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陈子善:郁达夫的东瀛十年与“私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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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的
东瀛十年与“私小说”
文 | 陈子善
谁都难以否认,郁达夫是20世纪中国作家中风格独特的一位,同时也是最易遭人误解的一位。我说“20世纪中国作家”,而不按以往的习惯说“中国现代作家”,是因为郁达夫不但在新文学,即“五四”以来的白话文学领域里是开一代风气的人物,在旧体诗词创作上也是卓然成家,是吴梅村、黄仲则一派的传人。这样穿梭于新与旧、博古又通今的作家,在20世纪的中国文坛上其实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即使名气比郁达夫大的郭沫若,人们拿他的“诗人气质”来为他的一些实在有悖知识分子良知的言行辩护,但他后来的旧体诗词写到了“顺口溜”的地步,我们也只能摇头而无话可说了。我承认郭沫若才气横溢,我也承认郭沫若在新文学运动初期的杰出贡献,但在这两位创造社最具代表性的作家,所谓“孤竹君之二子”中,我一直认为郁达夫真率可爱。
留学东瀛十年,在郁达夫的生命史上是一个重要的转折。他的新文学创作就是在日本起步的。他那部新文学史上第一本,同时也是惊世骇俗的短篇小说集《沉沦》,所写的全是留学生涯的悲欢离合,《沉沦》和《银灰色的死》中的“他”,《南迁》中的“伊人”,其实都是郁达夫的夫子自道,正如他一再申明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当时我国青年学子在日本所经受的中西、中日之间的政治激荡和文化冲突对他们的心理和生理所产生的影响,在这些小说中真是表现的淋漓尽致,至今读来仍使人感到强烈的震撼。相比之下,近年出现的一些“留学生文学”,反而逊色多了。
人们在谈论郁达夫的文学创作与外国文学的关系时,经常引用郁达夫那篇有名的《五六年创作生活的回顾》中回忆他留学初期,即1914年7月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之后读书经历的一段话:
这一年的功课虽则很紧,但我在课余之暇,也居然读了两本俄国杜儿葛纳夫(今译屠格涅夫——笔者注)的英译小说,一本是《初恋》,一本是《春潮》。和西洋文学的接触开始了,以后就急转直下,从杜儿葛纳夫到托尔斯泰,从托尔斯泰到独思托以夫斯基(今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笔者注)、高尔基、契诃夫,更从俄国作家,转到德国各作家的作品上去。
”郁达夫著《沉沦》民国三十六年一月版书影
证之以《沉沦》一书三篇小说中所提到或引用的欧美作家,就有歌德、尼采、叔本华、海涅、彭斯、华兹华斯、拜伦、济慈、斯蒂文森、道生、吉辛、J·汤姆逊、卢梭、雨果、威廉·亨利、果戈里、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邓南遮、爱默森、梭罗等,甚至还有《圣经》,还有瓦格纳的歌剧《汤豪塞》,确实够惊人的。其中有些人直至今日,国内还未认真介绍过,足见郁达夫回忆不虚。但郁达夫接着所说的“在高等学校里住了四年,共计所读的俄德英日法的小说,总有一千部内外”,未免有些夸大。若以一千部小说计,4年之中每年要读250部,平均3天至少读2部,郁达夫英文和日文造诣再高,再囫囵吞枣,恐怕也是来不及的。
当然,郁达夫的“读小说之癖”在留学日本时养成,创作小说的冲动在留学日本时萌芽,这都是毫无疑义的。郁达夫的小说,特别是早期作品深受日本“私小说”的影响,现在也已成为郁达夫研究者的共识,早已有论者把郁达夫与佐藤春夫作过比较,现在又有论者把郁达夫与永井荷风进行比较的,都取得了可喜的成果。只是差不多所有的研究者至今未曾注意到郁达夫在《五六年创作生活的回顾》中紧接着上录引文之后所说的两句话:
后来甚至于弄得把学校的功课丢开,专在旅馆里读当时流行的所谓软文学作品。
”虽然郁达夫在这里只是点到为止,没有进一步说明,但却透露了一个颇为重要的信息。我感到兴趣的,是郁达夫留日期间在日本流行的“所谓软文学作品”是指哪些作品?郁达夫到底读过哪些“软文学作品”?这些“软文学作品”对郁达夫的小说创作有没有影响?如果有,又有些什么样的影响?如此等等,我认为都是值得认真探索和研讨的。
郁达夫早年的日记还有相当部分幸存于世,但在这些日记尚未全部公布之前,上述疑问恐怕难以找到令人信服的解答。不过,显而易见的是,郁达夫所谓的“软文学作品”,并不包括欧美经典名著,而是专指日本明治后期和大正初期的流行文学,特别是“性文学”作品。有意思的是,《沉沦》书中提到和引用了那么多欧美作家,可谓包罗万象,提到日本作家的作品却只有唯一一部,就是《南迁》中“伊人”所读的“一册当时新出版的日本的小说《一妇人》”。据查考,《一妇人》是有岛武郎的长篇代表作,先连载于1911年1月至1913年3月的《白桦》杂志,后于1919年6月由东京丛文阁刊入《有岛武郎著作集》第8、9辑中,恰恰也被归入日本明治、大正时期的“性文学”之列,虽然论者同时指出,在描写“灵与肉”的冲突中,《一妇人》对“性爱”的表现还很拘谨,与真正的“性文学”尚有相当距离(参见榛叶英治《明治、大正、昭和前期作家的“性”描写》,收入日本河出书房新社1992年7月初版《性的文学》)。
郁达夫的文学主张曾受有岛武郎的影响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他的《文学概说》部分章节最初发表时,郁达夫就坦率说明:编译“此稿所根据的,是有岛武郎《生活与文学》的头上的几章”,“拾人牙慧,毫无新意”。但郁达夫的小说创作也有可能受有岛武郎影响,却长期为论者所忽视。我之所以说“有可能”,是因为这需要细心的爬梳、辨析,远非《南迁》中提到一句就可坐实的。何况《一妇人》一般认为是“纯文学”而不是“软文学”。像相传是芥川龙之介所作的《戴红帽子的女人》和相传是永井荷风所作的《写在榻榻米移门上的小说》等大正时代著名的“艳本”(真正的“性文学”作品),因在极为有限的范围里私下流传,郁达夫当时只是一个普通的留学生,未必能够读到,看来郁达夫所说的使他心醉神迷的“软文学”还得另行追寻。由于条件的限制,我只能提出这个有趣的问题,无力作深入的研讨。但我总觉得郁达夫早期小说与日本当时正在兴起的“性文学”有着某种密切的联系,循此思路查考下去,也许会对近年来相对停滞的郁达夫研究注入活力,开辟新径。我期待着郁达夫研究的新突破。
话扯得太远了,该回到靳飞兄伉俪编选的这部颇有特色的《郁达夫谈人生》上来了。
靳飞兄爱读郁达夫的作品,对郁达夫有独到的认识,这有他的洋洋数千言的《达夫文痕人迹》为证。他根据自己的独到认识分门别类,精心编排的这部选本清晰地展示了郁达夫的人生态度和复杂性格,凸显了郁达夫与众不同的心路历程。一个作家就是那个执笔写作的人,而当他的生活被加以讨论的时候,就像是他的作品的一个译本。郁达夫的作品屡遭严重曲解,他的被人议论纷纷的生活更是成了拙劣的译本。他的“醇酒美人”长期为人所诟病,直至今日,他在1930年代中期的“婚变”仍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指责,坊间一些浅薄无聊的传记和选本又大肆渲染,甚至把两位早已分道扬镳的当事人的文章作为“夫妻”创作合编成一集,愈加不伦不类,着实误导了不少读者。读一读这部严肃的而不是哗众取宠的选本,是可以驱散笼罩在郁达夫身上的许多迷雾的。
靳飞兄在《达夫文痕人迹》中引用了郁达夫1915年秋在东京所作的七律《日暮过九段偶占》,这首颇有情致的诗是我18年前翻阅上海《神州日报》时发现的,全诗如下:
偶来闲处得闲行,紫陌凉风解宿酲。
树底金铃秋放鸽,城闉笳鼓夜巡营。
遥街灯火黄昏市,深巷帘栊玉女笙。
稳步不妨归去晚,银河清浅月初明。
靳飞、靳学卿编《郁达夫谈人生》1998年版书影
没想到18年后的今天,我也到了东京,也是在日暮十分,与靳飞兄一起来到景色宜人的九段,边漫步边讨论郁达夫。只是今天的东京早已不是当年郁达夫笔下的东京了,除了本乡东京大学附近据说还有郁达夫当年居住过的“学生寮”和消磨过时光的幽雅的咖啡馆,像九段,以及上野、不忍池等郁达夫诗中吟哦过的所在,虽然仍为东京名胜,也早已面目全非,难以探访郁达夫的足迹了。然而,能在郁达夫生活过的东京,为靳飞兄伉俪编选的《郁达夫谈人生》作序,毕竟是一种新鲜的写作体验,具有特殊的纪念意义,于是写下了上面这些话,与本书编者、读者一起共探说不尽的郁达夫的世界。
(原载1998年5月15日上海《青年报·立周刊》)
本文选自陈子善著《沉醉春风——追寻郁达夫及其他》,中华书局2013年8月版,原标题为《郁达夫:东瀛十年与“私小说”》,本标题为编者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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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瑞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