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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李荃:苇湖夜色(人民文学 2020-08)

李荃 人民文学 2020-09-11
 李荃:祖籍山东济宁,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首届文学系,中国作协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等。其中,短篇小说《最后一个军礼》(合作)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长篇报告文学《中华之门》获全军优秀图书奖;创作的大型电视片《中华之门》《中华之剑》《中华之盾》曾在社会上产生广泛影响,获多个全国、全军大奖。 


苇湖夜色(节选)

李 荃

人民文学 2020年08期


电视台里人才济济,论起来,人们最佩服的还是老葛——葛竹潇。这名字是他喜爱画竹的父亲起的,意思是让他学习青竹,虚心向上,操守高洁。但私下里大家把他名字倒过来念,叫他小诸葛。时间一长,就容易出现口误,常有刚来的新人恭敬地叫他“诸葛主任”,连尤台长有几次都脱口而出:“我说诸葛呀……”搞得葛竹潇挺尴尬。
葛竹潇原先在部队,是绕了一圈才到电视台的。他的经历和如今大多数人差不多,不复杂也不纯粹,但认真数落起来,还真有不少故事。
葛竹潇是公认的聪明人,聪明人往往天赋就好。他父亲是位老军人,家教很严。老葛年轻时喜欢文科,中学时作文常常被老师当范文念,可他还是遵父之命报考了军队院校,考上了电子工程系,名列第一。在校时门门功课优秀,加之灵活机敏,点子多,口才好,为人守信义气,行事稳当低调,毕业时被军区司令部电子自动化站点名要了去。在连队锻炼了一年多回来,很快就成了站里的顶梁柱。那时部队刚开始搞电视宣传,总部下发了一批日本进口的电视摄像器材,从军区一直配发到各军、师,各级随即组建了电视报道队伍,匆匆抽调了一批宣传干部上阵。可这些半路出家的二把刀们连说明书都看不懂,军区便让自动化站负责突击培训,组织实施的就是葛竹潇。这之前,他到北京参加全军的培训班,日本技师授课,为期十天,结果他找了个碴儿四天就回来了,一下火车就对接站的参谋嘟囔:“讲得太啰唆,以为都是白痴呀。看两眼就明白了,再看两眼我都能给他上课了。”
葛竹潇课讲得很精彩,第二天就让那些二把刀们扛着机器试拍了,第三天就上编辑机了,五天内就把二把刀们整成了一把刀,还提前三天完成了培训任务,办得又快又漂亮。按说走之前应该有个实践活动,起码会个餐给大家送行,可那会儿部队穷,也没下馆子的风气,而食堂新来的厨师长是个湖南兵,菜搞得又辣又咸,也做不出啥花样。站领导正发愁,葛竹潇就出了个点子,让站里给司令部打了个报告,以实习的名义要了辆大巴车直奔百公里外的军区苇湖山农场。那里依山傍水,苇湖山是苇湖的发源地,湖水蜿蜒贯穿市郊,最终汇入大江。苇湖的翘嘴鲌鱼远近闻名,农场产的鲜笋也誉满全军区。
场长听说来拍电视可乐坏了,兴奋地带着他们走稻区、观牧场、穿大棚、看米仓,亲自驾船荡苇湖,最后还登了奇峻巍峨的苇湖山顶。上山路上,刚升级为一把刀的学员们还都在新鲜劲儿上,十几台黢黑锃亮的崭新摄像机煞是壮观,他们一身军装,骄傲地将其扛在肩头,抚着镜头四处推拉摇移,引得游人围观,不时发出惊叹。那时人们哪见过这玩意儿,人群中竟有个少年问他父亲这是不是新式无后坐力炮,葛竹潇在一旁都忍不住乐了。
当晚的会餐,虽然满桌都是农场土特产,可大家满意透了,光一个鲜笋烧翘嘴鲌就足以让他们难以忘怀,喝的也是农场自酿的纯米酒。大家都对葛竹潇全程高效圆满的安排赞赏不已,纷纷给他敬酒,老葛来者不拒,始终脸不变色,谈笑自如。而且他记忆力惊人,仅短短五天,来自四个省各部队三十多名干部的名字,包括哪个军、哪个师、什么职务、哪儿的人,他都张口就来,绝不会错,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这批人后来就成了军队电视新闻事业创业者的一部分,再后来大都担任了各级报道组的头儿,用老葛的话说,这才是最大的财富。
不知怎的,望着晒得像稻农似的场长带着一帮黑不溜秋的战士忙里忙外,特别是场长那一张憨厚的让人心疼的脸,大家都有点愧疚。是呀,折腾了人家农场一整天,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了,还真不够意思。说是拍电视,但拍的那些连三把刀都算不上的素材能用吗?这时,葛竹潇就像钻到了大家心里似的,当场宣布:培训班第一部汇报片,就反映苇湖山农场的风貌,大家拍的素材由他负责组织后期编辑,而且八一建军节前一定完成。话音未落,大家就叫起好来,号称八大碗不醉的场长很快就倒下了。可大家对葛竹潇的承诺心里直打鼓,如果食言,甭说他葛竹潇没脸再来农场,他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也会大打折扣。
谁也没想到,没多久,一部反映军区农场硕果累累的电视片就受到了军区首长的赞扬。那时,学员们还仅能完成个短新闻,而这已是军区的第一部电视片了,不仅在省电视台播了、获了奖,还上了中央电视台,苇湖山农场也出了名,连总部首长视察军区时都点名要去看看。播出时,大家发现那些素材确实都是自己拍的,可编辑后配上解说和音乐竟是那么出彩,才明白电视片后期编辑有多重要,对葛竹潇就更加佩服了。
这次培训,可谓一举三得——首长和站领导满意,学员们满意,农场更满意——没花一分钱,农场还集体立了功。
打那儿,军区上上下下都知道了电视传播的厉害,葛竹潇也赢得了领导的器重和大家的口碑。没多久,就调到军区宣传部负责组织协调全区的电视新闻报道,在当时各军区宣传部的同行里,他是最年轻的。
能人身上似乎都具有一种不甘现状、敢第一个吃螃蟹的素质,这与学问深浅和文凭高低好像没啥关系。所以一旦有了机会和条件,他们就能大显身手。
八十年代那会儿,干部的工资不高,尤其是中青年干部们拖儿带女的,再有个老人,就更捉襟见肘了。小说《高山下的花环》中连长梁三喜那种经济窘迫的军人家庭真不在少数。那会儿葛竹潇刚有了女儿,住的筒子楼南北不通透,夏天极闷热,孩子一身痱子,心疼得老葛妻子直抹泪儿。当时好点的空调冰箱都是进口的,贼贵,两口子的存款全取出来也还差一截子,葛竹潇咬着牙跟老父亲张了口,出门就跟他妻子愤愤地发誓要改变现状。
八十年代中期,随着开放加大,人口流动政策松动,来省城的各种人潮日益汹涌,市区不多的普通宾馆和饭店人满为患,价格也不断上涨,军区的老旧招待所为了给部队增加收入也对外营业了,慕名来住的人更多。那会儿哪有什么光纤传输,拍新闻又是临时性和突发性居多,四个省各部队来军区送审新闻片的干事们都是拍完就进机房,编辑完夹着带子,或者往火车站跑或者自驾车,开一夜车赶路那是家常便饭,结果到了省城常常就找不到地方住了。军区附近好一点的宾馆价格高,超出标准财务不给报销,而干电视新闻出差多,别的部门一个月的差旅费他们一周就用光了,所以大都跑到葛竹潇的办公室或者机房,在沙发上或拼个桌子凑合一夜,常有半夜掉下来或睡落枕了的。问题是片子在军区审定后,普通的送省台,重要的还要马上送北京,到了北京更头疼,一旦住不进低档宾馆,就意味着要自己掏腰包了,害得葛竹潇他们常常把军装脱下来往提包一塞,干脆就去澡堂子,反正就是一宿的事儿。
有一次老葛带着一个军里的干事急送一条重要新闻,到北京已很晚了,连审带改折腾完已经半夜,他们就钻进了附近一家常去的澡堂。老葛实在太累,倒头就睡了,那个年轻干事姓庄,是从基层部队连夜开车跨省赶到军区,审完片又接着跟老葛赶来的,他觉得浑身酸疼,想泡个澡解解乏。澡堂分常温池和高温池,人家是半夜换水,高温池刚充完热水,正在兑凉水,还特别摆了个牌子提醒暂不能用,谨防烫伤。可庄干事困得昏天黑地,稀里糊涂一脚就踏进了高温池。只听得一声惨叫,他就哀号着往外跳,结果后脚一滑,一个大劈叉,裆部狠狠磕在了池沿上,当时就捂着下体疼得跪在了地上。第二天,葛竹潇搀扶着撇拉着腿也坚决要走的庄干事乘火车回到省城,下车时他脸色惨白,浑身虚汗,已不能走路,直接拉到了军区总院,当场就被留下了。第二天老葛他们去看望,庄干事掀开盖着的被单,大家都吓了一大跳,下体竟然肿得比机关食堂有名的山东发面馒头还大。这小伙儿刚刚结婚还没半个月,哭丧着脸让老葛给他们军里打电话说明情况。医嘱他必须住院治疗,否则将影响生育。他媳妇是后勤财务部黄处长的小姨子,黄处长属于那种性格复杂的人,葛竹潇第一面见他就感觉像天敌似的,还因为卡摄制经费的事儿差点儿跟他红了脸。他不知怎么知道了,当晚就给老葛打电话,张口就质问为啥出差要住澡堂子。葛竹潇心想你小子这不明知故问吗?我们那点儿经费你还不知道?不就是你卡着不给报销吗?但老葛还是耐着性子给他做了解释,可他佯作惊讶:“至于这么悲壮吗?大军区机关的干部出差住澡堂子,还出了绝育事故,这不是耸人听闻出洋相吗?再说了,怎么人家都够,就你们不够?噢,就算你们有点困难,凭你葛竹潇的本事,这点事儿还算事儿吗?”最后还撂下一句话,“我老婆那家子人可够难缠的,她妹夫要是真给废了,她和我那岳母还不把你给吃了!”接着就把电话挂了。
老葛一般不会动气,可这会儿捏着电话半天没放下。
这事儿真刺激了葛竹潇,第二天他就想出了点子。他们记者站紧靠的西墙临街,墙外就是老城区的中心地带,墙内是五十年代盖的一长溜几十间旧库房,早已废弃不用,四周杂草丛生,军区也没钱改造。那会儿城市还没大开发,更没有房地产的概念。老葛找到部长汇报了困难之后,提出了解决办法——废物利用,将旧仓库改建成简易招待所,给各部队报道组提供低廉住宿,也对外营业,弥补电视队伍经费的不足。可改建费用哪儿来?那会儿部队哪有计划外资金。部长拧着眉头看着他,老葛说费用他们各单位自己集资解决。部长也知道葛竹潇有点本事,那时只要你能解决问题还不花钱,哪个领导不支持?
“你要保证绝对不能出经济问题!”部长对葛竹潇就提了这一条要求。老葛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这话的分量。
报告很快就获批了。葛竹潇拿着报告就在办公室给他的学员们打起了电话——向他们每个单位借贷五万元,一年还款,回报是来住宿只交三分之一,对外营业的利润各单位分成。有了前面的成功,他们哪儿还有犹豫,于是纷纷勒紧裤带挤出经费或给友邻单位打借条。那会儿的材料费和人工费多便宜呀,五十年代的建筑虽然外表破旧,但基础很牢固,不到三个月,一个装修质朴、设备齐全、干净实用的简易招待所就改造成了。临街又都是当地各种风味的小吃店,连餐厅都省了,集的资都没花完。果然,招待所一开业便间间爆满,不仅是各报道组,连各部队来军区出差的都抢着住,甚至还有那些早期来省城艰苦创业的草根们——后来省城几个出了名的企业家,当年都曾在此栖息过……
葛竹潇严格履行了承诺,一年就把欠债还了。各报道组解决了资金拮据的问题,差旅吃住那是绝对没问题了,还有能力招个待请个客发个加班补助呢。在当时,这是全军区第一个因地制宜搞经营自救成功的范例。这下子,葛竹潇有经济头脑、精明强干、办事水银泻地的名声在机关也传开了。
不过麻烦也跟着来了。那晚葛竹潇准备上床了,电话铃突然响了,一接,他就皱起了眉头。是黄处长,可语气全变了,就像久违的老战友重逢,那亲热劲儿让他直起鸡皮疙瘩。黄处长先是报告了好消息——他小姨子怀孕了,是个男孩儿:“那小子行呀,一般人可就断代了,医生都说是个奇迹。我给他起了个外号,老葛,你猜猜看?”黄处长亲昵地调侃。
葛竹潇没吭气。
“猜不出来吧,叫,钢——蛋!怎么样?军人就是钢筋铁骨!”
老葛知道他肯定有事儿,这都是前奏。
“老黄,有啥事你就说吧。”
黄处长的事儿果然很棘手——他听说这边招待所的会计马上要跟着下到省军区任职的丈夫走了,想推荐他老婆来,还把自己老婆海夸了一顿。老葛有些意外,这事儿才发生两天,他消息可真够灵通的。黄处长的老婆是后勤招待所的会计,但人缘很差,仗着丈夫有点权,多吃多占的,脾气还挺大,得罪了不少人,在后勤系统口碑不好,葛竹潇早有耳闻。这家伙肯定是想上位,担心老婆给他带来负面影响,加上这里离家比后勤招待所近得多,况且还这么火,就打上了主意。
最后黄处长说:“你们经费的事我又向上边反映了,这次我玩儿命也要帮你一把,你放心!”
老葛听到这里有点恶心,但他不露声色,只说尽量帮忙。这是他处理问题的一贯方式。
第二天一上班,葛竹潇就进了部长办公室,把装有劳动合同的文件夹放在部长面前。
部长的家境很不好,他父亲患老年痴呆症,母亲瘫在床上多年,儿子上学路上还被车撞断了右腿,很长时间需要人照料。妻子原先干会计,为照顾老人和孩子把工作辞了,全靠部长一个人的工资撑着。而对生活在江西农村的年迈的岳父母,他也是按月汇钱,再难也从未间断过。去年他父母相继过世,那会儿农村办白事太寒碜了会让人笑话,为此部长前前后后还借了亲友不少的钱。按说现在他妻子可以去工作了,可她累出了严重的腰椎病,稍不注意就犯,找工作可就犯难了,人家谁愿要呀?部长是从基层部队一步步上来的,做人非常自律,个人的困苦从不吭气,自己扛着也从不给别人添麻烦。年初支部讨论年度党员生活困难补助时,有人提了他,他坚决不同意,硬是给了一个患病的老干事。部长在大家心目中威望很高,这种威望是对一个人能力尤其是品格的高度认可和发自内心的深深钦佩。老葛早就想好了新会计人选,只是人家老会计还没走,又才刚发生两天,没想到黄处长就想捷足先登了。这小子能量很大,万一他找到哪个大首长压下来,那还真是麻烦事儿。当时支吾他,就是怕他去活动,而像部长这么自觉的人,怎么可能去掺和这种事?所以昨晚老葛一放下电话,就连夜着手起草劳动合同,最后还特别加了一个条款——乙方在身体有病或者不适的情况下,应立即请假治疗休养,这期间工资不予减扣,全额发放。
部长看着眼前的文件夹,一头雾水,抬头看着葛竹潇,不知道他啥意思。老葛简单汇报了老会计要随丈夫调走的情况后,打开了文件夹,推到部长眼前,只说了一句:“部长,这是劳动合同,你拿回去给嫂子,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部长这才开始仔细看,看到最后一页时,他盯着最后的条款看了好一会儿,明明是看完了,却半晌不抬头。老葛担心部长又太自觉,便语气坚定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部长,你拿回去给嫂子,签也得签,不签也……”说到这里,老葛愣了。只见部长慢慢抬起了头,刚刚五十出头的他,已是满头白发,额头两道深深的皱纹下一双深陷的、有着暗黑眼圈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他是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下来……
明人不做暗事,葛竹潇回到自己办公室,就给黄处长打了电话,直接把结果告诉了他。这回轮到对方不吭气了,过了一会儿,啪嗒一声,电话就挂了。

老葛知道,从此,他们这梁子是结下了。

人们常说,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其实大多数时候,你还真掌握不了。
没多久,军队允许从事生产经营和对外贸易创收以缓解军费不足的文件就传达了。部队积极性很高,军区司、政、后机关相继成立了生产经营办公室。政治部在讨论生产办主任人选时,上下一致,众口一词,首选的就是葛竹潇。
葛竹潇得到这个消息时,内心其实并不情愿,他钟情的还是电视事业。可既然上下这么信任他,部队日子又过得这么紧巴,他当然就没有二话。
那时候,部队经商可谓五花八门,办工厂、建矿山、倒煤炭、开公司,在各地设立办事处,跟地方联营做生意,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葛竹潇独辟蹊径,金点子频出,先是带着一个工程营承包了苇湖流经市区北郊的一个地下管网工程,并建议军区向市政府申请地面上一块不小的建设用地。它紧邻苇湖沿岸一大片水草丰茂、水质清澈、风景秀丽的湿地,极有开发前景,吸引了不少投资商前来兴建楼堂馆所出租,并利用他们的资金最早给政治部盖起了几栋干部宿舍楼。可以说,葛竹潇是最早意识到土地资源价值的那批人;同时,他还通过沿海部队低价购买了一批国外汽车开回来销售,也获利甚丰。后来,这种情况被明确为走私性质,但当初由于长期的封闭,人们对关税的概念非常陌生,当时好多人,包括许多机关的上上下下,当然也包括他葛竹潇,都对走私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模糊不清,反正只要能创收就是好样的。
但葛竹潇与众不同的是,无论是哪种交易,他都把每笔账整得干净清楚,从不往自己腰包里揣一分钱。其实,这倒不是他有什么先见之明,而是源于他的正统教育和道德感。他父亲在部队时曾长期分管后勤,那绝对是个廉洁之人,历次运动到最后不仅找不到他任何瑕疵,还备受官兵爱戴。在家里,他常以此对孩子们感慨并一生引以为豪。老葛对父亲充满崇拜和敬畏,自然深受父亲影响。他的原则是:体制外的钱我挣,那是凭本事,但军费、公家的钱我一分不沾。
就这样,葛竹潇不负众望,没要部队一个子儿,第一年就上交了一千多万利润,那时的一千万还了得,自然博得满堂彩。没两年,他就为政治部创收了不少计划外资金,当时整个政治部机关福利得到很大改善,葛竹潇绝对是立了头功。同时,他也成了全军区生产办主任中的佼佼者。后来不少人问过他,你这么难得的商业脑子,干吗那时不就此下海经商?若此,中国肯定会多一个风生水起的商海人物。他只是自谦地摇头笑笑,从未正面回答。其实他明白,家庭——尤其是父亲的影响,已经深深浸透了他的基因,在他骨子里或者潜意识里,他以军人为自豪,那种荣誉感和社会的尊重是金钱无法替代的,哪怕是做出一部电视片后看到它产生的影响和好评,那种身心的愉悦,也是创收挣钱所无法满足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他葛竹潇的人生理想,即便有后来的坎坎坷坷,他也从没后悔过。
可是,葛竹潇绝对没有想到,他的人生理想竟在不久后就遭到了重创。
没几年,军队经商的弊端和危害就暴露了出来,很快,一系列停止经商并严格清理整顿的文件陆续下发,军区组织了多个审计组对经商单位进行了严格审计,陆续审出了不少问题。这期间,部长和同事们都为葛竹潇捏了把汗,而且大都预感不好——那会儿经商大潮才兴起没几年,经营行为哪像现在这么规范,况且这些行伍出身的军人们有几个真懂商业规则?有不少甚至连购销合同和财务报表都看不明白,能不出问题吗?就算不出大问题,小问题能跑得了吗?可谁也没料到,审计却审出了葛竹潇这么个好干部,他的账目不仅干干净净、分毫不差,而且实物数目、物资走向、谁领货谁签字都一清二楚,一件不少。在军区总结大会上,分管审计的副司令还专门表扬了政治部生产办,老葛也就顺利地回到部里任宣传处副处长。
可是,审计组还没撤,一封揭发葛竹潇贪污的信就到了军区纪委那里。内容倒不是生产办,而是之前的招待所,信中列举了做假账、私分营收利润等诸多经济问题和疑点,还包括与女服务员有生活作风问题等等。写信的人很懂财务,读起来不容你不信,不能不去查,而且这事儿很快就在机关传开了,尤其是作风问题,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政治部的人都觉得说老葛贪污基本不靠谱,生产办那么大一摊子他都不沾,何况一个小小招待所?但生活作风问题你就很难判断了。葛竹潇虽然和没事一样,依旧到机关食堂打饭,照样谈笑风生,但回到家还是愤愤地对妻子说:“查账我才不怕呢,可给你泼这个污水,真卑鄙,你再没事儿也说不清呀。何况机关这么大,那么多人不了解你……”
妻子倒扑哧一声笑了:“这种事儿我不信就行了,你顾虑别人干吗?又不是他们和你过。再说了,没有的事儿,你解释它干吗?”
果然,查的结果在大家意料之中。令葛竹潇感动的是,部长妻子正犯着腰病,听说后,硬是连续两天让她还有些跛脚的儿子搀扶着挪蹭到财务室,将所有账本码得整整齐齐的等着审计,最后干脆在那里搭了张硬板床躺在那儿等,并让人捎话给审计组:“招待所谁搞猫腻都瞒不过我这一关,账一本不少,希望尽快来查。”部长妻子过去一直是模范会计,你不想想,部长当初对老葛就提了这么一条要求,后来他妻子当会计,能出问题吗?何况部长一家的口碑在那儿摆着。审计组的人了解情况后,见到慈眉善目的部长妻子,再看着那些一样纯净的账目,基本就心中有数了。至于生活作风问题,招待所的女服务员们联名写信力证葛竹潇的清白,这就更没法查也没必要查了。可但凡这种事儿,只要一度成为人们的热点话题,负面影响多少还是有的,这一点,葛竹潇很清楚。
已是初秋,周末傍晚的霞光洒了一地,把落叶染得满眼金黄。葛竹潇心情不错,正和妻子带着女儿在附近公园散步,琢磨着回到处里后如何狠抓一下全区的电视队伍建设。现在也有点钱了,起码可以更新一下摄录设备。这两年身陷商潮之中,见识了明暗规则、各色人等,他早就觉得与军人的职责和使命相离相悖太远,现在,停止经商的决定他打心眼儿里拥护。这下好了,他可以解脱了……
这时手机响了,是部长从办公室打来的,让他尽快去一趟。葛竹潇不知为何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部长自己假日加班已是常态,却从不把部下也一块儿拽着,除非有特殊情况。果然,部长办公室里烟雾浓重,见葛竹潇进来,部长起身先把门关上,这也是罕有的动作。部长让他先坐下,这回是部长打开了一个文件夹,推到了他的眼前。
“你看看这个,”部长望着他,目光很复杂,“按说这个不该给你看,可我知道,你是能够把握好分寸的。”部长说完点上一支烟,转身朝向了窗口……
这是一封写给总部纪委和清理整顿领导小组的检举信,列举了葛竹潇组织汽车走私的详细过程和其他经济问题。重点是汽车走私,言辞激烈,语气愤怒,要求严肃查处。在后面的附件里,时间、地点、车辆型号、数量走向、差价利润和销售单据等复印件一应俱全,证据确凿。落款是“一群正直的军队党员干部”。关键是,在检举信的呈阅页上,有两级分管领导的批示,要求军区认真调查后拿出处理意见。
尽管有预感,可还是出乎葛竹潇的意料。他觉得浑身血液先是冲到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接着又变得冰冷,迅速沉落下来,手脚都有些发凉。他盯着首长批示又看了一遍,默默掩上文件夹,没说出话来。
部长转过身,递给他一支烟,老葛戒烟好多年了,却毫不犹豫地接过来点上了。部长告诉他,写信的人很有心计,怕军区给压下来,就直接越级捅了上去,而且是写给分管领导亲启。其实清理整顿小组下来后,大家基本达成了共识和默契:当时那种特殊历史条件下因政策不清、规定不严和缺乏知识造成的一些经营行为带有相当的普遍性,各级领导机关都负有责任,不能简单地只追究和处理个人,这样会毁了一大批干部。因此,除了确有严重经济问题的,对大部分人尤其是那些德才兼备的干部,认清问题性质接受教训后,一般既往不咎。可这有个前提——没有人死盯着你不放,否则一级级地往上捅,一点不处理还真不好办,何况葛竹潇搞的这批车数量还比较大,特别是首长又做了批示,就更避不过去了。部长反感又纳闷地问了一句:“你得罪谁了?一封一封的,这是内部人干的,知道是谁吗?”
老葛摇摇头,没吭气。他能不知道吗?第一封他就清楚,可他没当回事儿,调查的结果就是对诬告者最响亮的耳光,即便给他泼的生活作风上的污水,他后来也觉得就是个笑话。可现在这一手,他的确没想到,他们所有的经营项目、往来款项和账目报表都正正规规报给了后勤,要不然,那些附件哪会这么齐全?当时黄处长曾多次拐弯抹角想掺和进来,都让他给堵住了……他不想说,是因为不愿让部长受到影响,引起两个部门之间的龃龉。何况还是因为部长的妻子,再说,这支电视队伍今后还少不了与那边打交道,事态已经到了这一步,知道谁写的还有意义吗?
部长深深吸了口烟,继续说,下午领导小组开了个扩大会,最后就是这个议题,不少同志为他说了话,不管怎么说,在特定时期为部队做了不小的贡献,经济上也很干净,不能一棍子打死。可是,毕竟证据摆在那里,批示也摆在那里。部长说到这里,又掏出一支烟慢慢点上,似乎琢磨着下面的话怎么说合适。葛竹潇知道,部长在会上肯定是最尽力的,但他紧拧的眉头和蹙得很深的抬头纹告诉他,这回是遇到人生的大坎儿了,很可能还迈不过去。
“部长,你千万别为难。”葛竹潇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无事不胆大,有事别胆小,便竭力表现得很坦然,“怎么处理就直说吧,我承受得了。”
部长面色沉重地望着他:“大家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委托我跟你谈谈,但要拿出个意见来……”部长低垂了眼帘,磕掉挺长的一截烟灰,似乎还是在字斟句酌,尽量不想刺激他。
“部长,”葛竹潇这时已冷静了许多,“你有什么考虑?我听你的。”
听到葛竹潇这句话,部长抬起头,似乎觉得老葛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好。他说会上他一直在考虑,如果这种情况调到下面去,只能去一些配属和保障单位,一晃几年过去,就什么都耽搁了,而且那时候就是再转业,处分也拿不掉。
部长掐灭烟头,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口:“离开部队到地方,是否可以只内部通报而免予处分,让我们的干部能没有包袱地有一个新的开始——最初还有点争议,不过最后也都同意了。应该说,大家都是爱护自己干部的。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两种选择要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还有时间。”部长说完,忧郁地望着他,又递给他一支烟并给他点上。
葛竹潇觉得心里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一种揪心般的痛。转业?这来得太突然了,这之前他可从来没有想过。但葛竹潇的出色之处就在于超强的领悟能力,这是一种能站在高处并迅速做出判断和选择的素质,具备这种素质的人会有各种痛苦,但不会心胸狭隘和钻牛角尖。他知道,部长从来都不会卖好人、来虚的,为了他,还不知在会上做了多少努力;他明白,能争取到这个结果,已经很不容易了。只不过太突然,他一时思绪纷乱,确实需要静下来好好想想。
“部长,我知道首长们都尽了心,这已是最轻的了。”他站了起来,掐灭了烟头,“给我一天时间就够了。部长放心,并请转告首长们,我不会给组织添任何麻烦。”
部长心情好受了些:“我不想当面夸你,但无论你是哪一种选择,我和部里的同志都会尽力帮助你。”说到这里,部长动了感情,“唉,人生哪有不遇到沟沟坎坎的,我就很有体会。可虽说是金子在哪里都能闪光,但也要考虑尽量少走弯路,你还年轻,路还长……”部长又关心地问了些他妻女和老父亲的情况,要他做好他们的工作,不要有压力。最后,部长深情地望着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回家的路上,葛竹潇觉得两腿特别沉重,在部队这些年的岁月如花絮般从眼前掠过。这个以青壮年为主体的特殊群体,既传统又现代,既严格又宽松,既艰苦又优越,既枯燥又丰富,既复杂更单纯;它制式简单却又紧密无间的人际关系,它以献身和牺牲为志业的崇高感,以及那种有形的荣誉和无形的自豪,只有在里面真正生活过的人,才深知它独有的魅力和一旦离开它时的依恋与失落……但是,部长的意见是对的,部长了解他,不仅因为他还年轻,而且知道他希望干事儿,如果他不走,伴随他的将是内心深处绵长的痛苦。对,还是走吧。此刻,不知怎的,一股深深的委屈突然涌了上来,堵在喉咙里酸酸的……这时,父亲那张沧桑的脸突然浮现了出来。父亲在运动中受到过冲击,在葛竹潇的记忆里,那时父亲不是在沉默地画竹,就是盯着竹子沉默。现在,他似乎体会到了父亲的心境。
当晚,他跟妻子谈到很晚才躺下,以往无论遇到多大的事儿,他倒头就能睡着,可这晚,他却一直睁着眼无法入眠,他很想爬起来抽支烟,又怕惊动刚刚睡着的妻子。整晚的谈话,她都和往常一样,总是先静静地倾听,然后对他所有的想法和决定都表示赞同和支持,给他一种踏实、安全和温暖的感觉。他们是初恋,也许初恋的意义就在于,初始的相爱越久,对方属于你的生命就越多,还有什么比用生命来陪伴更珍贵的呢?这时,他觉得妻子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揽住了他的脖子,头紧紧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我就知道你睡不着,其实,我也是,”她在他耳边喃喃地说,“还记得吗,结婚那天我就对你说过,这一生,不管你出了什么样的事、遇到多大的难,我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永远也不分离……因为我太了解你了……”
葛竹潇突然觉得心头一颤,接着,一股热流猛地涌出了眼眶,他紧紧地把妻子搂在了怀里。是呀,只有真正了解你的女人,才能与你同甘共苦、共度时艰,而这样的女人,才是你一生中最宝贵的所在。
第二天中午,葛竹潇买了瓶茅台和一些熟食去看望父亲。母亲去世多年了,父亲坚持一个人住,不给孩子们添麻烦。酒过三巡,父亲才对儿子这个重大决定说了这么一句话:
“等老了你就知道了,最幸福的就是心中无愧!儿子,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好。”
临走,父亲又送给了他一幅新画的竹子。老葛觉得父亲的画风越来越简约了,只寥寥几笔,就让你觉得那竹子似乎长在了你的心里。
……
从葛竹潇离开部长办公室,到第二天下午他给部长打电话报告了他转业的决定,还不到一天。部长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只提了一条,希望还干本行。
葛竹潇要转业的消息,不仅在部里,更是在军区电视新闻队伍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们都为他惋惜,尤其是当年他的铁杆学员们,纷纷来电邀他去散散心。老葛一直想去趟西藏,等待转业安排和办手续还有些时日,于是就决定去紧邻西藏那个省的军部。他们的边防团驻守在西藏地势险峻的边境线上,要先到军部再乘车,由他们带着一起进藏。
他在车站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辆挂着军牌的破旧北京吉普车开到跟前,车的排气管还因排气不畅噼噼啪啪地放炮。来接他的就是当年在农场会餐时拍着胸脯号称能开着坦克来接站的报道组长,只见他满头大汗,一脸愧疚,说车坏在路上了,一个劲儿地抱歉。当晚,他们在食堂多要了几个菜,报道组全体为葛竹潇接风,几杯过后,组长又下意识地给老葛汇报起了工作,还说他们从省广播电视大学招了个研究生,挺优秀,正在藏区采访,还想着以后推荐到部里呢。老葛赶紧制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可同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看着眼前这些质朴的面容和诚挚的眼神,要是他不走,他肯定会为他们鞠躬尽瘁的……不知怎的,没喝几杯,他就有点儿感觉了,这可是少有的呀。唉,酒喝的是心情,这话真不假。
这时,组长电话突然响了,没说两句眉头就皱了起来,接着把电话递给老葛,说是那个新来的研究生从边防团打来的,情况不好。没想到电话里是个稳稳的女声,告诉他那里突降大雪,预报明后天还有暴雪,大雪已经封山,比往年提前了二十多天,她也困在了那里。
“葛副处长,你是肯定不能上来了,这里的指战员们都很遗憾。”她说。
葛竹潇虽然没料到,但也不是特别意外。他来得本来就有些晚了,上次就是因为气候原因没能进去,这个时节进藏,这是常遇到的事儿。
“好,请代我向他们致敬,有机会我一定再来,你也多保重!”他回答。
“放心吧,我一定转达到,谢谢你。”这稳稳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信。
晚上没事儿,组长请老葛到机房给他们刚完成的两部反映边防连队的专题片提提意见。其中一部做得很不错,情感真实,拍摄细腻,结尾感人,老葛对他们的进步之大挺吃惊。组长说,这就是那个新来的研究生做的。他回放着拍摄花絮并指着一个正在采访的女军人说:“她叫霍舒娴。有才气、能吃苦、有毅力,就是个性强,有点清高。”
葛竹潇想起电话里那个稳稳的声音,果然与她的外形挺吻合——身材匀称,动作稳当,不大的脸上戴着护目镜,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内敛的姿态和军帽后面轻轻跳动的马尾辫,显得含蓄又干练,颇有英姿,给他留下了挺深的印象。
第二天,葛竹潇去军政治部跟宣传处的同志告别,当晚就回到了军区。没几天部长就告诉他,省电视台增加了几个地面频道,正在充实力量,他专门跟广电厅长和台长介绍了老葛的情况,他们很欢迎,希望能尽快到位。
就这样,葛竹潇脱下军装来到了电视台,开始了他新的生活。
 
电视台刚刚增加新频道时,头绪繁杂,业务量剧增,尤其需要能力强的部门领导,葛竹潇正是这会儿来的。能人就是能人,就像当初在自动化站一样,他很快就显露出综合分很高的出众才干,成了顶梁柱。
祸兮福兮,葛竹潇也真是幸运,省台的老台长和部长曾经是党校培训的同学,与部长的三观很合,重才,为人很正派,对部长力荐的人当然很是重视和信任。于是,老台长对葛竹潇大胆使用,哪个部门弱了就调他去调整提振,也有意让他熟悉各个部门,为今后夯实基础,这也是葛竹潇去了之后能够发挥才干的一个重要因素。
几年下来,专题部、文体部、新闻中心他都干过,甚至还兼职了一段时间的广告部主任。广告部直接和市场对接,需要有活络的头脑、准确的判断、雄辩的口才和精明的计算,这些,恰恰都是他的强项,特别是当年在商海积累的经验,让他在这个新平台上得以大显身手,第二年广告收入就直逼三千万。在他的力荐和操作下,台里最早在市区靠近植物园的地方买了块地,集资建房,台里出大头,建起了两栋很像样的宿舍楼,分给了盼房若渴的骨干们,而且绝不势利,优先已退休和即将退休的老员工。由此,他们也成了省直系统里最早自己解决住房问题的事业单位。于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葛竹潇大得人心。
在一个群体里,常常有这种人:职务不是很高,长相也不出众,但他在你心中就是有位置和分量,平常看不出来,但关键时刻你总会想到他、信赖他,成为无形中具有影响力的人。渐渐地,就如当年那些学员们的感觉一样,葛竹潇成了人们心目中很佩服的人物。
没多久,军队的百万大裁军就开始了,军区裁掉了一个军和三个军级单位,其余的组成了集团军,那些被裁单位的电视骨干们哪有那么多位置安排,葛竹潇这里便变成了他们的优先选项。老葛了解他们,业务好,素质高,能吃苦,又正当年,来了就能顶上去干,加上人家还有“投奔”的意思,于是,他一边拿着他们的简历、作品和获奖证书找台长力荐,一边让部长在广电厅长那里做工作,加上又有相应的政策,三下五除二,基本上就都安排了。果然,他们个个争气,不久就成了各部门的主力和负责人。他们来了之后,老葛在部队时的那些当年勇也流传开了,加上这几年他在台里既精明又谨慎的做派和点子多的口碑,“小诸葛”的外号也就悄悄给他戴上了。开始他还蒙在鼓里,直到他到总编室当了主任之后,有一次专题部刚来的一个女编辑来取送审的一部重点片子回去修改,进门就恭敬地叫了一声:“诸葛主任。”这个女编辑最早是学播音的,吐字还特别清晰动听。
葛竹潇愣了一下,回头看看办公室没别人,正纳闷儿,这年轻女孩儿以为是葛竹潇不认识她,又字正腔圆朗诵般微笑着说:“诸葛主任,我是专题部新来的,来取带子。”的确,台里上千号人,这几年各部门都进了不少新人,不像他当年在部队办培训班,他哪里认得过来。葛竹潇有点发蒙地把带子递给她后,客气地缀了一句:“我叫葛竹潇。”
那女孩儿突然反应过来,脸唰地就白了,吓得差点没把带子掉到地上,急忙点头说了声“对不起”,扭头就跑了。
中午在食堂吃饭,专题部主任端着饭碗过来了。交流完对片子的修改意见后,老葛突然想起来,顺便问了一句:“你那个来取带子的小姑娘怎么叫我诸葛主任?”
专题部主任一听,正准备咽下的最后一口汤差点没喷出来。葛竹潇也乐了,但他知道这外号没有贬义,不仅没有贬义,实际上他也清楚台里私下的舆论——自从尤副台长扶正以后,他就被公认是最合适的副台长人选,不管是管业务还是管后勤。尽管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尽管他权当这是玩笑话,尽管他告诫自己不要去多想,但他知道,这也的确是人心所向,正因为如此,他才比在部队时更加谨慎低调。他不愿意因他再起什么风云波澜,他只想做到父亲所说的那样,心中无愧。
也许就是这些原因吧,离开部队后他就开始脱发,没几年,一头黑发就掉得差不多了,最后几乎谢了顶。妻子心疼,找了不少方子,可对别人有效的,搁他身上就没用。她多少次劝他少加班别熬夜,但后来她也没信心了,最后笑着对老葛说:“这样不仅省事了,还别有一种风采,在我眼里,更有味儿了。”
他妻子说的还真不是安慰话——葛竹潇中等个儿,五官虽端正,但感觉挺普通,属于少时不显小、老时不显老的那种人。但男人很怪,那些外貌看上去挺帅的,可如果没啥本事和品行,几天你就会觉得寡淡无味甚至厌烦,而那些貌不惊人但性格鲜明、才智过人甚至侠肝义胆的男人,你就会越看越有味儿,觉得他英气十足、充满魅力,这大概就是气质吧。
其实,真让葛竹潇觉得棘手的,是尤台长上任之后。
老台长调到外省担任了宣传部部长,台长的人选一度有点波折。尤副台长原本排在另一个能力挺强的石副台长后面,结果老台长前脚刚走,石副台长的妻子就举报她丈夫包二奶,女方是一个市电视台的播音员。石副台长的妻子写材料在市台广为散发,结果弄得这播音员羞愧难当,跑到苇湖想跳湖,被人救了下来。生活作风不检点,这事儿影响不小,闹得沸沸扬扬,石副台长接台长不仅没戏了,还挨了个处分,谁都明白他也就此边缘化等着退休了。
尤副台长是搞纪录片起家的,看上去面相很厚道,见人先微笑,说话也温和,很少得罪人,是那种一接触就让你感觉亲和舒服的人。电视台各部门各忙各的,交叉不是很多,对不是一把手的领导——尤其是不分管你的副职,也就是个表面印象而已。因此上面来摸底的时候,对尤副台长的反映都还不错,加上他搞的纪录片几乎每年都获奖,他频频在颁奖大会上领奖,也算是业界名人了,专业上也能压得住,自然就顺利地扶正了。
人的面相确实有不小的迷惑性,尤其是当你和他远距离时——尤台长当副职时深藏不露,扶正之后,他那憨厚的面相后面隐得很深的东西,才逐渐显露出来。后来老葛才知道,尤台长在开放初期电视业还不发达时,搞过几部短纪录片得了奖,便一直吃这个老本,后来分管纪实类节目,因为掌控审查和播出权,台里和各市、县台记者们的片子必须过他这一关,结果他们创作的各类专题纪录片,只要他给予过支持或者关注的,总编导就得挂上他,尤其是那些有影响的作品,无论开研讨会、领奖还是媒体宣传,他都冲锋在前,毫无愧色。年轻记者们为求播出,大都采取了隐忍态度,而不知情的外界,自然视他为专家,使他声名日隆。时间一长,竟成习惯,连记者们都觉得不挂他好像哪里不对劲儿似的。
尤台长一上任,首先放风要对各部门进行人事调整。老台长主政时,最重视、倾注心血最多的就是配好这些部门负责人。电视台不同于其他行业,它受众面宽,社会影响巨大,有很强的主流代表性和舆论导向作用,这就要求部门领导不仅自己业务过硬,还要综合素养高、政治上成熟,否则出了问题不是小事。
尤台长先是以调研的名义不断找各部门的员工谈话摸底,了解他们对本部门领导的意见。你想想,哪有没有矛盾的?而且越是有能力、有魄力、要求严的干部,越有可能得罪人。很快,他就找碴儿把过去对他不恭不敬不当回事儿的两个部门主任给撤掉了,换上了他从市台里调上来的人,给大家来了个下马威。一时间,还真有点人心惶惶,于是,有个别部门的主任和副主任沉不住气了,开始私下里上门表忠心,有的还大包小包的。同时,由于出了事的石副台长已形同虚设,他分管的机关行政和后勤那一摊子也就自然由尤台长掌控了。不久,广告部就有人悄悄告诉葛竹潇,原先合作的一些广告代理公司出局了,新签的公司很牛气,背景神秘。这些事,一般人不太了解和关心,可干过这行的老葛心里明镜似的。那时广告业刚开始热火,操作还很不规范。他抽空问了一下广告部主任,对方隐晦地表示是台办秘书打了招呼的,他也很为难。紧接着,尤台长又出台了一系列新规,概括地说,就是针对各部门的收权,甭说大的节目立项、经费预算、选拔制片人须经他同意,连主任们去外省出个差甚至借调个人,都要经过他审批。这不仅强化了他的权威感和唯一性,而且他处理很多自己的事情也就方便多了。
这些举动的效果相当明显。
能进到省台的人,尤其是面对风云大势,谁看不明白?两个副台长,一个处于半废状态,一个兼总工程师,除了技术那一摊子,其他基本不掺和。因此,台里上上下下便呈现出一片对尤台长的敬畏,自然,尤台长的署名也就更多了,而且都是主动找上门的,还不光是纪录片——按说,台领导在本单位制作的节目中审片,担任出品人、总制片人等非创作类署名,属于职务行为,不该拿稿酬或劳务费,但那时无明文规定不许,所以在实际操作中,各栏目和节目组多少都会有所表示,亦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虽然也没个标准,数额也不算多,但架不住量大,如果细算起来,那也是相当可观。而且,不知道是得到什么暗示还是记者们的直觉,给尤台长的数额直线上升,搞得本来做纪实节目经费就不宽裕的编导们苦不堪言,还没法说。
这种时候,当然会有人想到葛竹潇,尤其是一些部门主任和他的几个老学员。早些时候他们约他,他都找理由婉拒了,他们也都知道葛竹潇那个铁的原则:不接受本部门下属的宴请,不与女记者或女编辑单独出去吃饭。但他们之间是没有问题的。其实,老葛是想再看看尤台长后面的动作,也想观察一下在这种时刻每个人的品行,直到基本有数了,才答应下来。
在远离电视台的一个僻静普通的饭馆包间里,他们情绪压抑,喝着闷酒,发着牢骚,等待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老葛说话。凡有重要的事情,葛竹潇是不喝酒的,君子口中无戏言,一沾酒那话儿就不严谨了。望着眼前这一个个眼囊乌黑或发青的中层干部们,他很是感慨,成天价没日没夜地操心奔波,节目制作量那么大,一审片修改就是大半宿,精神又高度紧张,生怕出纰漏,忙起来连病都顾不上看,干这行的劳身耗心熬人,一般人根本不知道。可以说,这个电视台就是靠着他们这些中流砥柱呕心沥血地支撑着的。一个单位无论表面多么光鲜亮丽,但真正代表它的,是它表层下的底情潜流——在台里,就是他眼前这些骨干和在他们带领下辛勤工作的人们,就像部队的师团营连;他清楚,尤台长也知道他葛竹潇在他们中无形的影响力和底下的舆论评价,何况总编室又是业务核心部门,他还是党委委员,对他多少是忌惮的,而且对他不卑不亢的姿态也摸不透。前不久散会时,尤台长像是不经意地对他说,石副台长马上就提前退了,他自己事情太多,希望能尽快选个一条心又得力的人顶上,为他减轻一下负担……葛竹潇没有接茬儿,也显得并不在意,他知道副台长的人选,台长的意见能占八成,但也许是因为部队的影响,他对上级对下属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敲边鼓式谈话很反感,况且副台长这事儿他也真的不想。他真正忧虑的是,这么下去,搞成这么个氛围,不仅大家压抑受挫,工作受影响,最终对他台长也没啥好处。再说了,在一个单位或群体里,如果连个腰杆挺直的人都没有,那也太窝囊了,起码他葛竹潇不能这样。无欲则刚,他已经离开过部队一次了,大不了他再离开电视台,天地广阔,他相信到哪儿他都能吃上口饭。
葛竹潇说话时声音不高,却很清晰,他首先希望大家沉住气,心别烦,情别躁,发牢骚有用吗?只要自己站得直走得正,就没必要心虚胆怯。电视台是重要而又敏感的单位,部门主任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都换了,可能吗?甭说政治影响和难以操作,现在任务这么重、难度这么大、人手这么紧,如果因此导致哪个部门出了问题,那是要负大责任的。凡是把乌纱帽看得很重的人,胆子都小,尽管被撤的那两个主任还不是重点部门,换上的人还不是三天两头出纰漏?话说回来,台领导做得对的,大家理应支持,但有问题的地方,全都漠视就是姑息,集体沉默就是纵容。老台长和他的前任们给台里留下了好传统,这传统说白了,就是是非分明的风气和维护公正的自觉意识,尤其是中层骨干,如果大家不能把这传统接续上,没有一种正气顶着,最终一定会伤害到每一个人。当然,大家各有各的现实顾虑,他都能理解,他的意思也绝不是让他们去出头露脸,而是希望在一些需要体现良知和坚守原则的时候,别当缩头乌龟,更别首鼠两端,最后落得个身后骂名,不仅自己失了品格人心,人家心里也未必瞧得起你。
葛竹潇的话不多,语气也很平静,听者却都神情专注,静默入心。在同事和朋友之间,只有对你信服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情态。过去,他们也常在一起聚聚聊聊,但都没有这一次有分量。葛竹潇说的他们也都思过想过,感同身受,但有时需要有人把一颗颗散乱的心凝聚起来,尤其在风云变幻进退维谷的时候,这种凝聚就显得尤为重要,能让你在无形中消除弱小和孤单的感觉,有一种踏实安全的底气和勇气糅合在一起的力量。
当葛竹潇端起一杯啤酒的时候,大家知道这个沉重的话题结束了。专题部主任说起那个学播音出身的女孩儿把老葛叫蒙了的事儿,大家全都乐坏了。葛竹潇从这些开怀的笑声里能清楚地感觉到,一种群体的认同和默契已经达成。
果然,没多久,葛竹潇的感觉就得到了印证。
老台长在的时候,为了加强监督,在台里专设了好几处廉政信箱,是在省直系统里最早设立的。信件经过甄别后——葛竹潇还是甄别组的负责人——会及时召开党委扩大会通报反映的情况和讨论整改措施,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尤台长上任后,这事儿就被淡化了,加上纪委书记一直在治病,几近名存实亡。七一前夕,台里接到通知,省直机关工委新来的周书记要到台里考察党建情况,周书记最早也是从部队转业的,当过师副政委。没几天,周书记一行就到了。上午先是尤台长汇报,其实委员们不用听,就知道内容差不了,党办写材料的小伙子是专门从外单位挖来的一个研究生,真不愧是个笔杆子,总结得既有成绩又有不足,既有高度也有深度,而且言简意赅,言近旨远,不乏真知灼见,加上尤台长厚道温和、平实真诚的语气,既有声有色,又真实可信,而且拿捏得恰到好处,听了不容你不赞许——从周书记他们的表情中就能感觉出来。
在随后的发言中,委员们也都与汇报的调子基本保持一致。轮到葛竹潇发言时,他不仅保持一致,还谈到了作为转业干部的切身体会,这让周书记特别瞩目。老葛在举例时重点提到了廉政信箱,介绍了信件甄别后及时召开扩大会即整即改的显著效果,引起了周书记的很大关注,因为设信箱的单位不少,但有效的好做法不多。周书记当场就提出,明天下午就安排他们现场参加一次,并谦虚地说是学习和取经。
又是在散会时,尤台长紧走两步赶上了葛竹潇,又像是不经意地说:“我说诸葛呀,你们甄别组的人都全吗?”
葛竹潇听尤台长叫他“诸葛”,怔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都在,一个不少。”
尤台长意味深长地叮嘱了一句:“噢,要甄别好,去粗取精。周书记他们安排得很紧,后一个小时还有其他活动。”
“没问题。”老葛回答,“大家会一起把好关的。”直到分手,尤台长也没意识到他称呼葛竹潇时的口误,他像是有心事,走神了。
第二天下午的会按惯例扩大到各部门主任和直属单位的支部书记,小会议室正好坐满。时间确实抓得很紧,尤台长连开场白都免了。葛竹潇代表甄别组介绍了这次收到的信件数量、甄别原则和结果之后,将遴选出来的两封信交由党办主任来念。第一封反映确定广告代理的过程不透明、不公平,放着价格高的不给,反而给了低价位的,明显不合理,说明存在暗箱操作,容易为腐败埋下隐患,并在附件里将价格对比标得一清二楚,还指出随意中断合作给广告代理公司造成了严重损失,最后提出了改革方案:希望今后能明码标价,公开招标,公平竞争。落款是实名,三个广告代理公司的法人代表签了名。
这信不长,却说得据事言理,令人信服。但是否真实?人们目光自然投向了广告部主任,他似有思想准备,承认属实,但也做了合乎情理的解释——早先广告客户不多,他们是找米下锅,现在广告业随着电视的发展增长迅猛,广告代理公司增多,他们的措施没跟上……这就没什么争议了。已被边缘化的石副台长原先是分管领导,他似乎知道什么内情而心里有股子气,他首先发言赞成信中的改革方案,还建议成立的评审班子里要有台外专家参加,而且其成员要定期更换。大家也纷纷表态赞成,便一致通过了。
第二封信就有些不同了,党办主任显然是没料到信中的内容,边看边想边念,语速就放慢了,反倒把内容读得更加清楚。这是反映台领导在职务行为中拿的稿酬或劳务费过高的问题,不仅成为一种变相收入,还给摄制经费紧张的节目组带来不小的压力。信中举例做了一个平均性计算,一年下来,数额竟高达几十万,而这还只是个平均数……信是匿名的,这显然是内部人写的。
一下子,会场沉默了,人们几乎都低着头,或者凝眸沉思,或用某种小动作掩饰,唯有周书记挺着部队式的腰板注视着会场。尤台长这时脸色有些变了,尽管第一封信时他还能及时调整,不动声色,并且在石副台长发言后就积极表了态,但这第二封信的锋芒所指,把他推到了应该首先开口发言的位置上。可是,他显然是思想准备不足,似乎一下子不知怎么说合适,但再拖下去,场面就非常尴尬了。这时,葛竹潇发言了,及时给尤台长解了围。他先是谈了自己的看法——似乎也是给周书记做了个说明:无论是谁,参与创作都是一种艰苦劳动,稿酬是理应的劳动所得,包括审片,各级领导常常审到半宿,有点误餐费或劳务补助也是合理的;至于担任制片人、节目监制,是履行本职的政治和业务责任,确属职务行为。他建议,还是按照老台长在时定的原则:属于职务行为的不拿,属于创作的也不能取高线。但是过去定得还是粗放了,建议新班子制定更严格合理的统一标准,对误餐费或劳务补助一律公开透明,到财务签字领取,不再由节目组负担。
有人打头炮就好办了,何况讲得有理有节。于是,几个部门负责人带头表态,还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了些细则和建议,气氛变得热烈起来。葛竹潇默默望着他们,心里暖暖的,但他也清楚,尤台长对下午的这一局面,不可能认为是自然或者无意的,如果是精心设计的戏码,那么这背后的导演是谁,尤台长也应该是有数的。
尤台长的确城府深厚,迅速就恢复了常态。他首先做了诚恳的自我批评,表示这个问题反映得很及时,要立即定细则、立新规,坚决整改,而且要首先从他这个班长做起,党办今后要作为一项制度定期检查监督通报。
最满意的是周书记,他最后高度评价了这一廉政工作的好做法,感叹这次考察收获很大,而且要在省直系统推广他们的经验。散会时,他还问了葛竹潇在省台军转干部的数量和安排,当得知大都成了业务骨干时,他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这次会议之后,新规细则很快就制定出来并通报全台即刻执行。台里虽然看上去工作如常,涛声依旧,但身处其中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种悄无声息的变化。尤台长当副台长时那种厚道和微笑似乎又回来了不少,台务会和党委会上人们的话好像比以前多了些,各部门的政策也似乎宽松了许多,来葛竹潇办公室串门的人也比以前频繁了,尽管老葛常常有意闭门谢客。
正值初秋,天高云淡,阳光灿烂,台院中心的花坛花圃里花盛叶茂,一片锦簇,像是与人们的心情有某种感应。十一前夕,他们又约葛竹潇小聚了一次,不过这次几乎没有涉及一点儿台里的话题,老葛是第一个举起啤酒杯的。是呀,大家都是成熟的人了,有时候享受无言和默契比直白赤裸要愉悦得多。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0年08期)

[责任编辑  梁  豪]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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