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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鱼禾:我对不起郝美丽(人民文学 2022-02)

鱼禾 人民文学 2023-09-20


鱼 禾
REMEMBER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长篇小说等六部。有大量散文、小说、文艺评论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北京文学》《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等期刊。长篇散文《驾驶的隐喻》《失踪谱》《界限》分别获得十月文学奖、莽原文学奖、人民文学奖。


我对不起郝美丽(节选)

鱼 禾

人民文学 2022年02期

唯有死亡坐到了对面,你才能尝到生命的全部滋味。

——题记 

病  房

几乎在每个清晨,“小燕子,穿花衣”的电话铃声都会率先打破病房的寂静,孤零零地响起来。接着便是郝美丽的沙哑嗓音。又来了,又来了。她嘴上埋怨着,却也不急于接听,只是慢吞吞坐起来,摸索她的衣服鞋子。

这是一间格局特殊的病房,开在十七病区的东头,里面只有一个标准床位,朝东开了一面阔大的观景窗,门前的一截走廊恰到好处地隔离了来自普通病房的噪音。后来伊城新区分院投用,这间病房便加了两张床,成为“小病房”。小病房条件虽不如原来的单间那么优越,但比起挤了七八张床的普通病房,还是舒服了很多。

窗玻璃外面还是一派乌色,不过已经是早晨了,那一派乌色中透着隐隐的金属之光。我喜欢清晨,即便是病房的清晨。经过一夜饱睡,在枕头上睁开眼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这是纯属身体的轻松,准确地说,是大脑感觉不到身体有重量。在病房,很多时候人只能躺在床上。即便这样,清晨特有的轻松也会准时到来。

我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能让一部手机总是在天亮之前响起来。不过也无所谓,即便没有这电话铃声,这个点护士也会进来,随着啪的一声轻响,LED顶灯大雪般的白光就会霍然灌满病房。护士要给昨天入院的病号抽血,开灯是必须的。还有在走廊上打地铺的家属,也会在这个时候被要求收拾铺盖,把东西放回病房。反正也不用着急,等这点儿喧闹过去,尽可以再睡回头觉。

一个人进了病房之后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时间仿佛大河里偶然涌入岔道的水流,它会陡然减速,甚至停下来。除了在预约时间必须去指定地点做指定的检查,其他时间都可以用来睡觉。

我把眼罩推到额上,垫高枕头,看窗外那一大片剪影般的楼群。在清晨的暗蓝天色里它们是纯黑的,显得极其肃穆。这个城市的人们仍在酣睡,还没有一盏灯打破那一片错落有致的黑。那一片楼群所在的位置是这个城市最早的楼群之一,楼面破旧斑驳,其间夹杂着花花绿绿的广告牌,白天看上去,也就是伧俗市井的一角。这原本不堪入目的景象,被昼夜交替时分的天色掩去细节之后,竟也颇为悦目。

耐心惊人的郝美丽每次都能磨蹭到燕子回答完毕才去接电话。手机里的歌便兀自唱下去: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马上就到春天了,天还冷成这个德行,漫天的雾霾让人觉得里里外外不清爽。燕子来这里为着个什么,谁知道呢?这穿花衣的貌似乖顺的小东西,其实是一种性情高傲的鸟儿。你若想像养鸽子一样把它们圈到笼子里据为己有,它们会愤怒,宁可把自己饿死也不会吃你喂给的食物。这样的灵物,会稀罕你所说的美丽吗?

躺在病床上的人闲得无聊,便常常把燕子的答案换掉——

燕子说,这里有个郝美丽。

燕子说,我们想念郝美丽。

燕子说,燕窝送给郝美丽。

因为这电话铃,来打针的护士总是逗她,美丽阿姨,这歌可是你的专属啊。郝美丽便敷衍着。她拍拍胸口说,你还别说,一听这歌呀,这心里头可安生了。在地道的老伊城口音里,这个“可”字念成拖长的去声,是整句话里的重音。被强调的字音像一道勒进泥墙的长索,引着人去细想里面的原委。

咋了?郝美丽的沙哑嗓音终于接续了唱歌的童声。噫,我还以为又是臭妞打的。郝美丽的声音陡然变得急切。那你等一小会儿,我现在下去。郝美丽边说边从床边站起来,两只脚倒腾着穿上棉鞋。

这两天伊城突然降温,这个点,室外温度大约在零下十来度。伊城冬天的冷分两种。一种是雪一般的冷,冷得松软、好商量,冷是冷,稍微焐焐也就化了。还有一种,是冰凌一般的冷,冷得生硬、锋利,直扎人的骨头。这两天的冷法,显然是后一种。郝美丽似乎很怕冷,里里外外的衣服有很多层,里面是保暖内衣,外面有暗红色的大针厚毛衣和花色凌乱的毛绒家居服。她晚上睡觉极少脱毛衣,都是鼓鼓囊囊穿着睡,出门的话,外面还有一层厚厚的大棉袄,再加上蓬蓬勃勃的大围脖、绒线帽,常把自己裹得像一大团没扎紧的包袱。

不过这一次,事情看来是很急。郝美丽没来得及一层一层往身上裹衣服,她拿了手机,披上大棉袄就出门了。

沙  粒

窗外的天空转为含有光感的蓝灰。这是我最喜欢的色调,唯有在晴天,在清晨和傍晚的天穹边缘,才能见到这种玄妙的渐变色。偏执狂的脾气促使我试了许多次,企图调制出同样色调的电脑文档背景——由发光的蓝灰到沉郁的墨蓝。不过,我的模拟没有一次成功过。

黑色楼群剪影被一方白色洞穿。在这个凛冽的寒冬,那个位置,每个清晨都会第一个亮灯。约一刻钟后,它的左上方会出现第二个白色小方块。再过大约半小时,它们的正下方会零零星星出现一片小方块,白色的、黄色的、微蓝的。那也是一簇聚集的亮斑,沙粒状亮斑,它们在黑色剪影中一朵朵开放,犹如杂花生树。“沙粒”在楼群右侧八点钟方向,跟身体中的“沙粒”曾经所在的方位一致。

身体中的“沙粒”已经被拿掉了。在被拿掉之前它们的供血通道遭遇了药物阻断。被切断供养的“沙粒”坚持了两个多月。经历了三波药物阻击之后,顽强的“沙粒”们终于失去了生命迹象。“未见血流通过”的检查结果在我手上,被看宝似的看了许久。打扫沙场的手术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手术之后,为了巩固形势,又以药物消杀一遍。药物剂量每次只有九毫克,药力却是极其毒辣。这毒力对每个人造成的影响不一样。我的反应算是轻微——用药后两三天之内,会有几个小时左右,骨头里有若电流穿过。那是从未有过的感受,难以用任何一种惯用的词汇去描述它,但它极其强烈,让人不可能移开心思去注意别的事情。

“沙粒”早已被歼灭,被同时切断的经脉却迟迟没有接通。有很长一段时间,创伤部位处于无痛觉状态。按照主治大夫的说法,人体神经有强悍的自我恢复能力,它们会慢慢“爬”到受创部位,在那里重新勾连成网。

伤口有一小截没有长好。有一厘米?我问。有两针,主治大夫说,剪开再处理一下就行了。像在讨论一件衣服。

在急救室,处置伤口的医用小刀在骨面上刮。能听到短促的、有节奏的沙沙声。站在旁边的护工金满箩嘶嘶地吸气,好像那几分钟的刮骨疗毒发生在她身上。她嘴里嘟嘟囔囔,对医生表达着不满。还大医院哩,都动刀了还不给麻醉,娘唉,叫病号干受着,啥医院哪!因为最初入院的时候我对检查和治疗程序完全没有概念,而用药打针紧锣密鼓,一项一项都卡着点,年轻的主治大夫按捺不住性子总是嚷嚷,金满箩对这个大夫很不满。她看这大夫的时候乜斜着眼睛,一脸的厌烦。我摆摆手,让她回病房等。她皱着脸,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急救室。主治大夫的手很轻。我的感觉是有只蚂蚁在那里徘徊,只有轻微的触觉,不痛不痒。

为什么不疼呢?

这里的神经还没有恢复。主治大夫说。

神经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啊。

主治大夫开始消毒,敷纱布。你知道它也不会疼。

我看着天花板,理不清这里的逻辑。我明明知道这件事,却不能激发我的痛觉,说明痛觉系统根本不能识别任何语言信号,而只能识别身体内部的生物信号。又或说,痛觉只是神经的条件反射,根本不是大脑反应。只是这么一来,我对于我的身体而言,又算个什么东西呢?一个旁观者?一间移动病房?

就是说大脑听神经的,不听我的?

这个……大夫把我扶起来。你也不能想疼就疼啊。

不需要再缝针吗?

不用,皮肤很快就爬严了。

这一块的神经呢?会恢复吗?

当然了,大夫说,不过神经爬得慢一些,别着急。

金满箩战战兢兢等在门口,见我出来,赶紧来扶。我笑笑说不用,其实不疼。金满箩坚持扶着我回病房,嘴里嘟囔着,娘唉,铁人。

走廊上有几个术后恢复期的病号在锻炼手臂。我们被反复提醒,术后十天就要开始锻炼手术侧的胳膊,举手做“爬墙”练习。“爬”,不是一个比喻,而是实际需要的手部动作。病区走廊的几处转角墙上画着标高格线,病号背靠与标线墙垂直的另一面墙,“爬墙”的手臂与身体保持平角,然后上举,先爬到一米六,然后一米七、一米八……直到能够垂直向上,再能够绕过头顶,触摸到另一侧的耳朵。这是一个需要数月才能完成的过程。伴随着贯穿手臂的扯痛,被手术切断而蜷缩的筋脉被一点点拉开。那一侧的手要真的像乌龟一样往上爬,直到筋脉被扯开到某个适度值——到你忍受不了那种筋脉撕扯的疼痛为止。

医生告知,术后半年之内甚至更长时间内,受创部位会有类似针刺的轻微疼痛,不用紧张,那是你的神经正在“爬”出末梢。

“爬”这个词一遍遍被重复,仿佛在描述某种有独立大脑且四肢健全的动物。手臂会“爬”,皮肤会“爬”,神经也会“爬”。在被“小燕子”叫醒的许多清晨,我都能感觉到它们在“爬”。微微的刺痛从重创区零星传来,犹如冬季常见的静电打击。这刺痛让我觉得安慰。这意味着受创的神经正在竭力“爬”向空白区,它们在倔强地不眠不休地恢复。疼痛充满了正能量。

窗外天色渐淡。黑色剪影慢慢褪色,变得形影驳杂。楼群现形,归入嘈嘈切切的市井之中。这时候,我可以睡个回头觉了。 

病  房

郝美丽寒气飕飕地回到了病房。她脱掉外套,换上拖鞋,灌下几口热水,坐在床沿上开始数落她丈夫老朱。大约也是为了筹钱,老朱退休了也不歇着,天天跑到西郊一家什么加工厂干活,白天干完活,晚上捎带着晚饭来医院。为了陪郝美丽,老朱夜里就打个地铺,睡在医院的走廊上。

郝美丽的数落与刚刚下楼对付的事有关。老朱的电动车被“弄走”了。

在郝美丽嘴里,数落男人也是有章法有剧情的,悬念、包袱、卖关子一样不缺,像是说书。郝美丽说,从俺家门口儿到这儿,走路也就一小会儿,就是个老鳖,赖好动动腿儿,五分钟也爬到了,然后从这儿去他上班那地儿,看见没?出北门往前多少咕蛹咕蛹,37路公交,车都不用转,这边儿门口上,那边儿门口下,够方便吧?噫,他就不,他说他没时间等车,快七十的人了,非作妖,非骑电动车。郝美丽又灌了几口水,继续叨叨。一大早,路上黑黢黢的,让他开车灯,就不开,说是白天不用开。这是白天?郝美丽指着窗外求证,隔十来米就看不清人,这是白天?那片天确实已经是白天了。郝美丽转头一看,自己先笑了。奶奶!这天儿亮真快。

郝美丽说她有时候绷不住,就发动儿子劝老朱。郝美丽把儿子说成是“他儿子”。我跟他儿子说,你爹不听劝,非骑电动车,摸黑骑还老不开灯,还不让我管,我丑话说前头,他要是不让我管,出了啥事可别埋怨我。郝美丽手机响了一下。她拿过手机,一边划拉一边叨叨。你知道他儿子说啥?他儿子说他,老哥儿,你要是不听阿姨的话,非自己作,作出了啥事,可别指望我管。

儿子叫你“阿姨”,这么说儿子的确是“他儿子”?

郝美丽看了一眼手机,摆摆手说,你是不知道。

异常能闲扯的郝美丽常常以一句“你是不知道”让她的家长里短戛然而止。“你是不知道”,大部分时候相当于“不说也罢”或“一言难尽”,有时候相当于“且听下回分解”。“你是不知道”犹如一道帘幕,会在某些难以启齿的当口,或者在她需要暂停的时候,随时落下。此刻的“你是不知道”相当于一个省略号,因为郝美丽突然意识到在老朱的种种可恶之外,还有电动车这档子事。

这辆一大早不知去向的电动车,让郝美丽整整折腾了一天。

郝美丽从楼下上来的时候,已经在外面问了一圈。问门口保安,保安说,昨天晚上他十一点接班的时候,门口的电动车就全都清走了,哪儿清的,不知道。问路口交警,交警摆摆手,意思是别问我,不知道。

郝美丽拿起手机打电话。先打了两个,没人接。再打别的,对方接了,郝美丽便从床上下来站在地上,似乎是要表示接下来这番话的郑重。我跟你说,郝美丽对着电话急惶惶地说,你爹的电动车昨天晚上停在医院北门口,今天一大早没影了,一溜几十辆车都没影了,这不用说肯定是交警弄走了。郝美丽的声音低了八度。你能抽个空不能?能抽空那好,你先来医院吧,你找我拿钥匙,对,你不用上来,我给你送下去。郝美丽腾出一只手从包里找钱。然后你问问交警拖车都拖到哪儿,我把钱给你,你去把罚款交了,对对,还得麻烦你把车骑回来。郝美丽又套上大棉袄,套上棉鞋,把长围脖往脖子上绕了两圈,拎起包,倒着小碎步出去。

回到病房的郝美丽看上去很放松。她洗漱,吃饭,然后窝到床上,把手机夹在支架上看视频。为了半躺着看视频方便,郝美丽的手机一天到晚在床头架子上别着。来了电话她也懒省事儿,就按下免提键,半躺在那儿接打电话。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他儿子”的电话打过来了。“他儿子”说,我到三大队堆车的地方看了,哪儿有车啊,一辆车都没有。郝美丽欠了欠身又躺下去。“他儿子”又说,现在交警队不拖车了,说他们整改了,这几个月一辆车没拖。

郝美丽只好另外想办法。她记得原来停车的地方有根立杆,立杆上有一串电话号码和某某街道的落款,她就顺手拍下来了。郝美丽找到照片看号码,看了一会儿,拿着手机直摇手。你说坑人不坑人,留个电话号码,他中间给你抹掉一个号,这叫咋打呀?我告诉她,直接打114问一下就好。郝美丽向我借了笔和纸,问了,记了,打过去,把原委拉拉杂杂说了。

那边接电话的人显然有点儿不耐烦,语气昂昂地说,我们办事处从来不拖老百姓的车。郝美丽怯生生地犟嘴,停车地方那立杆上不是写着你们电话号码吗,那意思不就是你们管吗?那边语气端肃。留电话号码是因为创文工作需要,那是我们的片区,知道吧?电话是我们留的,不等于车是我们拖的。又高声道,我们办事处是给老百姓服务的,什么时候也不会拖老百姓的车呀。我拿过电话问,既然是你们的片区,几十辆电动车被什么人清走了,你们应该知道吧?对方顿了一下,支吾道,这个……要不,你可以直接问问城管,当然我们也可以帮你问一下。

电话又打了一个来回。城管方面称,拖车的事不归他们管,建议问问110指挥中心。110指挥中心则把电话转给了交警队。交警队说他们早就整改了,有仨月没拖车了,一辆车都没拖。

我说,要不要打一下市长热线?有时候还挺管用的。郝美丽连声推辞。那不敢吧?郝美丽说,为个电动车就能找着市长说话?市长会顾上搭理我?我解释说不是市长,是话务员接,接完了转到管事部门去处理。郝美丽说,那行,我要是说不全了你替我找补找补。我说好,打吧。

热线通了,郝美丽开始有点儿吞吞吐吐,待报了自己的姓名,便很快镇静下来,开始讲述这件事。大半天过去了,这件事仿佛也已经成为一件“往事”。郝美丽把从清晨到现在发生的枝枝节节,像说书一样说得一波三折。对面开始还问一两句,接着便是嗯嗯,然后索性没声了,只是听着。等郝美丽说完,对方说,请问这位女士,您需要我们做什么呢?郝美丽顿了一下,看看我,决然说,恁热线是代表市长吧,恁说话要是管用,那就把俺家老头的车给找回来。对方说,好的,我们已经记录了,回头会帮您查问一下,请问您联系方式是这个电话吗?郝美丽说,是是是,就是这个电话,我姓郝,叫郝美丽。 

一条河

一沓校对稿摞在床头柜上。是最近待出的书稿,关于河流。

这条泥沙累累的河流,很早就以它的灾难感吸引了我。很早,一九八五年。那年秋天,我第一次出远门。绿皮火车经过黄河大桥的时候开得很慢。那是一个晴天的午后,河面上有白花花的反光。我看着被地理书称为“第二条大河”的这条河,有些出乎意料。“第二条大河”竟没有多少水。黄泱泱的沙洲一绺一绺分布在河床上,把河面切割得零零碎碎。但那河面又何其辽阔,辽阔得一眼看不到边,让我觉得没着没落的。火车减速了。印象中常常呼啸而过的火车,那时在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的咣当咣当声中缓慢爬行。

我至今记得路过黄河时那种莫名所以的惊讶和紧张。

时日滔滔,人生张开又收拢,有多少过程与结局,都在时间的冲洗中淡去了细节,其中的绝大部分,连一点儿轮廓都没有留下。许多段落正如这古老的大河,有时候似乎是空的,却有什么在一刻不停地经过;究竟都有些什么经过了,又无从说起。回顾,意味着今天这个人凝神观看过往时日里那个人。那个人简直花了太多的时间在干蠢事,有时候干得很认真,干得洋洋得意。回顾往事意味着我只好眼睁睁看着她犯傻、干蠢事、得意。时间里面究竟埋藏了什么?它曾经诱导我做过什么?又给予过怎样的果实?回顾往事,常常让人不堪重负,偶尔会陷入莫名所以的内疚,觉得辜负了那个在已经定格的时光里茫然无措的人。

而河流,几乎就是往事本身。

书稿是在例行体检前交出的,不过三个月前的事。此时再看,观感竟是大改。三个月之前的书稿,亦如三年之前、三十年之前的我;看书稿,正如观看往事中的那人。我看着目录,一时竟看出此前多番修改视若无睹的缺陷。太自以为是了。我在床头靠了一会儿。

书稿形成的时间段,差不多正是体质变得羸弱的时候。也许是“沙粒”聚集引起的——不时发作的眩晕,从未有过的嗜睡,让我敲打键盘的时间很难延续到五十分钟以上。注意力的集中成了一个不得不用时间表以自我强制的事项。写作仿佛是一种为人公认的精神生活,也许,写作还是某种带有巫术气氛的事业。但是,在这个蜷缩在病房打量书稿的时刻,我意识到,而且几乎可以断定,写作本质上是身体的。文字是骨髓、血液、神经、肌肉以及它们的同伙所构成的这看得见的肉身的叫喊,它们堵塞,文字便堵塞,它们酣畅,文字便酣畅,它们的康健与病态也会直接渗入文字,化为文字的状态或曰风格。身体,意志力,写作……与其说它们是休戚相关的,毋宁说它们是一体,它们是“我”的构成,也是我的名称。

书稿背面是我无意中写下的名字。写了许多遍。那个被称为“本名”的名字,吻合我所归属的这个家族的辈分和排行谱系、有醒目性别标识的名字。这三个字特别难写,怎么写都不顺畅。汉字仿佛是有灵的。大约与它们的来历有关系。这些字尽管经过了一再的抽象和简化,但形声会意的功能还在。它们的形状与发音,对所指涉的事物有着不可言喻的暗示力。我的名字低眉顺眼,姓氏的风格却奔腾飞扬。当被这样称呼的时候,我大致也就是这么个分裂的人。

在这里,这个名字被漠然地符号般地呼唤。它出现的频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高。它出现在输液单子上,出现在各种预约单、检查单、报告单上,出现在床头卡上,中间那个字变成“*”号出现在叫号屏幕上。它每一次被呼唤,后面都跟着一个动作——打针;抽血;换药;到某号诊室就诊;签字;或者仅仅是在输液前确认一下,这个名字标示的就是病床上这个神情涣散面容松弛的家伙。

我拿起铅笔,删掉两个整章、一个整节,再删掉许多凤凰枝般稠密的段落,以及大段大段累赘的引文。已经排版了,这么狠的删减,至少是不礼貌的。我暗暗说着抱歉,却停不了手。虚饰,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显得累赘而可恶。表达需要考虑的,难道不只是言语的必要性吗?为理解提供必要条件就够了。表达与生存一样,“充分”不仅是浪费,而且不悦目。

撇开那些云遮雾罩,这条河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它的诞生,它流经的全部时间,它的水系,它的新伤旧痕,它的滋养与孕育、暴力与残酷,在剪枝打杈以后仿佛都是视力可及的。这情形,看起来有些清冷,不够绚烂,甚至很难说是动人的。但这就是它本来的样子。

右手食指被纸边划了一道,小血珠从伤口处慢慢洇出。我把那一摞纸扔到床头柜上,躺在床上养神。“大针”的威力好像上来了。贯穿骨髓的酸痛从髋骨处开始,然后蔓延到四肢。白色药液正在体内发散。它在剿灭某种隐形物,某种可能。它是我身体的保护者,也是闯入此间的甲兵。骨中若有冷风穿过,不时会有被电流击打般的痉挛。这种情形会持续数小时。我已经熟悉了这套把戏。从第二次开始,身体便已具备了卓然不同的耐受力。不可避免的疼痛,乃至不可避免的任何不适,都会像饥饿和瞌睡的感觉一样,成为身体的某种常规表达。现在,距离第一次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时间恍若流水,仿佛冲走了一切,又仿佛什么也没推动。

叙述河流的文字堆在床头柜上,像一堆精心晒制却又吊不起胃口的霉干菜。你絮叨了这么多,但你真的了解它吗?一条河的个性与体内的隐形物一样不可捉摸,它的逻辑也在人的推理系统之外。“电流”一番番袭来,极其有力,如在冲刺、格斗。相对于这种力量,纸上的喋喋不休显得羸弱而无聊。吻合规范语法的文字真是太累赘了,仿佛在某种持久的惯性作用下,有另一种“沙粒”在其中生成、裂变,成为独立于表达意图之外的存在物。我以为已经陷入某种惯性之内,无法脱离这一场又一场的饶舌了。但在所有经受“电流”击打的时刻,我需要给自己鼓励。我对自己说,任何惯性都是可以克服的,只要你舍得下手,所有多余的都可以清除。

病  房

“小燕子”又来了。

电话是妞妞打的,说下午给郝美丽带饭过来,问她想吃啥。郝美丽问,你是不是又请假了?妞妞说,又请了半天,咋了,犯法?郝美丽忽一下坐起来。不行,郝美丽说,刚转正你就一直请假,你那个季度奖还要不要了?就是不要季度奖了,你工资晋级咋办?别人都不请假,就你老请假,领导为啥要给你晋级,哪头轻哪头重你想过没有?郝美丽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妞妞不耐烦,打断了她的话。是我知道还是你知道啊?妞妞说,假已经请过了,说破天也不可能再倒回去。

郝美丽于是换话题,说起老朱的电动车。妞妞没等说完又?了一句,你是住院呢还是管闲事呢?你咋恁会管闲事啊。

郝美丽往床上一倒,扯过被子盖上。奶奶!啥孩子。

闺女够孝顺了,别要求太高。

郝美丽还是那句叹息,你是不知道。旁边病房来串门的人们还没有离开。我预感到,这一次的“你是不知道”后面,她还会说起那件事。那件事我已经零零星星听过多遍了,只是没有完整的轮廓。这一次,她会对着病房里的人们再说一遍。那些琐琐屑屑的陈年旧事,除了那一件事,或许也没其他什么特别之处还值得如此郑重其事地回忆,但对于郝美丽来说,那一件事就够了。那件事一直在她心坎儿上嵌着,仿佛从来不曾远离,其中的细节也不曾被时光遗漏过分毫;仿佛只要经她一说,往事里的一切便会结伴生还。

郝美丽说,我上一次住院打点滴,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那是哪一年?八八年,不错就是八八年。那一次住院是生孩子,跟这住院可不一样。那住得有盼头,受罪是受罪,后头等着的是个孩子。现在住院,钱也花了,罪也受了,后头等着的是个盒子。有人拦话,怎见得就是个盒子,别吓人了。郝美丽说,咋不是盒子?到最后,谁还能活到二百五?不都得进盒子?病房的人哄笑。偏要活到二百五。听说有个什么基因改造技术,能让人一直活下去,那就不用进盒子了。

郝美丽说,俺妞她爸要是有现在这条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死了啊。病房里的人们沉默下来。郝美丽说,他在世的时候,我可真是有福啊。那时候我在客运段干后勤,活儿累点儿,可是福利好啊,奖金多不说,一年到头吃穿用都是单位发的,穿衣服有工装,看电影有电影票,洗个澡发澡票。妞她爸跟班车,福利比我还好。妞她爸弟兄五个,没一个姊妹,四个哥家生的都是儿子,眼看着一堆光头,她爷爷奶奶想抱个孙女抱不上,噫,急。她奶奶说,你俩千万千万给我生个孙女儿吧。老太太本来就喜欢小儿子,郝美丽说,你是不知道,俺妞她爸多招人待见,又孝顺,又能干,长得白白净净的,脾气还好,知道心疼人,只要在家歇班,里里外外挨着收拾,一个男的,会做饭,还会缝被子,还会织毛衣。

郝美丽从毛茸茸的家居服里扯出一截暗红色的毛衣袖子。这不,我身上这件,就是他给织的。郝美丽说,那一年,我给他家生了个孙女儿,老太太稀罕死了,恨不得一天到晚把她孙女儿捧手上。妞她爸白天黑夜在边上守着,一家人围着我转,天天变着花样给我开小灶。郝美丽摩挲着毛衣袖口磨开的线头,叹了口气。回头想想,我就是那一阵儿太享福,把这一辈子的福都享完了。妞妞不到六岁,她爸没了,心梗。也是合该他啊,一步一步赶点赶的。那天家里上班的人刚走完,就剩下他、老太太和没工作的三嫂。他起床晚了,老太太说你吃口饭再走吧。他说我今天不上班了妈,我不舒服,你去看看西工房诊所开了没,开了喊个大夫来家给我看看。他妈一听,心里一咯噔,老五从来不支使人,要不是特别不舒服,能使唤他妈去叫人?老太太一溜小跑到西工房诊所,一看,没人。回到家,三嫂正往三轮车上搬人呢,一边搬一边嚷嚷,赶紧吧,小五走着走着出溜到地上了,老天爷,赶紧去医院吧!老太太还算明白,赶紧叫人跑单位给我送信儿,说小五不行了,你赶紧回家吧。我一问,人还在家,我跑到后勤科就打120,我知道他心脏不好,我就说哪哪有个病人,心脏病犯了,家里有人等着,恁赶快过去抢救。我说完就往家里跑。等跑到家,救护车在那儿嘀呜嘀呜叫唤,家里人没影了。唉!我那三嫂怕等不及,硬是蹬着三轮把人拉到医院去了。她俩都不知道心脏病犯了人不能动。其实俺家离医院可近,救护车一眨眼就开到了,要是当时就见着人,立马抢救,说不定他还能捡回条命。

郝美丽一巴掌拍到床沿上。她每次说到这儿,都是一巴掌拍下去,话题戛然而止。那一巴掌像个巨大的感叹号,一次又一次拍在白色病床的床沿上,仿佛往事到那个关口便被陡然拦住,再往后,事情还有沿着另一种线索发展的可能。在一遍遍的重复里,这件事的细节渐渐减少,后来就剩下一句话:“妞她爸走那天。”再往后,成了三个字:“就那天。”

“就那天”,郝美丽三十出头。一年之后,铁路系统大裁员,郝美丽下岗。几乎同时,带着退休金帮她照料女儿、贴补生活的老太太哀伤过度,撒手而去。郝美丽开始了一手带孩子、一手打工的辛苦生活。用她的话说,就是“我的福享完了”。这二十多年怎么过来的,她从来不提。只有当妞妞来到医院,言语冲撞了她的时候,这段日子才会被一语带过:“我打工养了你二十多年。”

妞妞当然不会因为这二十多年的抚养是靠打工就格外让着她。从小经历的艰难,让妞妞比同龄人成熟老练许多,她通过熟人给妈妈办到了小病房,一下班就跑到医院来招呼,检查、打针、用药诸事,一概不用郝美丽操心。郝美丽那些七七八八的主意,在极有主见的妞妞看来,基本就是笑话。妞妞如今是一家医院的护士,月收入过万,但她爱拿自己工资跟这个医院的护士比,一比较,她觉得自己“那点儿工资就提不上嘴”。妞妞工作本来就忙碌熬人,如今又赶上妈妈生病住院,几头不得清闲。到医院办完了杂事,妞妞歪在郝美丽的床边就睡。妞妞的理想是换到行政岗。没人哪,妞妞感叹,没人给你说话,想啥也是白想。郝美丽听着妞妞的感叹,不以为然。好在那时候让你上了个卫校,出来还能进医院,还能转正,有个正式工作,一月一万多,不比你妈强?郝美丽说,你妈打工养你二十多年,一个月两三百也拿过,七八百也拿过,千把块也拿过,熬到现在一个月也就两千来块,不也过来了?别成天没人没人,谁有人哪?不都是慢慢熬过来的。

电动车找到了。妞妞一进门就说。

郝美丽忘了手上还挂着吊针,一骨碌坐起来,张了张嘴,似乎又不好意思问,眼巴巴盯着妞妞。妞妞瞄她一眼,放下饭盒,脱了外套,打开一盒酸奶。事儿赶事儿,一口东西没顾上吃呢。妞妞吱溜吱溜吸着酸奶。晚一小会儿喝会咋着?郝美丽到底绷不住。妞妞偏不照顾她的情绪,索性往床边一歪。累死我了。妞妞抠着手机,把一盒酸奶吸溜到底。

到底在哪儿你倒是说呀!郝美丽夺过空奶盒扔到垃圾桶里。

就在门口斜对面桥底下放着。妞妞站起来打开饭盒。一堆电动车堵在医院门口,当那儿是你们停车场呢?人家就稍微挪了挪,看把你紧张成啥。

郝美丽看着妞妞,脸上有些难为情。我还想今天好,郝美丽说,总算你不一大早打电话了,谁知道,你不打了,他又给我找个事儿。妞妞说,那一样吗?我打电话给你找过事?郝美丽说,你有事没事打电话,一大早,吵得别人睡不成觉不是。妞妞说,我起床时候不打,后头就不知道忙到啥时候才有空打电话,打电话吧你烦,真不打了你也是事儿,又该说我不心疼你了。妞妞把饭盒饭勺递给郝美丽,又说,早上老朱走了,你身边没人,我不打我也不放心,想想还是得打。

你还是给我双筷子吧,郝美丽顾左右而言他,用勺子吃不习惯。妞妞说,没带筷子。郝美丽伸伸脖子,抄起勺子大口吃饭。你咋来的?郝美丽一边吃一边没话找话。妞妞又歪在床上抠手机。开车来的呗,妞妞说,给你带这又是饭菜又是汤的,你想叫我地奔儿啊?郝美丽放下饭盒说,这儿哪有地方停车啊?妞妞说,街边不都是忽悠人停车的?给他二十块钱,管给你停好,加十块,还能给你停到树荫下边。郝美丽摇摇头,放下饭盒。吃不下了,郝美丽说,咋突然有点反胃啊。妞妞说,没事儿,做个深呼吸,别说话,专心吃。

老朱也拎着晚饭上来了。

吃上了?老朱说,有饭了也不告诉我,我又给你带了一份。妞妞说,这不,正说恶心吃不下呢,你又给她添一份恶心。老朱笑笑,她恶心我不恶心,等会儿我吃了。又解释说,在楼下问了问电动车的事,就晚了。

郝美丽拍拍脑袋噫了一声。她这才想起,电动车找到了也没告诉老朱。

老朱说,我先打给交警队,那哥们儿说了,大爷,现在都整改了,有仨月不拖车了,以后不要再跟交警队要车了。我说这一回整改得不赖啊。那人说,我的哥,现在除了老家伙谁还骑电动车啊。又打给办事处,一女的接的,说了,同志,我们有纪律,不允许干欺负老百姓的事,怎么可能拖老百姓的车呢?问保安,说了,老先生,我刚接班,就没见门口有电动车。我顺手给他递根烟,他还不抽,也说有纪律,就跟我要贿赂他一样。我一想,去路口问问警察叔叔吧。那个小叔叔把手往帽檐上一戳,同志请问你有啥事啊?我说了啥事啥事。他说,今天咋回事儿,都是来我这儿问车的,啥都来问交警,交警是执勤的还是给你们看车的呀?我说,执勤是为人民服务,看车也是为人民服务,你说是不是?他说老同志你赶紧忙去吧,那一堆车都在桥底下,自己左右看看,我有八只手也忙不过来啊。

一屋子人都笑了。郝美丽坐在那儿,看看老朱,再看看妞妞,臊着脸不吱声。妞妞说,你这是讨了个巧,是俺妈打了一大圈电话,交警队接电话接多了,通知了附近的交通岗,你那个小叔叔起先也不知道车挪到哪儿了,还小叔叔嘞。老朱听了,戳着郝美丽的脑袋笑,傻子,做好事不留名,你学雷锋嘞?郝美丽这才释然,自己搓着脸嘿嘿笑。 

沙  粒

细胞个数达到十亿个,“沙粒”才会被仪器“看见”。

第一次在胶片中看到那些“沙粒”,我坐在医生侧面,以手支额,迅速做了一次推算:一个变异细胞分裂十次,达到一千零二十四个;它们再分裂十次,个数便增加到一千零二十四的二次方,达到百万加;再分裂十次,个数增加到一千零二十四的三次方,才能超过十亿。从一到十亿,只需三十次分裂。这类细胞的分裂周期大约四十五天。三十次分裂,需要一千三百五十天,也即将近四十五个月。往前推四十五个月,是丁酉年正月。

丁酉年正月,人生积累的压力逼近临界点。它被压到了身体之内,被压到了这个似乎有无限容量的高压容器里面,从外部觉察不到任何危象。彼时,被某个隐藏的机缘触动,这个高压容器松开了一条缝隙。于是,全部的压力忽然炸开了。

我点点头。嗯,时间没错。

大夫看我的眼神有点儿复杂。她先是问,时间?什么时间?然后连声安慰,现在这个都是常见病了,预后很乐观,别有压力啊。

我摇摇头。压力已经释放过了。在螺丝松动之前,它促成了一枚细胞的变异。“沙粒”给予我的不是压力,而是一桩答案,一个结果。眼前这一小撮亮斑,这深嵌在体内的星星点点,怎么看,都像是一张欲哭的脸,像在表达着某种冤屈。如果它们开始于丁酉年正月,那么,它们的表达是准确的。潜伏在每个人体内的“沙粒”长成基质,经过了怎样的催化才发生了质变?许多人携带着它们,于无知无觉中安然度过一生;也有人携带着它们,于无知无觉中被侵占、被终结;还有一些人,体内有恰当的协调机制,以至于“沙粒”在被仪器“看见”之前先被消灭了。生长与消灭的动力都是人体提供的。“沙粒”的形成要经过重重阻碍,它们形成之后仍会受到免疫力的围追堵截。是什么样的动力,为生命基质的异化提供了充分条件?总之,从丁酉年正月的某个时刻起,体内有一枚细胞发生了质变。

几何倍数递增一旦及物,想象中便有惊心动魄的效果。尽管这些微物体量渺小,根本不会被人眼看见。它们更像是某种特殊的寄生物。正常细胞分裂不会超过六十次,而它们一旦生成,便能够无限分裂,脱离宿主继续分裂,在血清浓度很低的培养液中生长,通过体外培养堆垒成立体细胞群。也就是说,它们能够长成一种无法归类的“活物”。

到底是什么条件加入了那枚细胞,以至于它仿佛获得了独立生命,进而产生所向披靡的繁衍力和破坏力?是人们通常认为的尼古丁、酒精,或者多余的糖?我不这么想。对于有嗜好的人来说,尼古丁与酒精都是顺应人体需求的妙物,只要不过度,便不会成毒。那个导致细胞变异的条件,一定是人体的悖逆势力,是某种不由衷与不顺畅。 

病  房

护工金满箩是家政公司照我说的标准挑的,勤快,安静。她是个瘦小到看不出年龄的人,说三十来岁也像,说四五十岁也像。她的普通话里有着很容易分辨的南湾口音,脸上难得有笑容。

我常常一觉醒来,发现金满箩坐在矮凳上看着地板发呆。尽管我给她的报酬里加上了一日三餐的餐费,但她总是凑合,不舍得花钱。我每次订餐订得都有富余,不时分给她一些,她也不客气,每次都把我吃不完的汤汤水水吃得干干净净。朋友探望带来的各色食品水果,我也尽着她吃,但她在这些东西上就客气起来,我不塞到她手上,她就不动。我不爱甜食,常常把东西放蔫了也想不起来吃。我说,你要是不吃,放坏了可就只好扔掉了。她这才不再客气,自己拿着吃。只是这么一来,她吃饭变得更将就,常常说吃葡萄吃饱了,吃苹果吃饱了,就省掉一顿两顿饭。

有一阵子,金满箩忽然聒噪起来,在我不需要她的时候,几乎一直在打电话接电话。南湾语音里有一种古怪的委屈。尽管她接打电话的声音很低,但是,有个人一直在耳朵边唧唧咕咕地说话,也是一件让人心烦意乱的事。我问,你老在打电话,是有什么急事吗?目的是提醒她,没什么急事就安静一会儿吧。谁知她竟把我的问话当成了关心,实打实地回答说,我的钱好像被人骗了。

我笑了,什么叫好像?

是这样,她说,我有个朋友,在一家大公司做事,去年她给我介绍了个理财,说是百分之三十利息。想着这比我干活挣得还快,又是朋友,就投了。

是不是开始有利息,后来没了,再后来本金也要不回来了?

你咋知道啊,你认识那公司?

还用认识啊?通过私人介绍的高息理财不都是这个套路?

她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哩。金满箩一着急,语音里的委屈便越发明显。娘唉,啥人哪,骗自己朋友哩。

投了多少?

四万七。

好在不多,以后别再干傻事了。

这可是我干了好多年攒的哩,我身上就留了几百块零花钱,全都给她了。金满箩抹着眼泪,脸皱成了一团。

想想也是。四万七,有整有零,可不是兜底都搭上了吗?难怪她连饭钱都抠着不舍得花。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金满箩忍不住,开始诉说。我去要了几回,都是磨半天才给个三百五百,她还跟我说她多难多难,她有我难?我男人死在煤井底下了,矿上的赔偿金叫婆婆和小叔子把着,我现在身上的钱只够买个回家的车票,她有我难?

他们凭什么把着?我问。

怕我带着钱走了。

怕你改嫁?

是哩,说是都得留给孩子。我一听留给孩子也就摁了手印,谁知道弄这哩。

孩子多大了?

大姑娘十九,在北京打工,给人家看小孩;小的是儿子,十七,不成器,好赌博,手里有多少都能趸光。

这么说金满箩也不小了。按乡村人早婚推测,她也该有四十出头了。我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咋办。她皱着脸说,我那钱除了给的利息,还有不到四万三,现在就想把这几万块钱要回来,回老家,种一口吃一口,别的啥也不干了。

估计要不回来了。

噫,得要。俺儿该说媳妇了,还指着这钱给俺儿买家具嘞。

话说不下去了,我闭上眼休息。金满箩坐在床边,替我拿捏右侧的手臂。我从来不支使她做这些,但是她愿意做,就随她吧。她曾经跟我诉说,上一次服务的是个老先生,半身不遂,脾气很大,家里人脾气也很大,一天到晚,一会儿都不能歇着,动不动就被数落一顿。我那时问她,为什么不提前问清楚?她回答,活儿不好找。金满箩手上没劲儿,显然也没有拿捏常识,拿捏也是聊胜于无。只是,每一次我在她的拿捏里都会很快昏昏欲睡,好像她的手能催眠。我迷迷糊糊跟她说好了,她也不理,就一直在我手臂上拿捏着,直到我坠入梦乡。 

一条河

伊城以下的黄河不是空间的,而是时间的。它在西部山区、高原和下游丘陵夹峙的Y形低地上曾经多次改道。把它前前后后的河道标绘在一张图上,得到的是一张缺口扇面。在这个残缺扇面上,没有什么事件能够跟这条大河脱离干系。

河流史把周定王五年大改道上溯至大禹治水时期的河道称为“禹贡河”。这段河道在伊城以西受山势阻挡转向东北,经太行山与山东丘陵之间的低地流向渤海。在大禹治水之前的河道,则被古人称为“山经大河”,指《山海经》时代的黄河。山经大河在这个缺口扇面上的流向,与禹贡河是一致的。据说在山经大河形成之前,黄河出峡谷以后不是流向东北,而是向南,听起来似乎是不经之谈。不过,唯有这样解释,济水作为“四渎”之一才是可能的;否则,济水与大海之间就没有直接通道。黄河出谷,右转南下;济水下山,盘桓东流。两条大河在伊城西侧的弯转形成了一对蝶翅般的双函数曲线,而伊城几乎正处于那一对曲线的坐标零点位置。

自然的安排本来井然有序。只是,任何事物的变化似乎都会趋向于紊乱。

后来,这条河开始频繁改道。它开始在低地扫荡,先是切断了济水,切断了淇河,然后切断了汴水、泗水、贾鲁河……水流的秩序崩溃了。《山海经》时代的大河从太行山南端北折,沿着太行山东侧的台地边缘流向东北。大河左岸的太行山台地上,自上而下,依次分布着如今名为新乡、鹤壁、安阳、邯郸、邢台、廊坊……的古地。那时,大河在今天津以南入海,而如今的天津位置正在海岸线上。传说这条河的下游是在大禹治水时经人力疏通改道的,改道河段在近海右岸,大致在今深州一带。不过我更相信地图。在尧舜禹时代的大洪水到来之前,大河左岸、太行山东麓的河流冲积台地,大约对河流右岸的低地已经形成了地势压迫。避高就低是河流的本性。于是,这条河在今深州以下向东南偏移。而大禹治水,只不过是对偏移之后不甚畅通的河道做了疏通罢了。因为两岸地势的不均衡,这条河不断向右岸滚荡。山东丘陵以北、以西、以南的平原低地上,到处是这条河的旧迹。

那一番番改道形成的河流故迹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它们是动态的。它们的影像前后相接,仿佛从夏时代至今数千年的时间接力。

公元前六百零二年,大河右岸在宿胥口决口。河水离开了西部较高的太行山麓河流冲积台地,向东南偏移数百里,呈雁翅形掠过华北平原,于今沧州位置入渤海。宿胥口,就在今河南浚县堤壕村附近。大河下游曾经广袤百里的大陆泽,也因这次大河改道南移而丧失了主要水源。它不断缩小,终在二十世纪初淤成平野。

改道后的大河,六百多年后又出现了淤塞。东汉河官王景受命治河,把雁翅形弯转的河道做了裁弯取直。新河道从今滑县南部位置顺流东下,直入渤海。这条河道,史称“东汉大河”。东汉大河曾经安流千年,直到北宋初年。这是黄河史载最长的安流记录。

然后,大河的灾难史开始了。在近千年时间里,它频频决溢、改道,向北曾经流经天津以北的乾宁军,向南则多次侵夺水道南下入淮,借淮入海。一八五五年,大河左岸在铜瓦厢决口,河水改道北流,形成如今的河道。不过,由于现代史上那次恶名昭著的以水代兵事件,大河主流曾有八年多时间离开北流河道,向东南泛滥,直抵六安、扬州。

在“扇面”缺口以上,大河的故道一直撒到如今的天津以北。与其说那是这条河的故道留下的地理图,不如说是一幅时间之图。正如哈勃望远镜所拍摄的太空不可思议地带有时间性质一样,这条河曾经流经大地的样子,把《山海经》时代、大禹时代、先秦直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漫长时光刻到了太行山、秦岭与山东丘陵之间的这一块巨大平原上。

它以什么蛊惑了我?在这场大病来临之前,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

疾病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生命从不曾被如此剧烈地摇撼。不过我一直确信,这场风并没有追根刨底的力道。我这棵树,根扎得够深。当层层叠叠的叶子被剥落干净之后,剩下的部分,那绝对不会被大风刮掉的主干与枝节,才更清晰地显示了树的形状。

曾有的解释都不切题,只有一种东西是实质性的——我与这条大河之间,有血缘般的情感。这情感是中性的,混沌、凝滞,不明亮也不晦暗,剪不断,理还乱。大河曾在祖辈的流浪故事里、在父母的少年记忆里出现过。每一次出现,它都是一重巨大的屏障,在人的故事里显示为“绝对”与“极端”。年轻时第一次遇见这条河流时的观感,让“绝对”和“极端”的印象又得以强化。在走过的长路上,只有极少数的事物真正惊动过我。那是一种被施以烙印的感觉,是身体某个部位被针刺、被烫了一下的感觉。那种“绝对”和“极端”便成为参照,在冥冥中校正着我的界限感。当然,有时候,它的庞大与不可思议,也会让我陷入沮丧。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2期)
[责任编辑  梁 豪]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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