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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大解:夜故事(人民文学 2021-08)

大解 人民文学 2023-09-20
 大解:一九五七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居石家庄。著有诗歌、小说、寓言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夜故事(节选)

大 解

人民文学 2021年08期

土地的子孙

编织苇席的人是个驼背人,准确地说,是他的腰弯了,几乎弯成了直角。由于他的身体变形了,在青龙河东岸的小镇里,他是一个特殊的人。小镇每逢大集,驼背人都会出现在一个固定的角落里,卖他自己编织的苇席。关于他的驼背,有人说是整天蹲在地上弯腰编苇席,时间长了,就驼背了,还有人说他一出生就是个弯曲的孩子,长大后只适合编苇席。
小镇的大集是阴历一六,也就是说,每逢初一、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都有大集。赶集的人不一定都买卖东西,有的人可能什么也不买,纯粹为了逛一趟。由于赶集的人多,集市上尘土飞扬,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染一身土。驼背人不怕土,据说他还经常吃土。人们传说,说驼背人得了一种病,需要经常吃土,否则不仅更加弯曲,可能连命都保不住。当然,他吃的不是普通的土,而是从岩石缝隙中挖出来的一种橙红色黏土,这种土非常细腻黏软,只需在土中加少量的水和盐,便可直接做成又小又薄的土饼,然后放进灶膛里用火烧烤,等到外皮烤焦后即可食用。
有时候,驼背人背靠墙角,坐在草墩上,手里拿着一块土饼,如果有过路人对他的土饼感兴趣,他就掰下一小块让人尝尝。附近村庄赶集的人大都吃过他做的土饼,每当人们夸赞他的土饼好吃时,他就笑笑,说,爱吃了,下次再来。
他的土饼,并没有给他带来额外的生意,因为人们对于苇席的需求是稳定的,家里的炕席不坏,人们不会因为吃了他的土饼而买下他编织的苇席。驼背人也不着急,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也不吆喝,等待愿者上钩。他把苇席卷成筒,用绳子捆扎好,竖在墙根下,排成一溜。有人来买时,他就把绳子解开,让人挑选;如果没人来买,他就坐在草墩上,看过往行人。人们看见他,都跟他打招呼,他就笑着回应。因此,赶集这天,不仅仅是买卖东西,也可以看成是远近村庄人们之间的一次会面,令人心情愉悦。
驼背人编织的苇席,似乎永远也卖不完。谁家的炕席不坏?谁家不需要炕席?只要有人不断地出生,就有人来买炕席,尤其是孩子多的家庭,特别费,用不了五六年就必须更换或者修补一次。谁家的炕席破烂了,炕上露出了土坯,那是有失体面的事情。
编织苇席的芦苇,也是永远也用不完的,割掉一茬,明年还会长出来新的芦苇。青龙河沿岸有许多湿地,湿地里长满了芦苇。到了收割季节,用镰刀收割芦苇是很危险的事情,容易被苇茬扎了脚。如果不是太着急,最好等到冬天,湿地上会结出厚厚的一层冰,人们站在冰上,用铁铲把芦苇从根部铲掉,既不浪费材料,也不至于扎脚。
有了用不完的芦苇,驼背人就有编织不完的苇席。苇席是否结实耐用,与芦苇的成熟度有关,更主要的是与编织的花纹和紧致程度有关。苇席有传统的花纹,不需要创新,因此学会编织一种花纹,一辈子也就够用了。
编织苇席,卖苇席,偶尔吃一次土饼,这几乎就是驼背人的全部生活。
由于生活的简单和重复,驼背人除了编织苇席,不再思考别的事情,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心满意足。对他来说,编织苇席已经烂熟于心,不用过脑子,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编织,绝不会出错。而做土饼更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上山挖一次黏土,足够吃半年以上。不是他吃不起土饼,而是不能多吃,土饼毕竟是土做的,吃多了,大便麻烦。因此,每隔十天半月吃一次,一次吃一两块,也就足够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在集市上卖苇席,这更不用操心,只需把苇席摆在集市的一个墙角,就等有人来买。
但在秋天的一个下午,没有任何征兆,驼背人死了。人们看见他的时候,几乎认不出他是谁。因为人们发现这个死者是个高大挺拔的汉子,若不是他躺在苇席附近,若不是他的脸部特征,人们绝不会想到这个死者竟然是编织苇席的驼背人。与人们平时所见的弯腰弓背完全相反,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挺直了自己的身子,展示出一个男人的高大和帅气。
就在驼背人挺直身体的那一刻,细心的人们发现,青龙河两岸的芦花瞬时白了头,像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无风无雨的情况下,突然间全部从中间折断。有人说,这是整个芦苇荡在向驼背人行折腰礼,以表示对他的敬意。
由于驼背,驼背人一生未能娶到媳妇,因此也就无儿无女,村里人按照乡俗,共同出力安葬了他。出殡那天,好心的人们去北山的石缝里挖来了黏土,为他烧烤了一篮子土饼,放进棺材里,供他死后享用。掩埋时,棺材的底部和盖子上面,都铺了他生前亲手编织的苇席。最让人难忘的是,在驼背人的掩埋葬礼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老人。这个陌生的老人的身高跟盘脚坐在苇席上的驼背人差不多,慈眉皓首,脸上垂着雪白的胡须。他围绕着驼背人的坟堆绕了三圈,在坟堆上撒了三把土。而在人们的记忆中,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来和怎么走的。
人们纷纷传说,说驼背人不是一个凡人,他是土地爷的后人,参加葬礼的那个白胡子老人就是他的先祖。还有人说,驼背人之所以弯曲,是用一生在向大地行折腰礼。
驼背人死后,小镇里仍然有人编织苇席,却不再有吃土饼的人。人们传说,芦苇是大地的毛发,可以无限轮回和生长,而土,是大地的身体,除了土地爷的子孙,其他人可以耕种和收获,却不配直接享用。
月亮也是一个伤口
月亮突然裂开了一道缝,这是什么天象?
最先看到这个天象的是王老头。这几天王老头在河湾村是被人议论最多的一个人。由于他收割玉米秸的时候割破了腿,在处理伤口时不慎把灵魂挤到了体外,后来在长老的帮助下,他的灵魂又从伤口钻进去,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人们说,王老头失魂落魄那几天,说话的声音都是模糊的,走路晃晃悠悠,好像一根随时都会倒下的木头。因此,王老头说的话,人们都是半信半疑,甚至当作笑话。
王老头说,我看见月亮裂开了一道缝。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着天空,而是直勾勾地看着长老。长老也不抬头,问,什么时候?王老头说,就是现在,裂开了这么宽的一道缝。长老见他用手比画的宽度,何止是一道裂缝!王老头说,现在月亮就在天上,就在我们的头顶上,现在还是开裂的,我真的没有说谎。长老说,真有这样的事?
关于月亮是否真有裂缝,长老和王老头的看法有些分歧,准确地说,是长老不太相信王老头说的话,不过也不敢轻易否定,因为月亮确实经常出事。记得很多年前,月亮曾经从天上掉下去一次,那次是铁匠发现的,月亮掉到了西山的后面,那天夜里,全村的人都去寻找也没有找到,人们以为月亮摔死了,没想到第二天月亮又从东山后面跳出来了。还有一次,不,不是一次,而是两次,小镇的石匠曾经去月亮上凿过石头,还有铁匠凭借两个影子翅膀也飞到过月亮上。另外,就在前天夜里,人们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乘凉时,看见月亮洒下了毛毛雨一样的光芒,把人们的衣服都淋湿了。
长老和王老头站在村口,彼此交换着关于月亮的看法。此时凉风习习,柔和的月光从天上洒下来,落在他们身上,长老从身体内部分出一个清晰的身影,而王老头的身影有些虚缈和飘忽,看上去就像风中摇摆的树荫。这几天,虽然王老头的灵魂从伤口回到了体内,但是他的身体似乎因此而漏了气,总有一些不太真实的地方,他说出的话,总感觉里面充斥着一些气泡。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王老头的腿上曾经出现过伤口,有伤口就有可能漏气。可是话又说回来,谁的话里不夹杂着空气呢?人的嘴,本身就是一道古老的伤口,由于长期不能愈合,已经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漏洞,每时每刻都在往外冒气,只是人们习惯了,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王老头不认为他的话里含有空气,只是声音有些空虚而已。他依然坚持说,今天晚上的月亮真的裂开了一道缝,如果不及时缝上,裂缝有可能继续加大。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着远处,也不看天空,而是看着脚下的身影。长老也是如此。有那么一阵子,他俩的眼睛互视着对方,仿佛只要凝视,内心的秘密就会通过眼神流出来。由于长老的身体里曾经居住过两个灵魂,他的目光已经具有穿透肉体的能力,甚至一眼就能看清一个人的身体里有没有灵魂。
通过凝视,长老判断,王老头的灵魂确实回到了他的体内,也就是说,王老头是一个有灵魂的人。一个有灵魂的人,说话应该是可信的,即使话语里含有一些空气,也不会影响话语的真实性。长老想,也许王老头说的是真的,但若判断月亮是否真的裂开了一道缝,还需要亲眼看见才能得到证实,不能妄下结论。
王老头见长老半信半疑,就蹲在地上,顺手捡起一截干树枝,然后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圆圆的月亮。他先是画了一个圆圈,然后在圆圈的中心部位画出一条直线,随后,他把这个圆圈用力抻开,于是,这个刚刚画出来的月亮就从中间的直线处撕裂开来,裂成了两个半圆形。王老头说,看,月亮就是从这个部位裂开的,裂开的缝隙可以伸进一个手掌。
王老头用树枝画完这个月亮,并且用力撕开后,自己也惊讶了。他从来没有画过月亮,没想到会画得这么圆,线条这么流畅,简直像是真正的月亮。他也没有想到,他稍一用力,这个画出的月亮就真被他撕开了,而且是从中间的位置裂开,边缘是如此干脆而清晰。在明亮的月光下,他感觉自己画出的月亮似乎有些微微发亮,莫不是还要发光不成?
长老看见王老头画出的月亮,裂缝确实有些宽,已经形成了分裂的两个半圆,他沉思了一下,说,如果真是这样,确实需要缝补了。
王老头见长老还有些疑虑,就从地上站起来,看着长老,说,我还有一个好主意,来,你跟我来。他拉起长老的手,走到了村口的水塘边。村口的水塘是与青龙河连通的一片水域,有进口,有出口,是一个活水塘。
王老头说,平时,这个水塘里有一个月亮,今天应该还在。走近水塘后,长老和王老头几乎同时看见水塘里确实有一个月亮,而且是从中间裂开的,分成了两瓣。
在事实面前,长老终于认账了,王老头说的没错。王老头看见长老认可了他,也感到非常得意,顺手抖了一下衣服的前襟,挺起了胸脯,露出骄傲的神情。
就在这时,长老仔细凝视水塘里的月亮,有一个重要发现,他看见月亮的旁边有一串模糊的脚印。这时王老头也看见了,说,莫非是当年的石匠留在天空的脚印?长老说,看来是有人去凿月亮了,不然月亮不会裂开。
长老和王老头在水塘边上,一边观看水里的月亮,一边猜测月亮旁边的脚印到底是谁留下的。正在他们议论的时候,水塘里忽然涌起了波纹,波纹平息后,两瓣月亮神奇地聚合在一起,重新组合成一个圆月,中间的裂缝弥合了,看上去没有一丝伤痕。
长老和王老头看到月亮复原为一个圆月,也就放心了。长老说,以后你再发现月亮有什么情况,请及时告诉我,我信你说的话。王老头说,长老信我,我比什么都高兴。
这个夜晚,两百多岁的长老和八十多岁的王老头在月光下谈论了很久,最终达成了共识,也通过水塘里的倒影见证了月亮裂开和复原的奇迹,但是让人费解的是,他们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天空中那个真正的月亮。
也许,月亮也是一个伤口,不敢直视月亮的人必有内心的隐痛。
…… ……
采  桑
三婶和二丫走在去往北山的路上,她们一前一后,步子大小接近,好像两个叉子。
人腿的长度不一,走路的步子大小不同,但方向是一致的,都是朝着脚指头的方向走。为了顺应脚指头这个方向,人的脸也长在了前面,脸的后面,那么大的后脑勺上除了头发,没有一个器官。假如人的五官分布在头部的各个方向,就不利于行走和交流。
造物并未照顾事物的均衡性,该偏的,一直在偏。比如人体的结构,凡是重要的器官,都长在了身体的前面,而且都有硬壳或肋骨保护。人的肋骨相当于坚固的栅栏,护卫着里面的心肝宝贝。
草人除外。
准确地说,草人不能算是人,尽管他有可能变成一个真人。三婶的嘴就能把草人说成真人。
看见三婶和二丫经过,不知是谁家的田地里有一个草人张大了嘴,冲着她们发出了喊叫,却没有一点声音。草人很难发出真正的声音,因为他的嘴太粗糙,一般都没有嘴唇。
真人的嘴,看似一个伤口,却是整个脸上最重要的地方,吃饭喝水,呼吸,说话呼喊,有时也可用来呕吐。嘴里的话,看似取之不尽,但也有说不出来的时候。三婶就曾经埋怨过自己的嘴,说,有一次我的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就忘记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我想,反正嘴就这么大,丢失的一句话,肯定还在嘴里,我就找啊找,后来终于找到了。找到这句话以后,我就赶紧把它说出来,生怕过一会儿又忘了。
三婶说的并非全对。还有一次,她的一句话没有说出,被人打岔,忘记在嘴里,后来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因为嘴是一个无底的漏洞,这句话漏进了洞里,从屁眼儿溜出去了。无论多么好听的一句话,到了屁眼儿这个地方,只能变成一个屁,发出一个“不”的声音。
三婶说,屁股这个东西,幸好长了在后面,多么好听的话变成一个屁,都是臭的。
三婶有她朴素的观点,她说不出太多的道理,只是从表面上理解一些事情,有时也能接近真理的边缘。
今天,三婶和二丫一起去北山上采桑叶,她看见一个草人在呼喊,也没有停留。
三婶走在前面,她先迈出左腿,然后又迈出右腿,然后又迈出左腿,然后又迈出右腿,如此反复不停,随着两腿的交替迈出,整个人在向前移动,很快就走远了。二丫跟在她的身后,也是反复迈腿,前行的速度相差无几。人们靠两条腿走路,两腿一前一后交替,像是不断开合的一把剪刀,也有人说是像叉子。当人们说一个人像个神叉子似的,就是在形容这个人的两条腿走路风风火火,行走速度快,说明这个人非常能干。你想想,神叉子,不停地叉地,效果该是如何。
迈腿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实际上难度很大,不信你朝着人脸后面的方向走一走试试,你就会举步维艰,很容易跌倒。尤其是上山的时候,几乎寸步难行。三婶和二丫深知这个道理,同时也是出于习惯,一直朝着脸部所面对的方向走,很快就到了山坡,看见了桑树。
到了山上,三婶的嘴说,我在这棵树上采。二丫的嘴说,我离三婶不远,我在这棵小桑树上采。
在采桑叶的时候,三婶和二丫的嘴,只是说话,并不吃桑叶。在河湾村里,只有蚕神张刘氏吃过桑叶,后来她口吐蚕丝,把自己织在了一个硕大的蚕茧里,从里面出来后变成了一个新人。三婶和二丫有时候吃一些桑葚,成熟的桑葚是黑紫色,像是毛毛虫。吃过桑葚的人,嘴唇会被染成紫色,但是并不影响说话。
三婶和二丫一边采桑叶,一边聊天,偶尔吃一些桑葚,体现出嘴的多用性。
三婶说,我有一句话,含在嘴里许多天了,一直想跟你说,但是怕你害羞,没敢说,没想到含在嘴里时间太长了,竟然融化了。
二丫说,三婶的舌头含在嘴里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融化,想跟我说的话,怎么就偏偏融化了?我不信。
三婶说,真的融化了。嘴太小,存不了多少东西,有些话还是存放在肚子里比较好。
二丫停下采摘,转过脸看着三婶,笑嘻嘻地说,难怪三婶的肚子那么大,原来是里面存有许多话,如果话太多胀得慌,就放几个屁呗。
三婶见二丫奚落她,也不示弱,笑着说,二丫的肚子那么小,是留着将来装小孩儿吗?
二丫还小,还没找婆家,见三婶这么一说,羞得立刻脸红了,随后扭过头去不看三婶,嘴里却说,三婶太坏了,当心舌头也融化了。
三婶的舌头并没有融化,山下的一个草人却融化了。准确地说,是草人燃烧了。随着火焰升空,一个草人逐渐消失在空气里。
草人站在田地里,是人们用来吓唬麻雀的,不是用来燃烧的,除非它有了灵魂。据说,一个获得灵魂的草人燃烧融化后,会投生为真人,变成人间的一个顽皮的孩子。一般来说,草人投生的孩子,头发都比较凌乱,长得也比较草率,明眼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三婶讲,早年,河湾村曾经有一个草人,跑到了远处,被人捉住后送回到村里。
草人之所以容易被人捉住,与他的行走方式有关,因为他的腿没有分叉,逃跑时很容易被人认出来。草人很少有分叉的腿,因为人们扎草人的时候,嫌麻烦,只是把草捆在一起,草草了事,有个大致的样子就行,做得并不那么细致。一个草人顶多能活三五年,就会被风吹散。
三婶发现山下有一个草人在燃烧,凭方位,她大致能分辨出那是谁家的土地。她指给二丫看,二丫说,好像是蚕神家的草人。三婶说,我看也是。
采桑回去的路上,三婶和二丫绕道,拐了一个弯,特意去那块田地看了看,没有找到草人,只是在地上发现了一些灰烬和燃烧剩下的半截木棍还插在地里。
回到村里后,三婶和二丫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蚕神家,打探一下究竟。蚕神得知三婶和二丫的来意,也不隐瞒,说出了实情。
蚕神说,你们也知道,我家地里的那个草人已经逃跑过不止一次了,昨天我梦见他,他说想投生,做一个真正的人,而且已经选好了家庭,请我成全他。我问草人,怎样才能成全你?草人说,把他烧了就行。你们说,我能不成全他吗?
三婶和二丫也说,必须成全他。
蚕神说,于是,我选了个好时辰,把这个草人烧了,因为他已经有了灵魂,我留不住他了。
蚕神说着,还抹起了眼泪。
三婶说,几天前,她在采桑叶的时候看见一个草人从她的身边经过,吓了她一跳。她记得非常清楚,那个草人是个大头娃娃,走路的时候腿不分叉,直接向前移动。还有,他那张张开的大嘴,似乎发出了空空的喊声。
想到这里,三婶看了看二丫。
二丫说,你不会怀疑我也是个草人吧?
三婶说,哪能呢?我们二丫可是一个美女,长得多细致,草人可不是像你这样。
三婶说完,又看了看蚕神。
蚕神说,看我干什么?
三婶说,我想的是,这个草人到底会投生到谁家呢?
蚕神说,这个我可不知道,我梦见他的时候,他没说去谁家。
三婶说,他不说,早晚也会露出蛛丝马迹。
果不其然,三年后的一天,三婶看见一个大头娃娃在河湾村的胡同里跑动。这个孩子头发乱蓬蓬的,跑起来跌跌撞撞,别的孩子发出有内容的尖叫,而他的嘴好像也在喊,但你听不出喊的是什么。三婶说,我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孩子的前世是个草人。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8期)
[责任编辑  胡晓芳]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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