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伟大的诗似乎都是佚名者创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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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 本周，盖娅的老朋友莫非老师，受邀和十位盖娅工作人员一起来到大理，参加了第十届全国自然教育论坛，并在论坛期间举办了一场自然诗歌诵读会，受到大家极大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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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诗一景，出神入化，无不令人陶然忘俗。让我们慢慢读，慢慢看，在非凡的莫非诗歌和摄影世界中获取心性的力量。
一个人应该是一首诗。有人写了出来
，有人没有写，还有人顾了活，没顾上诗。这个世界不欠诗人任何东西。活出一首诗，总要付出代价的
，只要你认为值，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一个诗人平生所有的诗，仅是一首诗。只不过出于技术原因被分割成了若干片段，为了换口气儿，在阅读的时候。读诗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比较而言，写作可能要轻松些。
而且，诗人只是碰巧成了“这一首诗”的执笔者。诗人被语言所掌握，而不是相反。一首诗要怎样，不得不听凭语言的安排。诗，让语言变得干净。诗，自足、自在、自由。
最好的写作状态，恐怕是如入无人之境：之前没有人会写诗，之后也没有。如此说来，好像诗人从来也不会写诗。诗，门槛很高，高到好像没有任何门槛一样。人人是诗人，当然好。
落笔之初就明白诗为何物，写作就是一件无聊的工作。诗人顶多知道什么不是诗，哪怕剔除之后，也无法保证所保留的，便是诗。即便满世界都喜欢，于诗本身也无所补，反之亦然。
诗人没有同行。虽然养活了词语，但无力养活诗人。只有追随者和摆脱者。伟大的诗似乎都是佚名者创造的。伟大的诗也可能是孤陋寡闻者留下的，在不经意间让后来者见多识广。
一物以万物之名散布在诗里诗外，一草一木化为大千世界。万物有无智慧，人类几无判断。诗，分辨诗人的真伪。诗，甚至能够把诗人从低处带出来，为了看上去诗不那么高高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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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院（组诗40首）
紫竹院
第一棵裸树在山顶，丝棉木裂开的种子
影响到金银忍冬的行踪。迎春和雪松
烘托出春天，犹如泡桐和地黄分为一家
那时候紫竹院属于诗，蒹葭属于荷塘
牡丹属于芍药天经地义。枳生河边有刺
图书馆窗子透过湖水，读构树叶胜过
读博物志和生物学。天目琼花开天目
而贴梗海棠和柘树少有结果。至于原因
恐怕是周围人气旺盛。草木唯愿安宁
厌烦走调的合唱与单簧管，就像情侣们
让周末无处藏身。皇.帝从前的码头上
坐着一块石头，仿佛扫地僧念着金刚经
2022.11.24
蟋蟀
理应赞美活灵活现的一棵青草，在田边
在林下甚至在秧苗中间。细嫩的芹菜
还有开花的芹菜已经老去，一样要赞美
不会跳广场舞的人，只是在木凳上看
落日溅起的霞光。小青蛙蹲守在荷叶上
被淹没的水声顺流而下，不急也不慌
显得一首赞美诗纯属多余。一粒鸟粪
砸手上不偏不倚。万物总有痕迹在某处
让人人负责认真，天上除了云朵缥缈
也有比较实在的东西。被捉住的黑蟋蟀
不会自责战斗力太顽强，叫声太蛊惑
夏日的夜辗转的夜，月亮比月亮还要亮
2022.7.15
黄鹂
不写字的人写了最初的诗。后来的诗人
摆弄词句押几个韵。遇见一棵七叶树
就说那是一棵好看的树。世上从来没有
不好看的树，就如同绘画不在透视里
通过上帝之眼，松散的万物平平整整
或者七扭八歪并无区别。不写诗的人
研究稻草和骆驼。种地的人熟知天象
凭着鸟声断定五谷的收获。蚂蚁的队伍
赶在暴雨之前归巢。而灵感这种事情
糊涂来又糊涂去，简直是对诗人的讽刺
搞不懂为什么。两个黄鹂和一行白鹭
倘若生在人类的童年，到底谁看见了谁
2022.7.15
蚂蚁
世界不过是一张纸，有地方薄有地方厚
捅破了不一定是光透过来。尽管如此
看起来更透彻。文字是星星点点的漏洞
一张纸噼里啪啦响着，契约按上手印
更多时候也被一手撕掉，再拿来一张纸
修修补补痕迹全无。抱着希望是好的
开在一张纸上的药方，可以安慰患者
人人皆是急诊室的家属。热锅上的蚂蚁
把热锅掀翻了。一张纸像冬天的窗户
早上北风更响亮，傍晚的雪来不及铲走
喜鹊在鸣叫中，或许清楚生命的来历
仿佛世界的整个面目，是一张纸的涂鸦
2022.7.16
伏天儿
一生的大部分时光在土里，吃草木的根
蜕四回皮才活出头来。像树叶一样绿
伏天儿的鼓噪声，压过六月午后的虫鸣
说蟪蛄不知春秋的人，定被蟪蛄耻笑
宛若良莠混淆的人，给孩子们讲授农业
以及播种的技艺。伏天儿往大树上爬
在黑夜中打开翅膀。让世界尽收眼底
蝉的世代比人类还要悠久。这样的比较
当然不自然。大街上掉书袋的人来了
隐喻是靠不住的梯子。合上书睁开眼睛
伏天儿原来是伏天儿的记号，就好像
一个是易碎的空壳，一个是生者的回味
2022.7.16
兔
直到春天过去了，山上还在下雪好像说
雪是借来的。挥霍借来的东西不心疼
好像这样的事此起彼伏。不管有人没人
沙漠越过驼峰覆盖了村庄。狗尾巴草
率领一群顽童回到学校。生死究竟如何
好像问也不敢问。直到洪水蔓延开来
猛兽吃周遭的兔子，青草吃肥了青草
好像在一本正经上画插图，老鹰捉小鸡
狐狸拖着尾巴扬长而去。世界的样貌
藏在样貌的世界里，好像站在群峰之巅
动物逃入狭窄的荒野，荒野无处可逃
四面塌落的石头，紧紧抱着铭文和沟壑
2022.7.18
顽石
顽石落山如鸟兽散。纠结于往后的形势
眼前的西瓜滚动在路边。纺织娘振翅
鸦雀在枝头观察天气。仿佛预言者转身
投靠了一只刚羽化的蚱蝉。宿命论者
研究易经也有难度。像一首诗掺了沙子
黄米饭来自大地的施舍，仍有人坚信
劳作就有收获。种花结了豆子种豆子
没有开花。有些情况只顺从另外的沟渠
喂养土壤和魔芋。天南星在林间生产
半夏的三片叶子和土鸡，在暴雨下奔走
河边的野菜都老了，在蝗虫咀嚼之后
剩下的食粮还给人类，于是乎载歌载舞
2022.7.19
马齿苋
马齿苋名震千里。同门师妹叫松叶牡丹
便是路口右拐的小家碧玉。不怕旱涝
太阳花不怕太阳。要说五行菜怎么都行
顺滑的药吃下去了，救起来的都是命
意不意外，马齿苋一副得道成仙的样子
不同于长生不老。从春天铺展到夏天
多少次经过多少次，掩藏在马齿苋中
看不见就对了。马齿苋认得每个过路者
人类的伪装总是那么拙劣，自古以来
缝缝补补依旧破绽百出。柔弱的马齿苋
一点点清水就活出了精神。惊不惊奇
不是给吃货预备的菜，每每便宜了吃货
2022.7.19
大象
大象的天敌乘坐大象，一路上摇摇晃晃
人知道大象的厉害，可是大象不知道
昂贵的门齿穿过丛林。大象走动的时候
时间是停滞的，犹如一个时代的足迹
略过恐龙与鸟的飞翔。庞然身躯的重心
偏移在何处。大象就在亚洲的大地上
跑不起来却难以捉弄。苦于大象之大
鼻子真的不是鼻子。仿佛踩着生的边缘
拖着死的后腿。天地广阔每一脚下去
不是深渊就是深渊。有那么锋锐的武器
却败给了宵小之辈。驮着大米的大象
在梦里培植稻草，万一大象醒来怎么办
2022.7.20
猫头鹰
猫头鹰的叫声那么高冷。是傍晚的侠客
没留下一丝身影。雅典娜的宠物来袭
智慧的化身。而商的祖先铸就在青铜上
莽莽丛林的守护者。万事万物的吉凶
一眼看穿。身经百战的猎手早知道猎物
来自哪个方向。猫头鹰的耳朵像摆设
的确迷惑了很多人，甚至骗了猫头鹰
谁能抵御出神的明眸，女王孤傲的夜巡
黑暗中冷酷的幽灵，仿佛鸟瞰着天国
大地和星辰归结在一条路上。几只蜥蜴
老鼠和小老鼠跑不了。这世上的道理
就是疯子讲给呆子，猫头鹰讲给小麻雀
2022.7.21
狗尾草
狗尾草跟狗尾草一样高了。下面是苋菜
下面是腐朽的木头，养活丝滑的苔藓
下面是肥沃的土，来自树叶的各种变化
疾病和昆虫的撕咬。昆虫和疾病要活
就像种子找到农业和节气。鸟儿的跋涉
给大地运送惊喜。不管人类身居何处
万物终将继续繁衍。狗尾草环绕田地
看不出狗尾草能有什么奥秘。犹如瓢虫
在谷穗的锋芒间闪烁，几乎没有分量
但不可或缺。一阵雨水的步伐蹚过河道
山上的松树紧贴着石头。采药的师傅
相信李时珍等于相信狗尾草，随风而动
2022.7.22
马蹄莲
马蹄莲黄灿灿的花儿，看上去变了颜色
叶脉星星点点，仿佛黑夜的窃窃私语
在一阵阵虫鸣的间歇里，领略世界之大
而人类之渺小，就是板上钉钉子的事
甚至用不着比较。群山从楼顶蔓延过来
马兜铃在灌木中一片沉寂。没有隔阂
好像门一直敞亮在后面。风扫地一样
干干净净到了胡同。风也一样干干净净
老槐树花如雨下。操劳一生的人终于
相信如今才是宿命，昨天全是胡说八道
万物的反光留下万物。卷心的马蹄莲
在更远处，不介意有什么没什么在窗外
2022.7.23
大暑
小暑很快到大暑。构树结果红了也很快
仿佛太阳还是少年郎，炽热而且猛烈
长满茸毛的南瓜藤，开花开了一个早上
不开花也是一个早上。豇豆不管不顾
爬虫似的继续爬。园子已是苋菜的天下
比跑马占地更猖獗。马铃薯悄无声息
隐藏了那么深。听人说大麻不是大麻
鬼罂.粟不是罂.粟，当然紫薯也不是红薯
这里绝对没有对错。比如有的猪是猪
有的猪是蠢猪反倒赢了。没有什么特别
一棵萝卜栽到哪里是哪里。被混淆的
是人在人间，就好像玉米在田桔梗在野
2022.7.24
魔术师
露出破绽的魔术师，才是真正的魔术师
骗子们炉火纯青。受害者总是受害于
各种小便宜的投喂。天上不会掉馅饼的
明明知道。怎么会一步步走进了陷阱
一步步觉得夏天很凉爽，世界也很美好
魔术师眼里的骗子们，都是些黔之驴
而老虎不知道驴的由来。这就是麻烦
当傻瓜谈论着宇宙的起源，生命的意义
算命先生放下了卦书，摇晃着芭蕉扇
开始思索阴阳五行，行在何时不行何处
魔术师继续练习着逃脱之术，让观众
亲临透明的现场，就怕魔术师露出破绽
2022.7.24
鹦鹉
鹦鹉比抄袭者更成熟。像荒原上的灌木
果实没有遮挡。最明显的石头滚动着
话语活在草丛中，吃从前的骨头和剩饭
粟与野豌豆在一口锅里。鹦鹉的口哨
足以慰藉参禅的人。下棋的人每走一步
都懊悔不已。仿佛重新来过就是对的
写诗的人纠结于懂与不懂。毫无道理
从道理上讲，鲜花插在牛粪上并不新鲜
老调子要听鹦鹉。当好奇心占了上风
比如苦瓜为什么黄了，种子为什么红了
诗人就成了倒霉鬼，未知生也未知死
鹦鹉忘在笼子里，比薛定谔的猫更悲惨
2022.7.26
有人
有人羡慕玉米开花，有风吹来便有生产
有人嫉妒自行车千里迢迢，无惧雷电
有人恨有人太蠢。有人不恨自信到天亮
大好河山鸡鸣不已。有人不恨是因为
所以毫不沾边，仅仅是洪水冲开了大门
有人不嫉妒。看山之巅盖着雪不嫉妒
阳光在松林间滴淌。有人不羡慕星斗
在缥缈的天上自言自语，尺子在拐角处
依旧横平竖直。有人在独自翻看树叶
虫子吃花的树叶那么美。有人那么幸运
居然没抱上一个孙子。有人十有八九
少了恨和嫉妒，却羡慕一首莫须有的诗
2022.7.26
山桃树
结实的山桃树。稀巴烂的榴莲和土豆泥
被木匠打开榫卯的春凳。有什么关系
一把发亮的牛角梳子，已然找不到踪影
传说中的麒麟长出了翅膀。时间过了
布谷鸟的叫声没有耽误。苇莺飞过屋顶
湖水的动荡出于审慎。木瓜不再介意
何首乌藤与茑萝谁先上来，谁先开花
节气是不会错的。一只狸猫换一个太子
不影响历史的书写。一场暴雨下来了
河流在洪流的冲击下改道。大海的升降
一如从前。乌云和雷电终究散尽力气
天空如确凿的记录者，没有人出来反驳
2022.7.26
参
星星也是银色的。经过天空挑选的星星
有时候蓝有时候乌黑。当枯树叶落下
冬日疏散的枝条，看上去毫无招架之力
飘忽中的三块石头，经过天空的磨砺
收敛锋芒。星星不像树叶都在一棵树上
喜欢彼此的距离，甚于喜欢相互照应
宇宙在没有人的时候，连宇宙也没有
这个如同数数，用不着任何诗人的隐喻
生僻词语的起源，都来自最初的事物
星星的经过，在测试的甲骨上保留痕迹
仿佛叶脉和天文学的梗概，早春发芽
星星在云海之上，不在意时间或早或晚
2022.11 立冬日
蔷薇家族
苹果花藏在蔷薇中，而苹果藏在海棠里
蜂群，让整个春天浮现在苹果园上空
也是雪白的也是虚幻的。寂静的苹果树
落在大地上，仿佛馅饼夹杂在枝丫间
一个骑马掉头的疯子不见了。一个婴儿
在草地上犹如君王。一个铁匠在照看
苹果花数着苹果不知不觉。词语雷同
恰恰冒犯了万物。不像海棠叙说着蔷薇
是绣线菊在桃李的阴影下，伸张嫩芽
雄蕊的蔷薇在雌蕊的山楂上，大口喘息
仿佛门外的千里荒野，果实悄然孕育
秋日满树的海棠，只是路过的一阵风声
2022.11.20
诗在汉语里活着
诗在汉语里活着唱着，有光芒也有阴影
几千年过去芍药依旧发芽。芄兰开花
楸与梓不相上下。满地的槐豆碾压冬天
荷塘边蒹葭只管金黄，不顾蒲草编织
大麻拧成的绳子捆扎五谷。诗经过山海
独自吟唱，没有命令更没有反复说教
草木在尾韵中摇曳，仿佛苦菜和荠菜
挖出了今日午餐的各种苗头。亦药亦食
在青黄不接的岁月，榆钱儿从天而降
其实万物不为人类所备，却为万物所累
幸好还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宿命者
经过辨认，逃之夭夭被桃之夭夭揪回来
2022.11.24
造物主的树
造物主的树只有一种。分类学百无一用
城砖那么厚的书籍，最终掩盖一棵树
本来的样貌。雌株还是雄株是针叶还是
阔叶是常绿灌木还是乔木。搬来搬去
一棵树尖叫定是刺柏。一棵树互相拍打
当是两棵白杨。一棵树不结果太诡异
也许是银杏也许不是。门前玉兰如云
西府海棠落花，就像木瓜满地毫无瓜葛
百年竹子依旧不是树。芭蕉树也不是
一棵青草摇晃四季罢了。好像棉是例外
一年生也是木本，两回花开天衣无缝
雨的种子溅落，因此造物主种了一棵树
2022.11.26
宇宙那么阔
宇宙那么阔不要逃避。只要你远离蠢货
不要图便宜。天上掉馅饼的事会发生
但肯定轮不到你。不要当真所见任何事
小说是小说。骑着唱本看驴怎样解套
怎样被两堆稻谷来回压榨。也不要庆幸
自行车物归原主，本来丢不到哪里去
大难不死不是人不死。水杉在石头上
碰到博物学家。熊猫在竹林里练习素食
恐龙是一场大火，灭绝一回结束不了
仿佛灰烬可以千秋万代。榆木和刀把子
无法跟一棵狗尾草相比较，不要含糊
只要词语，不要一个明智的人替你说话
2022.11.26
马兜铃
在金银木的侧枝上，马兜铃谁也够不到
摄影师更关心近处的事物。小雪过后
细长的藤绕来绕去，传来马兜铃的消息
仿佛冬天的寂静提醒了万物。最后的
马兜铃，眼看新芽一个个夭折无力搭救
那么小的新芽，宛如一句诗正在酝酿
还来不及抬起韵脚，便隐没在词语中
马兜铃高高挂起，并不知道来年的春天
风从何来。种子的下落全凭一时运气
博物学家被打断的回忆，突然间涌现了
一味药的前世今生。百草神农都尝过
马兜铃在郎中的布袋里，爆出一阵回响
2022.11.27
竹林也是一片青草
竹林也是一片青草，虽然可以活几十年
却为一把竹米而倾倒。想着七个贤人
八竿子打不着的避世者，走到一起吟唱
弹琴都弹出了举世的绝响。丝不如竹
竹不如肉。广陵散的魂魄依旧高山流水
七个贤人好像竹米在雨中，生出新叶
七棵青草亘古不衰。竹米仍无法斗量
无论魏晋的人怎么说，慈竹悠长的根茎
激活了竹简上的诗篇。从周粟到采菊
桃花源流淌不断。汉语的风骨生生不息
粮草从来是一家。豹在山中如花在野
谁先谁后不分，春笋一般生于一夜之间
2022.11.27
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不好不坏。反正你不是造物主
尽管像造物主那样往下看。这个世界
星云一样单薄星芒一样明细，毫无保留
这个世界不分东西南北，圆满而无缺
熟透的苹果落地，熟透的椰子砸到海上
一头野猪奔跑，一只喜鹊捎上种子飞
不给谁证明任何道理。流水经过树梢
太阳经过晒谷场，经过出门不打伞的人
这个世界不妨碍蚂蚁上树，老鼠打洞
就是它的初衷。从外面去打量这个世界
不好不坏就看你怎么看。它好的时候
没给你什么好，坏的时候没给你什么坏
2022.11.28
野大豆
粮草便是野草打出来的。稗子需要时间
人吃白昼马喂黑夜。豆子先在豆花上
落实第一粒种子。风吹着狗尾草的荒野
是麋鹿长角的春天，生下健壮的后代
而大多数鸟还没有名号，似乎叫着叫着
就叫出来了。翅果飞到更远处扎下根
后来的人类来不得半点傲慢。迟到者
还没有学会的那种谦卑，迟早会让你会
星星只是星星的纲目。天气接上地气
雨在播撒中发芽，谷草从小山坡上脱粒
如大河堆积着沃土。目睹黍稷和社稷
望风的人弯下腰，让一个寒战到了来年
2022.11.28
枳
枸橘结果就是这样。不管生在淮南淮北
一概浑身长刺，做篱笆也是防范人类
一叶三出。甚至比橘的味道更纯粹
秋后满树清香。花开五月到细枝末节
花椒虽小如何摇曳，剥落在芸香的树下
世界如豆。不是近邻就是不远的远亲
胡柚与橙彼此关照，黏合了整个家族
纵横交错于不败。果汁和蜜汁一样鲜美
而万物跟不上词语的变迁。不像哑巴
指着鹿就是鹿。坏人指什么都是坏
而且是无边无际。不管岭南还是岭北
看见枸橘就是枸橘，抓到中药房就是枳
2022.11.28
君迁子
从根本上看，君迁子直到最后结了柿子
砧木的一生也是义父的一生。花相近
结果不结果都是对的。君迁子就在那里
在人类光顾之前或之后。从青绿开始
直到金黄。如意的谐音梗斜插在汉语上
仿佛大地的尽头落叶翻滚。没有风吹
象耕鸟耘的事起不来。君迁子的氏族
散落在山野与村舍之间。柿树所在之处
正是繁衍之所。嫁接和嫁娶不会太远
寄托于事事如意，君迁子不仅是一棵树
让栽培学和一首诗遥相呼应。软柿子
其实不软，君迁子知道在树上还挂着霜
2022.11.29
山茱萸
山茱萸直接开花在远处，好像没有一样
在紫竹院节气也有二十五个。山茱萸
爆发了小乔木也不小了。去年冬天的草
在去年的落叶里。长一会儿歇一会儿
好像没有一样东西凭空而来。从山茱萸
到紫竹院，地黄的叶子塌在地上不动
种子的周围就是寂静。种子无需智慧
谁曾见过笨的根芽，有本事就回来说说
好像没有什么来什么。荠菜抖擞精神
山茱萸花开满树，好像春天是天外来客
芭蕉在庙里练习速写。沙沙响的竹叶
好像早上的细雨声，透出山茱萸的枝丫
2022.11.29
紫花地丁
紫竹院的泡桐在西岸，最早开花的花儿
还数紫花地丁。没人在意也是好事情
独行菜穿过墙缝。泡桐树肥大的叶子
迟迟绽放在落花如雨中。贴梗海棠
那么贴心的红，招惹一个园丁做什么
招惹蜂群的结果，就是厚着嘴唇说
不要草率万物有生有命。不要认真
紫叶小檗长着刺纯属偶然，没有目的
紫叶小檗带进紫竹院，因为设计师
喜欢紫叶小檗的花儿小，谁也看不见
不像泡桐树那么高，全世界榜上有名
很快就没有了。生生不息还数紫花地丁
2022.11.29
打更落
打更落是粗榧的雅号。天干物燥的时节
被震撼的种子掉了下来。其实不打更
时间也不会停顿在睡眠中。三尖杉常绿
而分类学很久以来是灰色的。九兄弟
一起出来混，没有几个人拎得清谁是谁
没有几个人在寒冷的早上，如获至宝
看看那些明亮的碎壳，金花鼠更清楚
灰喜鹊羽毛不是灰色的。打更落的树叶
羽毛那么轻，即使打更的人也听不见
葡萄串似的种子藏在密枝下，好像躲避
各种过路的好奇者。博物学家的目光
太短了，比窃钩者观察窃.国.者还差太远
2022.11.29
荇菜
可以让湖水长出叶子，可以像睡莲一样
开金色的花直到冬天来临。倒影一样
在残荷与败柳之间游动，锦鲤戏水一样
被漏洞呼叫的石头沉入寂静，冰一样
寒气收拢着郊外的力量，窗户碎裂一样
拍打最后的树，漂浮的荇菜树叶一样
节气并非空穴来风，如同旧书店一样
气节甚至高过金镶玉竹，苏铁开花一样
鲜活欲滴的图书馆看上去，新叶一样
未经审视的知识太苍白，充其量纸一样
无涯的大海星星点点，也像荇菜一样
一样扁平的世界，也像紫竹院打开一样
2022.11.30
金银忍冬
金银而且忍冬又是什么情况。红的浆果
喜鹊的浆果，秋后的余粮已经不多了
大地的洞窟犹如一个个新词，正在酝酿
春天的药师防患于未然。篱笆扎紧了
放开的枝梢架空了积雪。这忍冬的灌木
也是化解悲伤的灌木。落叶定然沉底
根芽已经发生。地黄和泡桐不分高下
渠水被送入湖水的时候，野鸭不负野鸭
移走的菊花如此醒目。一年四季轮回
生死在一片树丛上轮回。万物如去如来
金银尚且忍冬，热闹的孩子依旧热闹
婆婆妈妈悄声细语，唯恐进来一条臭虫
2022.11.30
独行菜
独行菜不像草更像树。独行菜不怕冬天
更不怕独行菜。好像虽千万人吾往矣
点的就是这个菜。而最近挖出来的芜菁
虽古老却新鲜，与荠菜芥菜油菜一家
生在诗经里的葑，也同样长在了紫竹院
所有无人出入的地方，独行菜要开花
就开十字花，甚至比小米还小的种子
照样是春天里的显赫的精灵。高大的槐
蚂蚁下去又上来，蚂蚁不在乎怎么高
怎么大的事情。其实独行菜用不着比较
才比较合适。青桐还没有发芽的时候
独行菜颗粒归仓，最早知道的还是小鸟
2022.11.30
萝卜列传
萝卜在诗经里一直活着，古人以菲称之
叫芜菁也是萝卜，叫蔓菁也没有两样
十字花冠的孩子们，浑身是泥的孩子们
草盛而苗稀的孩子们啊，抱着萝卜跑
抱着芦萉和莱菔的郎中，在乡村间奔走
萝卜带着菜也带着药。后来的胡萝卜
很清楚先到南宋。从前以为汉朝入关
胡萝卜本来不是萝卜，叫胡萝卜是胡叫
花里胡哨的，像网名落到了户口本上
如今红白黄橙紫，胡萝卜扎根在全世界
而萝卜之名却像句外来语，喜气洋洋
各种萝卜人吃马喂，各有所爱萝卜白菜
2022.12.1
大白菜小白菜
我妈告诉我，要是一百天里吃不上白菜
会死人的。由此足见大白菜威力之大
小白菜来头也不小。以前餐桌比较简洁
有俩菜是必须的。一个是豆腐炖白菜
还有一个是白菜炖豆腐。据语言学家说
意思完全一样，我妈说味道完全不同
当然了我信我妈。白菜可以甜可以酸
白菜不论大小。五谷不分者比杂粮还多
五谷不分者书里打脸。小白菜是青菜
大白菜是白菜，小白菜大了不是大白菜
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好。古老的知识
从不讲道理，就像小时候我妈揍我一样
2022.12.1
蛇莓
草莓的亲戚是草不是草蛇。草莓像树莓
在树下生长倒也自在。地里的小黄花
不输蔷薇的小黄花，春天一直开到秋天
扎根的匍匐茎，几乎能拉动三棵楸树
水边的蛇莓隐蔽又醒目。附近的委陵菜
好像家族的护林员，玉簪在墙角散开
万物来临如此可观，却没有一样东西
为人类所预备。食物链上一长串的幻觉
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打草归打草
真吓人的肯定是人这种动物。快醒来吧
人类的祖先还在荒野上。别小看了小草
什么地方不明白，就到什么地方问蛇莓
2022.12.2
紫藤架上
这老态龙钟的样子，一开花就不一样了
仿佛春天也舒展起来。紫藤另有目的
给你看好看的花，就像西府海棠在西府
牡丹芍药想都不想也知道，开花要紧
开花才是最好的结果。紫藤落在花架上
密不透风的花穗依旧在风中，给你看
边开花边生豆子，恐怕时间不够用吧
白丁香也要挤进来，雪柳也紧着凑一凑
紫藤的枝梢挑了起来，花自顾自开着
花想怎么开花也拦不住。万物不备于我
万物不拿一物。花架下的花不多不少
在沉寂无人之间，没有紫藤也没有花园
2022.12.2
诗人莫非
叶脉上的古树
好多树叶掉了。银杏叶让冷杉树不冷了
诗人就该阅读大片的荒野。墨线的图
仅仅说明是什么，但不交代枝条的颜色
开花时间，以及花时间可以看到什么
结果在何处。一朵花阻止了枝条的生长
风在打扫不孕的树，通过弥漫的花粉
雪松的母株松开的鳞片，被各种种子
一层层遮蔽。知识就好像老掉牙的松子
书本抱着书本昏昏睡去。万物的生长
比词的翻新更鲜活。树叶的阳面和阴面
满是不清楚的细节。凡胎肉眼的人类
看活在叶脉上的古树，凭什么自命不凡
2022.11.18
读一棵树
读造物主的版本。读一棵叫郁金香的树
虽说马褂木与鹅掌楸是一回事，然则
每年嫩芽长出来，每天尽是新的一叶
犹如奇迹呈现。脉络清晰读来依然吃力
开在树上的郁金香，仿佛橘黄的灯光
散发在初夏浓郁的夜晚。读叶尖的露水
不会重复的细节，透过枝丫响亮的鸟鸣
读枯萎中抱紧的花瓣。花瓣散落之后
锥子般尖锐的果实，戳破了云朵和袖口
一棵活生生的树，胜读任何一本好书
道理浅显而意味深藏。花时间看花落
爬到高处也够不到，除非风又一遍打开
2022.5.17
本文全部摄影作品版权归拍摄者莫非所有，不得侵权使用。
本文授权转载自公众号「不删诗」
莫非三十年如一日地关注中国大地上的各种植物。他理解自然对于生命的细微意味，他说：“树叶总比一本书更厚实更深刻更新鲜。要是我们连鼻子底下的东西都没有好好读过，在图书馆里，能看见什么呢？活的‘知识’在早晨的草叶上，在中午的花蕊里，在黄昏的浆果中。”
有感于自然与文明之间日益巨大的裂痕，在《风吹草木动》这部“诗意的博物学著作”中，他以二十四节气为线索，巧妙地结合含蓄隽永的现代诗歌、精致典雅的博物随笔和细腻深切的逆光摄影图片，向我们展示了凌霄、蜡梅、天目琼花、萝藦、虞美人、海棠、玉兰、银杏、葫芦、忍冬等数百种“人间草木”在自然四季中的细微变化，以及它们在中国人生活中所呈现的美学情趣和文化意味。
《风吹草木动》
作者：莫非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