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周杀人案”一审审判长：当年就知道是冤案

萧辉肖罗娜仗法执言 2018-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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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网】（记者萧辉实习记者肖罗娜）2018年4月11日，安徽涡阳“五周杀人案”再审宣判，周继坤、周家华、周在春、周正国、周在化五名原审被告人在蒙冤21年后被宣告无罪。该案2000年二审判决后沉寂了多年，2014年才重回公众视野。那年，张云、张虎等“阜阳五青年案”启动再审，作为“阜阳五青年案”一审审判长以及“五周杀人案”一审审判长，巫继成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涡阳“五周杀人案”比“阜阳五青年案”更冤，在一审合议庭和审判委员会都认定无罪的情况下，被害人父亲在法院喝农药自杀，由于领导批示等案外压力，最终改变了走向。　

4月11日，巫继成接受财新记者专访，详细讲述当年“五周”从无罪到死刑再到死缓的内情。他认为，上级领导干预，最终导致此案作出有罪判决。他提出，公安机关刑讯逼供是导致冤案的重要原因。在20多年的法官生涯中，他对刑讯逼供深恶痛绝，认为应当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让后来者有所忌惮，才能避免下一个张云、周继坤。

巫继成1945年出生，1982年从军队转业到法院工作，曾任阜阳中院刑一庭庭长，在“阜阳五青年案”“五周杀人案”中，均担任一审审判长。巫继成自认为性格耿直，说话不留情面。2004年，他因犯受贿罪、强奸罪被判有期徒刑八年。关于强奸罪名，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冤枉的，多年来一直在申诉。

“当年就知道是冤案”

财新记者：涡阳“五周杀人案”再审改判无罪，作为当年的一审审判长，你有何感想？

巫继成：平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正义来得太迟。1998年一审合议庭讨论和第一次审判委员会讨论，我态度很明确，此案的证据存在明显不足，就现有的证据无法证明周继坤五人实施了杀人行为，指控罪名不能成立，应当依法宣告五名被告人无罪。此意见获得合议庭和第一次审判委员会成员一致通过。

新记者：从得出无罪的意见到第一次一审判处周继坤、周家华两名主犯死刑，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巫继成：转折点是被害人父亲周继鼎到我办公室喝了农药，抢救无效死亡，死了人后事情就发生了大逆转。

财新记者：你还记得当天周继鼎到你办公室喝药的情景吗？

巫继成：应该是第一次审判委员会讨论会开过的第二天。头天的审判委员会讨论得很激烈，一直讨论到下午六点多，天都要黑了。第二天一早，周继鼎到我办公室，他问我是否要宣判五名被告人无罪。我没有回答，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前天晚上开完讨论会，第二天周继鼎就知道讨论会内容，肯定是有人泄露了。周继鼎很突然地从兜里掏出农药，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喝了一口农药，我冲上去把他手中的瓶子打掉，打了120，120没有很快赶来，我们就自己把他送去医院，但是太迟了，三天后他就去世了。

财新记者：参加审判委员会会议的成员有哪些？

巫继成：有阜阳中院的审判委员会固定成员，还邀请了阜阳检察院三名检察官列席会议，包括案子的公诉人。一般情况下审判委员会讨论不会邀请检察院的人列席，但此案特殊，就邀请他们列席。审判委员会的意见是一致的，应该宣判五名被告人无罪，但列席的检察官认为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应该定罪，我们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后来听说是检察院内部的人把讨论结果透露给被害人家属，但具体是谁透露的，当年没有去查。

财新记者：被害人家属在法院喝农药之后，发生了什么？

巫继成：被害人家属喝农药自杀之后，这个事情就不是我们合议庭成员能够掌控的了。本来是个重大杀人案，已经很紧张了，又有被害人家属喝药自杀，从市委到省委各级领导对此案高度专注，并批示要明确责任，提高办案质量，层层压力非常大。据说当时上面对我很不满，说我这个审判长做得不称职，要罢免我。

财新记者：一审时两名主犯的死刑判决是谁做出的决定？

巫继成：周继鼎喝农药出事之后，就没再开合议庭会议，重新开了审判委员会会议。由于案外因素的干扰，判决结果已经不是审判委员会能决定的了。我对重开的审判委员会会议是很消极的，我很反感案外因素干扰，法官的工作就是依法律和证据判案，伸张正义。

上面领导的指示，层层传达，具体是谁拍板的，我也不知道。我对这个结果是持保留意见的。

财新记者：一审发回重审后，两名主犯从死刑改为死缓，这是谁的决定？

巫继成：毕竟这个案子事实和证据方面都存在很大漏洞，被告人及代理律师喊冤也喊得很厉害。有一种意见认为，先把这些人的命留住，如果是冤案，等将来可能有平反的那一天，于是就从死刑改为死缓。死缓就是留下人命，留有余地。

财新记者：从无罪到死刑再到死缓，你是如何看待这个案子的？

巫继成：被害人父亲喝农药自杀，多位领导层层批示，案外因素导致了这个冤案。很多人心里有数，这是个冤案。从死刑到死缓，一次比一次轻，但谁都不敢判无罪，就是害怕担责。已经有一个人喝药死了，万一再出这类事情怎么办？说到底，当年是人治不是法治。时代在进步。近些年，中央出台文件规定，要求领导干部不得插手干预个案，从制度上防止司法腐败，确保公平正义。

“对刑讯逼供深恶痛绝”

财新记者：你既是2015年平反的“阜阳五青年案”一审审判长，又是涡阳县“五周杀人案”一审审判长，这两个案子有什么类似之处？

巫继成：两个冤案都是发生在1996年，侦办机关都是阜阳市公安局，还有很多巧合的地方，比如原审被告人都是五名，一审法官和检察官都是相同的，连律师都是同一拨人。两个案子在当时都有不同意见，进行很激烈的斗争，最终定罪。

要我说，冤案的始作俑者是公安，不屈打成招人家能承认犯罪吗？我做法官20多年，对刑讯逼供的做法深恶痛绝。虽然两个冤案再审判决书都没有认定刑讯逼供，但是被害人身上的伤痕都是实实在在的。“阜阳五青年案”开庭时，张云在法庭上撩开衣服展示伤痕，伤痕是眼睛实实在在可以看见的，人家进看守所之前是好的，为何进去之后就浑身是伤？到底是谁打的？为何原审被告人在公安那里作了有罪供述，到法庭上就又翻供？涡阳县的案子中，18名证人为何都在法庭上翻供？我印象很深刻，有一位身材很瘦、上了年纪的证人，进到法院就跪下了，声泪俱下地说：我也是一个党员，我还从没受过如此的侮辱。这个证人讲述，他被办案人员扇耳光，打得嘴角流血了，就把血吐到痰盂里。办案人员说：这也是你吐的地方？舔出来。

财新记者：在涡阳县这个案件中，18名证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骚扰、威胁、打击报复，其中4名证人被关押长达两年时间。你是如何看待此事？

巫继成：证人出庭作证，如实说出他所知道的事情，这是受到我国《刑事诉讼法》保护的。侦查人员暴力取证，被搞得没办法了才违心做出虚假供述。到法庭上，他们说出实情，结果开完庭，证人又被抓了。这个行为是很恶劣的，谁给他们的权力去威胁、殴打、拘禁证人？说得严重一点，这是违法犯罪，应当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如果不追责，他们没有忌惮，那还会有下一个张云、周继坤。

这么多年过去了，冤案也平反了，我仍然想不通，当年办案人员或升官或退休，没有人受到处罚，那是谁制造的冤案？如果不追责，还有何公正可言？

财新记者：作为审判长，你在法庭上让被告人和证人当庭展示伤情，有人对你表示不满吗？

巫继成：我对公安部门的暴力取证一直很反感且抵制。“阜阳五青年案”中，张云说遭到刑讯逼供做了有罪口供，要求当庭展示伤情，我就同意了，那是他的权利。这个事情引起有关部门的不满。开完庭第二天，中院领导就把我叫去谈话，说公安部门对我同意被告人当庭展示伤痕不满，这不是说人家刑讯逼供嘛，认为我不给他面子。我就回答，我是按照法定程序来办的。领导说，以后不要这样了，还是要和公安部门保持好关系。

财新记者：2004年，你因强奸罪和受贿罪被判刑八年。这些年你一直在申诉。为什么？

巫继成：2003年，我先是因受贿被“双规”，开始给我定的金额有十多万，后来认定的金额是9万多，我自己认为只有2万多，这个我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强奸罪名。他们说我利用职务之便强奸猥亵了一名想给丈夫办假释的女性，还说我与一名少年犯的母亲发生关系，帮助她的儿子逃脱法网。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五周”的案件中，周继坤的弟弟周继锋因为不肯作伪证，就被公安强加了强奸罪，后来被证明强奸是子虚乌有的。

我肯定也没有做过这种事。但是公安要我承认，我不承认就不让我睡觉，我有高血压，最终被逼得没办法，他们给我一张白纸，我就按照他们写的照抄。我故意留了一个心眼，抄的时候，字间距拉得很大，而且在关键的情节表述时，我故意写错涂黑再写，我就是想表明这份供述不是我的本意，我是被逼的。我的案子，二审认定了我强奸罪和受贿罪成立，判处有期徒刑八年。我一直不服，在监狱中申诉，出来后也一直在申诉，但是没有人理我，作为一个前法官，我的维权路也很难。我今年已经72岁，我不想背着强奸犯的罪名走完我的一生。我想要回清白，但也有点灰心。

我这个人性格耿直，说话很直接，不给人留情面，几次有提拔的机会都不了了之。领导也找我谈过话，要我给人留点情面。我说我胸无大志，不一定要当什么官，我们这个职业就是要依法办事，实事求是，对得起自己良心。

（感谢美女律师千千为本文提供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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