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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电影之病:只要爽,不讲痛 | 子戈专栏

子戈 枪稿 2021-09-26

开腔 ▻▻▻

多个友邻号已经指出了《怒火·重案》与《拆弹专家2》在表达精神上的相似处。


当然,这对很多内地观众而言,既接收不到,更遑论理解共情。


不过,电影之所以仍然是综合艺术里的集大成者,就在于它有丰富的多义性和复杂度,所以即便作为普通的“时装动作猛片”,《怒火》仍然赢得了内地市场的认可。


我们今天的文章,并不是一篇迟到的《怒火》影评——坊间的解读已经足够多了——而是枪稿主笔子戈老师,由《怒火》触动,而想起了近年华语片(或者无妨直说“国产片”)的创作潜意识变化。


——枪稿主编 徐元



消失的痛感


文/子戈

作者简介:枪稿主笔。一个不够温和的中间派。不在看电影,就在写影评。




01


《怒火·重案》是一部痛感极强的电影。


这种痛感不是生理性的,不是弹片划破皮肤的痛,而是心理性的,是人在面对困境时的纠结,以及徒劳的挣扎。


影片为两位主角设置了相同的困境,体现为一道选择题:面对权贵阶层的收买,是选择同流合污还是独善其身?


阿邦(甄子丹饰)选择了“独善其身”。


他拒绝为一个涉案的富二代脱罪,并因此惹怒了上司。


可以想见的是,他未来的仕途也不可能顺利,因为在这套劣币横行的系统中,良币终会被驱逐。


甄子丹饰演坚持操守的警察张崇邦


阿敖(谢霆锋饰)选择“同流合污”。


在一起富豪绑架案中,他受上司的威逼利诱,使用刑讯逼供的手段破了案,却失手杀死嫌疑人。在随后的庭审中,上司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阿敖沦为阶下囚。


无论怎么选,似乎都没有好下场——这是《怒火》为我们揭露的一个残忍的事实。


更残忍的是,当阿敖出狱后,带领兄弟们一边贩毒,一边向上司、富豪寻仇时,与他对峙的人,正是曾经的战友阿邦。


谢霆锋饰演不堪压力走上歧途的警察邱刚敖


这两人的对决看似是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实际上,只是两个失意人之间的厮杀。因为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是同一套体制的受害者,差别仅仅在于,阿邦因受到上层打压,郁郁不得志;而阿敖则被“用完即弃”,逐出于体制之外。


在最后的决战中,这两人拼得你死我活,但再惨烈的打斗也激不起任何爽感。


因为我们知道,他们之间没有赢家,都是输家;而真正的赢家是那些高枕无忧的权贵们,他们正匍匐在权力链的顶端,看着这两个小人物彼此缠斗,坐享其成。


这是《怒火·重案》为我们呈现的一出结构性的悲剧。


也正是借由这一表达,影片得以穿透现实的皮肤,触摸到一种真实的痛感。




02


该如何定义“痛感”?


关键在于两点:第一,设置一个困境;第二,让主人公穿过它。


只要困境足够真实,穿越的过程足够挣扎,观众就会被刺痛,进而去追问痛的根源。


但是反观我们的大银幕,这种痛感正在大面积地消失。


它可能还零星地存在于一些港片以及小众文艺片中,但在大陆主流电影身上,几乎已经绝迹。


《唐人街探案3》有任何痛感可言吗?没有。


片中的主人公只是在虚假的情境里去侦破一个煞有介事的案件,他们并没有经历真实的困境,也就不会有真正的挣扎。


说到底,这部电影只是一部包装复杂的烂俗喜剧,而片中所谓“战争遗孤”的表达,也只是包装上的一道看似庄重的花纹。


《中国机长》有痛感吗?也没有。


诚然,这部电影设置了一个巨大的危机——飞机高空遇险。



但问题在于,它只是一个纯外部的危机,并不能在主人公乃至观众的心灵上留下疮疤。


与之相比,《萨利机长》要做得更好,这部电影绕开了空难本身,讲述飞机成功迫降后,原本作为救人英雄的机长,却被指控为一个拿所有人生命冒险的赌徒。


这时,观众才有了真切的痛感。


因为他们看到了主人公的痛苦和委屈,也看到了一个比外部困境更为凶险的心理困境。


同样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萨利机长》,呈现了一个更深刻的困境


我们的大部分主流电影实际都没有困境,或者说,那困境要么是虚假的,与现实无关;要么是纯外部的,与内心无涉。


于是这些电影呈现出来的气质,是高高悬浮于生活之上的。它们根本不关心现实,也对人缺乏真正的体恤和悲悯。



03



当然并不是所有电影都是如此,近年来还是有一些电影触及到了真实的困境,但问题是,它们并没有直面困境,也没有勇敢地穿过它,而是绕了过去。且绕的方法,又不尽相同。


比如《你好,李焕英》。


不可否认,这是一部真诚的作品,贾玲实际在用它为母亲服丧。


但这部作品并没有沿着“丧母之痛”向深处走,去呈现痛的质地和层次,相反,它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就转身走开了。


在占绝大篇幅的穿越段落里,它俨然成了一台春晚小品大串烧,以戏谑的方式消解了痛感,但也正因如此,那份痛失去了它应有的成色,成为搞笑的陪衬与造泪的工具。


《你好,李焕英》虽涉及丧母之痛,但避免了将电影拍得沉重


再比如《送你一朵小红花》。


这部电影聚焦的是癌症患者,讲的是如何面对死亡。这是个相当宏大的困境,但影片的处理却略显轻易。它不像台湾导演程伟豪的《缉魂》那样,拍出了一种生理上的病态和虚弱;也不像另一部文艺片《小伟》那样,如实还原了一个将死之人的不被理解的孤独,《小红花》一半时间是青春偶像剧,一半时间是温馨家庭片,它以一层甜度极高的糖衣紧紧包裹住痛苦,于是痛苦就成了一粒胶囊,变得光滑且容易下咽,但也丢掉了那一份值得回味的苦涩。


《送你一朵小红花》淡化了癌症患者的艰难


还有一类电影更加简单粗暴。表面看,它们在讲述苦难,但很快你会发现,苦难原来只是背景,只是舞台,真正的主角是“视苦难如粪土”的人们,他们整装待发,开赴现场,以摧枯拉朽之势再次证明了“人定胜天”的古训。


苦难就这样被做成了奖状,颁给了符号化的英雄;悲情就这样被转化成了正能量,也淹没了沉默的哭声。


以戏谑化、温情化、正能量化的方式,绕过困境,确实能给人以片刻安慰。


但那安慰是不牢靠的,也是稍纵即逝的,它并不能让我们自痛感中有所领悟,而只是帮我们做了一场醒来即忘的梦。



04



要说今年哪一部大陆电影最有痛感,其实是《我的姐姐》。


这部电影完成度一般,但它触碰到了真实的困境,并且主创们也没打算绕开。


这个困境概括为一句话就是:爸妈重男轻女,我还要不要照顾他们死后留下的弟弟?


这其实是个非常灼人的难题,在这个选择背后,拷问的是我们对于性别、道德、亲情等观念的定见。


而整部电影一点没绕,紧紧咬住这个问题,为我们展现姐姐的两难处境,这其中有来自长辈的苛责、社会的压力,也有自身的顾虑,直到最后,一切又落实到这个问题上,姐姐最终要做一个决定。


安然(张子枫 饰)遭遇的困境,实实在在地刺到了社会痛处


当然,这个决定引起了极大争议,某种程度上,《姐姐》可能是今年上半年话题度最高的一部电影。


为何如此?很简单,因为我们被它刺痛了,我们在姐姐的抉择中实际看到了自己内心的焦虑。


于是这部电影借由这种痛感,照进了现实,成为一个公共话题,并在众人的咀嚼和反思中,影响着整个社会的观念。


这就是痛感的意义。


只可惜,这样的电影实在太少了。



05


为什么我们这样回避痛感?


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创作者的,也有大环境的。


首先不可否认也老生常谈的是,如果触及痛感,就难免要追根溯源,最终触碰到社会症结。这在审查收紧、“技术原因”频繁亮相的今天,无疑风险极大。


于是创作者也好,资本也好,会更倾向于躲着痛点走,打安全牌。



另一方面需要格外注意的是,整个大环境、时代氛围也在发生深刻的变化。


如今,作为主要观影群体的年轻人,更有一种泱泱大国的自豪感。


所以我们当下最卖座的电影,很多都体现着这种日益膨胀的“大国自信”。


在《战狼2》(中国影史票房冠军)和《红海行动》(第7名)中,我们开始参与国际事务,把西方雇佣军和中东恐怖分子打得抱头鼠窜;《流浪地球》(第3名)中,当世界危在旦夕时,站出来拯救世界的也不再是美国人,而是中国人……


当我们越来越沉迷于抽象的概念,陶醉于巨大的光环时,就越会对具体的微小的疼痛失去感知力。


这是一种由大国自信催生出来的“神经大条症”。


别说根本看不到问题,就是看到了,我们也会倾向于把它解释为:他人的陷害、必要的牺牲或是崛起的代价。


走不出的民族复兴叙事,让迎合“翻身”“复仇”思维的影片极其卖座



06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痛感匮乏的年代,我们更能看清《怒火·重案》的宝贵。


它和另一部由香港导演邱礼涛拍摄的《拆弹专家2》一样,都还在关心人的境遇,也都还对香港社会保有敏锐的洞察。


但转念一想,这样的电影之所以还能存在,也许正是因为它们所批判的问题是“他们”的,不是“我们”的,而随着香港回归的继续深入,终有一天不再有“他们”只有“我们”时,这样的电影还会不会存在,也要打一个问号了。


无论如何,痛感的消失都是一件可悲的事,也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


一个人若失去了痛感,是无法想象的,也是极度危险的。


而电影——作为一个联结着公众心理的视听媒介,若丧失了对疼痛的感知,那只能说明我们这个社会正处于一种自我陶醉的麻木之中。




编辑|徐元
排版|Owlet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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