种壮美玫瑰花,她轻轻地叫着柳小青的名字,忽地一下失去知觉晕倒在地。
11月,绝大部分唐河支边青年们就像当年来果洛一样,重新坐上卡车开始往西宁大撤退,不同的是,来时的喧嚣换成了走时的悄无声息。还有一小部分人留下善后,意外的是,王玉婷因为是王玉钢烈士的亲属,也随专业技术人员留了下,到刚成立的久治县医院当护士。
她本想拒绝,但想到在高原上扶死救伤也是不错的工作就同意了,但班玛至久治有一百多公里,需要步行才能到达,恰好班玛县农牧局的一位大姐,要去久治县农牧局赴任,她背着半自动步枪,牵着驮着行李的马匹,和她一起走在莽莽高原山谷中。在到达白玉草原时,驮物的马不停地嘶鸣,让她俩看到荒原狼已尾随好久,大姐在草原上工作多年有经验,把随身带来的干柴和干牛粪燃着,还支起冲锋枪,然后把牛毛毡铺地雪地上,再用两床被子盖在身上,就着火光在雪原夜宿,可到半夜被王玉婷的哭声吓醒。
王玉婷把梦里看到柳小青和沙靖月惨死的情景说了一遍,不说还好,一说反倒把她也吓得睡不着觉了,俩人干脆拢好火堆,看着空中的飘雪聊到天亮,数天后,当她俩战战兢兢看见县城的土房时,抱头痛哭。
本以为可以过上平静稳定的生活了,可到了1962年6月,草原上那些莫名的花儿在绿色中重又燃起新一年的春光时,这天院长请她到办公室,然后拿出县政府转发州政府的文件让她看,文件要求县上各单位精减人员下放原籍,其中就有医院下放名额。院长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情说,全院七个护士,只有你是党员,你得带头响应政府号召下放回老家。
王玉婷一时有点茫然,看着窗外强烈紫外线的阳光,莫名想起临来青海前看的那本《被开垦的处女地》,根本不如自己在果洛开垦农场的故事精彩,可惜自己的开垦失败了,而且大哥因为陪自己来高原也长眠在这了,自己年纪轻轻还落下一身病,现在又要被单位下放回老家,想到老家又想起大哥在自己16岁生日那天站在玫瑰园旁谈话的情景,脸上突然笑了笑,想着也好,回去看看唐河的那些花儿吧,于是收回被紫外线照得生疼的眼光,平静地看着院长说,既然组织决定不要我了,那我就下放吧……
院长意外地楞楞地看她半天说不出话,然后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半个月后,王玉婷离开了久治县,从四川阿坝县绕道到成都回了唐河。果洛垦荒的记忆,如同高原的暴风雪,覆盖了她身后莽原中的崇山峻岭及所有在藏区的记忆。
事隔多年后的《唐河县志》(1993年9月中州古籍出版社)明确记载了8000唐河支边青年到青海果洛牧区开垦农场的事件,《果洛藏族自治州概况》(1985年10月青海人民出版社),也明确记载了这件在果洛史上的大事,但都忽略了对整个开垦过程和结局的纪录,只用寥寥数语一笔带过一代人的青春岁月和梦想。
* 应故事主人要求,部分人物以化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