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敏:感谢时间,教坏了我
马上,我就三十二岁,不知道离死亡还有多远,也不知道离死亡还有多近。
时间喂肥了我的厚颜无耻。随着年龄像落叶一样堆积,我不再是那个走在路上不敢大声说话的羞涩少年,也不再是那个想着喜欢的女孩就在花坛边哭出声来的苦逼青年。频繁的起夜和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让我装嫩的时光洋溢着悲情的气氛。人生苦短,死亡和衰老转瞬间迫在眉睫,值得珍重和计较的事所剩无几,愿意遵守的规则日渐稀薄。也许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终日沉迷于邪恶却津津有味的事物,蹂躏别人肉体摧残别人灵魂的时候嬉皮笑脸。
一为文人,便无足观。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文学充满了怨念和排斥,为自己本来可能会有的美丽人生。而其实,若不是文学把我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也会有别的东西把我变成一个失败者。失败,是大多数人避无可避的命运,就像成功,是另一些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我那错失掉的别样生活,就像弗罗斯特没有选择的那条林中路,可能会更好,也可能一塌糊涂。
曾经,我幻想靠股票和期货一夜暴富,超脱这平庸的生活。我拟定了详细的章程,准备创建一家“新青年证券投资基金”,然后向熟人下手,募集资金投资股市。我每天钻研公司年报季报,阅读财经新闻,在迈博汇金上下载各种研究报告,A股两千多家上市公司随便挑一家我都能说出点门道来。接下来的剧情当然比较俗套了:亏损累累、债台高筑、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整整几年的大好时光就这样虚掷。重新开始写作,总算把我从这种虚妄的状态中解救了出来。
想要著作等身,我的身高本来是极有优势的(感谢俺爸俺妈……),但我的产量如此之低,简直辱没了这么多年的文青生涯。好在,未来的时光或许还长,足够我慢慢找补。
读书的时候,有一阵非常迷恋石舒清,行文多受其影响。加上是写诗出身,那时的小说,每天只能写一两百字。对语言的雕琢和精心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内容自然是空洞的,肉那么多,骨头那么少,浮肿很厉害。随着生活和阅读的展开,我总算松弛了下来,意识到小说中还有比语言更重要的东西,写小说和写诗,毕竟不能太过雷同。
当我率尔操觚的时候,童年的小镇生活总做出最热情的回应。频频出现在我小说中的父亲、母亲、妹妹,让我深感苦恼。我的构思似乎永远在这样一个狭小的范围内打转,像一片树叶在池塘的漩涡里打转。出于对这种俯拾即是的经验模式和写作规程的警惕,我开始了有意的疏远和逃离。但当我试图书写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这个城市,却又遭遇了一种无处下嘴的感觉。我七年的学生生涯就是封闭、褊狭的,恋爱经验为零,实习就在中文系办公室,工作以后作为一名诗歌编辑,仍然生活在相对单纯的世界里。对于世俗的社会结构和人性心理,缺乏深入的触感。大多数年轻人都在更加前沿和鼎沸的时代生活中摸爬滚打,我的工作则是每天阅读诗歌。
我渴望丰富的人事每天扑面而来,赐予我繁多的灵感。红尘中的每一段纠葛,对我都是弥足珍贵的财物。如果可能,我真希望将我遇到、听到的好故事都写下来,但那样对某些朋友包括对我自己,都会形成十足的冒犯。我还没有勇敢到在大街上裸奔,或者扒下别人衣物的地步。移花接木、改头换面的本领因此便显得十分紧要。需要把那些激烈的部分磨平了棱角,再穿上楚楚的衣冠,施以厚重的粉墨。常常,在一篇本来应该更加锋利的小说里,才刚刚触及问题的边缘,我便选择了逃避和偏离。
感谢读书和写作,让我在没有爱情也缺乏艳遇的日子里有事可干,从本质上讲,这跟窝在网吧打通宵星际争霸,可能没有太大的区别。总要找件事来虚度时光,总要想个办法来喂养外强中干的成就感。
我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如此贫乏,如此循规蹈矩,这让我在而立之年产生了强烈的推倒重来的冲动。我开始渴望更加宽阔诡谲的生活场景,更加曲径通幽的人性,更加不端庄的感情。就像西川的一句诗:这满目的善,多么乏味,而恶,多么需要灵感。我能否成为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我敢不敢在舞台上不揣老朽装逼卖萌?我学不学得会溜须拍马见利忘义色胆包天?这一切,都像月球催动潮汐一般催动我、蛊惑我。
世界上有不绝的风景,我有不老的心情。没错,我引用了汪国真的诗句。不同于有的纯文学写作者对汪国真、唐家三少等人的批判和调笑,我对这世俗世界的成功者总是充满了膜拜和仰望。说白了,我没有一颗高贵的灵魂,我的文字可能也没有。
我的家乡在南方一个脏兮兮的小镇,田野的尽头有两条铁轨。从前,我和小伙伴们比赛谁在单轨上走得最远,如今我常常独自穿过田野,在废弃的铁轨上坐到天黑。
在命运的野地里,我时有所得,也若有所失。而前路,多么令人不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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