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善祥 | 三姨娘
【往期回读】
三姨娘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小纪镇竹墩村人,老文艺工作者,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
三姨娘从来没进过学校,也没有参加过任何识字班,她是地地道道的“睁眼瞎”:布票粮票不识,连枰都认不得。做起针线活儿也是“粗针大麻线”,但是做起田里活儿倒是刮刮叫,肯卖力气又不怕吃苦,在生产队挣的是妇女头等工分。
三姨娘是由我母亲一手包办嫁到我们南桥生产队的。三姨夫是个有一些文化的人,心灵手巧,编只筐、扎个马灯都像模像样。人也长得相当标致,个子不高不矮,体形不胖不瘦,脸皮白里透红,乡邻们都说他生就一副秀女脸。奇怪的是,他那张脸经夏日骄阳越晒越白,白里透着红,十分耐看。有人说我三姨娘就是看上他那张脸才做亲的。三姨娘说:“做亲时连他的影子都不成望到。我大姐姐说蛮好的,我妈妈就答应了。”
三姨娘不识字不识布票粮票,倒也无人取笑,因为那年代一个生产队没几个妇女识字。但是,三姨娘连秤都不识,这就让众人取笑了:“连秤都认不得?是个二百五啊!”我三姨父抿嘴一笑:“她不识我识呢,识字不能当工分。”三姨夫是个与世无争的老好人,他对三姨娘满心喜欢。三姨娘进门后,家中大小事情一手包揽,从不麻烦三姨夫。日子清苦归清苦,一家人和和睦睦,苦中也有甜。结婚近五十年,三姨娘三姨父从未红过脸,更谈不上爆粗口动手脚。
三姨娘天生善良憨厚,从来不与他人争长短,吃点亏、受点气,她都无所谓,一笑了之。因此获得了“憨皮”的绰号。人们都说吃亏是福,但在实际生活中谁也不愿意吃半点儿亏。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生产队开展“学大寨”,“评工记分”,不识字的三姨娘可吃大亏了。割麦、栽秧,她与别人比不差分毫,但是背“最高指示”、唱“语录歌”、讲“活学活用”等,她就傻眼了。本来三姨娘应该是“头等工”,拿十分,可政治挂帅这一条不过关,只能拿九分工。然而,她不争不吵,自认倒霉。有些人为了一分工吵得天昏地暗,捶胸顿足。三姨娘自解自叹:“有省点力气不要吵,多开几个夜工就来了。”有人问她:“你到今天哪块连一段最高指示都背不得?”三姨娘憨憨地一笑,什么都不说。后来在一次家宴上,三姨娘喝醉了酒,手舞足蹈,竟然放声高唱:“毛主席著作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那腔调,既高亢又有点怪怪的,惹得一屋子人捧腹大笑。
三姨娘是个实在人,喜欢巷子里扛木头——直来直去。没有弯环,没有套套,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记得外婆去世时,母亲和大姨老姨伏在棺材上哭得伤心欲绝。她们的哭,像扬剧堆字大陆一样,一句接一句,抑扬顿锉,有板有眼,极富表现力。她们一方面为苦命的妈妈不幸去世而悲伤,另一方面也借机倾诉个人的怨苦,把在场的人感染得不断擦泪。三姨娘呢,只是不断流泪,不断擦泪,还不断地跑来跑去张罗事情。眼看日上三竿,姐妹三人还在哭诉,三姨娘急了:“你们不要哭了,哭死了,妈妈也活不过来。赶紧起来洗把脸忙饭哦,太阳都现中了,这么多人要吃饭呢!”三姨娘不是不爱外婆,而是把对外婆的爱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外婆去世后,三姨娘走娘家最勤。家中有大小事,都请舅舅来喝杯酒;娘家有大小事,只要她知道,她都会在第一时间上门帮助料理。娘家两个侄子对她这个姑母相当尊重。
三姨娘生了两个女儿。依照农村风俗,她把大女儿留在家中,招婿上门。在她眼中,女婿不是半个儿,而是亲生儿。女婿做瓦匠生活较苦,三姨娘疼爱有加,总是想方设法做些可口的饭菜,让女婿开心。她常常对人说,“我家文(女婿名)好呢,吃苦耐劳,不抽烟,不喝酒,是个挣家宝。我们一家就全靠他呀!”邻居们取笑她:“一天到晚我家文不离嘴,活像有人抢你家文,这个丈母娘夸女婿夸到心了!”文,是三姨娘对女婿的爱称。从她嘴里喊出来是那么自然流畅,没有一点矫情。
迈入古稀之年后,三姨娘不再下田干重活了,但仍然闲不住。养鸡,养鸭,又养鹅;几分自留地,忙得滑滑的的;一年四季,各种蔬菜长满田地;一天三顿饭,应时应点。她那挺直的腰杆有些佝偻了,跑路的步伐不那么轻松了,经常骑着三轮车上街下田。近十多年,三姨娘竟爱上了白酒,每天晚上和三姨夫弄个二三两白酒咪咪,下酒菜并不在意。她说:“一天苦到晚,弄点小酒串串睡觉香,第二天精神头都足些。”每逢节日,三姨娘都会送我一只鸡或是一只鹅,各种时鲜蔬菜。我很是过意不去。“又不花钱,鸡鸭鹅家中养的,青菜角子田里长的。”三姨娘总是爽朗地笑着说,让我无法拒绝。我时常回馈一箱酒,她总是摆摆手:“现在条件好了,我家文时常把钱,我有钱买酒呢!”
庄上人都羡慕三姨娘过得快活,整天无忧无虑,笑口常开。一字不识的三姨娘居然当一家之长,识文断字的三姨夫当甩手掌柜,家中大小事务,三姨娘作主。三姨娘常常自嘲:“没心没肺,活得不累;家人和气,赛过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