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胡同里,有梁启超的壮烈和鲁迅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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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城市是时间的容器,那北京有两个。一个瞬息万变,如鸟巢、天桥、大裤衩。一个漫不尽心,如南半截胡同里红漆斑驳的木门、老字号福寿堂门口的石墩。
假期的北京还有另外一种打开方式。正如肖复兴在《蓝调城南》中道:“踩在破旧却古老的任意一条街巷的尾巴,也会让整座城市的头一起缓缓移动。
01.
粉房琉璃街,一个好听的名字。清《京师坊巷志稿》说,明初有位来自大兴姓刘的住在这里做粉条出名,所以街名粉房。
为什么又添“琉璃”二字呢?兴许是街北原来有永乐寺,琉璃瓦明灭闪烁于小街内外?只是我的猜想了。
清时这条街就已经有些破落了,那时有诗云:灯原无尽传何代,粉已成灰剩有坊。如今变化不太大,这条街的南口,路东一侧的房子已拆,115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院门口很宽很高,能够走得进马车。只是连个门都没有,豁嘴子似的光秃秃地亮着院里面的一切,拥挤的房子仿佛塞进嘴里太满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吐出来。
我有些迟疑,真的就是这里?十七岁(1890年)的梁启超,头一次进京考进士的时候就住在这里?两年之后,他和妻子结婚也就住在这里?这里就是有名的新会会馆?有他把自己住的那三间北房起名为“饮冰室”的地方?
正好从院门北侧出来一个瘦削的老人,忙问她:这里是梁启超故居吗?她痛快地告诉我:就是这儿。然后指着她对面的房子说:就是这三间房子。常有人来问,还有老师带着学生来看。
我看看这三间北房,前面都被搭起的房子遮挡住,基本看不清眉目,只有房顶的灰瓦和磨砖对缝的东山墙,特别是山墙顶端的飞檐翘起的蝎子尾,在逆光中森森的,格外吐露出沧桑。
我还是有些迟疑,因为书上说是在中院的北屋。那老人肯定地对我说:就是这三间房,你可以到里面去看看,里面还有两个院子。
从前院后排看那三间房子,从中院看那五间房子,墙体基本完整,灰砖依然厚重结实,一百多年的时光似乎只留下风吹过的那么一点痕迹。墙边的大杨树,虽然也有年头了,但肯定不是那时种下的,那时即使不种枣树,起码也应该和这条街两旁种一样的槐树。
出来又碰见那老人,她问我:看明白了吗?然后又问我:知道不,咱北京有两个梁启超故居?
我说:“您说得没错,一个在东城的北沟沿胡同。”
不过,我想,那是梁启超后来住的地方了。
他在清华大学当教授时日子已经好过多了,那里房子格局是西式的,屋子里的摆设和这里也不可同日而语。梁启超在这里从1890年住到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慈禧太后差点没有要了他的脑袋,他从这里逃跑亡命日本。
从国外回来,他又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前后大概十多年。虽然这里破旧得几乎无法辨认,但故居不是小姑娘,并不以打扮簇新为标准。年轻的梁启超,那时是提着脑袋闹革命,这里是他风雨飘摇,也是他和同伴风云际会的地方。
据说,梁启超在这里和妻子结婚后感情一直不错,他跑到日本,给妻子寄来一张他的照片,上面写着这样八个字:衣冠虽异,肝胆不移。他从国外回来,妻子和他又住在这里,他的前期许多著作,都是写在这里的。
1916年,为策动蔡锷将军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的《保国会章程》,也是起草在这里。一个地方和一个人的情感与命运联系得这样紧密,即使再破再旧,也无法从历史中剔除、被岁月遗忘。
我问那老人:您的房子是后盖的吧?她说:是,以前是人家拴马的地方。我猜想,那肯定也拴过梁启超的马吧?“却余人物淘难尽,又挟风雷作远游。”他是一个不安分的人。
走出大院,一街古槐,真是漂亮。只有这样的树,才配得上这样的地方。
02.
绍兴会馆很好找,就在南半截胡同路西靠北,大门旁的墙上有块汉白玉的石牌,写着“绍兴会馆”。
没有想到南半截胡同那样安静、干净,虽然紧邻菜市口闹市,却一下子过滤掉了车水马龙的喧嚣。
刚进门,一个壮汉对我说:是看鲁迅故居的吧,往里走,里面院子老大了!话里话外透着老北京人的热情和客气。
院子是不小,据载,原来的绍兴会馆里有仰蕺堂、渔文萃、福之轩、藤花馆、莳花别馆、绿竹舫、嘉荫堂、补树书屋、希贤堂、怀旭斋、一枝巢多处宅院。光看看这些名字,就能够想象得出当初的堂皇。
1912年5月,年轻的鲁迅从南京来到北京,像如今的“北漂一族”,先在菜市口东的骡马市大街的长发客栈住了一宿后,就住在了这里。住了七年半,是在北京住的时间最久的地方。
在这里,鲁迅先生先是住在藤花馆西屋,然后搬到朝南的屋子,最后又住在西院的补树书屋。在前两个屋子里,鲁迅抄录了大量的古书和古碑帖。在补树书屋里,鲁迅写下了新文学的第一部划时代的小说《狂人日记》。
想起补树书屋前有棵老槐树,鲁迅当年写东西写累了,常摇着蒲扇到那棵槐树下乘凉,“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呐喊》自序)。
一位模样俊俏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热情地带着我一直走到后院。看到了那棵老槐树,虬干苍劲,枝叶参天,一百多岁了,比伟大的鲁迅活得都长远。
居住在这里的时候,曾经是鲁迅先生最痛苦的时候,他自己说过:“我的生命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却也曾经是鲁迅先生最奋争的时候,因为他自己还说过,在那寂寞悲哀的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呐喊》自序)。
自以为找到了补树书屋,又去找藤花馆和那间南向小舍。南向的房子在院子里有好多,那间小舍,会不会在最北头的小院里?一直走进去,好几只黄猫、白猫扑棱棱地蹿上房顶,睁大明亮的眼睛望着我。
有人说,院子里的猫,是老北京的忧郁的诗人。
一点不假,不管白天,还是夜晚,突然从墙角和房顶蹿出来的猫,睁大蓝幽幽的眼睛,就那样直戳戳地盯着你,会让你一下子跌进老北京幽深四合院的氛围中。这是和现在在居民楼豢养的猫决然不同的。现在养尊处优的猫,已经没有那样灵敏,更没有那样忧郁的眼神。
藤花馆朝西,院子里朝西的房子保存得最完好。有的屋老木窗棂还在,只是一溜儿长排好多间,不知哪间该是藤花馆?藤花不在,主人也不在,只有春风依旧,却物是人非,想就是鲁迅回来怕也难找到自己的老屋了。
那个热心的女人一直送我到大门外,指着胡同北口新盖的大楼问我:你说盖这楼好还是留这老院子好?不等我回答,她自己说道:现在,是个土老帽儿都会盖这楼,但是有这多年历史的老院子拆了还能盖得起来吗?有盖楼的钱把这院子好好收拾收拾,不是能够照样卖门票挣钱?
告别之际,她指着抱鼓石门墩和红漆斑驳的老木门对我说:这都是老玩意儿了,我们街坊们天天都看着它,生怕那些收破烂的把它们弄走卖了去,那样这院子可就剩下那棵老槐树弄不走了!说完她冲我无奈地笑笑。阳光正打在她的脸上和她身后的门墩和木门上。
03
福寿堂,现在好多人不知道了。在清末民初,福寿堂可是北京城里有名的大饭庄,其地位起码是可以和现在的北京饭店相比。老北京的饭庄有冷热之分,冷饭庄一般只承办大型宴席,不卖散座。福寿堂就是这样一家冷饭庄,它的地盘很大,颇具规模,有四五个四合院连环套着,能应承上百桌人吃饭。
当年前门一带的富商如同仁堂的乐家、瑞蚨祥的孟家、马聚源的马家,常到那里去宴请客人。和现在一样,在推杯换盏中就把事情办了,酒饭从来都是人情世故的润滑剂。
福寿堂的名气大,还在于它的菜确实做得好。它是一家山东饭庄,不说别的,光是在鸡身上做文章的菜就有三十多种,足以让现在的饭馆叹为观止。福寿堂有名气,还在于它院子里的花坛和戏台气派非凡,几百人在那里看戏,在当时的京城也是少有的。据说民国初年,一位富商在那里办寿筵,杨小楼、王瑶卿、梅兰芳、荀慧生等名角纷纷登场,从中午十二点一直唱到夜里三点,挤得福寿堂前车水马龙水泄不通。
电影在中国第一次放映的地方就是福寿堂。
福寿堂在前门外的西打磨厂,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一个叫作雷玛斯的西班牙人带着机器和胶片,到福寿堂的戏台放映电影,让中国人第一次见到这洋玩意儿。
寻访的过程中遇到一个对打磨厂如数家珍的老爷子。我问他:您知道福寿堂在哪里吗?他说我带你去。说着拉着我的手往西走去,往西走了大约一百米左右,指着路北的一面院子说:这就是福寿堂。
水泥包裹着两扇斑驳红木门,新旧杂陈。经过一条窄窄的过道,往右一拐是一条走廊,廊柱和房檩的旧木头裂开着纵横老迈的皱纹。
然后往左一看,别有洞天,是一个宽敞的院落,房檐四周环抱,呈六角形轮廓,院落一下子显得格外别致。环抱的房子,大概就是一间间雅座。院子里虽然盖起丛生的小房,堆放着零乱的杂物,依然能够看得出当年的轩豁。院中央还有假山石和花坛的痕迹,更可以想象当年的堂皇,也许戏台就在这里呢。
所有的房屋都上着锁,院子显得空旷而安静,能够听得见从前门大街传来的嘈杂声,也似乎能够听得见当年的京戏,那京腔京韵和着鲁菜的香味一起弥漫在空气里。心里暗想当初那个西班牙人为中国人放映的第一个电影的地方,是在这个院子里吗?
想到这儿,四周的喧嚣如潮退去,灯和一切光线都已经暗下,一束光从身后打过来,影像映在墙上面,电影开始了。逝去的一切,历史,包括记忆和想象,都清晰地呈现出来,那么地亲近。那一束光,正是落日斜阳透过枝丫映射过来,带着毛毛虫似的飞舞的尘埃。
一百年前的斜阳也应该是这样的。
肖复兴:作家。代表作有《肖复兴作品自选集》(三卷)、《肖复兴中篇小说卷》、《肖复兴散文自选集》等。报告文学《海河边的一间小屋》、《生当作人杰》等。
编辑:小皮
文字来源:《蓝调城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更多写作指导、热门时文、写作素材、读书方法、学生佳作……尽在《新读写》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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