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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裂隙中的嘉定西大街(上) | 旧地上海

镜相工作室 湃客工坊 2022-07-12

文 / 邹应菊、叶静雯、吴薇、孙舒婷

编辑 / 林子尧

2022年春天,上海因疫情按下了暂停键。在过去两个多月的日子里,我们重新凝视着这座城市,回想着曾经置身其中的路,未曾发觉曾经平常的感受竟如此珍贵。经历了隔离的日子,我们终于重新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周遭一切恍惚得不真实,熟悉又陌生。也许,我们未曾真正认识过这座城市。

“旧地上海”是澎湃镜相与复旦大学、上海大学两所高校的中文系同学联合开展的城市写作计划,旨在深入探索上海小众的角落,理解在这座城市边缘的普通人生活。

序言
基于古代州府的格局,许多城市都保留着一条名为“西大街”的老街,沉淀着独属于这片土地的历史与烟火。也就是这个原因,上海的嘉定西大街,常被言为嘉定之根。
嘉定西大街始建于南北朝梁天监年间,早于嘉定定县,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临着被称为嘉定母亲河的练祁河,它在明清期间便是嘉定最繁华的商业街,也逐渐形成了庞大的官僚住宅群,保留着许多的名人故居(如顾维钧老宅“厚德堂”、吴蕴初旧居、陶氏住宅等)。现在留存的西大街,东起西门吊桥,西至侯黄桥,弹石路面,长约900米,是至今为止嘉定镇内保存最为完整的老街巷之一。
2015年,嘉定区住房保障和房屋管理局发布了关于嘉定西门旧城区(俗称西大街)改建地块房屋征收工作的相关公告,宣告了西大街征收工作的展开。2017年春节前,嘉定西门地块旧城区改建一期房屋征收首轮签约结束,2017年2月20日西大街签约居民集中办理房屋移交手续结束,九成的居民带着全部家当离开了西大街。
我们在2021年的冬天,来到西大街。刚一走上弹硌路,老街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带着朽化的潮湿与年月的庞厚。沿路都是紧闭的门窗,处处都是喷漆写就的“已征收”字样。曾经住满了人的老屋里,已经爬满绿色的藤曼,破洞的屋顶透下光亮。凌乱的电线与修剪光秃的枝干,缠绕在西大街的上空。街巷犹在,旧屋不改,这里仍是人们离去时的样子。

曾经的西大街极其热闹,而根据嘉定区“十二五”规划,西大街之后也将建设成“以名人文化和民俗体验为特色,集商业、休闲、创意为一体的鲜活生动的历史街区”。动迁至今的西大街,如同落入了时间的裂隙——此前此后皆是人潮拥挤,唯在此时落入沉寂。伴随着空间的裂变,它成为一些人永远怀念的故土,也是一些人临时歇脚的雨亭。在等待重建的街巷里,仍然持续着少数人恒常的生活。其中细微的光亮与声响,记忆与回望,喜与悲,暖与冷,在曾经热闹时不曾引人注意,却分外显现于此刻寂静。这寂静表层下,坑洼石子上,所正发生着的,即是西大街的断代史。

上海最长的弹硌路

西大街的“弹硌路”
弹硌路是上海话。硌路,就是街道,重点在于“弹”字。弹硌路由花岗石块铺成,但石块打磨得并不平整,只是大体上加工成上大下小的方锥形石块。不仅石面不够平整,石块之间还留有很大的缝隙,人骑车从路面经过时就会不由地弹跳,还会硌屁股,由此有了“弹硌”路之名。
弹硌路有很强的渗透性,便于排水,适合上海梅雨季的天气。20世纪50年代末,上海随处可见弹硌路,可谓进入弹硌路的全盛时期。据统计,当时上海约有4000条弹硌路,全长达800多公里。 随着城市发展,弹硌路逐渐被水泥路、柏油路取代。到90年代,上海弹硌路已基本淡出公众视野。
目前,嘉定现存的弹硌路已经屈指可数: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东大街、南翔老街……有的地方为了营造老上海特色,也会铺设上一段弹硌路,不过路面整整齐齐,到底少了“弹”的神韵。而嘉定西大街于民国11年铺弹石路面,民国25年、36年修。西大街现存总长900多米的原生态弹硌路,便是上海仅存的几条“弹硌路”中最长的一条。
在与西大街相关的记录中,人们总是反复地说起这条路,继而说起这条路上的热闹往事。在诸多关于西大街的重建计划中,弹硌路也是重点被保留的一项。就是这么一条往来颠簸的石子路,承载着西大街的旧时记忆与繁华愿景,如同被具象化的时间,铺陈在上海的西北角。

黄昏下的西大街

如今清晨西大街,附近上班的居民骑着自行车,外出买菜的老人驾着三轮车,巡逻的安保人员驶着电瓶车,依旧是从这石子间的缝隙中,“乒乒乓乓”地过去。这难得而短暂的一阵热闹,如同在裂隙谷底的湖水表面,冒起一串透明气泡。轻微的炸裂,在几近凝固的西大街里,推出细小的波纹。

茶与影:西大街的熟客
他们熟知这里的繁华热闹,拥有关于这里的深厚记忆,即便在它短暂破败的间隙中,也一再徘徊在弹硌路上。
西大街202号,一扇天蓝色微微掉漆的铁门敞开着,与周围因为无人居住而紧闭的门窗格格不入。61岁的吴纯港他的好友围坐在圆桌旁,桌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两杯淡黄的茶水袅袅地冒着热气,混合着口鼻中吐出的烟雾,一起升腾在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内。
吴纯港是西大街改造的动迁户之一,在2015年一期地块房屋征收开始后就火速上交了房子,如今居住在离西大街不远的塔城小区。六七年过去了,吴纯港换了工作,换了居所,但是还是会时不时地来到西大街找昔日好友说说话、聊聊天,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保安在西大街门口站岗
他是清代外交官吴宗濂的后人,从小和爷爷奶奶居住在西大街194号,那是吴宗濂的故居,叫“崇德堂”。吴纯港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10岁之前,他经常在西大街长长的弹硌路上和小伙伴追逐打闹,疯够了就跑回家。奶奶揪着他的耳朵,为他拍净裤腿和膝盖上沾染的灰尘。吴纯港因为贪玩,小学时成绩并不好。父母不在身边,爷爷奶奶年迈,经常不能照应得了他。
当年,他高考差两分没考上大学,对他打击很大,甚至一度想要轻生。“年轻人嘛,总有一股气憋在心里,你讲对吧?我又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不甘心落在别人后头。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还坚持半工半读,白天找了份机械工的工作,主要是在码头为国营企业开吊机,晚上就去读夜校。”因为他勤恳钻研,开吊机的技术越来越娴熟,名气渐渐大了起来,甚至被60多岁的老先生称为“师傅”。
“我那时候名气大的很,很多刚开张的私人码头都会找我,让我在正式运营之前先挥两下吊机,就像是现在新店开业的剪彩。”因为吴纯港同时做两份工作,拿了两份工资,这在当时是不被允许的,所以被人举报了。年轻气盛的他不肯写检查,愤然辞职,辞职后在温州人开的码头上做材料部经理。任劳任怨、能力出色的他让领导有了一丝危机感,处处被领导挑刺,他又一次离职了。
那时候吴纯港每天在繁忙的工作结束之后还会自学打字和做表格,为的就是更有效率地完成工作。他在岗位上多次被评为先进和模范,但是他始终想不通,为何自己如此努力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迫离开岗位。
1999年,吴纯港回到西大街开起了杂货店,取了自己名字中的“纯”字,命名为“纯正杂货店”,还打了一个招牌挂在门头。
“纯正,就是希望我自己行得正站得直,不卖假货不坑人,本本分分地做生意。”他的手在桌上拍了拍,“那时候的西大街房子很破旧,有钱人都搬出去了。这儿就像个贫民窟一样,但是过日子,油盐酱醋这些总少不了的呀。我在这里开杂货店,卖一卖生活用品,也算是服务街坊邻居了。”
当时在西大街开杂货店并不赚钱。
“一个月两三千的收入,只勉强能养活住一家老小。谈什么赚大钱呢?你不知道我以前的工资多高呢,物价还很低的那些年,一件皮夹克98元,是平常人一个月的工资,我说买就买了。”吴纯港抿了口茶,“现在不行喽,得攒着钱供我女儿读大学。”他进货也很容易,前一天要什么货就在电话里约好,第二天人家就能送过来。
“那时候算是我最清闲的日子吧,不用再着急忙慌地骑着车去上班,每天就早上把货搬进来,打理打理货架,也就没什么事儿了。”他呵呵地笑着,指了指旁边,“我和这位钱叔叔就是这个时间认识的,他就住我这个杂货店对门,有时候我们约着一起在屋里搓麻将,就在我店里,也不耽误做生意。”他回忆着,在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
当初热闹的杂货店,现在只留下一道蓝色的卷帘门,紧紧封存着经年的往事。沿路看去,道路两边低矮的民房,曾经莫不是门庭若市,街坊邻里热络谈天,店家顾客来回还价,一派热腾腾的生活景象。现在都已化作过眼烟云。

西大街印象
下午,暖黄色的阳光透过陈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门窗关闭着,外面寒风凛冽,里面正烧着咕噜作响的茶水。雾气和烟气弥漫在这间小屋里,暂时分隔街道的萧瑟。
吴纯港戴着一顶皮质西部牛仔帽,外面还停着他新买的一辆天蓝色的轿车,这辆车是他这几年在辗转各地、换了多个工作岗位后攒钱买下的。尽管吴纯港外在显得很时髦,但是脸上的皱纹却提醒着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年轻气盛、不管不顾的青年。
“不开杂货店以后,我在飞机制造厂做保洁主管。换了很多家公司,但是每个公司都做不长久,主要还是年纪大了,身体受不住。我也不想每天这么循规蹈矩地上班,总觉得太乏味,在工作里也找不回当年争先进争模范的劲头了。”

他笑了笑,拍了拍昔日好友的肩膀:“我现在就等着西大街改造完,再回到这里开杂货店呢,到时候你到我家来,我俩还一起在店里打麻将。”

“瓜田”摄影
我们是在“印象西大街”摄影作品展上,注意到了单羽的作品,继而记住了这个名字,SHAN YU。他的作品有两张,一张是西大街的清早集市,一边摆着青菜和南瓜,一边走着穿着鲜艳的男女,明媚的阳光挥洒在每个人的肩头。另一张则是夜幕下的西大街,深蓝的天空下亮着暖黄街灯,一家人围坐在路边的饭桌,每个人身上都泛着忙碌后的闲适松散。这是我们未曾亲眼见过的, 生气蓬勃的西大街。
那日在与吴先生闲谈将要结束时,曾有两位带着专业相机的中年男士快速从窗外走过,但等我们出门想要跟上前去攀谈时,早已不见踪影。直到后来约见时,看到眼熟的相机和穿着,我们试以询问,才知道其中一位竟就是单羽。那时他正和好友街拍,从西大街路过,见满目萧条,也就走得更快了些。

单羽摄影作品
摄影师单羽,有个用了二十年的网名“瓜田”,取自古诗《君子行》:“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意为以君子之道,约束自身。他有“每日一图”的坚持,每天在社交网站上更新一张自己的摄影作品,持续有十余年。略一翻看,2014年之前,发布的几乎都是西大街的照片,后来渐渐就少了。
作为土生土长的嘉定人,单羽从小就来西大街玩。在他儿时的记忆里,西大街光彩陆离,推开每一扇门都有不一样的新鲜事物。是一条热闹而神奇的街市。
2000年的时候,他正上大学,接触到了新潮的数码摄影,比起又贵又费劲的胶卷摄影,一台不限拍摄次数并且即时成像的数码相机,牢牢吸引住了这位年轻人。此后单羽做起了街拍摄影师,还开了销售摄影器材的店,把人生都放在了镜头里。
接触摄影没多久,单羽就已开始拍摄西大街,如今已拍摄了上万张西大街的照片,存满了好几张储存卡。那时窄窄的西大街有早市和晚市,道路两边都是摊点,大多卖着鸡鸭鱼虾,还有鲜嫩带泥的时蔬。
靠近小桥的饭馆最是热闹,屋里坐不下,就把桌子摆上了桥。在单羽当时的镜头里,两个中年男子吹着河风,就着一桌家常热菜,举着酒杯,喝得面色赤红,看起来十分畅快洒意。当时无限生气的小桥,现在只能承托一街的萧瑟。
单羽成家以后,还是经常会来西大街走走看看,舍不下这里原生态的烟火气。后来他送儿子到附近的画室学画,自己就带着相机来西大街,沿着弹硌路来回走一趟,一下午就过去了。每次都能带着深受触动的画面离开,过不久,又带着期待回到这里。
 

单羽摄影作品
单羽回忆,2010年以前的西大街,充满了生气。现在名义上的西大街只是当时的主干道,两边每一条弄堂进去,都住满了人,“像是毛细血管一样,里面是一户户人家和小院子”。街巷里满是追逐着、欢笑着的孩子。
从一家门前摆满玩具的杂货店旁的巷子进去,走几步就是一个拐角处,那是单羽在夏日夜晚常常驻足的地方。只要耐心等一等,就有各色行人过来,捕捉到许多富有生趣的画面。而通过墙壁的镂空,院子里的老人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纳凉,身边有三五小孩玩着捉迷藏,也是属于西大街最生动的生活场景。
但那之后,西大街逐渐显露出疲态。房屋老化严重,一扇扇传统的老虎窗改成了加固的铁窗,弹硌路常有积水且散发异味,摊贩们也常为了抢占摊点争吵。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搬走,只留下许多不舍离开的老人。
后来西大街动迁,大多数的居民都离开了,从街头走到街尾都见不到几个人。许多次带着失落离开西大街后,单羽便很少过来。
不去街拍的时间里,他与朋友一起做了一个名叫“疁城”(嘉定古称疁城)的公众号,用影像记录嘉定的现在史,每一张照片都是一段属于这片土地的诗。
在2021年的冬末,与单羽重走西大街的时候,他还是能沿街一一细数着当时热闹的店铺。“这家是卖羊肉汤的,这里是卖茶叶的,这里是卖祭祀用品,噢,这里以前是一家小诊所……”走到西大街的中段,他指着两间被木板封住的店铺说,这是卖肉的门市,曾经有两个男人在这里宰了一只羊,把羊头高高挂起,镜头里烈日下的羊头十分有冲击力。
看着一街紧闭的门户,处处挂着的门锁与封条,老树被修剪地光秃,满地光滑地石子反射着寂寞的阳光。单羽仰着头四处张望,不易察觉地叹着气。

约访中途,单羽拍摄的钓鱼人
“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啊。”
“你们来得太晚了。”
快要走到街尾时,路过一栋靠河的老屋,终于遇到除我们以外的人。是一位钓鱼的老者,靠墙站着,点一支烟,倒是刚好能避开刺骨的寒风。而老者放在一边的鱼桶里,已有一尾鲫鱼,在似乎凝固的水中静止。单羽独自走远了一些,对这个场景举起了相机,久久,却没有按下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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