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邹应菊、叶静雯、吴薇、孙舒婷
2022年春天,上海因疫情按下了暂停键。在过去两个多月的日子里,我们重新凝视着这座城市,回想着曾经置身其中的路,未曾发觉曾经平常的感受竟如此珍贵。经历了隔离的日子,我们终于重新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周遭一切恍惚得不真实,熟悉又陌生。也许,我们未曾真正认识过这座城市。
“旧地上海”是澎湃镜相与复旦大学、上海大学两所高校的中文系同学联合开展的城市写作计划,旨在深入探索上海小众的角落,理解在这座城市边缘的普通人生活。
基于古代州府的格局,许多城市都保留着一条名为“西大街”的老街,沉淀着独属于这片土地的历史与烟火。也就是这个原因,上海的嘉定西大街,常被言为嘉定之根。嘉定西大街始建于南北朝梁天监年间,早于嘉定定县,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临着被称为嘉定母亲河的练祁河,它在明清期间便是嘉定最繁华的商业街,也逐渐形成了庞大的官僚住宅群,保留着许多的名人故居(如顾维钧老宅“厚德堂”、吴蕴初旧居、陶氏住宅等)。现在留存的西大街,东起西门吊桥,西至侯黄桥,弹石路面,长约900米,是至今为止嘉定镇内保存最为完整的老街巷之一。2015年,嘉定区住房保障和房屋管理局发布了关于嘉定西门旧城区(俗称西大街)改建地块房屋征收工作的相关公告,宣告了西大街征收工作的展开。2017年春节前,嘉定西门地块旧城区改建一期房屋征收首轮签约结束,2017年2月20日西大街签约居民集中办理房屋移交手续结束,九成的居民带着全部家当离开了西大街。我们在2021年的冬天,来到西大街。刚一走上弹硌路,老街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带着朽化的潮湿与年月的庞厚。沿路都是紧闭的门窗,处处都是喷漆写就的“已征收”字样。曾经住满了人的老屋里,已经爬满绿色的藤曼,破洞的屋顶透下光亮。凌乱的电线与修剪光秃的枝干,缠绕在西大街的上空。街巷犹在,旧屋不改,这里仍是人们离去时的样子。曾经的西大街极其热闹,而根据嘉定区“十二五”规划,西大街之后也将建设成“以名人文化和民俗体验为特色,集商业、休闲、创意为一体的鲜活生动的历史街区”。动迁至今的西大街,如同落入了时间的裂隙——此前此后皆是人潮拥挤,唯在此时落入沉寂。伴随着空间的裂变,它成为一些人永远怀念的故土,也是一些人临时歇脚的雨亭。在等待重建的街巷里,仍然持续着少数人恒常的生活。其中细微的光亮与声响,记忆与回望,喜与悲,暖与冷,在曾经热闹时不曾引人注意,却分外显现于此刻寂静。这寂静表层下,坑洼石子上,所正发生着的,即是西大街的断代史。
她们在年轻时来到西大街,在这里度过青春年月,眼看人去楼空一街萧瑟,思考着离开与归来。西大街居民的日常
刚走进西大街,就能看到一处刷了铭黄色油漆的墙面,斑驳地露出底下红色的涂层。大大的玻璃窗面向街市,窗框则是天蓝色的颜料。门铺前的两根电线杆之间拉起了一条绳子,晾着八九条紫色的毛巾。明丽的色彩,在西大街十分惹眼。这是在西大街最后一家理发店,写着“云宾理发店”的招牌早已不见,唯有老旧的玻璃窗上依稀可见“盘发”的字样。老板姓宋,留着一头时髦的羊毛卷,工作时就用一根皮筋扎起来,低低地绑在脑后。她为人理发时,会在衣服外套上白色大褂。身上穿着一件,外面还晾着一件,随时换洗。“这是我的工作服呀,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嘛。几十年了,我一直穿着的。”“现在那些理发店的都不穿了。”说话的是正在接受理发的阿婆。“是伐,都穿自己的衣服了。”阿姨回着话,眼睛却还紧盯着面前的剪刀,手上动作丝毫没受到影响。
理发店阿姨
理发店不大,只有一张老式理发椅,座椅上的皮革已经微微开裂。前侧的白色工作台上杂乱地丢着吹风机、剪刀、梳子等理发工具。上面则是块不甚清晰的长方形镜子。镜子上贴着两排从杂志上剪下的理发样式,方便顾客选择。再上面则是一张用大大的相框裱起来的发黄的营业执照。“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人头不熟,人家都要欺负我。”那时宋阿姨去专供热水的西面老虎灶打开水,烧水的人见她是外地人,便同她讲,拿出两百块就能帮忙办好营业执照。宋阿姨掏了钱,以为了结了一桩心事,直到工商所的人找上门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后来她想找到那个人,要回那两百块,对方自然抵赖,说:“我什么时候拿你钱了,你不要诬陷好人!”“后来我找到开老虎灶的老板。老板了解了情况就帮我把钱要了回来。我很感谢他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回忆到这里,宋阿姨有些激动。“我当时来西大街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辛辛苦苦做半辈子。来的时候我是34岁,现在我66岁。”刚从江苏来到上海时,宋阿姨在漕河泾的打工园开店,后来园区在1988年被列为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面临拆迁。她经启东的老乡介绍,来到了西大街开理发店,这一开就是三十多年。西大街的房租便宜,但相应的,房子条件并不好。刚来的时候,房顶漏水,外面要是下大雨,里边就下小雨。宋阿姨一个人跑到十几公里外的罗店买了几块铁皮,爬上屋顶把屋顶补好。可是还有更大的难题——房东不提供电,也不提供水。当初理发店已经开张,只能自己想办法。“你说厉害吧,吊井水理发。”15年没有自来水的日子,宋阿姨就在对面那个小巷吊了15年的井水。“开店的第二年,我胆结石才开完刀,但是我老公一个人来不及做生意的呀,我就弄了个水桶,半桶、半桶地吊,半桶、半桶地拎”。那时候也没有电,宋阿姨就去附近煤饼厂拉煤饼,用煤烧水、做饭。“烧了18年的煤饼、15年井水,你看容易吗?”后来慢慢地和周围的邻居熟悉了,宋阿姨就从别人那里接了自来水管通到店里。邻居让她从自己家接根电线过去,电的问题也解决了。买了电水壶,又买了液化气,生意红火了起来,日子也过得更好,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好。理发店内部
用电水壶烧水,宋阿姨现在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在一些老式理发店里,洗头时客人不是躺在椅子上洗的,而是坐在板凳上,将头凑到水池前洗。宋阿姨提起烧好的开水,踮着脚往水池上方的水箱里倒,再加一些冷水、调好水温。洗完头,她用毛巾给婆婆擦干头发,让她坐到椅子上。临近过年了,来理发的人多了起来,好多都是老客人,从花桥、南翔等几十公里外的地方赶过来。宋阿姨先用梳子梳顺头发,再进行修剪。为了不影响头发原有的卷度,她拿起圆筒梳仔细地将头发卷起,再用吹风机吹干。最后检查头发尾端的长度,用小刷子将脖子、肩膀上的碎发扫干净。“我跟你说,你就在家里小跑步,跑半个小时。”宋阿姨整理着衣服,“跑跑就好了。”婆婆拿钱递给宋阿姨:“拿好。”宋阿姨一看,发现多了。剪个头一般十二块左右,可是婆婆多给了钱,凑了整。“别给我。”宋阿姨皱皱眉。两人开始推阻,都有些激动。旁边的小宝见状,开始叫喊。小宝是宋阿姨养的一只泰迪,她的儿子养了哈士奇,平时关在门外的大铁笼里,用床单盖起来。小宝性格乖巧,宋阿姨抱着它时,它就乖乖地伏在人的肩膀上,穿着粉色的毛茸茸的小衣裳,倒有几分像小孩子。不过宋阿姨说,它可比哈士奇凶,它们俩吵架的时候总是哈士奇在让着它。“这里嘛,像自己家一样的,(发型)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婆婆一边推回去,一边往门口走去。“老朋友也不可以这样的。”阿姨冲着我们无奈一笑,马上又投入到下一位客人的理发工作中了。这位客人是个小男孩,旁边的爷叔和宋阿姨聊着天。“今天奶奶不在,就我带他来了。他讲,西门那个阿姨(剪得好),你带我过去理发。”爷叔呵呵地笑。
理发店阿姨的狗
“小孩嘛理发要动的,我去年就买了这个。不然剃刀太快了。”宋阿姨拿出一把小巧的类似电动剃须刀的工具。孩子的头发不多,也常剃。不用洗头,用梳子带着剃须刀,很快就剃好了。男孩灵活地跳下椅子,旁边一个戴着毛线帽的阿姨称赞道:“赞!灵光欸。”剃完头发的小男孩看起来很高兴,又和旁边的狗狗玩起来。看到关在笼子里的哈士奇,他想要去摸,爷叔赶快拍掉他的手。“不要摸那条狗哦。小心到时候给你当凤爪咬一口。”宋阿姨又说,“你喜欢那个狗狗对不对?小的那只给你带回去,晚上和你一起睡觉好不好?”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摸摸刚剪完的脑袋,而大人们都笑了起来,笼子里的狗狗也兴奋地转来转去,小小的理发店洋溢着轻松快乐的氛围。
“还是喜欢理发”
宋阿姨刚送走客人,小宝便按捺不住地扑到她的小腿上,央求着要让她抱。闲暇时,宋阿姨会和我们聊到她的理发技艺。“我刚开始也不会,都是和老公学,孩子7岁了,我们夫妻俩就出来干理发生意。”宋阿姨和她丈夫身体都不太好,理发不需要花费太多体力,也能不荒废了手艺,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我当初来上海,是觉得这块地方很紧跟潮流嘛,人们都爱时髦的发型,生意也好做点。而且我也会经常观察街上大家的造型,去大理发店帮工学手艺。看着学着、学着看着,这手艺就慢慢精进起来了。”刚来时她的生意并不好,几乎没什么人来。直到90年代初,生意才逐渐红火起来,老顾客经常光顾,夸她这里理发手艺好、收费低,还会介绍街坊邻居过来这里理发,好口碑就这样慢慢积攒下来。“剪发、烫发、盘发,我都会的。”说起自己的手艺,宋阿姨的脸上也不禁浮现出自豪的笑。“是呀。你们没看过我盘发?”宋阿姨有点惊讶,掏出手机给我们看盘发的照片。将头发梳通,整整齐齐地用发夹别出花样,最后再点缀上类似富贵子的装饰。这是她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她在相册里存了很多给顾客们做的还不错的发型。“你们看这个。”她的手停留在一张照片上。“她的头发原来很毛躁,后来我给她弄好了。”宋阿姨自己设计的发型
一张张的照片滑过,记录着宋阿姨在每一寸发丝上所花的心血。看完,宋阿姨提到了西大街重建的消息。“大概明年8月份会开始改建吧。”“还没有想好搬到哪里。”在西大街的这三十余年,在店铺的墙面与她的皮肤上都留下了细纹。但只要穿上白大褂,拿起剪刀,仿佛一切就不曾改变,窗外的街市依旧热闹。还有无数个明天,等待她打开理发店的铁门,为熟识的顾客剪一个时新的发型。回到现实,真正搬离的那天尚不确定,但她总得有个打算。“等西大街改建完了,还想回来做。”宋阿姨还是爽朗地笑笑,“主要还是喜欢理发嘛,在这条街也住习惯了,到时候房租贵点也没关系。”他们在西大街最沉寂之时来到这里,停泊在这个时间裂隙之中,暂以整顿安息。最冷的西街,收容了最疲惫的人。
天还没亮时,走进西大街,大约两百米,就能看到一家亮灯的卖鱼摊。摊子不大,摆在两间已经关了的门市前,隔着条通道,一边摆满活鱼,一边是新鲜蔬菜,一对中年夫妇站在中间两边照看。
卖得最好的小鲫鱼,十块钱一盆
摊主姓姬,河南信阳人,因为这个少见的姓氏常会被人询问,索性小店的名字就叫“小姬水产”,没有招牌,印在绿色收款码下面。姬大叔2003年非典时期来到上海,认识了来自盐城的妻子,又在2018年西大街集体动迁结束后来到西大街。那时他刚失业,借着亲戚的便利,在西大街44号门前摆个小摊谋生,一个月一千五的租金,比其他地方都要便宜许多。西大街只有早上热闹一些,所以他早上来,中午收摊,回到租住的地方再继续摆摊。时间一晃,这已经是他来西大街的第四个年头。2021年12月26号,星期日,嘉定区温度为2°~-2°,手机提前一晚就已经收到了降温预警,有朋友期待地在朋友圈预言明天会下雪。凌晨两点,姬大叔和大婶就已起床,比起以往的三点早了一些。他们住在娄塘,离西大街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但因为今天周末,买菜的人会多一些,便要早一点到市场去抢鲜鱼。灰蒙蒙的天,渐渐亮起来,夫妻俩满载一车的生鲜,在弹硌路上摇摇晃晃。等到摆摊处,争分夺秒地摆好鱼和菜,在六点一刻的时候拧开房檐下的老式灯泡,第一个客人已经来了。来的是一位住在附近小区的婆婆,现在已经在西大街外的市场买好了一篮子菜,返程的时候照旧来这里挑鱼。今天婆婆也不多看,直接让姬大叔捞一条鲈鱼给他,一边掏出红布钱包,一边说:“还是十五块一条吧,给我选一条大一点的。”姬大叔应声,从水盆里捞起一条来,给婆婆看了一眼,就蹲在旁边的下水口开始收拾鱼。姬大叔收拾鱼极其利索,只用一把铁刷去鱼鳞,一把剪刀剖鱼腹,两边鱼鳃一拽,从挂在铁丝上的一沓塑料袋里扯下一个,装好,递给婆婆。婆婆拎着鱼,把钱拿给一旁的大婶,硬币哗啦啦响。“你们几点来的呀?”大婶回道:“六点到这啦。”“咿呀,我家孩子早上要去出差,我得早点烧饭,你们六点才开有点晚啦。”大婶还在整理一边的西兰花,把花球朝外叠起来,应了一声“嗯”。等天完全亮起来,路过的人也多了,三轮车、自行车、摩托车,在路上颠簸着来来去去。一位老大爷慢慢骑着车从街口进来,遇到两位相熟的人,颤颤巍巍地从车兜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又仔细解开,轻轻拎出里面唯一的一只螃蟹,三人就着螃蟹的品相和做法就聊了好一阵。这时鱼摊前已经围满了人,缩着手在摊前站成一排,是不是冻得跺跺脚。客人大多会先看看大水盆里的乌青鱼,大一些的一条有十七八斤重,和水盆一样长,静静地悬在水里,连鱼鳍也不动。一个夹着小包的男人在围观的人群中,挑了一条中等大小的乌青,十四斤,一百六十八元,引得旁人侧目。男人点点头,说这个数吉利,利落地扫了码。
卖鱼摊也捎带蔬菜
姬大叔在另一边忙活着称菜,这条鱼就交给大婶收拾。大婶性情豪爽,把乌青往铺地的塑料上,重重一摔,蹲下身去一通收拾,从鱼背处一剖二。再进到走道里,找出一个大袋子,又从门后拿出一把长刀,割断袋子上绳子。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很有侠女风范。以往来得晚一些,都是看不到大婶的。因为大婶还在附近一家商场工作,十点上班,九点半就得赶过去。今天也不例外,因为周末她也需要自愿加班。大婶摘了围裙,给几个老顾客打了招呼,便匆匆地从西大街走了出去。只剩下姬大叔一个人,在摊前更忙了些。路过西大街买菜的人,大多都是附近的老居民,最喜欢买的就是小鲫鱼,烧汤清蒸都好吃。十块钱一盆,大概有十条,彩色的小盆子摆成一排。但处理小鲫鱼是最麻烦的,半个手掌的大小,一个个去鳞去内脏,姬大叔泡在水里的手早已冻得通红。等鱼的阿姨站在一旁,问大叔“手冷得很吧?”,大叔笑笑说:“你来试试冷不冷就知道了。”“哎哟,你辛苦呀,要不放盆温水暖手嘛。”大叔摇摇头,“冷热交替,手才容易生冻疮。”又一个阿姨来买小鲫鱼,但非得从盆里一条一条挑,换其他盆里大一些的鱼。大叔拿过盆说不能这样,不买就算了。阿姨有些不忿,但还是说“得得得,就这盆。”在大叔杀鱼的空当,阿姨有些泄愤地嘀咕,“你这个小鱼呀都死掉的,动都不动。”大叔抬起头,一条一条放在水里给她看,“你来看看,你来看看,这鱼是不是活的,不好乱说的。”阿姨也不看,走到路的另一边,回“你说是就是咯。”大叔的手也不停,但声音更大了一些,不住地说,“你自己来看嘛,这鱼肯定是活的……”阿姨转过头说:“快点快点,比女人话还多。”姬大叔从不吆喝,有人走近,问一句“看看要点什么?”人看看又走了,也从不留客。但从不能忍受对鱼的质疑。有人骑着自行车路过,偏头看看,随口说一句“鱼鳞都掉了,不新鲜了”,大叔立刻放下手中的活,抓起小鱼掰开鱼鳃给那人看,“鱼鳃是红的,就是新鲜的,你看看,你看看!”那人心虚,骑着远了,大叔还往他去的方向举着鱼,“这个鱼鳃还是红的!什么都不懂!”快到十一点时,天还是很阴沉,一时竟飘起一点雪粒,粘在衣服的绒毛上,一口热气就化了。路过的顾客边挑鱼边和姬大叔说,几年没见下雪了,这应该是西大街这几年最冷的一天。姬大叔把满是鱼血的手在水里涮了涮,说:“这算啥雪呀,真稀罕雪,可以去我们河南看看。”一个光头瘦高的中年男人过来,头上架着一副墨镜,来来回回看了许久。最后买了一把葱,一再强调他是拿回去种的,只要有根的葱。姬大叔拿出一把葱,从中拣出两根断了的葱叶丢在一边,称重完给他。男人接过付完钱,又看了好一会儿鱼,最后捡起那两根墙角的葱叶,扬长而去。来往买菜的人终于少了,大叔靠在门边歇一会儿。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奶奶,慢慢悠悠地摇过来,在鱼摊前停下,看了会儿大乌青,又去看看满身花纹的黑鱼。姬大叔问一句,“婆婆要什么?”“库库(上海话:看看)”,大叔也松快地回应“好嘞,库库,库库。”看了一阵,老奶奶又摇着轮椅慢慢悠悠地走远了。
2022年的元旦节,大婶今天没来,姬大叔一个人忙活。
卖鱼摊的来往人群
还没摆好摊,一位老人就在一旁等着,盯看大叔一盆盆摆好的鱼,像是仔细搜寻着什么。突然他拉过大叔,指着一条刚翻了肚皮的黑鱼说,“这个多少钱?”,大叔又戳戳那鱼。不动。“十块钱拿去吧,平时卖十五块一斤的嘞。”老人开心地说:“好好,这个不麻烦你,我拿回家收拾。”说着,从兜里掏出塑料袋,捞起鱼就走了。这天,姬大叔进了两大盆小鲫鱼,其中一盆是有人打电话预定,用来放生的。说起这个,大叔也会感叹一下,别人都是放生,自己是杀生。转过身去,说“没办法,也是为了生活嘛。”一位穿着皮鞋的老阿姨咔哒咔哒地过来,问大叔买十斤土豆能不能便宜,大叔说可以一块五一斤。随后从货车上提来一麻袋新鲜土豆,阿姨拿了塑料袋,一个个拣着土豆,皮有破损的不要,沾了水的不要,半天才挑出均匀的几颗。大叔收拾完鱼,过来看见赶忙说:“这怎么行嘛,都给你一块五的价钱了”,叉着腰叹了口气,接着说:“不行的不行的。”阿姨还是坚持着挑完了土豆,一遍遍跟着大叔去看称,折腾好半天,才咔哒咔哒地走了。来往卖鱼的人,要求也不一样。除了叮嘱一定要把鱼鳞刮干净,还有要求各种切法的,大叔也尽量照做。一个男人过来想买一条乌青,问能不能帮忙做成鱼泥,回家做丸子用。大叔摆摆手,直言做不了。在破旧的老屋前摆摊,就地杀鱼,连砧板也没有,所以鱼片鱼块等等都不能做。姬大叔和熟识的清洁工赵叔也时不时聊起这一点,只是感叹现在竞争大,做生意真是难。赵叔也曾问过他,等西大街改造动工以后,他有什么打算。姬大叔也只是说还不知道,有人介绍他去隔壁梅园路里的菜市场摆摊,但那里摊位又贵又小,他并不乐意去。被问起会不会自己开着水产店,姬大叔摆手说,“和人合开还差不多,自己一个人是不敢想的。现在嘛,走一步看一步。”常有父母带着小孩子一起来买鱼,这时的姬大叔总会比平时温和一些。一个小男孩常和妈妈一起来看鱼,电动车还没停稳,便从遮风被里蹿出来,眼巴巴地看着大叔杀鱼。妈妈唤他递钱给大叔也没听到。看着男孩这么认真,大叔和妈妈都笑了。大叔从盆里拿出待处理的小鱼,给男孩看看,说:“这条小鱼牺牲了。”一个看着还很年轻的妈妈带着小朋友来买泥鳅,问过大叔后,用网捞起了一条,让女孩试试摸一摸。女孩躲在妈妈怀里不敢摸,但在妈妈的一再鼓励下还是摸了一下,飞速缩回手,看着妈妈笑起来。在等大叔处理泥鳅的时候,妈妈给女孩讲起了自己小时候去捉泥鳅的事情。讲完,小女孩问大叔,“叔叔,我还能摸一下这个小泥鳅吗?”大叔停下手里的活儿,用两手抓起一条滑溜溜的泥鳅,让小女孩能凑近看。“这西大街人不多,就是猫多。猫呢,也不吃我的鱼,专门偷吃我的泥鳅。”女孩听着,伸出小小的手指,捻起泥鳅的胡须,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掉了一颗门牙的牙齿,十分可爱。得空的时候,姬大叔也不闲着,还得帮女儿做学校布置的观看视频作业。手机放在桌上,播报时事新闻,时不时答一下题。在这个时间里,姬大叔讲起,自己当年和大婶是在饭馆里打工认识的,当时那家饭馆还成就了不少姻缘。俩人现在的女儿十五岁,外婆带着在盐城上初二,平时学习压力也很大,各种作业都得做。
姬大叔指了指西大街空地上高高的水杉,说自己小时候放牛,最喜欢在这种树上跳来跳去。爬得高一些,还能掏到麻雀窝。不像现在的孩子,都住在楼房里,会得多,压力也大。说完又叹息起,今年疫情不能回家,好久没见女儿,河南更是两年都没回过,一时显得低落。正好一位常客大哥骑车路过,听到大叔叹气,刹住车,“咿呀,新年叹啥气呀!不行的哦,我来看看。”说着看到两盆杀好还没卖出去的小鲫鱼说,“是不是这个鱼不能久放呀,我买了哈,开心一点!”姬大叔笑着说“没啥事,你真要鱼呀?”“当然啦,快给我装起来吧,老婆还在家等着哩。”大叔又现杀了几条放袋里,在大哥出发前,喊住他,“拿点小葱配着烧好不好?”大哥转过头:“锦上添花嘛,肯定要的。”拿上葱,大哥蹬着车走了,还回头说:“开心一点哈,开心一点!再见。”大叔也笑着摆手说:“再见。”
卖鱼摊收摊后
今天上午十点半,姬大叔就开始收摊了。因为卖的东西杂又多,他一个人十一点开始收拾,也得收拾到一点才能回家。今天,大叔想着过节,就早点回去。正在大叔往车上端鱼的时候,一个背着包的老爷爷过来,问还有没有韭菜。大叔应了声有,然后说等他一下。老爷爷温和地说,没事没事,等你就行。等大叔终于过来,老爷爷让他称上一斤带回去包饺子。大叔拿了塑料袋,谨慎地抓了一把,掂掂手里的分量,才去称。边走边和老爷爷说,“应该是一斤,我的手还是蛮准的。”等一称,大叔有点遗憾地说“哎呀,还差80g,不过也算比较准吧。”老爷爷笑着说“少一点就少一点,一筷子的事情嘛”大叔又往袋子里塞了一把韭菜,目送老爷爷慢步离开。大叔俯下身继续收拾,清扫完西大街的赵叔又站在鱼摊对面休息。在给花甲换水的时候,大叔突然从其中拣出一个圆形的贝壳,上面有一圈圈的螺旋花纹。放在手上看了一会儿,大叔走过去拿给赵叔看,两人就研究了好一会儿。最后姬大叔找了块砖头,“趴”地一声,贝壳碎了。一辆电动车过来,是来和赵叔换班的李姐。姬大叔和她打招呼说:“小李,来上班啦。”李姐性格活泼开朗,和这条街的人都熟,回应道:“是呀,我来了,你还在收拾,等我忙完了,你还没收拾好。”说着就把车停在路边,两手分别提起两大袋沉甸甸的蔬菜,脚步轻快地送到面包车上去。姬大叔赶忙推辞说不用,但李姐还是脚步不停,大叔便问:“送你些鱼拿回家吃哈。”李姐正抱来一箱西红柿,说“不要不要,家里多得吃不完了。”等把鱼和菜都收拾好,姬大叔又收拾好垃圾,用水把地面都冲洗干净,十二点就回了家。临走前,李姐和赵叔正聊天,聊到姬大叔合伙开店的想法。李姐兴奋地对着车窗里的姬大叔说,“以后一定要好好整一块小姬水产的招牌,挂得高高的!”姬大叔难得露出满脸的笑容,说:“好好,明天见。”然后开着车,驶出西大街,只剩下44号门前一地亮堂堂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