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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哪?从剧作角度拆解《我不是药神》

编剧圈 2020-02-12

The following article comes from 一起拍电影 Author 废飞

文:废飞 

来源:一起拍电影(yiqipaidianying)

 

近十年来,站在政府对立面的韩国电影产业不断捧出优秀的现实主义影片时,中国观众往往表现出难以被外人理解的渴望和赞美。而在《我不是药神》上映之后,一种常见的评论是本片达到了《辩护人》、《熔炉》、《出租车司机》等影片的高度,成为了“如果我们也能拍出这种电影就好了”的那种电影。


中国观众对当代中国背景下现实主义电影的渴望可见一斑。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是药神》爆了。



《我不是药神》讲述了走私药商程勇在白血病人吕受益的提议下,组建团队从印度走私药效与高价正版药相同的仿制药的故事。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程勇从唯利是图的奸商变成了舍己救人的“药神”。整部影片的剧作、导演、表演、美术、剪辑都非常流畅,是一部教科书级别的优秀故事电影。


现实主义电影最为困难的是塑造可以被观众理解和相信的人物。俗话说画鬼容易画人难,类型电影中的角色相对固定,在宇宙飞船上用刀剑格斗的角色比较容易被观众接受。但现实主义电影中的人物的宽容度则低得多,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不被观众相信的危险。而在现实主义电影中做出让人信服,让人感动,让人回味的角色需要包括编剧、导演、演员等诸多工种亲密无间地配合。


《我不是药神》做到了。


影片中的人物群像是最为人称赞。剧本在技巧纯熟的同时做到了感情充沛,在情感充沛的同时做到了叙事准确。


对于绝大多数中国电影来说,技巧纯熟是一个很难迈过的门槛,情感充沛则更加困难,而叙事准确则少之又少。


先来讲讲技巧纯熟。导演文牧野是北电硕士毕业,师从田壮壮导演。本片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有意义,每一个高潮都有伏笔。


举例来说,刘思慧出场前的铺垫非常学院派。程勇和吕受益卖药受挫,根本没有病人相信他们。吕受益想到了病友群的群主,她是二人卖药事业的救星,这是第一重铺垫。



随后场景切入喧闹的夜场,脱衣舞女在台上大跳钢管舞。程勇和吕受益在这里寻找刘思慧,营造刘思慧是一个声色犬马的富豪的预期,这是第二重铺垫。


长镜头跟随二人找到台上最闪耀的舞女,吕受益介绍这就是刘思慧。观众误以为刘思慧通过跳舞挣钱,为自己买药。这是第三重铺垫。


最后,借助二人台词,观众明白刘思慧不是病人,人到中年还在台上跳艳舞,是为了给女儿治病。至此,刘思慧的人物形象彻底建立,通过不断的营造预期和打断预期,影片在浅层次的喜剧性反转之中做到了深层次的悲剧性人物背景。



其次是情感充沛。几乎所有观众都被本片感动,我看的场次中观众甚至在片尾自发鼓掌。这是我第一次在非电影节、非首映式上听到观众自发的掌声。对于本片情感的分析已经比较常见了,我只做简单的分析。


吕受益和黄毛的死亡是影片后半段的重要情感段落。但这两个情感段落在牵绊部分都有非常细致的铺垫。吕受益第一次见程勇时遭到了他的拒绝,吕受益讨好似的请他吃个橘子。这个动作清晰地描绘了他腼腆善良的性格。第二幕下半段,程勇不再卖药后吕受益病情迅速发展,在程勇愧疚地探望他时,吕受益打头的两句台词一句是“头发短了蛮精神的”,一句是“吃个橘子吧”。在这种大悲大喜的情绪段落中,只有生活化的台词才能够打动人心。橘子再次成为了重要道具。随后的葬礼上,吕受益的遗像前摆着橘子,程勇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看到了坐在旁边楼梯上无声地吃着橘子的黄毛。橘子贯穿始终,承载了影片丰沛的情绪。


与橘子类似,黄毛标志性的黄发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他的头发一直是众人调侃的对象,在前半段承担了大量喜剧功能。在第三幕中,黄毛剪去长发,买了回家的火车票。在当天晚上,他为了保护程勇而车祸死亡。头发这个细节成为打动观众的关键。



在情感充沛之上的最高的要求是叙事准确。对于一部充满生死悲欢的影片来说,在影片的创作者掌握了熟练的叙事技巧之后,仍然能够保持叙事的克制和准确是非常艰难的要求。


影片第二幕下半段的火锅散伙戏是影片的重要转折点,是核心重场戏。在这场戏中,每个人的态度都惊人的准确。


众人欢饮,感谢程勇,而他怀有一丝歉疚,告诉众人自己怀有家庭责任,不能继续卖药。


风月场上见多识广的刘思慧首先开口,以喝多了为借口试图打断这个话题。但程勇坚持,自己不再卖药。


沉默寡言但做事冲动的黄毛开始与程勇争吵。程勇转而生气,他自己并非白血病人,根本没有必要冒着被捕入狱的风险卖药。尽管残酷,但这就是程勇在这个阶段所秉承的准确立场。


随后黄毛倒满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向程勇表示感谢后把酒杯摔在桌上,双手沾满鲜血,离开店铺。


明白程勇不可能回头的刘思慧和牧师先后感谢程勇,然后离开。只有吕受益留了下来,继续讨好地希望程勇改变主意,在程勇的斥责下无奈离开。


这一场戏起到了将影片气氛由高昂转向低沉,将主角团队由团结转向分裂的作用。在这场戏中,没有任何一个角色为了将情感推到更高的位置而做出不符合人物性格和所处情景的选择。这是一种难得的精确。



这场戏之外,程勇放弃潜规则刘思慧、吕受益的妻子宴请程勇也都是国内现实主义电影中少见的精准的重场戏。篇幅有限,这里不再具体分析。


在简要介绍了影片的主要配角之后,我们仔细分析主角程勇。


程勇的人物设计是救赎类影片中最为典型的一种。与《辛德勒的名单》类似,主角在一开始是一个追求利益的商人,只要有钱赚,坑蒙拐骗在所不惜。据说本片的原型人物陆勇从未卖药挣钱,因此曾经对本片的改编非常不满。但只有逐利到极致,人物在故事中发生的转变才足够迷人。幸运的是主创顺利地说服了陆勇,使得创作顺利进行。


从叙事动力的角度来说,救赎类影片遇到的最为常见的问题是如何平衡“人物转变”和“事件阻力”之间的关系。对于绝大多数剧情片来说,主角在第一幕经过一个叙事段落就可以从“拒绝介入事件”转变为“主动参与冒险”,因此影片第二幕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铺陈主角不断遭遇并战胜事件阻力的过程。


但是,对于救赎类影片来说,主角的“人物转变”较为复杂,往往持续到影片第二幕,这有几方面的原因。


首先,现实主义影片需要从人物逻辑上解决“唯利是图”到“舍己为人”的转变。这种转变比“geek高中生决定戴上面具成为蜘蛛侠”或者“穷画家决定和富家女约会”相比,要困难的多。


其次,救赎类影片的主要情节线就是主角的性格转变,这也是影片为观众许下的类型诺言。观众希望在《蜘蛛侠》的第二幕中看到蜘蛛侠学习技能并飞天入地,希望在《泰坦尼克号》的第二幕中看到杰克和露丝快乐地享受恋爱时光。那么,在《辛德勒的名单》和《我不是药神》中,观众在第二幕中希望看到的就是贪心的商人如何一步步地走向自我奉献和自我牺牲。


因此,陆勇的性格转变是本片的核心情节线,我在这里进行详细分析。



本片第一幕,迅速建制了程勇在生活中遭遇的种种危机。影片快速的通过几场戏交代了他交不起房租,父亲在养老院的费用只能按月缴纳,儿子要被跨入上层社会的妻子带出国外移民的种种困难。“上有老、下有小”和“急需用钱”让程勇决定前往印度走私模仿药。由因害怕走私被抓变为为了金钱利益铤而走险,这是程勇人物转变的第一步。随后,影片进入第二幕。



在第二幕上半段中,程勇招募了病人黄毛、牧师以及病人家属刘思慧,然后大把大把的赚钱。第二幕上半段是全片情绪最为高扬的段落,在这个阶段,程勇像救世主一样帮助了大量的病人,同时赚取了巨额收益,还赢得了团队成员的尊重。这是程勇人物转变的第二步,在获取金钱利益的同时,收获了团队的敬重和病人的尊重。


在这个段落,程勇想要潜规则刘思慧但在见到她的女儿后良心发现的桥段可以看做是程勇人物转变第二步的标志。当然,如果在影片第一幕加入程勇好色和鬼混的桥段则会使得这个良心发现的桥段更加有力。与之相对,《达拉斯卖家俱乐部》的第一场戏即是马修·麦康纳在马厩里和妓女做爱,一场戏就完美地建立了麦康纳私生活混乱的德州牛仔人物形象。但在中国,一个在“性”方面具有瑕疵的角色可能很难在观众心中建立认同。因此本片第一幕中通过“印度神油”和满屋的招妓小卡片隐晦地展示了这一点。



随后影片进入第二幕的中间点,即情绪由高变低的转折点。病人家属找上门来,表示自己的母亲因为吃了程勇的药而状况变差。程勇等人因此发现了假药贩子张长林。


从此之后,影片进入第二幕下半段,程勇报警后得知售卖假药可能会被判处无期徒刑,在张长林的威逼利诱下,程勇收下两百万元,解散团队,并把经销商的身份转让给张长林。


复杂人物的成长具有阶段性,第二幕下半段是全片情节逐步下沉的段落,也是程勇人物性格转变的反复期。在这个阶段,程勇胆小怕事和注重利益的性格占了上风,他做出了合理的选择,放弃冒着入狱的风险兜售假药,利用张长林送的资本开了一家服装厂。


第二幕与第三幕之间的情节点2是吕受益妻子带来的坏消息,程勇得知自己不再卖药之后,张长林大肆涨价,并随后遭到追捕。病人们已经断药很久,而吕受益的白血病进入急变期,只能等死。


程勇被吕受益的剧变和痛苦所震撼,重返印度带药。在印度,他遭遇了本片中最具形式感的段落:印度街头烟雾缭绕,民众抬着巨大的佛像从他面前走过。



在这个阶段,他完成了人物成长的第三步,即由身边人的痛苦而体会到所有人的痛苦,愿意冒险为病人带药,不仅承担被抓捕的风险,而且自掏腰包,把已经涨价的药品压到和原来一样的定价。


从情节设计来看,本片较为顺利地完成了“人物转变”的任务。但上文提到了,救赎类影片遇到的最为常见的问题是如何平衡“人物转变”和“事件阻力”之间的关系


对于绝大多数电影来说,人物的性格问题可以被分为内在困境和外在表现,性格的外在表现部分在第一幕中就会被解决。因此,第二幕主要展示主角和各种阻力的斗争。而人物性格的内在困境会在第二幕的结尾被重新挖掘,并在第三幕中彻底解决。


但在本片中,程勇的性格转变起到了领导情节主线的作用,在前两幕中得到了完整地展示,因此“事件阻力”真正对主角的行动产生影响在前两幕中彻底缺席,只在第三幕中有所表现。


我在下表整理了本片程勇的行动遭遇的障碍。

 

第一幕:没钱交房租、父亲血管瘤、儿子要移民、前妻争儿子

第二幕上:病人不买药、药被黄毛抢

中间点:病人吃假药出问题,发现张长林卖假药

第二幕下:张长林威胁、团队解散、吕受益病重病逝

第三幕:警方追查、药厂减产、黄毛车祸死亡、被捕入狱


我们可以发现,在影片前两幕中,所有障碍都没有对程勇的行动产生实质性的影响。有的读者可能会问,为何没有将瑞士医药代表加入上表。答案是瑞士医药代表并未对程勇的行动产生任何阻碍,这个角色的作用是提供一个情感反派,供观众厌恶。


让我们来仔细分析,本片中起到反派作用,即从情节上阻止主角行动的角色只有小舅子曹斌一人。曹斌在本片三幕中都有出场:第一幕中,他向姐姐保证自己一定会解决程勇不让儿子移民的问题;第二幕中,他向局长和医药代表保证一定会抓到假药贩子。



这两个“保证”在观众心目中起到了提升悬念,增加紧张感的作用;但如果我们仔细探查便可以发现,他不仅完全没有完成这两个“保证”,而且对程勇的行动线没有产生任何干扰,甚至连对手戏也屈指可数。

 

所以,反派的行动线索在前两幕是断裂的。它对观众许下了为主角制造障碍的诺言,但没有完成。

 

到了第三幕中,在程勇彻底完成人物性格的转变之后,电影才开始正面展示曹斌的行动。他抓了一批病人,但病人拒不交代药品的来源。


随后,曹斌抓捕了张长林,但张长林此时已经被程勇的义举所感染,保护了他。第三次交锋,曹斌发现程勇曾经举报了张长林,但调查后被程勇装出来的贪财所蒙蔽,再次放过了程勇。最后,在码头保安的举报下警察找到了装车的程勇和黄毛,黄毛代替程勇开车,又一次洗脱了程勇的嫌疑。

 

也就是说,在反派逼近主角,并对主角产生威胁后,战胜障碍的并不是主角自己,而是病人、张长林和黄毛。四次正反派交手,由主角推动情节正向发展的只有一次。

 

因此,在本片细致地铺陈了程勇人物性格转变的情况下,事件阻力在影片情节中本应起到的作用被大大削弱。

 

一般来说,这是在剧本结构上出现了巨大纰漏。但是,这部电影的监制是宁浩和徐峥,他们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如果有这样的问题,一定可以找到辩护的理由。

 

重新梳理程勇的人物弧光之后,我找到了原因。

 

影片第一幕中,程勇遇到的所有困境,即没钱交租、父亲重病、儿子移民、妻子嫌弃,归根到底,是没有得到“尊重”。

 

影片尾声中,程勇获得的奖赏,是警车驶出法院后,曾经帮助过的病人自发地为他送行。所有人都把口罩摘了下来,归根到底,他得到的,是“尊重”。


 

找到了“尊重”这个题眼,我们就可以从影片的每一个段落找到其具有剧作力量的源泉。程勇之所以要在第一次见到病友群群主时要求他们摘下口罩,是为了获得尊重;他之所以在第二幕上半段这么开心,是因为团队的每一个人由衷地尊重他;他带团队在夜场教训领班,是为刘思慧赢得尊重;之所以放弃潜规则刘思慧,也是因为孩子的尊重;他在放弃卖药后转而做服装厂后对老板卑躬屈膝,失去的就是尊重;张长林之所以迅速被捕,是因为他大肆涨价,失去了病友的尊重;而警察之所以一直抓不住他,也是因为他的义举赢得了所有病友的尊重。

 

尊重,是本片的题眼,是程勇这个角色充满力量的源泉。事实上,影片第一、二幕中一直起到阻碍作用的并不是哪个具体的角色或者事件,而是程勇对于“尊重”和其他利益的不同选择;在影片第三幕帮助程勇一次次从警察手中溜走的,并不是其他角色,而是他赢得的尊重。

 

从这个角度来说,主角的“人物转变”和“情节阻力”不仅没有顾此失彼,反而相互照应,平行交织。《我不是药神》从一个更高的角度解决了救赎类影片这个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人物”和“情节”的矛盾。

 

我已经看到太多对本片的夸奖和赞誉了,但所有赞美的人中绝不多我这一个。现实主义电影难得的是在认清现实、批判现实之后永远对现实心怀希望的少年心气。但《我不是药神》做到了。

 

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句话,《我不是药神》和其他优秀影片的区别在于,作为创作者你根本不会对他的成就感到嫉妒,而是由衷地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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