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氏两花,沪上传奇 | 镜相
文 / 严语
“我想读医。”
十七岁的少年站在他的面前,立定了决心。正是初春,枝头上绿意初生,格外好看。
陆念祖望着孙子,他想说:“学医是很苦的。”话在嘴边,突然凝固。一老一少,一时安静下来。
恍然间,这幅画面与脑海中某个片刻神奇地叠合——他的少年时代。
陆氏家族有个传奇的名字——陆银华。儿时,陆念祖最常听到他这位身在宁波的外祖父的故事。
陆氏伤科这门清朝就开始的手艺延续到陆银华那儿,是第六代了。他在宁波生下三个孩子,都是女儿。“传男不传女”是传统手艺的铁规矩,他想,后代没人接不行,就毅然打破规矩,让两个女儿跟着自己学习,于是陆念祖的母亲陆云响和二姨传承下了这门手艺。1937年,祖国的河山动荡,人也随风飘零,四海为家,陆银华带着妻女和女婿陆清帆来到上海开了家诊所。在这里,陆银华又得了三个儿子,他们长大后回到宁波从医——一支在宁波,一支在上海,陆氏伤科的“一氏两花”,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靠着至亲的血缘播撒、牵引与浇灌,艰难地开放了。
记事起,陆念祖与祖父就鲜少相见。他三岁时,陆银华便从上海独自回到宁波从医,他说:“那里是我们的根。”一年后,国内漫长的战乱终于平息,他却被判死刑,一直坚牢伫立着的家因栋梁倒下而变得摇摇欲坠。此时,宁波市全体码头工人们向人民政府请命,保住他们的恩人,陆银华被改死缓,随后又被减刑到十五年,方能幸存了下来。
医者未能自医,他继续奔波在上海、福建多地行医的路上,一个月来一次上海,却“过家门而不入”,住在“大世界”旁边的一家宾馆,医治百病,救济苍生。陆念祖22岁时,银华因肝癌去世,彼时,陆氏的花已在上海和宁波这两座城的土地里藤叶蔓延,深深扎根。
上海这座城,是常新的。人们在这片土壤上辛勤地耕耘,汗水滴落,开出繁花来。
陆氏夫妇来上海不久后,陆清帆进入了上海四明医院。最初,原宁波府属的奉化、慈溪等地在沪商人创设了这家医院,化用了宁波“四明山”之名。1953年,四明医院更名为上海市第十一人民医院,陆清帆随着人员调动进入了国立同济大学附属医院,而陆云响则在联合诊所和惠旅医院。
1945年,一声婴啼,陆念祖出生了。兄弟姐妹六人,恰是传到“祖”字辈。名字中的一个“祖”字勾连着几代的命运,煌煌祖业,生生不息。出生岐黄世家的孩子,从小便知道自己背负着怎样的使命——他们是“浙东第一伤科”的第八代传人,陆氏伤科的“一氏两花”注定靠着他们来继续绽放。
夫妻二人拉扯着六个孩子长大,又各忙工作,晚上,陆清帆从同济医院下班回到家时已经筋疲力尽,他们在饭桌上的话题仍不离病人:“我今天遇到了一个病人,看不见,我给他治疗,用了......的疗法,这个病人就好了。”“今天我去看了一个结肠癌病人,这个很复杂。他的病转移了,我给他清扫,把他治好了。”父母一再地分析开刀时应该怎么进去、下一步怎么下刀,一再地商量什么病症要配上什么药,院里的老中医像董廷瑶、蔡小荪,也经常到家里吃饭。有时桌上的饭菜凉了,几人争得却火热。他们口中是真实的“人间世”,鲜活的生命怎样饱受病痛,怎样被幸运地救起,又有生命怎样弥漫着遗憾而消散。陆念祖坐在一旁,嘴里嚼着饭菜,早已忘记了味道,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大人们的聊天,不知不觉地听进了许多医理和经验。
直到他稍大些了,有人问起他:“你为什么要学医呢?”他说:“我是真的从小就喜欢。”这份喜欢或许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陆念祖有时也跟着云响去医院,看见她在救治骨结核病人:他的骨头烂了,上面有个鲜血淋漓的伤洞眼,流出的脓血散发着恶臭。陆云响皱着眉,把里面死的骨头取出来,给他一次一次地换药,直到伤口长好,大病痊愈。时至今日回想起那幕,他仍会说:“我的妈妈很了不起。”
医生终究不是传说中妙手回春的神明,不能轻易地改变上天的决定。父亲积劳成疾。在无数次与生命或短暂或漫长的离别后,这个从医的家庭也被裹挟着进入命运的归处。1958年,陆念祖13岁,父亲离去了。
云响未能在亲人逝世这件事上停留太久,因为日子总要过下去。六个子女的负担,重重地压在云响单薄的肩上。
1960年时,上海这座城发生了区域合并和划分,医院的历史也随之不断变动:新城区、江宁区被撤销,取而代之这块土地上重建了静安区。因此,新城区中心医院与第一劳工医院合并命名为上海市静安区中心医院,云响受邀来到这里工作。同时,国立同济大学附属医院连带着底下的杂工们都并入了上海市静安区,而第二军医大学在现在的凤阳路建设了长征医院,现在说长征医院的前身就是原本的国立同济医院。于是,陆清帆曾在的那家医院变更了名字,往昔的故事仿佛湮没在了城市飞扬起的尘土之中。
同年春,风吹过时,干枯残败的植物中有新的绿色长出,光开始明晃晃地透进屋里,少年站在母亲面前,他说:“我要学医。”云响望着儿子,也毅然下了决定。
1960年有个教育政策,可以让孩子参加老中医带徒班,陆云响却认为,跟着自己学医的话,孩子的文化基础就打不好,还是要去中医学院进行正规的学习。她拿出积蓄,对陆念祖说:“你要是考进了中医学院我就养你,要是考不进我就不养你。”
陆念祖没有辜负母亲的付出。家乡一年两个人考上大学,那时一个年级只招收一百二十个学生,都是定向培养生,陆念祖是其中一员。他在上海中医学院度过了六年青春时光。在那里,他遇见了父母的同事和朋友,他们有时与陆念祖说起他的父母,“云响”、“清帆”的名字被亲切地叫着,陆念祖突然觉得陌生,好像成了身为儿女以外的第三个人。天国的父亲在他人的叙述里是辛勤工作的英雄,鲜活得好像从未离开。
理论知识打牢了,生活变得忙碌,想念仿佛也没那么深了。
毕业那年,陆念祖并没能实现当初的想法,跟着母亲工作。国家要求大学生到农村去,他被分配到四川一个中央企业下的水泥厂,在职工医院里打基础。职工医院科室分得少,医生什么病都要看,不分中西医,也不分妇科、小儿科或是眼科,陆念祖刻苦钻研医术,还参加了两年实习,去放射科看片子。不出半年,所有的片子他都能看得懂、辨得明。
新医生的收入微薄,工资四十二块五毛钱,加一块五毛粮票,陆念祖笑称“四十四块钱就把我打发了。”他精打细算,一个月生活费八九块,可四川与上海往返的火车票一张就是四十块,要花一个月的工资,来回就要两个月的工资了。他仍坚持每年回上海看望母亲。母亲在上海把陆氏伤科做得越来越好,她从中医伤科主任晋升副主任医师,带着徒弟写论文,又进一步研究祖传的正骨复位术和膏、丸、汤、散等验方,兼习西学和生理学。一时,陆云响和她的银针法名震上海滩,陆氏伤科在上海的一支花团锦簇,时称“上海伤科八大家”之一。
很多年后,有人问起他:“你为什么要学医呢?”他只是说:“我看到我的妈妈太辛苦了。”
那时,他却与伤科渐行渐远了。不惑之年,他成为了四川水泥厂职工医院的副院长。同年,他收到上海传来的消息,云响过世了。
上海与四川的距离再不是一张火车票了。
1998年。
曾经并不大的上海已收归多县,原属江苏省的青浦、嘉定、奉贤等县都并了进来。这一年,政府决定撤松江县,设松江区。曾经,“宁要上海市中心一块地,不要浦东一套房”,如今浦东、徐家汇建设起来,三十年代“十里洋场”上的一场场绮梦将落归现实,静安寺一带独有的热闹扩大开来,成为了整个城市的繁华中心。
静安区中心医院,上三楼走到中央的一间屋里,开出一半,是陆念祖的工作室,书柜里的书籍高高地堆叠起来,几张纸散落在一旁,墙面挂下一副华佗的画像。在白色帷幔半遮掩的另一半,是一张床、医用竹筒、制作好的夹板、和三个药筒。药筒里面的药剂粘稠,搅拌出不同的颜色——它们是陆氏复骨正位的独家秘方,用陆氏正骨法附以夹板固定,再用1号方涂抹,主治跌打损伤早期;2、3号方治中后期……
陆念祖独自坐在办公桌前发呆。这里一切的一切他再熟悉不过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转眼云响过世十年,这十年间陆念祖被调往安徽省淮南市医院任主治医师,又前往科技情报所任所长,1991年,陆念祖终于通过第一批人才引进回到了上海,一位老领导鼎力帮忙。老领导说:“陆氏伤科是上海的一颗珍珠。如果珍珠丢失了,是很可惜的。”陆念祖于是把多年来积累起的经验带到了静安区老年医院,他开设骨折复位科,治疗病人的理念承自祖训——“静如磐石不移,动如钟摆有律”。论针具,静安老年医院有两大法宝:要么打封闭针,要么打陆氏银针。
任职七年后,上海取消私营诊所,他被派往上海静安区中心医院,一向相信科学的医生第一次觉得命运中或许有某种不可知的因缘轮回,带着他走回了起点。“我终于回到中心医院,回到我妈妈工作的地方。我想把陆氏伤科的东西全部再捡起来。”
燕雀要归家,落叶要归根。
他记得很清楚,在这医院里,他跟母亲看一个十七岁的小孩,因为从窗户翻下来导致脑外伤失明,各地医院都说不能恢复了,但是母亲把这个病人看好了。他吃了大概一个半月的中药,眼睛复明了。那时陆念祖就想,中医对治疗脑部的疾病还是很有办法的。
在病床边,他跟着母亲学贴膏药——用传统的手法贴膏药,而现在贴的膏药已经改革了。83年,他从四川回来跟着母亲在这里进修,学复位、学煎药、学施针。那时母亲已经受赫赫有名的宣蛰人主任的启发,发明了名针法治疗腰椎病,急性腰扭伤的病人被扶着走进门里,几分钟、几十分钟的银针治疗后便能自然地走着出去。母亲握着儿子的手,讲怎么打针、怎么进针、入什么穴位,他再精练技艺,自己不断练习,终是能做到熟能生巧、针到病除。
陆云响的文化程度不高,却想记录下陆氏祖祖辈辈的秘方。在桌前,由母亲口述,儿子整理文化资料、写出来,这样寒来暑往,母子二人才出了三本书。
他印象很深,有时候云响会说:“今天有个病人来看病,他得了肩周炎,手举不起来。我叫他爬墙,在不经意的时候推一下,他痛得不得了,第二天他来跟我讲,好了。”那时,他第一次反驳母亲,“推”是有风险的,可能带来很大的疼痛,也可能脱位。于是,他在母亲的基础上继续自己的研究,最开始让病人躺在床上,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推一下他的关节,就这几秒钟的时间,就能复位了。再后来,他想,能不能让病人痛得更少一点呢?看到无痛人流、无痛胃镜给病人打麻药,他受到启发:“我们关节复位也可以打麻药,两分钟的工夫病人就睡着了,我们再掰一下受伤的关节,他也感觉不到疼痛了。这样同时保证了行医的安全、精准和快速,又不会导致脱位的误伤,那我为何不这样呢?”麻醉下的无痛松节疗法——这就是中西结合了。母子二人于是不断地探究、实践、思考,现代的医学方法就被提炼了出来。直至今日,国际医学杂志《柳叶刀》都刊载着这个方法,西医甚至用它治疗关节炎。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疗法“推一下”的背后,陆念祖深知大部分医学研究者并未掌握精髓——“推一下”也是要看角度的,而怎么拿捏角度、用多大的力度,还要根据自己的实践,再进一步地提高。
在中心医院,他跟着母亲一路学过来,什么事情都是“遗传”来的。可是,眼前的一切都空了,云响不在了,老中医过世了,新中医还未来得及培养出来,陆氏只能依靠着几个徒弟勉强维系,曾经人流涌动的三楼伤科,如今一片清冷。
陆念祖看到,骨折病人前来就诊去找骨科开刀了,神经方面的病患们都去神经外科,依靠睡眠和神经药物解决了。他听见病人们说:“调理身体找中医,真正看病找西医。”胃病病人吃了西药还没好,才到陆氏这儿开方子调理调理。还有人说,“老中医收费不高,三十块一趟,治疗手法太守旧了,哪有西医几万块的设备先进?”他张口欲辩,却不知从何说起。许多中医伤科甚至自身都失去了中医的特色和优势,没有处理好中西医的关系。他听说上海岳阳医院的伤科,病人进去基本不问青红皂白就开刀。
白帷幕后,陆氏自制的松布、夹板蒙上了一层薄灰。
“上海的伤科变味了、萎缩了。”
在空空荡荡的伤科三楼过了没几天清闲日子,陆念祖就想明白了——用漫长的时间让那谢了大半的花重新开放,总有人要做这样崭新的决定。
他一边做主任医师,一边发展陆氏伤科。
静安区中心医院没有中医康复科,于是他建立了中医康复专业。这里,腰腿痛、肩周炎的这类病人多,患中风病的也不是治一两个月就能治好的,也可能三个月,也可能六个月。他就义无反顾地去治了。
儿时,祖父用推拿给福建的病人看病。推拿很讲手法,陆氏伤科祖祖辈辈都有自己的手法,和外面的理疗馆不同,按照穴位来做,推拿之后过五分钟到十分钟,病人就会觉得效果很明显。到了陆念祖这一代,这些推拿手法被闲置了,治疗的都是一些小毛病。他便在科研里对狗、猫、猴子进行实验,总结出了一套针对肩腰腿痛的治疗手段。
曾从母亲那学到的治疗脑部的中药知识,他也用来给病人治疗中风后遗症、脑梗。有一次,他甚至被远在纽约曼哈顿的友人邀请前去为他的夫人治疗脑梗。病人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动弹了。一个月的治疗下来,她能打麻将了,能自己走路了,生活能自理了。一个月的时间不长,脑梗病人能够恢复成这样,她的家人都很高兴,甚至拿出一万七的美金作酬劳。陆念祖连连摆手拒绝,他听到患者的家人说:“医生,你很伟大。”他觉得足够了。
像母亲那样,陆念祖也开始带自己的徒弟,从上海中医药大学招来一批批毕业生,他严格把关——学历要高了,理论基础自然好些,但学历高也不代表他适合做医生,还需要老医生来培养,把经验无私地传授。拜师的仪式从代代相传的磕头奉茶、终身为师,变得一切从简,陆念祖也不在乎这些,一切都是为了医术传承,为了救死扶伤。
在静安区中心医院的伤科三楼,一群白大褂拥挤在一间小小的工作室里。老医生握着学生的手,讲怎么打针、怎么进针、入什么穴位,嘴里谆谆教导:“看我打完针以后你拍个照,回家以后你回看我打的那个手法,你记一遍,有什么不懂下次再问我。针进去多少,手弯了多少,这样教你,你就学会了。”学生们懵懵懂懂,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谨慎。陆念祖明白,带学生就是要临床慢慢地教、学,才能让他们学得会这些东西。于是,这样的桥段重演了一次、十次、百次、千次……“笨鸟先飞看用工”、“经验不是伤科,怎么跟你讲你就学会了,也要有环境的熏陶、长时间的积累。”……这些从陆氏祖祖辈辈的经验中提炼出的金玉良言,从陆医生大半生总结出的从医和为人准则,是最有价值的规诫,是当学生要习得的秘诀,是中医伤科的花果能够绵延不绝的内核。
二十一世纪初的某一个春天,电视台来为陆氏伤科拍摄一部纪录片,陆念祖站在镜头前,沉默了良久。
然后他开口:“我们中医伤科也是可以做到的,也可以做好的。”
“中国有五千多年的文化,之前的四千八百多年都是找中医看急诊。以前我们国家的传染病,像麻疹和水痘,都是吃中药的。”
“在没有西医外科、神经外科的时候,没有多少看脑子的,只有我们中医用传统理念进行辨证施治。特别是我们陆氏伤科,脑震荡患者吃了我们的颅脑损伤药就苏醒了,也不吐了。我们治神经的琥珀镇静汤是很有名的。那是我们陆氏伤科老祖宗经过实践研究出来的几味药。”
“我们的骨折不需要开刀,不需要装钢板,这是我们陆氏的特色。我们用手法进行功能性复位、用夹板、敷膏药、固定,就让骨头长好了。”
“……”
陆氏伤科百年的故事,他娓娓道来。偶尔也揉进些忧思,念着一生坎坷的祖父、英年早逝的父亲,念着临终却未得一见的母亲,也念着这些年来他牵肠挂肚的、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中医伤科,经历了怎样的浮沉。
三楼的小房间里散落着暖色的阳光,桌上的花悄悄开了,将这个凝集着动荡起伏的回忆和喜乐伤痛的生命气息的地方,点缀得格外温柔。
陆念祖写了很多文章和书,一路走了过来。升职称要写文章,而他更看重的是文章把陆氏的技艺记录下来,传承下去。他有时和徒弟们打趣:“我那时候在上海市杂志上发表就可以了,现在要到国际杂志上发表。后辈的孩子们,你们要努力啊!”徒弟们跟着他,一边学习看病人,一边努力做学术:开会、做演示文案、将已有的文献资料进行整理写出文章。医生们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加倍地辛苦着。
陆念祖有时也发脾气。好多大学增设专业了,每年扩招学生,市场都饱和了。来当医生的孩子们经过三年规培,擅长写论文、做实验和搞科研,却不善于看病。进到工作医院后分配到伤科工作,就永远在伤科了,这辈子都是伤科。他念念叨叨地对学生说自己在四川打基础的那段艰难日子,什么都学、什么都做,他说,“辨证就是要看病。中医能够发展,主要就是从看病中总结出来的技术经验。如果把看病都交给西医,那还要中医干什么?西医没有的我们要有,西医治不好的我们能治,发扬中医的特色,才能使中医技术保留下来。” 说到这,他神色中又有几分老中医的“骄傲”了。
21世纪的上海早已不是当年的小渔村,它向着国际大都市蓬勃地成长着。陆氏的根在上海扎得够深了,纵使四海潮生,陆氏伤科也能兼纳百川。十年的时光,风调雨顺,祖祖辈辈传承的技艺,加上陆念祖自己的努力,陆氏伤科发展得快了起来。2011年,它被上海市政府公布为上海市非遗。
但人们总是忘记,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将近古稀之年,太太撒手西去。陆念祖和儿女在其病榻之侧,茫然无措。他好像又成了那个十三岁的自己、成了那个四十岁的自己,又不能再回返到十三岁、四十岁。眼前,最亲密的人度过了生命中灿烂的花期,只能一瓣瓣地零落黄泥,直到最后一片黄叶都剥落。可自己还是觉得陪伴她未足够啊!医生终究不是神明,不能总是做到起死回生,也做不到看淡别离。
转过身,他继续投入到医生的岗位。三楼伤科又开出三个房间,早上七点门诊,一天一百三四十个病人,陆氏伤科硕果累累,前方光明坦途。晚上下班后,他孑然一身穿过黑暗逼埑的长廊,总是觉得缺了那一束温暖的光照。
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咳嗽一直断断续续,肺部生了个结节。半年多又去查,诊断书上赫然写着二字——“肺癌”。
为什么要学医呢?
走过了大半生,少年时不假思索的回答,到了古稀之年却又开始找寻答案。
“肺癌”在生死间横了一座悬崖,在陆念祖的生命里却只成为了一个皱褶。他开刀摘除了一个肺叶,不到三个月又坐回了那间小小诊室。人们看到,他祖传的黑头发间掺了雪花,松弛的皮肤,褐色的斑点爬上了脸颊。说起话来也像摩梭的砂纸,低低哑哑。“毕竟少了一个肺呢,有时气上来就不太顺了,”他拿自己开玩笑,“我也是半个残废人了。”可他很快修复了生活的破损,还做中医科主任,还带着学生看病、讲理论,只是得定时复查,看是否还有癌细胞出现。他也不知为何又回来,好像来这里就回了家。
2016年,上海的区划还在变动。静安区、闸北区“撤二建一”,成就了静安区的大境域。静安中心医院边上,高楼巍峨屹立,橱窗广告和巨幅广告让人驻足未观尝。高楼下庇护着的,是老静安的红墙房子,墙面已经砖瓦斑驳。
第一批来医院的孩子们中已能独立门诊了,陆念祖终于对院长提了一次:“不做中医科主任了。”院长一个劲地摇头:“你要给我培养学生,培养很多人,否则你走了以后,陆氏伤科就垮掉了。”他顺便为自己找到了留下了理由:“再过几年,我可能做不动了。但是现在病人和学生相信我,我去做吧。”
2021年开春,孙子跟着陆念祖穿过伤科三楼长长的走廊。孙子跟他说:“我要读医。”长廊的尽头,仿佛有一束光又照了进来。
陆念祖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了,他最后告诫孙子说:“学生时期一定要把书读广、读好。读得好,我就带你做医生。”路,终是要自己走出来的。他转头时看到枝头上的绿意初生。严冬里,花会无声地坠落到泥土里。到春天,新的花又会开出来。人的一生纵向地延伸下去,将近终点,却与十几岁时的春天再交叠起来。
5月。孙子将要高考,他不知这场人生的赌局能否打赢。陆念祖也领着第十代学生们向前走着。宁波传来消息,“一氏两花”要联合申报国家非遗了。“陆氏伤科是一家啊,不能分开。”或许他不知道前路的光是否足够明亮,或许根本没去想过这个问题。
七十六岁的陆念祖,眼里透着坚定的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他的生命自是会有无声地坠下去的那天,但陆氏伤科的花终有怒放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