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那些放心不下的人:梁永安×张怡微×胡卉新书对谈 | 镜相
嘉宾 / 胡卉 梁永安 张怡微
采访并文 / 林子尧
以下为《木兰结婚》新书分享会现场谈话摘录:
胡卉:《木兰结婚》里的木兰不是古代的花木兰,而是一个叫庞木兰的现代女子。这一篇跟其他的有所不同,她有一种力量感,还有一种欢乐和自由的感觉,她跟没办法超越自己的故事有所不同,代表着我对女性的一种祝愿,这个故事讲的是女孩子在面临婚姻的时候怎么做选择。但一个人做选择的时候,不只是当下的判断,她有自己的来路,有个人记忆。
木兰做选择的时候,她背负着她母亲自杀的个人意义,她怎么解除旧世界的束缚。在找不到一个新的典范去模仿的时候,她依靠的只有自己的那种很勇敢、很独立的人格。像木兰这样的人不是多数,但正因为这样,她反而代表了一种理想。
澎湃新闻:你们印象最深的故事可以分享吗?
张怡微:经济大变化的时代,很能干的男性没办法发挥自己的能量了,衰弱的男性开始出现了。然后家庭当中有家暴,还有重男轻女,姐姐有弟弟的时候,旁边人会提醒她说:你好日子到头了。胡卉写的一些故事更是如此。
胡卉很喜欢写一些河流,很喜欢写一些地理形貌,想要烘托一个情景:中国太大了。她必须告诉我们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她的来历是什么,她好像就是那样的命,她还是很努力地给了一个“人间来过一次“的从头到尾的情景,这个场景让我突然感觉到了很强的同情心。
当她看这些人的时候,其实她早就看懂了,经历了非常严酷的一些事情,但她保留了一些东西,创造了一些东西。这样的一个很有同情心的作者,还原了很有力量跟温度的一些人的来历,是我很喜欢的地方。
梁永安:她把一种写小说的叙述方式,放到一些实用性的访谈里面去,比较容易客观地叙事,里边饱含着自己作为女性的一个不断扩大的体会,在文学换代里变成强有力的一员。
写作的价值有一种对女性生存的自我表达,我觉得这个表达很有勇气,生存总是很艰难。归根到底,你看每个女孩子,她的起点都是非常好的,有一种温暖的善心,但是往前走的路就太急。今天社会在发展的时候还顾不上体会女性,这个时代对女性要严峻得多,把这种严峻性写出来,不管是生孩子的痛感,还是和好不容易构造出来的生活分离。
中国的女性写作首先要沉底,然后给我们一个时代感,而不是说我们用了一个更加诗化的东西,渲染一种要追求的生活。这个沉重不给人绝望,通过一种女性写作,最后把它释放出来,是特别让人感动的方面。
我看每一篇文章的时候都情不自禁看下去,这种语言的能力还是很强的,而且非常适合自己所写的这种女性生活。我读起这个语言的时候,是不断地受到阻击的,也有创伤,叙事里边饱含着自己对于女性生命深切的伤感,另一方面又很顽强,表达出一种很有张力的习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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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卉:消化别人的苦难,好像我们会有不同的表达,有时候我们说是同情心。最近在看一个日本作家对别人痛苦的想象,把它放在一个想象力的范畴。
《木兰结婚》里面有一篇叫《消失的女友》,从文本来说,它不一定是我花了很多心思和时间的,写得很快,但从情感层面给我的冲击非常大。
主人公是我从小的朋友,我上一次见她,她还住在我们家,跟我睡在同一张床上,每天开开心心地笑笑起来。后来因为我们各自在外地去求学工作,所以就分开了。等到再见面的时候,就是在我们小城市的精神病院了。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坐着,她已经不认识我了。那些天我通过她的家人去了解她身体跟精神被毁灭的原因,每天晚上做梦都是她的脸。像这样一种命运,它其实完全也有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为什么不可以?因为我跟她一样是后来去城市里求学,因为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这个时候有一种切实的难过,慢慢的我自己还是通过阅读,通过看书,人类的文明像一条长河一样,我们可以在里面放松自己,也可以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无论是哪一种处境,都能够从书里面找到一些启发。
我记得当时去精神病院,第一次去也见到了很多的病友,还有医生的工作环境,对我的冲击都比较大。后来我看到了有一个摄影师叫吕楠,她走遍了中国的38家精神病院和上百个病患家庭,去拍摄被遗忘的人——《中国精神病院生存实录》。这个时候就慢慢了解了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她们不是一群你需要去害怕的人,她们是一群被毁坏的人,也不一定完全被毁坏,她们还有正常人的一些感受和情感,你就有一个更好的平等的心去看待她们。
在看的过程中,我慢慢也会看到一些前辈的工作方式,学习到一些工作的方法。摄影师后来又拍摄了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拍了9年,她每天都在质疑自己的工作,需要通过阅读去审视她的工作,在思考中检验自己的做法,在实践中又检验工作方式,帮助她来完成自己的工作。
她为什么老是在看歌德、马丁布伯,还有普鲁斯特的书?她想给自己树立一个精神的高度,找到一些呼应。我从这些人的身上也学到一点工作方法,以支撑自己去完成这个事情。
澎湃新闻:张老师,您在写散文或者写小说的时候,处理她人的故事或者她人痛苦的时候,跟非虚构处理的方式有什么不一样?
张怡微:我很多年的创作中,很多情感是靠推理的,觉得到了这里,她应该要感动了,或者到了这里应该要怎么样了,或者说这个故事本身就很奇特,她能够调度给我们一种很陌生的感觉,所以我就会把它写下来,但是胡卉面对的情况比我的其实要残酷。
胡卉是站在很多破败的心碎的现场,我相信这一定是一个很勇敢,甚至也要有一点天真的人才能够做的工作,如果是像我这样的人的话,其实是会技巧性地回避掉一些太残忍的东西。
我很感恩命运给我的任务是“老师”,有些东西你不得不看,逼迫我变得越来越勇敢。比方说一家姐弟,弟弟会带着其他男孩子看姐姐洗澡。把它放到行为当中,女孩子内心的真正感受:我不喜欢这样的,尽管他是个小孩子。把它串起来就变成了一幅立体的画面。
胡卉是她自己去感受的,把它作为写作的很重要的材料,放到了她逻辑链的排列组合里。她有些故事是有后记的,很多就是赤着脚在铁道上走,再没人管她了,她就被抛弃了。
她是有一个温柔开场的人,经过了一些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的事情,但悲剧的种子很早就埋下来,有些是基因决定的,你也怪不到外部社会的秩序。没有办法逃脱命运的这些人,我们活着的人、看到的人还能做什么呢?
澎湃新闻:在联合国妇女署发表的报告中显示,全世界新冠病毒疫情期间,女性在清洁育儿、烹饪、购物等每一项家庭家庭劳动指标中承担的比例都比男性要高。不仅如此,在疫情压力下,女性遭受的家暴情况也普遍增加,更加加剧了她们生活的艰难。女性对自身生命的价值应该从何着手,怎么去找到自己生命的创造力?
梁永安:这个问题特别大,就这本书,一个女性还没遇到个男性可能过得还蛮好,遇到以后从此就开始坎坷了。
但是我们转换一个视角来看,男性活得也特别不容易。这个时代我们变化很多,生活的困境细化下沉到每个人手上,我们每个人没有像以前的那种继承性,以前一代一代地过了差不多的生活,现在都是处于一个比较新的生活方式,什么东西都是飘忽不定的,都破碎了。
列维斯特劳斯分析人类学角度的女性——一个人类基因的传播者和携带者、交换者。所以在古希腊的思想里边,女性是原质化的,是男性给她赋形,女性处在这样一种被塑造、被定义的位置上。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太大的变化,幸福本身也变得很稀少。
美国家暴研究里边发现很多女性还蛮“喜欢”家暴的,因为结婚以后就感受不到恋爱的男性的温暖了,家暴之后男性有一种负疚感,就开始买鲜花,买礼品去安抚妻子,女性忽然被唤起了一种忘记掉了的,那种被爱的感觉。
在历史上,非常无助的,女性一直在跟随男性。一个美国家庭平均一生要搬6个城市,百分之九十几的情况都是因为这个男人要去找一个机会,女性是跟着走,只有百分之六、七是男性因为女性的原因才跟着走。
时代现在变成一种自顾不暇的漂流,都很破碎,相互之间没有农业社会的完整性。在这个方面,女性生存里边的维持了几千年的心理需要改变,需要去打破。
从这个数据可以看出来,女性不缺力量,但是特别缺对自己的人生权力,对自己的清晰的认识,去维护它,去坚持它。现在是正在向一个双头形式的转换,男女双方以前男性转,女性不转。女性是加入到男性的旋转里面去,以他为中心来转。今天应该是一个女性也逐步建立起自己的螺旋,寻找自己的生活。这里面的女性如果拿出自己的自转能力,把自己的生命也看作自己的主轴,可能也能带动男性改变,也能带动社会改变。女性不依靠一个男人,建立起自己跟世界直接的联系,去建设自己的生活。
反正我归根到底一句话:人要相信,没有男人我也可以过得很好,一生也可以过出自己的悟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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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那么当代社会中,爱情对于女性来说是必需品吗?
梁永安:以往是看到彼此的美好而走到一起,今天是看到彼此的艰难而走到一起,所以这个时候可能就是在价值上。我说爱情是一种心动,一定是转动到对方的心里去看这个世界,才能有一种真实的共在,而不是说很多人喜欢一个人都是我爱你,所以我就要实现它,但是你的爱是不重要的,不是这样的。就说你要能够想对方爱什么,她的生活在追求什么,她有什么价值,但是一旦转到这个维度,你可以发现大量的艰难。
张怡微:母女关系是很复杂,苏童也写了很多母亲嫉妒女儿,女儿的男朋友第一次来家里的话,妈妈会打扮,衣服穿得很紧身。胡卉说,女儿对妈妈的很多做派是有看法的,妈妈也无法成为女儿这样的人,这两个人除了血缘关系之外,几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类似两代的严重冲突,不是冲突在蛇的问题上,她是整个并不想成为母亲这样的人,这也会让我们做女儿的经常拷问自己,想成为像妈妈一样的女人,还是说不要成为她这样的女人。这其实才是我们中国人最不喜欢讨论的,这种家庭关系里面,那些非常细微不堪的一面。它涉及到真正的看法,涉及到真相。
女儿要是反感母亲的各种处事方式的话,慢慢累积到后面就会变成逃离,完全逃脱了母亲对她的认识,母亲好像生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亲子关系当中,如果以妈妈作为本位来讲是非常失望的。我觉得她后来的儿子车祸,老蛇馆倒闭,老公什么的,那些都是可以理解的。痛苦的是这家遭遇了流年不利,但女儿的痛苦有点高级,她其实是很难跨过去的。
另一方面,胡卉是一个非常“反浪漫”的人,跟梁老师不一样。就是反浪漫,但是又温情的人,她的温情表现她其实一直都在帮她手上各种各样的人说话,这些人脾气很差,做了很多糟糕的事情,但都想办法帮他们解释,这是她的一个解构悲剧的过程。
澎湃新闻:我们的创作中,非虚构和虚构各自可以有怎样的力量?非虚构和虚构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梁永安:底层生活不容易,为什么活成这个样子,它不是选择失误,而是没有选择。
历史以来就是这样,人类就是把少数最好的资源集中到很少的人,其他的人在生活里边只能达到一个活着的水平,而且还是在一种制度性的构造里边。因为很需要人活着,资本家需要人活着,地主也需要人活着,都是这样一个状态,精神上不断有一种粗糙的现实,然后不断硬化。
我觉得我们在这个时代里面最悲哀的事情,就是人和人之间失去了我们作为人的那种非常真切的相互体会,形成一种残酷性。底层相当残酷,为了生存不会向上一层去争取,是这么一个状态。
那么虚构和非虚构,想起上世纪50年代美国的新闻主义、历史和戏剧,很早的文艺学家就在探讨这个问题,就是它的边界在哪里?
历史的终点的位置一般就虚构开始,首先一点就是非虚构本身它是在一个交界线上的,它是一个文学的眺望。我主张写非虚构,它是在虚构的眺望里边,然后看非虚构,里面有很多像刀切一样的界限,不是说一个平滑的界限,而是一个很痛苦的界限。
就这个界限里面,因为虚构里面是有大量的可能性释放出来的,所以我们看了那么多作品,人本身活的是很狭隘的,你能实现胸中有万千,那个瞬间里面有无限的可能,你只能实现一个东西,这个过程里边人是失控的。无限选择里边,然后他选择了一个点,这个点绝不是非常清晰的。人类社会不是按照一个特别好的一个状态生活。你走在南京路上,大量的人活得很松散,很投入的那种人其实是不多的,人过在一种无意识里边,就过成这个样子了。
人还有其他可能,一旦施展出其他的可能会遇到各种冲撞,别人遇不到的,形形色色的,它是艺术的想象的,虚构的魅力就在这里。
但是站在虚构的角度回头看,非虚构的时候,人生活的本身状态,不是他最有价值的状态,也不是他内心最真实的状态,而是在错综复杂的场景里边,漂流一样的,这么活下来的样态。这个地方其实有很大的一个伤口,有时候看生活就觉得特别感叹,很多人生活的完成度非常低,自己在中间也不断不停地漂流。实际上是不断地破碎,我们总是带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到了一个新状态。
上世纪50年代,美国写《冷血》,两个黑人为什么把农场主一家四口杀掉了,人家给他那么好的条件,但是两个黑人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受歧视的一生,被剥夺的一生,忽然对整个白人阶层产生那种爆发性的仇恨,夜里面起来把一家四口都杀掉。写真实还是非真实的,都要写出我们整个社会,我们整个人类应该怎么活。
胡卉:说到写作的意义,雨果为什么要写《悲惨世界》,不写“欢乐世界”,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我最近在看大江健三郎的《康复的家庭》,他的长子是一个残疾孩子,出生的时候头盖骨有一点问题,做了手术才活下来。
这孩子智力很有问题,大江健三郎很少提到另外两个健康的孩子,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随笔集里面也说的比较少。怎么样去表现这个残疾孩子,还有他周围的世界,还有家庭成员跟残疾儿子的关系,成为了他一直都要书写的文学的主题,我觉得他应该是放心不下那个孩子。那两个孩子更让人放心,这个孩子就让他放心不下。
所以我没太有去写那种活得很好,发达了的朋友,因为他们很让人放心。但是有一些人他不让你放心,这是他的人生,但又何尝不是我们在共同面对的人生。
《山中鼠患》讲的是我小时候成长的村庄,当时市场经济起来之后,很多年轻的女性去了广东做性工作者,当时,我也有可能去做这样的工作,因为当时我在读高中,很不适应,我跟我妈妈说,我要退学,我不想读了,念书太难了,我要跟她们一起去深圳打工,还可以给你挣钱。
所以后来她们出现种种问题的时候,我觉得她们遭受的,也是自己可能会要去面对的,所以我才会去写她们。
我到上海10来年了,开了眼界,很多朋友很风光,我觉得她们不太需要我再去写,她们已经有能力过得非常好了,我想提醒读者一点,很多人经过了这个事情之后,生活会恢复,会再生,比如春晓当时是很难受,但现在她回到了家乡,她过得很好,她能够没有包袱去生活,变得让人放心了,所以我会去关注其他陌生城市的人,那些可能让人感到有点不舒服的人,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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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营编辑 / 杨雪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