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碗面汤

【往期回读】

半碗面汤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小纪镇竹墩村人，老文艺工作者，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本公众号发表过他多篇写人记事的散文，请见公众号“精彩回顾”）

1961年，我7岁。1961年，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

我天天盼着爸爸从徐州煤矿回家。“你爸爸回来就有好东西吃啦。”妈妈的这句话，我的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一天夜里做梦，爸爸回来了，带了一大包好吃的东西，我刚扒开包就醒了。肚子里像是翻江倒海，饿得前心贴后背的滋味让我无法入睡。晚上喝了三碗能照见人脸的大麦糁粥，撒泡尿，肚子顿时瘪下去许多。多么盼望爸爸早一点回来啊！

一天中午，爸爸真的回来了。我的心砰砰直跳，围在爸爸身边转来转去，不见爸爸拿好吃的，又不好意思问。中午，我喝了三碗稍稠一些的菜粥。心里想着马上有爸爸的好吃东西呢，肚子竟然有了饱的感觉。

“祥儿，跟爸爸上街去。”吃过饭，爸爸拉着我的手说。上街，是上小纪的街上。竹墩没有街，只有巷。竹墩巷上冷冷清清，一点没意思。“把红珍也带去吧。”妈妈轻轻地带着央求的口吻。“她小呢，走不动。”爸爸回了句，拉着我出了家门。红珍是我妹妹，小我三岁。由于饥饿，她虽然四岁了，但是晚上上铺，连踏板都跨不上去。现在想想，爸爸似乎有点重男轻女的思想，抑或是他的囊中羞涩吧。

小纪的街并不大，就是真武庙（现改为真如寺）前面一条不足500米的小街，有百货商店、新华书店、一个熟食摊、两家饭店。

在街上转了一圈，肚子就咕咕直叫了，我有点灰心丧气，原来欢快的脚步变得蹒跚了。

“今儿带你上大众。”爸爸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让我惊喜地立住脚，“真的呀？”我知道，大众就是饭店。上大众肯定有好东西吃了。我兴奋地拉住爸爸粗壮的大手疾步朝大众走去。

那个大众在现在的影剧院对面，真正名称已记不得了。大众，只是我们乡下人对饭店的称呼。

大众里冷冷清清。一个老年妇女，腰间系个脏兮兮的围裙，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一个高个大汉，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条破破烂烂的大裤头，用一根细小的麻绳作为裤带。已是秋天，他怎不怕冷？我心里直犯疑。再看那个高个大汉的脸庞，又圆又胖，还闪着光亮。最好笑的是那高个大汉的肚子，滚圆滚圆的，肚皮泛着腊黄色。

我盯着那高个大汉看了又看，忍不住好奇走到他面前，猛地用指头弹了弹他那像只大鼓的大肚子。爸爸把我拉回来，瞪了我一眼。“爸爸，那人肚子吃得滚圆的，还待在大众里干什么？”爸爸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汤面放在我面前。我的喉节不停地翻动。在家吃面条的日期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吃面时一点酱油都不放（家中也没有），清汤寡水，但吃起来十分香，那记忆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吃吧。”爸爸微笑着对我说。“就一碗？”我满脸狐疑。“我不饿，你吃吧。”爸爸的话音刚落，我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跑开去！盯住人家吃，像什么？坏了我们的生意！”突然，那老年妇女一声断喝，把我吓了一跳。我抬头一看，那高个大汉不知何时站在我的面前的。他那双金鱼大眼，死死地盯着我面前的面碗，口中还喘出一串串粗气，样子真有点可怕。那老年妇女走过来，用力推那高个大汉，高声道：“中午不是给你喝了五大碗面汤？快跑到边上去，晚上锅里的面汤都给你喝！再不走，晚上一碗面汤都不给你喝，让你喝西北风去！”高个大汉极不情愿地挪开脚步，走了几步扭过头，一双金鱼大眼仍死死地盯着我面前那面碗。

我急急地吃过面，又用筷子在碗里捞了几遍，确信碗里再无一根面条，端起碗准备喝汤，那汤上面还飘着油花呢。“祥儿别喝了。”爸爸那粗壮的大手摁住我的手。我放下碗，愣愣地看着他。但见爸爸端起那半碗面汤，站起身，朝那高个大汉子走去。“你喝吧。”那高个大汉二话不说，捧起我爸爸送给他的面汤碗，一口气喝下面汤，然后伸出长长的舌头，快速地把面碗舔个遍，再恋恋不舍地把碗放到桌子上。

回家的路上，爸爸告诉我：那高个大汉滚圆的脸，不是胖，是浮肿；肚子大而圆，是喝大锅里的面汤胀的。大锅面汤等于是白开水，眼下大众生意不好，三天下两碗面，那面汤只能哄哄胃子，哪能充饥？爸爸又说：“你中午吃了三碗菜粥，又吃了一碗面，肚子饱了，省下半碗面汤是救那人啊。”

爸爸的话，我似懂非懂。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半碗面汤能够救人。

爸爸离开人世已三十四年了。当年让我吃一碗面，让高个大汉喝半碗面汤的故事，我一直记得。写下此文，算是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