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日朗因缘九:“柏林式写作”
杨炼1993年在柏林“临时贵族”时期住过的后院给朋友签名。
1991年的柏林,既是我们“喘口气”的歇脚之处,更是再出发的地点。因为,新西兰地处遥远,1989年的世界巨变,隔着遥远的时空,仿佛发生在另一个宇宙。我们的感受,仍然系在中国那一条细细的线上,中国发生的一切,好像就是世界发生的一切。但,世界发生了什么?它和中国有什么关系?和我们自己未来的生活、写作有什么关系?这场巨变,将如何深刻影响、甚至改写我们的未来?更进一步,它将如何改变整个人类的整个处境和观念?多少问号,像大海上一望无边的成排巨涛迎面打来。
我们只是慢慢才懂得,1991年1月2日在“裤裆大街”上那场寒夜漫游,其实在引领一条人生的漫漫长途。
多年后的2012年夏天,我获得了2012——2013柏林Wissenschaftskolleg(中文翻译是“超前研究中心”)学者奖金,这个奖项的内容,是遴选国际科学、社会科学各领域研究、创作的佼佼者,无论年薪多少,由德国政府出钱,“买”他(她)一年学术自由,专心研究自己最关注的主题。“超前研究”,顾名思义,奖金获得者的思路,应该蕴含着人类未来的走向。
哦,又要到柏林居住一年了!2012年7月和8月,我和友友不得不强迫自己,重拾已很不习惯的搬家——漂泊经验,把我们漂亮的伦敦家,硬生生“拆了”。书、音乐、衣服之类软件,装箱标号运去柏林,家具等等大件硬件,留在伦敦,租仓库储存,等待有朝一日当还乡团。哦,好累啊,但不止是体力的累,更是心力的累,原来环球漂流时那沉重而又空虚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了。
友友的画:我们新西兰奥克兰格拉夫顿桥边的老房子。
从1989年到1997年的整整九年里,“搬家”像个梦魇挥之不去:澳大利亚、新西兰、美国、德国、英国、意大利……二十多个国家从脚下滑过。“家”,除了手中两个箱子、背上两个背囊,哪儿都不在。我连做梦,都梦见自己提着行李站在站台上。友友呢,常常边流泪边打包。朋友们常常劝:“别漂了,赶快找个地方定点吧。”可哪里是我们的“地方”呢?只要能放下行囊,有一张桌子,坐下写诗,哪里又不是那个“地方”呢?漂流,让我们学会了一种锋利:迎着每个日子的刀刃生活,让诗句血淋淋握住那把刀刃,并在日子的磨石上把诗打磨得更锐利!
这些诗,收集在《无人称》和《大海停止之处》两部短诗集,以及《鬼话》散文集中,短诗句句滴血,恰与生存的艰难相配套。散文中,没有“我”,却有无穷无尽的“你”,疾病似的蔓延,犹如一场“自我”之内的喃喃自语,借用第二人称不停进行,无穷无尽周而复始。这些并非刻意设计,而是作品被自己内在能量激发着、推动着,自动生长生成的。说到底,作品结构人生,而人生也恰是一件作品,端看你如何立意、构思、完成。
即将写完组诗《大海停止之处》那个夜晚,我记得好清楚,每隔几分钟,从床上跳起来,写下新跃入脑海的诗句。诗,仿佛自己有生命,潮水般向前推进,一波波涌来,直到拍打出那组诗的最后一行“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是的,我人生不正是这个意象?一个人站在海边峭崖上,眺望自己又在船上,不停出海。那内涵是:所有外在漂泊,都是内心旅程的一部分。
这犹如一个公式,找到了写作的思维,更抓住了生活的逻辑。有这个公式在,我知道了,自己不仅能活下去、还能写下去,在陌生的世界上继续创造性的生活。也因为这个信心,让我们在1997年决定,试试定居伦敦,同时开始写海外第一首长诗《同心圆》,把活法渗透进写法,把流亡初始时的“从漂泊里发现静止”,引申为无处不是流亡的“在静止内体悟漂泊”。
漂泊,把人生永在路上的感觉,推到眼前,不容你忽视。就是这个不停深化的“动——静”之变,给我们的思想不停充电,令一部部作品像脚印,留在身后。从1997到2012,在伦敦居住的十五年,长诗《同心圆》、组诗《幸福鬼魂手记》、长篇散文集《月蚀的七个半夜》、短诗集《十六行诗》、《李河谷的诗》、《艳诗》、自传体长诗《叙事诗》,接踵而至。尽管重复同一个诗歌标签,容易获得辨认,颇为讨巧,但我不喜欢那种精神惰性。每部作品迈出大不相同的一步,当然会令读者、评者、译者感到跟不上,因而宁可保持沉默。但这是一种命,源于自我选择,他们要沉默就呆在沉默里吧。
友友1991年旅居柏林期间,摄于西班牙
友友教书之余,也出版了《替身蓝调》、《她看见了两个月亮》、《婚戏》小说集,长篇小说《河潮》更突破当代中国习惯性的自传宣泄,很早(也许太早了)以小说的虚构能力提炼出中国现实的文学意义。它的英译《Ghost Tide》(鬼潮),由英语最大的哈泼•科林斯出版集团出版。友友还根据她十余年在英国伊顿公学教学的经验,应对当代中国教育问题,写出了非小说类作品《伊顿公学》。
嘿,伦敦,没有像当年我们把全部家当(包括一台恐龙般巨大的第二代PC电脑)塞进我的Opel小车,准备向伦敦进发时,老多多在斯图加特“幽居堡”门口向我们告别时,半是玩笑半像诅咒说的“伦敦是好,可你们这一去,怕也是凶多吉少。”哪儿的话?我们呆下来了,而且呆得不赖!
我们伦敦家餐厅里的紫郁金香,后演变成诗作《紫郁金宫:慢板的一夜》。
可是,在一处终于住定、安心,和拆掉安乐窝,重新上路,投入漂泊的漩涡,是太不同的两回事。在一处住惯了,还是会让人忘记人生的漂流本质,误以为已经融入了当地,成了那儿天经地义的一部分。
我从在地球表面的横向漂流,到发现朝向日日深处的纵深漂流,有个很具体的时刻。那是我在伦敦住了四年之后,某个十一月深秋,站在厨房后窗前,眼睛“自然而然”寻找着什么,是什么?我忽然感到一种惊诧:我在搜寻后院那棵苹果树某根树枝上最后一只苹果!找到了。它就在那儿,小小的红红的,衬着落尽树叶的灰暗天空格外触目。
这可不是一般的苹果,而是一个提示:当我能下意识“知道”这只苹果的存在,我和伦敦这个“本地”的关系已经变了!这个本地,从我暂停过的无数本地间站出,把一个地址拓展成无限的,把我的全部漂泊经验,包含在它之内。只要向下挖掘,脚下就是隧道,就有无限的深度。更进一步,我们的“根”,只能是这样的,主动长出、扎进任何土壤,把无论何处变成自己的故土,来滋养思想和写作。
这个本地与国际之思,催生了我的诗集《李河谷的诗》。它一方面深化了我对每个“本地”的自觉,一方面警醒着“国际”一词的空泛。那是不是对当下全球商业化语境中“泡沫化人类”的敏感和警告?谁知道,也许拆掉伦敦美丽舒服的家,再次打包上路,本身就暗含着一个潜意识的警觉:从静到动,打破对世界格局的固定思维,激活新一轮动荡的、不稳定的、实验性的生存——重新开始自觉的流放!
那次伦敦拆家的经验,使我获益匪浅,它产生了好几首我自己喜欢的诗,尤其是以“蝴蝶”为贯穿的三首诗:《蝴蝶——纳博科夫》、《蝴蝶——柏林》、《蝴蝶——老年》。选择这样的题目,原因很简单:搬家期间,我信手拈起了纳博科夫的回忆录《说吧,记忆》,一开始读,就被深深吸引了。这位二十世纪最早一代流亡作家,他体会过的现代流亡感,完全不同于后来那些冷战中的流亡作家。在他逃离俄国的上世纪二十年代,这世界上还没一个“共产主义阵营”,由此,冷战套话还没流行,以致形成一整套口号工业和商业,令贩子们靠口水盈利。《说吧,记忆》,该称为流亡作家的小圣经,因为它不仅没用非黑即白简单化历史,反而不否认人类高尚的理想主义,这尤其表现在对“唯物”价值观的轻蔑上。在纳博科夫看来,谁仅仅以他家的财产被剥夺来解读他的思想,和那些贪婪的剥夺者其实是同一路货色。
纳博科夫一家离开俄国后,暂居于大群俄国流亡者聚居的柏林,但他父亲、前俄国克伦斯基资产阶级民主政府司法大臣,竟在这儿被一个俄国民族主义者举枪刺杀。他的墓地,就在柏林施潘道俄国东正教公墓中。他父亲的死,是一个象征,让我读到纳氏人生中的“重”,那是种高傲的孤独感:既和迫害者、也和麇集嚣嚣的所谓反抗者拉开了距离。他主动拒绝的,不只是口号,而且是不同群体共用的低俗品味。把文学的高尚降低为一种谋利手段,能买卖痛苦、政治、甚至人生观。在异国他乡,选择单独扛起这份“重”,要一个人内心加倍的强。幸而,纳博科夫的书中,还有一抹无所不在的“轻”,那就是他毕生酷爱、精心钻研的蝴蝶!厚厚的《说吧,记忆》,简直是一本能飞起来的书,因为几乎每一页上,刺绣一样布满了纳博科夫对蝴蝶的描绘,这本鳞翅目文学教科书,让我读得赏心悦目,忘情时,真像骑着纳博科夫文字的翅膀翩翩飞舞。说到底,最美的那只蝴蝶,可不就是纳博科夫纯美、精巧的文学风格?!它平衡了人生之重,提升了人生之重,最终,蝴蝶之轻,成了纳博科夫(或就是“文学”本身)俯瞰现实的根本态度:无论现实多脏多丑,它不能贬低人性境界的高贵和美!时代随风飘去,口号数年一变,唯一没变的,是人的精神品位,它只有高、低之别。人选择它,同时把自己归属于某一群:高贵文化、或流氓文化——那血液里的基因密码,不会随一个人地位、名声的改变而改变。
伦敦家搬空后神奇飞来的那只蝴蝶,留下这三张照片,日后幻化成我的三首《蝴蝶》诗。
要说神奇,似乎世界上真有神奇之事:2012年盛夏,就在我一边读《说吧,记忆》,一边艰难不舍地亲手拆掉珍爱的伦敦家后,空荡荡的客厅,大开着窗户,忽然,一只我们居住伦敦十五年从未见过的美丽大蝴蝶,翩翩径直地飞进了我们的房间!它(他)在屋里盘旋数周,又落回英国老式拉绳凸形窗上,旧木头的颜色,衬着那对紫红色的大翅膀,上面嵌满眼睛似的金黄斑点,颤动,煽动,就像眨动。它稳稳等在那儿,在我屏住呼吸,用相机把它仔细拍下后,才悠悠然飘飘起飞,向晴空飞去。我的眼睛追踪着它,目送着它,仿佛看着一个神示:这是纳博科夫派来的蝴蝶吗?这蝴蝶是从《说吧,记忆》里直接飞出的吗?抑或这蝴蝶干脆就是纳博科夫本人?在我悟出流亡真谛、即将向柏林启程之际,来向我显灵,宣告一个确认?哦,无论如何,这事太奇妙了,我没法解释,只能接受,这个象征了所有漂泊亡灵的美丽事实。
从纳博科夫父亲的被害、纳博科夫自己的流亡到今天,多少灾难发生在柏林?多少代流亡者到过柏林?柏林自身也有一部《说吧,记忆》,那是一整部欧洲近现代历史,站在柏林任何一个地点,闭上眼,我能感到,我直接镶嵌在历史的脉动中:两次大战、冷战、后冷战、全球化。还有它的地理位置,柏林地处东西欧汇合点,东西欧思想、文化在此潮涨潮落。从十九世纪晚期到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化经历了勃兴、全盛和衰落。柏林像一面镜子,牵着一串震耳欲聋的人物,目睹他们的“身份”从旅游者,变成流亡者,又从狼狈的流亡者,转变为举世公认的“经典”: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纳博科夫、康定斯基,夏加尔,曼德尔施塔姆,兹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布罗斯基……
走在柏林的街上,沉吟这些名字,我有时不免心生恍惚,觉得自己正走在成都杜甫草堂,心里沉甸甸揣着他那些漂泊的诗句,每一步,不像走在土地上,而是走在诗行间,走着,“我”就渐渐融入了“他”、或“他们”。“经典”就这样加入我、成了我的一部分。更准确地说,柏林,是一只微微凹陷的手掌,始终张开着,承接一代代陨落下来的流亡者。我们落进其中,就给自己的孤独找到了一个强大的起源,它衍生为一个血缘,汩汩浇灌了今天。
还有个很有意思的学术问题:谁最先选用屈原大作中的“流亡”一词,去翻译英语中的“Exile”?真堪称绝译啊!这不是新词,却远胜新词,它既形象更文化,不仅译出了原文中的“出走”之意,更因为汉字歧义,叠加出了原文没有的多重可能:“流”(流离,流浪)与“亡”(亡命,死亡)的组合,是指“流向死亡”?或“流即死亡”?甚至“从死亡开始流动”?随你想吧!这位能从《离骚》中“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或《哀郢》中“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惜往日》中“宁溘死以流亡兮,恐祸殃之再有”)拈起“流亡”一词,一举牵出整个三千年中文诗歌传统,并打通古今中外诗人之根本命运者,不被赞为大天才,还能是什么?!
柏林DAAD,正是诸多流亡命运和创作能量汇集之处。我住在Mommsenstr 9号,和我们一墙之隔那个单元,就曾是俄国伟大的电影导演安德烈• 塔可夫斯基作为DAAD学者时的住所。他上世纪70年代离开俄国时,已经拍摄了《安德烈• 鲁勃廖夫》、《镜》、《潜行者》等伟大作品,尤其是他离开俄国前最后一部杰作《潜行者》,塔可夫斯基自己说:“潜行者需要找到在一个没有信仰的世界里,还能够信仰某些事的人”。这寻找,如我所说,简直是一种“从不可能开始”。他得面对一种深刻的内在矛盾:一方面并不相信能找到,另一方面又疯狂地不放弃寻找的努力。绝望和生命,在对抗中互相刺激、共生共存。塔可夫斯基的国际漂流,正是这个思想的绝佳体现。
塔可夫斯基出国后一共拍出两部电影,却两部都是人生和艺术的巅峰之作。1991年,我在巴黎第一次看他的《乡愁》,深为电影最后那个漫长的镜头所震撼,音乐反复休止、又一次次重新开始。男主角秉烛穿过干涸的水池,途中蜡烛一次次熄灭,他也一次次回到出发处,执拗地重启这西西弗斯之旅。哪个流亡者,不是每天醒来,都感到自己是从今天的水池边开始跋涉的?同年,在柏林艺术影院Asenal,我看了他患癌症后的绝笔之作《牺牲》(我觉得翻译成《祭品》更好),那可以看做塔可夫斯基留给世界的艺术遗嘱。那个结尾,一位对世界倍感绝望的老疯子,一把火烧了那座老房子,倒在泥水中朝着灼烧的死亡哈哈大笑。他笑谁?笑什么?笑自己是祭品?或笑不值得祭祀的世界?又或许,他也看到了下一步:“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真的诞生”?这个我离开中国前写下的句子,在柏林,和塔可夫斯基的心发出了共鸣。
也别忘记德国本身的流亡者们吧:1933年希特勒在德国上台,除了迫害犹太人,更焚书毁画,打压有独立思考力的自由知识分子,那造成了一大批德国流亡者,著名的如作家托马斯曼、孚希特万格、诗人戏剧家布莱希特、钢琴家施纳贝尔等。当年托马斯曼流亡美国,入境时回答海关人员的那句名言“我在哪儿,德国文化就在哪儿”,多么荡气回肠!言外之意,对一个艺术家,其实不存在“流亡”这个概念。你在每件作品中抛弃旧我,就像抛弃安乐而守旧的家园,又创造新我,就像闯入一片旷野,这精神之旅中,谁不是流亡者?或者说,精神创造者,必须进行自觉而主动的流亡!正是这批专业水平超群、思想原则清晰的知识精英,在二战后德国重建中,成为新德国文化的中坚分子。
杨炼在柏林“超前研究”中心三楼有一书房。
与之相关联的,还有另一批被时间之潮卷走的人物:前东德知识人,自己国度中的流亡者。著名如女作家克里斯塔· 沃尔芙,当年我读到她的中译小说《美狄亚》,立刻被其中深深的内心力量所折服,这力量并非来自对他人的喧嚣和咆哮,恰恰相反,来自掏心掏肺的内疚和自责。美狄亚取自希腊神话,它最强烈地演绎了“背叛”主题:美狄亚为爱疯狂,先背叛父王,又残杀兄弟,最后甚至不惜谋杀亲子。而在沃尔夫的小说里,美狄亚的“背叛”,成了群体迫害、挤压个体,最终迫使个体毁灭自身的典型。她的美和她的冤屈,形成一种强力,催动着无穷无尽的内心折磨,活生生画出一幅悔恨与骄傲的内心肖像。
这又被沃尔夫用六大段第一人称的独白形式所加强,最终把前东德的社会环境、敏感内心的深刻反省,和伟大的艺术创造力结合在一起,锻造出一部经典杰作。东德垮台后,沃尔夫被揭发出年轻时曾和秘密警察合作,虽然被她否认,但我想,即便曾如此又怎样呢?那个制度本来就是为扭曲人性而设立的。为了她揭示的思想深度,我能原谅她在那个恐怖丛林中被胁迫做出的事情,因为她把那下地狱的经验转换成了人自我追究的能量:恰恰是人——我们自身,缔造了这个非人世界!一种可能被歪曲的人性,已经折射出一切现实罪恶的源头。
与此相反,电影《他人的声音》中那个好人遇到好警察的故事,只能发生在好莱坞的想入非非里。有意思的是,那故事的原版中,最后向官方揭发“好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妻子。那和《美狄亚》配套的真正问题是:在这个走投无路的噩梦中,谁是无辜者?有没有无辜者?若是没有无辜者,每个人该如何面对自身?“背叛”这个主题之所以深刻,正在于背叛者和被背叛的对象,恰是同一个人!倘若不是沃尔芙暗夜内心的忏悔感,就一定是她高贵的坦诚和思想力量,创造了美狄亚这样的人物,穿透历史和现实,抓住了人性悲剧的原版。就为这,我会毫不吝惜地称克里斯塔· 沃尔芙为“诗意的”和“激情的”。
反思冷战至今的历史和文学,我常努力区分“诗意激情”与“政治情绪”:前者是真正文学的激情;后者贴附于社会性口号。前者诉诸个人,聚焦于自我追问,经由曲折、艰难地探索内心,形塑出深刻、复杂的作品。后者诉诸运动,爱好简单化一切,借各种“政治正确”煽情,指责他人的同时,把自己装扮成受害者。诗意激情的落点,是有深度的作品。“政治情绪”则凭音量宣传,因为民族的、政治的、宗教的情绪,很容易被煽动,从二战希特勒、文革红海洋,到阿拉伯街头,口号的最小公分母,总能裹挟大批不思考的头脑,以为找到了方向,其实完全盲目。更可怕的是,除了独裁者,连所谓“思想者”也会情不自禁玩这个游戏,因为公众情绪可以用利润计量,口号真正召唤的,是畅销书和电影上座率的商业利益。于是,个性被自私偷换,深度遭激烈吞没,肤浅的群体,不仅与诗无关,它本质上彻底反诗歌、反思想。所以,我在柏林“发明”出这句话:“别否认问题,更别用问题去谋利”!
“世界上最不信任文字的 是诗人”,我1991年的诗作《冬日花园》里有这样的句子。这个标题,被我在记忆里从新西兰的奥克兰带到了柏林。在奥克兰中心花园里,有一座“Winter Garden”,那时我英文如此之差,竟不知这个词的正确中译应该是“温室”,却被“冬日”和“花园”这两个字之间的强烈反差所吸引,念念不忘,直到在柏林把它写成诗作。我还记得,到达柏林后那个冬天,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黑漆漆的夜空,屋顶、街道都埋在雪中,昏黄的路灯,在压平的雪上发出淡淡的反光。某些夜晚,当我冒着寒风,穿过柏林动物园,身边笼子里山羊咩咩的叫声,凄惨荒凉,就像被抛弃的孤儿在痛哭。这人生的漫漫冬日,一首首诗萌动着。而柏林,就是那座花园,冰封雪压着,让一代代发育不全的孩子,清楚感到自己的无力无奈。
写作《无人称》和《鬼话》的日子,太强烈的刺痛刚刚过去,我想用诗句抓住那感受,但言词粗糙如梗概,如何能写出血肉里丝丝缕缕的震颤?我每天坐在Mommsen街9号的书房桌前,凝视窗外一棵光秃秃的树,枝干黝黑,盖着白雪的一侧发亮,不知怎么,我老觉得,这树是一只活的钟表,白雪的伸缩,就像指针,每天指着一个抽打我们的不可辨认的季节。最懂文字的诗人,最能体会现实和文字双重的抽打:无法忍受之痛,更因为无力说出而加倍!
由是,《冬日花园》不止是悲愤之诗,它是冷静的存在之诗。它的三节,揭开存在的三个层次:外、内、内外合一,写出语言之内、每个人的盲目之内的绝境。同时,正因为直抵存在,它不理会人之悲喜。这深思的确残酷,细思又不乏甜美:“花朵 在底下保存着淡红色的肉 / 像孩子死去后 一直鲜嫩的鬼魂”,“孩子比任何人更懂得如何蹂躏花朵”……窗前那棵树、那架时钟最尖锐的指针,不扎向别人,只戳中了我自己的要害:无法信任的文字,成为诗人的宿命;就像孩子,从未来反锁了人类。那么,冬日,是不是所有花园的根本处境和归宿?也只有从那儿,能认出、看透一切鲜艳的幻象。《冬日花园》啊,我们都是深埋在雪中的花朵。
但,那又何止是我一个人的感受?那个冬天,我有机会去访问东柏林Chaussee街125号的布莱希特故居,同样的冬日暮色,空气中冷而湿的咸味儿,这座布莱希特去世前三年居住的大房子,相当简朴,没什么给我留下超常的印象,但是——慢着,我感到这儿有点独特,不止独特,堪称神奇!是什么?
啊,我发现了,他的故居和他的墓地,仅一墙之隔,冬日黄昏,透过稀疏的空树枝,让我站在他墓园里,几乎能直接看到他书房的窗户。那么,他当年也一定能从窗口看到这块未来的永久歇息之地。我、人们,在他书房和墓地间走来走去,我忽然感到,我们都是演员,穿行在故居、墓地——生命、死亡间,就像走在他不动声色留在身后的剧本里。那么近的距离,却囊括了人类历史的无数轮回。中国老话的“人生如戏”,突然在柏林落到了实处。赫!把自己的后事布置成舞台,留给世人一个超时空的剧本。布莱希特这么想过吗?或纯然是我的臆想?但这二者真有区别吗?暮色,人群,远处早早亮起的灯光,一簇簇寒冷中更加浓绿的冬青,都早被写下,早已布置在这儿,等着,下一个、下一代人走来,陷入这“处境”。
我再想,布莱希特亮晶晶的圆眼镜片后面,那双东方式的小眼睛,一定能看穿自己“东德大作家”的荒诞,说白了,他也无非又一个群众角色,被摆在另一个剧本中,悲剧都谈不到,最多是个玩笑。这“冰冷的笑”,也是供自己参观的。生、死都不真实,于是只得让“两个你 互相被想象”。而书写的手、唯一写下了赝品,这里的天空,掠过的丑陋鸟儿,都只是“吊唁的字”——现实越逼真,越印证文字之荒诞、之不可能。一个作家,在人生和文字里双重活过,因而不得不双重提问:“问 夜有什么 夜死过两次还奢望什么”?(本节诗作都引自拙作《布莱希特的最后提问》)
德文长诗《同心圆》
今天如流行病一样无所不在的词汇“恐怖”,也在我的柏林诗作中早早扎根。当我来到二战时希特勒的地堡遗址博物馆,目睹那残留地下犹如豁牙的破败地基,一种感受汹涌而至:这毁灭,何止是二战的?那也是冷战的、文革的、所有历史的、每个文明的……一个毁灭考古学。我向下凝视,而它们向上仰望,不,不是仰望,而是挖掘,那一代一代接踵而至、被仇恨吞噬的孩子们。那时,我还不知将有“九一一”、伊斯兰国,但我知道的,那厄运并为终止于此,它还在重复、轮回。我回家写下《恐怖的地基》一诗,语言也在其中轮回:
我们毁灭 而你出现
你们毁灭 而他出现
他们毁灭 我们蹲在墙根下挖掘
一千个黄昏以钟表的准确缔造下一个
孩子 从天空的产床上挖出父母时
每个人为纪念自己的消失而诞生了
就这样,柏林成为一个象征。它让我在一种国籍的外面,深入一种命运的里面。外在者的身份,正加倍印证着熟悉的内在经验。这个“公式”,还将向前向后扩展,把我所有的人生纳入一个“同心圆”。
残损的地基,延伸在一切时间里,把“处境”一词变得无比具象,硌疼活着的每个肉体。死亡,没有国界,只有纵深,就像诗一样。
那么,此刻我俯瞰的,只是希特勒垂死的咆哮吗?抑或也是西安断壁残肢重重叠叠的兵马俑坑?大地微微掀开一角,赫然显露出一个巨大的死者世界。好近啊,它在脚掌磨擦的地面下,甚至在我们储藏着岁月的身体内,却经常被匆匆走过的人忽略。《恐怖的地基》一诗,不得不结束于下面这行:
用我们的肉体 死亡
建造起从下面覆盖世界的村庄
1998年,当我被邀请为DAAD纪念建立25周年文集撰稿,我选择的标题,就是《柏林式写作》。这个词组的含义,一言以蔽之,就是为自由精神而写。它经得起各种考验:纳博科夫式的从共产乌托邦的逃亡,托马斯曼式的带着轻蔑从纳粹铁蹄下的逃亡,塔可夫斯基式的极端唯美又极端深刻的逃亡,后冷战中东德、东欧作家们被边缘化而冷静反思的逃亡,直至我们在全球商业化和“泡沫人类”围困下走投无路的逃亡,对我而言,所有逃亡,其实都在返回——在还原“流亡”那个词的本义。本质上,精神创造者都是主动的流亡者,他(她)无须等待被迫出走的机会,更不寄生于其反面,把被迫害变成盈利广告。他每时每刻都在出走,在每一行诗里脱胎换骨。他必须自我更新,这“一个人的传统”,让他能读懂一切人的传统。
我为我2013年出版的德译长诗《同心圆》写的小序,开始于这句话:“《同心圆》是一部极端的流亡之书……” 是的,流亡没有结束之日。它始终在深化,用每个现实,深化那个从屈原、奥维德、杜甫、但丁、策兰们贯穿而来的思想,延续千载,却不容作家片刻懈怠、得意洋洋。柏林,用坍塌到流亡先辈们头上的一层层废墟,警醒我们:任何对“流亡”一词的廉价利用,都不仅虚妄,更是虚伪。诗意激情,缔造出“诗意的他者”——在一切语境中,主动、自觉成为一个他者,自我质疑且质疑世界。流亡,诗人永远的宿命!
《叙事诗》英文封面
附录:《蝴蝶》三首
蝴蝶——纳博科夫
这些最小 最绚丽的洛丽塔
嘴里含着针一样的叫声
大气显微镜 远眺深藏起闪光的虎牙
你胖了 口音还慢得像雪花
擎着路灯那张古怪的采集网
赴一个标本册的幽会
显微的激情扑向总被搓碎的
翅膀的草图 留在搬空的房间里
每个诗人身边翩翩流浪的塔玛拉*
像白日梦舅舅掸下的粉末
一只蝴蝶有时比劫难更难懂
你 幸福的大叫和风格不是无辜的
翻动 锁在空中的射杀父亲的子弹
孵化成彩色课本 一场雪仍在下
死者们绕着青春的蕊
而照片上的眼睛盯视最长的一刹那
飞到天尽头一定不够
得学书页 蜕掉一张人皮
才认出一枚卵精致的大爆炸
往昔是朵搂紧你的雏菊
塔玛拉 总带着树丛 微黑 轻弹双翼
你珍爱的变形优雅叠加
叼起世界 用一根针钉住的高
虎啸 全不理睬记忆的聋哑
* 塔玛拉: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中,给真实的初恋情人杜撰出的名字。她和纳博科夫初识于一九一七年革命前,并在俄国南方流亡初期再次相遇.
蝴蝶——柏林
父亲的墓地 被更多墓地深深
盖住 塌下来的石头像云
夯实的重量里一只薄翼意外析出
一跳一跳找到你 当你还英俊
细长 着迷于花朵摇荡的小扇子
公园中器官烫伤器官的吻
空气的阻力也得学
墙 死死按住彩绘的肩膀
暮色垂落 反衬小小明艳的一跃
当你的心惊觉这一瞬
一座城市已攥紧你绝命的籍贯
老 没有词 只有扼在咽喉下的呻吟
才懂得反叛越纤弱 越极端
一种长出金黄斑点的力
推开水泥波浪 只比世界高一寸
海蝴蝶 不奢望迁徙出恐怖
飞啊 塔玛拉和父亲 粼粼
扛着身体 轻拍下一代流亡者入眠
灰烬的目录没有最远处
你栖在醒来 就脱掉重量的住址上
树叶暗绿的灯罩挪近
当你 不怕被一缕香撅住
成为那缕香 遗物般递回一封信
打着海浪的邮戳:柏林
蝴蝶——老年
大海的鳞翅也微微变干
搧凉旅馆的窗框 你倚着
异乡 肋下展开一片窸窣的枯叶
一条冷而蓝的丝连着某只茧
远去 恰似抽回
满载的 刚被卸空的又一天
骑在蝴蝶背上像骑着一只仙鹤
显微镜下 精致的茸毛擦亮
毁灭的风格 万物后面是一只船
突兀地升起 港口
不开向四面八方 它的棋盘
让你看你就在四面八方
等着 自己的体味儿渐渐
还原为烟味 肉像蛹再度呛人
塔玛拉 飞之绝对 对应压下来的幽暗
写 一种审视所有写的璀璨
聆听窗外的振翅声
拍打每个字 你独坐的峭崖
星空在上面也在下面
你嬗变至此 厌倦的金色眼圈
厌倦了被风搓碎的威胁
倚着体内一条 一千条
卷曲 震颤 挣扎分娩的水平线
下一个大海一首终于返航的纯诗
●杨炼 (1955—),中国朦胧诗的代表诗人之一。生于瑞士,文革中开始写作,朦胧诗最早作者之一,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1988年后环球漂泊,追求建立“诗意的他者”之自觉。2012年获诺尼诺国际文学奖(Nonino International Literature Prize),2013年获首届“天铎”长诗奖,2014年获卡普里国际诗歌奖(The International Capri Prize2014)。2013年应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2008年至2014年任国际笔会理事。现任汕头大学驻校作家暨讲座教授。现居柏林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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