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已死?—— 神话中的潜意识与后殖批判 | CVSZ第44期线上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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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已死?——神话中的潜意识与后殖批判
讨论时间:
4月21日
美东时间 周六晚9:00PM
北京时间 周日早9:00PM
文: 陈含之
排版: 陈含之 吴月
Xun Sun, 2014, What Happened in the Year of the Dragon
因此,一切均都可以是神话吗?是的,我相信是这样的,因为宇宙的暗示性是无限的。
—— 罗兰·巴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神话和宗教扮演着历史的角色,给人类先民们以关于过去的想象。对自然和祖先的崇拜、对社会和人类的朴素观念都在神话和史诗中得以传承。德国哲学家Ernst Cassirer在他的《象征形式哲学》中说“神话是一种思考”。神话和语言一样,对世界作出反应,再反哺世界本身。但神话和语言不同, 它是“非智识、发散性、以及意象化的。”日本古事记中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二神交合而生出岛屿;女娲用石头补天,用泥土造人;阿兹特克神话中四个被摧毁的太阳神最终带来第五个人类的纪元——神话少有理性,作为前逻各斯(logos)的人类内在的投射,它诉诸隐秘的经验和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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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喻与象征
弗洛伊德和荣格把神话置于潜意识,认为潜意识中包含着人类共同的真理,而通过神话或梦境的隐喻,我们可以解码真正的人类自我。基于潜意识理论,二十世纪的一系列艺术家在现代主义和社会变革的影响下,借用神话和古典叙事中的隐喻来表达个人欲望与诉求。
Gustave Moreau, 1864, Oedipus and the Sphinx
十九世纪末的象征主义艺术家们用希腊神话来挑战传统艺术,就是通过隐喻神话在潜意识中的形态。在人不再是宇宙本位的科学时代,面临中产阶级的腐败的生活方式,艺术家们希望用古老的神话来还原人类潜意识中的精神性和理想主义。在写实主义盛行的19世纪后期的法国,以Gustave Moreau为代表的许多艺术家决定一反传统,重画古老的希腊神话人物,构建新的隐喻和叙事。“俄狄浦斯和斯芬克斯”重绘了一个经典神话故事:斯芬克斯出的谜题被俄狄浦斯答出,而女妖在震惊之中投海自杀。一反绘画传统中俄狄浦斯的英勇和斯芬克斯的保守形象,Gustave的斯芬克斯充满攻击性,牢牢地抓住俄狄浦斯,眼神激烈地与之对抗。传统神话题材中群像式的“历史剧”被一个静止的瞬间替代,由此,神话故事的说教不再重要,而神话的象征力量为艺术家所用。在Moreau自己的叙述中,这幅画里“男人面对诱惑的利爪而不为所动“,而女妖“许诺给男人梦想,以及自己破坏性的人兽之身”。这两者的对抗既是时代现状的,也是艺术家个人诉求的隐喻:物质主义就是邪恶的女人,至上的精神则是勇敢的男人。
Matthew Barney, 2002, Cremaster 3
神话内在的象征力量在Matthew Barney的艺术中得到无限强调。Barney被比作影像艺术的T.S.艾略特,然而与20世纪的象征主义不同,他电影中的象征暗示、意象隐喻并不指向美的理想。悬丝用长达6小时的系列电影和大量的装置和雕塑构建了一场隐喻和意象的交响曲。古根海姆的策展人Nancy Spector评价它为“一个自我成立的美学系统”。从摩门教到凯尔特神话,从男性器官到典型美国日常,他的艺术把古老的神话原型、生物事实和当代美国生活结合起来,为性征成型的蜕变过程做注脚。他的第二部长片《重生之河》延续了悬丝系列中性的主题,把性器官、生殖与排泄物置于层层隐喻的中心,同时故事的框架却是埃及神话中关于重生的故事。比象征主义更甚,他的隐喻似乎仅仅为了隐喻而存在,而神话或其他文本中的叙事只留下意象的空壳,以及精神性的形式。另外,一些评论指出他对各种文本的广泛引用既拒绝理论框架,也没有美学或政治立场,仅仅拼凑出毫无意义的视觉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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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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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共同经验
不同文化的神话里,人类早期的共同经验似乎有迹可循。试图在不同神话或古老叙事之间建立联系,从而表达全人类共同经验的尝试也不少。比如,相对于弗洛伊德的象征主义的个体性,荣格认为象征中更重要的是其群体性和普遍性。他创立了备受争议的“集体潜意识”理论,即存在跨越文化地域的集体潜意识。而由此发展出的原型理论则进一步解释说集体潜意识中的原型能够激起跨文化的人类共鸣。比如,荣格认为神话包含着“时间之初的意象”,并总结出了一些多个文化共有的神话原型,比如大地之母、神圣的孩子、半人兽等等。
Adolph Gottlieb, 1948, Vigil
抽象表现主义的早期艺术家们就深受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影响,其中,Adolph Gottlieb认为符号和图腾来自跨文化、跨语言的的永恒生命本质。他的pictograph系列绘画中创造了一系列看似神秘主义的符号,把它们分布在画布的“格子”中。比如Vigil的四列格子中,面具人脸象征着非西方世界,而黑色背景象征夜晚,暗示了小心谨慎的必要;红色背景的眼珠可能作为护身符出现,也可能是俄狄浦斯神话中的眼盲。用符号和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Gottlieb避免了视觉语言的文化特殊性,普世性地表达了看见与看不见、谨慎打破黑暗的主题。然而尽管Gottlieb一般不使用既有符号,他的新图腾不可避免地显示出来自各种“原始”文化的影响,比如玛雅、非洲、和太平洋群岛文化。在不断抽象的努力中,文化特殊性和文化之间的等级似乎并没有消失,而是以更隐晦的方式存在。
Mark Rothko, 1940, Oedipus
同时期的艺术家Mark Rothko同样相信古老神话的永恒与普世性。他的“俄狄浦斯”中,俄狄浦斯的身体被分解又重组,变成一团人体集合。对Rothko来说,俄狄浦斯是信心与激情的受害者,象征着人性中的破坏性。Rothko希望用他破碎而纠结的身体来表达人类之间以悲剧互相连结的主题。对于引用神话故事,他解释说:“因为古典神话是永恒的象征,我们必须重新启用神话来表达基本的人类心理……神话能够表达我们内在的真实。”
David Smith, 1952, Tanktotem I
David Smith作为第一个在雕塑中运用金属焊接的艺术家,也深受古老艺术的影响。根据弗洛伊德的“图腾与禁忌“一书,图腾在原始社会中“标记”有亲缘关系的人,并防止同图腾的部落人民发生性关系,从而防止了乱伦。Smith借用了这个理论,认为图腾因此对原始人具有震慑和防止冲突的作用,并以他的Tanktotem I——一种现代雕塑形式的图腾——来重现图腾的古老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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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宏大叙事与神话改写
不管是用神话来表达个人与时代的诉求,还是用它来照亮人类共同的本质和动机,都与神话故事的象征性力量息息相关。在反宏大叙事的当代,荣格式的人类共同主题也许面临后殖民主义的批判:文化之间的结构性不平等使得第三世界往往在“共同体”的伪装下,被西方收编和挪用。然而失去“共同体”后,神话却恰恰得以成为本土话语的代言。
神话不仅是幻想,也是历史——看似永恒不变的神话中隐含的时间性和社会性,使得它在今天依然给予被压迫的人民以改变的空间。有别于官方记录的历史,它在代代的口述传播。在落实到文本之前,它根据社会变迁不断被改写,神话人物也改头换貌。神话逻辑有时是市侩、原始、甚至带有反叛意味的。官方和民间、现实和理想、先人与后世在文本中的角逐,使得神话有了一种虚拟和现实之间的质地。在生命情感、社会、以及历史的动机下,神话不仅反映情感和潜意识,亦是社会和权力关系变革的角斗场。比如,由于《古事记》中的创世女神伊邪那美命的故事在篇章之间转换生硬,学者怀疑她命落黄泉国、召唤出瘟疫鬼怪的情节是在公元712年编著时,为了“弘扬皇家正统思想”而做出的修改,抹去了原先母系社会的女神崇拜元素。《古事记》中,漫长的口述传统被官方话语所绑架,仅留下前后文不协调的历史遗迹。然而,历史遗迹存在的地方,新的历史也必有一席之地——神话的再语境化(recontextualization)既是当时社会状态的体现,也可以隐含对社会状态的不满与反抗。今天,神话依然在被改写。许多艺术家通过注入新的解读来传达后殖民主义和女性主义的批判。
Morenshin Allahyari, 2017, Ya’jooj Ma’jooj from She Who Sees the Unknown
今年在纽约the Armory Show展出的伊朗裔艺术家Morenshin Allahyari就利用神话来批判以科技为手段的当今西方殖民主义。在“看见未知的她“(She Who Sees the Unknown)项目中,她以古兰经中象征混乱的女神Yajooj Majooj为灵感,凭空创造出了一系列带有各自叙事的女神。“古兰经中,希望造一堵墙来阻挡Yajooj Majooj的人民,最后自己成为新的Yajooj Majooj.”在这里,”墙“和”混乱“成为Trump政策的隐喻,包含了艺术家对西方视角的全球局势的质问。在定义”他者“为混乱,把混乱阻挡于墙外的尝试中,最受伤害的是不断死去的第三世界人民,因此艺术家自创的女神每一个都有为棕色人种发声、为伊斯兰世界去殖民化的意义。另一方面,为了讽刺美国人对伊斯兰古物粗暴的研究方式(扫描和复制),她恰恰选择用3D打印来表现这些女神,用殖民主义的形式来反对殖民主义。
Ana Mendieta, 1976, Untitled from Silueta Series
另一位用神话表达政治立场的女艺术家Ana Mendieta则用自己的身体来演绎神、土地与人的关系。在作品Siluetas中,Mendieta在各种自然条件的土地上留下身体覆盖过的印记,并用摄影记录下来,以此探讨身体与场所的“不在场”问题。她用身体的“不在场”来暗示当下人与土地的连结的缺席。系列照片中,跟本土宗教相关的羽毛、石头、花和火,与她的痕迹结合在一起,成为一种宗教仪式。这种仪式既是赞美的——唤起跨文化的人类共同的大地女神形象,又是反抗的——直指分离了她与故土古巴的暴力与冲突,以及依然压迫女性的社会结构。
问题的思考
1.在神话失去神性,潜意识和宏大叙事也逐渐丧失魅力的今天,神话的诗意与象征还能如何被创作与再创作?
2.神话与当代人的现实可以发生怎样的对抗和弥合?对于当代的一些话题,比如信息过剩、媒体复制、身份政治等,神话有与之发生关系的空间吗?
3.在神话中寻找人类共同体或者永恒主题是否还有意义?
4.神话多成型于非官方语境,与民间传说和信仰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即使今天,它也在一些农村地带不断被再造和重建。这些“现代神话”有着怎样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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