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人：“现行反革命花为达”

【往期回读】

“现行反革命”花为达

花善祥

花为达，出身在地主家庭，他高中毕业后当上了公办代课教师。

1963年被精简下放回到了原籍竹墩乡南桥大队南桥生产队务农。他单身一人，土改时分给他家的三间一厢七架梁大瓦房被生产队占用做仓库，他也不敢维护自身的合法权益。因为1962年，他那当国家公办教师的大哥花为发写信给上级政府要求退还属于他家财产的住宅，被狠狠地批斗了一番，说他是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差点把教师饭碗丢掉。花为达生性善良，为人老实，宁愿自己吃苦住在一搭草披里。什么叫一搭草披？就是依靠别人家的山墙斜披一间草棚，省去一面墙，而且不需要梁柱。一句话，最为简陋的临时住房。一张床，一个单头锅灶。（一般人家最少是“二样锅”：一只锅煮饭，一只锅烧菜。条件好些和人口多些的人家是“三样锅”：煮饭、煮粥、烧菜）一张书桌代替大桌子，看书、吃饭。他性格随和。脸上挂满笑容，整天乐哈哈的。全生产队人家的平常写信、打个便条、过年的春联、婚丧喜事等所有的舞文弄墨他都大包大揽，不收任何报酬，还费了笔墨——二姑娘倒贴。他的伙食是全生产队独一无二的——他把米碾成米粉，一天三顿吃米粉汤饼。他戏谑地说：“省米、省草、又省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年到头都吃米粉汤饼，损伤了胃，他72岁那年就死于胃癌。

花为达写得一手好字。欧体、颜体、隶体样样在行，像模像样，尤其是写墙头标语更是一绝，他把黑体美术字写得出神入化，庄重而隽永，有知青称是花氏黑体。他所在的南桥大队所有的墙头标语被他一人承包。南桥生产队每家每户墙上粉刷出一块50厘米见方的白墙，上面用红土（当时最普通的一种颜料，红颜色，形状像泥土）和猪血书写毛主席语录，雨水冲刷也不易变色。后来演变成由生产队集中制作统一规格的语录牌，每家一块挂在门前墙上，牌子上用红漆书写毛主席语录，这些牌子都由花为达一人书写，他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做事心细如毛。对“五类分子”家庭的语录牌写上“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等等这一类。他家隔壁是贫农家庭，家中三个儿子，喜欢打架，他给这家的语录牌上写的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识字的人看了都哈哈大笑。文革开始后，大队、生产队墙头的“大批判”、“小评论”专栏三天两天就更换，花为达整天不停地写，每晚加班到深夜是家常便饭，他虔诚地书写，从不喊苦叫累，虽然眼睛近视，在一盏火油罩灯下抄写大批判稿无比吃力，眼睛几乎贴到纸上。队上的老百姓夜晚无所事事常常跑到大队部看花为达抄写材料，都夸“花先生的毛笔字没话说，写得又快又好真有本事”。他们虽然不识字，但对有文化的人都高看一眼，看人写字在他们来说是一种享受。

记得有天一大早大队的高音喇叭把我吵醒，播出紧急通知：早上七点钟，全大队群众到大队部集中召开批斗现行反革命分子花为达大会。我大吃一惊——花为达怎么成了现行反革命了？他犯了什么事？我怎么猜想总觉得绝不可能。我和花为达是前后邻居，论花家辈分，他是本家二叔，小时候夏天乘凉经常听他讲好听的故事，我从内心很是敬重他，见面都喊他“为达叔”。二叔成了现行反革命，我的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大队部里已挤满了人，大家神情狐疑而木然，三五一群交头接耳在悄悄议论，大多数妇女的面部表情是那么惊恐和不安，她们担心今后需要动笔墨还能不能找花为达，阶级路线不清可不是闹着玩的。

批斗大会开始，主持人草草地讲了几句，我没听清讲的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吼：“把现行反革命分子花为达押上台来！”只见花为达头低到胸口，双手半握拳举过头顶走上台来，后面两个民兵面无表情木然地跟在后头也走上台，根本不是押上台，倒像是送上台。花为达走到台中央猛地双膝跪地，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花为达！”“花为达污辱伟大领袖毛主席罪该万死！”台下一片寂静，空气凝固了，人们屏住呼吸。接着，花为达一五一十地交待他的现行反革命罪行。

原来昨天夜里他抄写大批判稿一直抄到凌晨，因为太累了就没有校对一遍。往常他每抄完一份都要认认真真地校对一遍，从未出现过一个错误。谁知道昨夜他闯下大祸——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这句话中的“万”字写成“无”字，“万寿无疆”成了“无寿无疆”。

大队干部看到后浑身打颤，只好向公社汇报，公社革委会开会研究后认定花为达是现行反革命，先交群众批斗，看其表现再决定是否报县公安局逮捕。我清楚地记得，花为达十分诚恳地说自己出身在剥削阶级家庭，对毛主席感情不够深厚，世界观改造得不彻底，在抄写批判稿时污辱了毛主席，真是罪该万死，愿意接受贫下中农的批判斗争，洗心革面，请求宽大处理，让他戴罪立功，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

花为达交待完现行反革命罪行之后，照例应该有人上台对其进行批判斗争，但是，那次却没有一个人上台发言，也没有人带头喊口号。最后，主持人上台草草讲了几句，大意是批斗会开得很成功，花为达是老实坦白的，暂交南桥生产队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

批斗会散了，花为达回到家，并不沮丧，只是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生产队几个年龄大的妇女上门对他说：“花先生你真是太老实了，一天到晚抄呀写呀，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今后别犯呆，抄抄歇歇就不会写错字了。”花为达一脸苦笑：“晓得了，今后我一定细心再细心，绝不能出错。”第二天，花为达在田间劳动时又被大队通讯员喊走，还是要他去抄呀写的，在南桥大队找不到替代花为达的人。花为达对工作更加认真负责、任劳任怨，从未再发生过一起错误事件。大队干部向公社汇报时对花为达评价是：认罪态度好，坦白彻底，触及了灵魂，是可以教育好的人，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公社革委会向县公安局写了报告，不追究其刑事责任，交由群众监管劳动。

三中全会之后，花为达成了中学民办教师，后转为公办教师。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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