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树倒了
【往期回读】
梓树倒了
江都区浦头 刘荣山
文无大旨,意在描绘地方风情而已,文中人物亦不能对号入座。至于有人由题目联想到传统之失、道德之颓,大概也算对了。
——题记
梓树倒了。数人合抱,二十丈高大,然而梓树倒了。抗日时曾作为航空标志,张爱萍曾在树脚下休息过,陈毅的大白马曾从树荫下穿过;抗清时作为义民召集地,顾炎武的慷慨陈词曾在树梢下回荡过,然而梓树倒了。六百年沧桑,虬枝怒冠,她是古官庄的象征,是一代代从扬州东乡走出去的游子心目中抹不掉的记忆和乡愁,然而梓树倒了。梓树原本生长在祠堂前,梓树脚下几乎是清一色的刘姓子孙。物换星移,寒来暑往,一次次斜阳挂在梓树上,宗亲们闯关东、下南洋、走西口、奔武当。浊酒一杯家万里,桃花何处不芬芳?然而梓树倒了。
祠堂是什么时候变成学校的,我不得而知。那时候,校园内有的念最高指示:“阶级斗争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有的念:蛙、蛙,青蛙的蛙;有的念: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校园外,父辈们的车鞭子勒进了肩里,独轮车吱吱地响着,有时要步行几十公里运石头、运化肥、运粮食。渐渐地木轮子换成了胶轮,乾坤在独轮中搅动搅动,平田整地、大生产、大跃进,世界也在一天天地改变,但土路还是那条灰蒙蒙的土路,车身还是那个车身,车鞭也还是那条车鞭子,黑油油的肩膀上还是一条条沟来一道道坎。
农闲时分,夕阳的余晖像金灿灿的种子撒满了农家土墙。三两个年长的男人围着猪圈,或蹲或站,一边抽着劣质的纸烟,一边认真地谈论着分田到户后的不同;谁家的猪仔快要下了、谁家的庄稼落了多少猪屁股,长势咋样。要是大清早则不同:女人们一般都起得早,早早地煮好了早饭然后洗衣服,然后等待男人起床。有时几个婆娘凑在一起,都系着围腰,手里捧着早饭碗,有的还要在捧碗的手后再夹带着一只放小菜的小瓯。一会儿很响地吮吸着海碗里四壁的粥,据说那样不怕烫,一会儿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家长里短。有粗野的开上一句大荤的玩笑“昨夜你公老头摸了你的……”哈哈哈碗都快把不住了。忽然“当当当”学校的铃声响了,隔着一条河听得清清楚楚,二小妈慌了:“啊呀,我家二小这个上马叉还不曾起床哩!”
二小极不情愿地被叫起了床,撸了一把脸,拿起一块糊将饼一边咬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学校走去。背后传来了二小爸的斥骂声和剧烈的咳嗽声,骂完二小再骂狗,跟着二小的狗赶紧回了头。二小决定不去学校了,到别的生产队去摸些桃子,说不定还可以顺便拾一些假漏壳(蝉蜕)卖钱。学校门口二分钱一袋的洋生掏,还有五分钱一串的荸荠很好吃。还有最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做成的链条枪,要买火炮儿。反正今天一上午也是劳动课。所谓劳动课其实就是到由老师带到生产队里拔拔草或者干些小农活。快到放学时间了,二小书包里塞得满满的,赶紧往学校去。忽然闻到一阵香,扒开窗户纸往里一看,只见校长正和大队长躲在一个房间里喝酒哩,猪头肉花生米好不快活。校园内,女生们在跳橡皮筋“马林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男生们则分两队斗鸡,旁观者跟着起哄又兼做裁判,热闹得很。今天学校食堂大米饭少了些,中午还好,到了吃晚饭时,十几个教师们的饭就不够分了,于是分锅巴,分得不公平,有两个老师就吵了起来。校长也懒得管,他在盘算着如何趁天黑时把一袋花生用破自行车送回家。大队长够交情啊,一袋花生划个二寸长的纸条就有了。
大队长经常有酒喝,谁家婚丧嫁娶、砌房造屋都要请,做工、升学也要巴结。于是脸上就经常红扑扑的,红得雄赳赳气昂昂的。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很令人羡慕,那是他做商业社主任的儿子送的。
刘老师也脸红,可就是不一样。刘老师检查作业非常严格,人也长得俊俏,尼龙袜子电光纽、格子褂儿青年头。那一次我们几个中午到校早了,于是相约到梓树前的小河里去游澡,不想被小狗子告了密。刘老师赶到河边叫我们赶紧上来,去年这不是淹死了人吗?哥几个刚出水,发现光着屁股哩,赶紧又钻到水里。“你先走,我们马上上来。”刘老师立刻羞红了脸,那模样非常好看。后来刘老师嫁给了派出所所长,不教学了,我们还哭了哩。
学校缺柴禾了,杨老师决定上梓树弄些枝丫。杨老师兼教体育精壮得很。于是先用竹竿将绳子挑到树膀子上,杨老师就沿着绳子攀爬上去了。大约够了的时候,又沿着绳子系下来。快到地面时,咕咚摔倒地上,膀子折了。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果然神树惹不得啊。从前就有两个人剥梓树皮回去烧火,后来都死了。大队长听说后偏不信这个邪,他要“破四旧",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找来几个二愣子用长锯子锯梓树。锯进去一尺深,突然有人大叫:“梓树流血了!”仔细一看,果然殷红殷红的梓树汁流了一地。大队长也慌了神,连忙停下来。大队长老婆一边战战兢兢地对着梓树磕头一边大骂大队长。此后人们对梓树愈发敬畏了。几十年来,磕头烧纸的人愈来愈多,据说后来还涌现出了好几个灵验的大仙哩,但是都罩远不罩近。
渐渐地,梓树护佑下的古官庄改变了原来的模样,后来干脆连村名都变得时髦了,先叫联丰大队,后来叫双丰村。先是茅草屋推了变成了瓦屋,后来瓦屋又推了盖成了楼房。从前浓荫遮蔽的灰土路,曾经是幽会的好地方,如今都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再不能"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了。家家都买了电瓶车、摩托车,有的还买了汽车,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家关起了院墙,在院墙里还要加盖一个车库。可是渐渐地村民们也发现交往越来越不方便了,人们只注重发展,一个个匆匆忙忙的,或者说白了只关心钱。人心不仅隔着肚皮,还隔着围墙哩。围墙外,各种交通工具穿梭往来。围墙内戴着眼镜的孩子做作业,老人们要么在旁边默默地,小心地干些手头活,要么唠叨着:要用功啊。伙家,不能贪玩啊。
小狗子如今已是副镇长。副镇长好啊,既有镇长美称又不做出檐椽子。现在查得紧,中午不让喝酒,于是借口公务躲到相好的翠花家来,邀了三个发小喝酒打牌。与群众打成一片嘛。发小们也以与这个平易近人的大干部走得近、说得上话为荣。他们中有兄弟朋友走出去发了财作了官的,回乡时无不请刘镇长作陪,风光啊!刘镇长也在干杯干杯中路子变得很野。有人开玩笑说:你们涨工资也白涨。什么高薪养廉,不就是当官的要嫖了,就给他多配几个老婆得了,看他还嫖不嫖。刘镇长嘿嘿嘿嘿,咱又不犯错误,反正落选了再调到别的镇,咱还是补个副镇长。对了,又到禁烧秸秆的时候了,要看火了。反正上面拨巡逻费用,你们到时也做做样子,这样也好发你们的工资,大家沾光。你们要烧的,赶紧的趁天黑偷偷烧一些,不要被碰上了。
官庄小学也不复存在了 ,早并到镇上去了。现在的孩子要上学只能有两种选择:要么每天老早的坐校车到镇上,中午在学校带伙,要么花大价钱到城里买房或租房,然后在城里读书。可是放假回村时,村上一个玩伴也没有,大家彼此大多不熟悉。父母们还骂他们整天宅在家里,不是电视机就是电脑。原来的学校现在一部分恢复成了祠堂,另一部分作了村委会。祠堂新近修了亭子、立了碑,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宗亲们捐的款。亭子前的一幅对联是我拟的:思两汉,碑祠不绝邗东古韵;羡双丰,亭槛尽吹雨后春风。装模作样也好,像模像样也罢,虽然人微言轻,可我也小风光了一回。那天省城的刘行长带着女儿回乡来辞别祠堂,要看看梓树,可梓树不在了。女儿要去美国了,刘行长说要让女儿看看爸爸小时候读书的地方,要让她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站在亭子前,刘行长唏嘘不已,说那时上学很轻松,不像现在的孩子。官庄小学也能出人,想我这样也成了行长,二小居然还是名牌大学的医学教授哩。
今天商业社刘主任请酒,刘行长不便推辞。刘主任满脸堆笑,经过改制几万元就全部买下了商业社,现在的身子都发达得像熊猫一样圆了。其实,发改制财的并非商业社主任一人,几乎所有镇办企业都是三文不值二文地卖给了原来的负责人或者镇领导的亲朋,局外人是没有机会的。也许一个镇的利益集团的分配和利益阶层的布局是一个县、一个市、乃至一个省的缩影。谁知道呢?
梓树在不断的香火面前,渐渐地老了、斜了,终于在顶礼膜拜中死了、倒了。数百年来,原本高大挺拔的梓树铁骨铮铮,不怒自威。村里谁家小姨子抛了媚眼,谁偷看了小媳妇洗澡,谁帮人家浇了水除了草,谁发了横财,大事小情都瞒不过梓树的眼睛,可如今梓树从瞪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彻底倒下了不管事了,令人惋惜。不知后来梓树残躯去了哪儿,有空得去村委会问问。顺便再去看看梓树脚桩,说不定又萌出了新的梓树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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