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茶,百年的茶馆,一对父子试图留住的老时光
开茶馆的买买提父子,所在的地方,时间是静止的。生活和茶的味道混在一样,陈旧、淳朴。喀什老人都知道,离开这种味道,生活没法过。
喀什百年老茶馆的下午茶时间。 图/CFP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杨宙 编辑 / 金赫
一群头戴花帽的喀什老人,日复一日地坐在百年茶馆里,凝视远方,偶尔絮叨几句。
从丝绸之路上留存下来的喝茶习惯没有改变。当地人爱喝的砖茶,像极了喀什这座城市的性格。
就像茶馆老板买买提·吾斯曼说的:“这种茶是我们老祖宗喝的,我们血液里有这种茶。所以喝别的茶,尝不到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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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血液里有这种茶
我到老茶馆喝茶是个下午。阳光很好。茶馆的炕上盘腿坐着几个威严的老人。买买提克里木·买买提穿着花蓝色的毛衣,安静地坐在茶馆的柜台上。
28岁的他,乌黑的头发浓密,眼眸深邃,又透出纯真。
茶馆老板的儿子买买提克里木 图/杨宙
他是老板买买提·吾斯曼最小的儿子。几年前,父亲接下这个茶馆,他放下手头的黄金加工工作,成了店里两个帮工之一。他知道怎样利索地给老人泡出一壶好茶。
那么,怎样才算是一壶好茶?
外地游客不怎么情愿尝陈旧的茯茶,两块钱一壶,太便宜,他们喝惯了几百块的茶,这种黑茶容易被归为低端品种,瞧不上眼。他们进了茶馆,象征性地点些添加了藏红花、丁香、豆蔻、蜂蜜的维吾尔药茶,或是花茶、水果茶。
但这就过滤了老茶馆的味道。
我的体会是,还是要点一壶茯茶。这种茶不同湖南的喝法,另有妙处。茶水滚烫,倒在碗中,再重新添回壶中,让水与茶叶二次冲击,重复几次,可以使茶的味道更加浓郁。
而馕饼是必不可少的。用手掰开,蘸着碗中的热茶,吃下一口,满嘴都是香气。再喝口茶一压,通体舒服。
这种吃法有成百上千年了。早年茶马古道,之所以通向这里,是因为他们运来的是喀什人急需的东西:当地人肉、奶吃得较多,缺乏蔬菜,而茶叶刚好可以补充人体需要的各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
久而久之,古老的习惯就留了下来。
我盘腿上炕,买买提克里木给我添了一壶。他说话时,总是略显夸张地挤着五官,比划着手势。他的声音听起来带有一种粘滞感,意思好像永远不尽,又使人感到亲切。
通常一个问题抛过去,买买提克里木可以一个人不停歇地说上几分钟。他看起来兴奋无比,可是翻译过来,只有平静的一两句话。
烧茶的老伙计,跟了买买提·吾斯曼几十年。
他知道这种茶的窍门。怎么烧一壶好茶,关键是火。这种浇茶的水,不能用煤气,必须炉子添上煤,烧旺,水要滚沸,热到烫口,炉子一般是从早上8点烧到晚上9点,直到店里客人全部走光。
买买提克里木的父亲买买提·吾斯曼说,为了烧这种水,他保留了以前的风格,专门弄了“撒玛娃尔”(烧水的炉)。
他指着那种冒着热气的黑茶说,“这种茶是我们老祖宗喝的,我们血液里有这种茶。所以喝别的茶,尝不到味道。”
买买提·吾斯曼总是穿着三色的格子衬衫。圆肚子凸起。他说话时,两撇大胡子动来动去,扁三角的眉毛自带威严。
茶馆老板买买提·吾斯曼 图/杨宙
买买提·吾斯曼一直以来都有个开茶馆的梦想。他说,“喀什老城区是最古老最美丽的地方。”
从小,他看到大人们坐在茶馆里,喝茶、吃馕。时过境迁,开茶馆这样入不敷出的生意,已经越来越少人去做了。
一壶茶两块钱,卖到天荒地老,也发不了财。前一任主人经营不下去了,他愿意当个“傻瓜”,把店盘了下来。
买买提·吾斯曼总是想起童年时的记忆,那些坐上一整个下午喝茶聊天的老人的身影,是他记忆深处的归属,他总想延续下去。
买买提克里木一开始不乐意。他本来好好地加工黄金,让他来烧茶,面对满屋子安静威严的老人。他感到拘束。
后来他遇到越来越多的老人,听他们的故事。有一个老人对他说,“你们如果不开了,我们连坐下来聊天的地方都没了。”
茶馆里的客人们 图/CFP
吃什么看老婆手艺
老茶馆位于艾提尕尔大清真寺旁边。喀什的布局围绕着艾提尕尔展开,显得有点散漫,一片土城就像是被远古的巨人扔在那的,一层屋子叠在一层屋子之上,渐渐成了土夯的高台,一些地方荒颓宛如史前遗迹,被时间遗忘了,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气息。
老茶馆
艾提尕尔的广场上,“凯普台瓦孜”(养鸽人)视察鸽笼。鸽子起飞时那种密集的振翅声音,节奏刚强有力。它们冲出鸽笼,在喀什噶尔的上空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有些老人,迷恋地看着鸽子滑翔留下的轨迹。
艾提尕尔清真寺 图/杨宙
整个喀什在下午3点30分达到了它最隆重的时刻。那些留着长胡子,戴着花帽的老人开始陆续地走入艾提尕尔,准备一天中的第二次礼拜。等到他们结束,老茶馆就迎来了一天最好的生意。
我几年前曾在茶馆里遇到买买江,当年他62岁,他每周和朋友有两三次从城市边缘走路来到这里。等到他的礼拜结束,就和他的老朋友萨吾提阿吉和木匠买买提·热依木江到老茶馆里喝茶。
他们脱了鞋围坐在炕上,弓着背,双腿盘坐,将托盘里的馕掰成两半,再掰碎。年纪越大的老人越消瘦,掰馕的双手凸显着筋络。
这里属于那些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们谈论一些朋友之间的话题,交换各自的信息。
在这些老人的脸上,布满了岁月刻出的皱纹,高高的鼻子和深深的双目在这样一种特征下显露出安然的神态。
很难在这样的脸上发现其他信息。老态仿佛也是按部就班,60岁和70岁也拥有完全不同的特点。也有一些独自默默喝茶的老人;有的老人衣着干净整洁,有的老人则显得风尘仆仆。
有时他们中有人弹起热瓦普,那是喀什的经典乐器。演奏者左手持琴横于胸前,右手持拨子弹奏,弹奏快节奏时,整个人随着乐曲用力摇晃。
弹奏热瓦普的客人们
其中有一个头戴花帽的老人,在新疆做了40年的记者。另一个维族大叔有着乳白色的眉毛、头发和脸庞,是喀什大学心理系的“铁老师”。
他给我介绍,同桌的另外两位还是退休的政府官员。我们就坐下来聊了起来。
“每天,我们会在这里待上四五个小时。”“铁老师”蘸着茶,吃了口馕。
我们又简单聊了几句,但聊天仅限于此。剩下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们很少说话,这是茶馆里的老人特有的沉默。他们的眼睛一直看着阳台下面。
吾斯塘博依大街上,那些首饰铺、帽子铺、打馕铺、烤包子店、古董店,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两层的老茶馆是高层建筑了。在栏杆边,我们可以看见这条街的楼顶,天空清澈,通向远方。
沉默了许久。“铁老师”终于用维语嘟哝了一句。他说,“要变天啦。变天啦。”
当一个茶局结束,人们就各自赶回家去,买买江的老婆每天的多数时间都会待在家里等着他。
他的生活很简单。天还没亮,他从黑暗里起床,迎接属于他的第一缕阳光:先是摸索着打开灯,跑到他的羊圈里巡视一圈,然后开始认真地洗漱。他提着一个水壶,用水仔细把自己的身体擦洗干净,这是礼拜前的庄重仪式。
我问他,回去吃什么。他笑了,“那就要看老婆的手艺了”。
这句简单的话,我想了很久,总觉得其中有一种对命运的理解。
踢球需要速度,对老人需要耐心
对于年轻的买买提克里木,又是另一种命运了。有一天,他让我走进了厨房。擦得光亮的花色茶壶排在烧炉旁边,阳光猛烈,开水煮开后腾起的水汽,茶壶的反光交汇在一起。
父亲买买提·吾斯曼不在茶馆,买买提克里木好像有勇气谈谈自己,他在厨房里给我讲了另一个不算故事的故事。
2000年,12岁的买买提克里木进了学校足球队。那时,他每天放学后总会凑八九个小伙伴,在老城的巷子里踢野球。
闲暇时,买买提克里木用手机看足球比赛的直播。
他特别喜欢数学,想着以后可以出国留学,或者上个足球学校,做一名足球运动员。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们家有五个孩子,不可能每个孩子都去上学。他一直希望上了大学能读数学,但是父亲把他的想法阻断了,理由是“上学没有用”。
买买提克里木说,他与父亲两代人的生长环境不同,想法也不相同。小时候两人最大的矛盾就是踢足球。随着年龄增长,心理变得成熟,他也渐渐认了:如果去上了高中,念书到一半钱就没了,那又怎么办?
他的睫毛扫落下来,“踢球需要速度,而在茶馆对老年人要更有耐心”。
他没有抗争,那层罩着老茶馆、罩着喀什的神秘斗篷,同样披在他的身上。他缄默、温驯。他把希望放在刚上一年级的儿子身上。他希望把儿子送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足球学校里培训。
他一脸骄傲地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原因,儿子也很喜欢踢足球。
水烧开了,买买提克里木忘记了他的烦恼,抓了一把砖茶叶放进茶壶,把开水冲了进去。我又回去喝茶了。我将馕蘸了点茶,咬了一口放回盘子里。陪我去的本地朋友把馕翻了个身,正面朝上。那是她从小被教育的习惯。
当地人习惯把馕蘸进茶里,再送入口中。
她说,这块馕是劳动成果,要尊重万物生灵。
我想起来“铁老师”给我讲的一件事。老茶馆在吾斯塘博依大街上,“铁老师”写下扭扭曲曲的汉字,“水渠”。他慢慢地说,吾斯塘博依就是水渠边的意思。
在老喀什人的记忆里,曾经有一条水渠横穿而过。如今水渠枯竭了,但经流而过的地方,几棵参天大树还在。它们丛丛地生长在艾提尕尔后边,一成不变地屹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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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喝过最好的茶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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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妈妈心中的那些花儿: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日签
金花再怎么凋败,
都不会有人去否定她们在那个年代里闪闪发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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