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园就像这些年轻人一样,线头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这里结成一个难解的矛盾。
文 | 汪婷婷
这是一个太魔幻的案件,很多人觉得电影剧本也不敢这么写,但它确实地发生了。
两个找工作连续被骗的年轻人决定去抢劫,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小偷,当即表示要加入抢劫团伙;遇到的第二个人,身上只有75块现金和一部手机,网贷债务缠身;第三个人,身无分文,刚从网吧出来,正等着去日结公司上工,被抢后也要求加入;临时团伙抢到第4个人时,天都亮了,被抢劫的人剧烈反抗,他们忙作鸟兽散。
当天内,他们全部被捕。
2018年1月21日,昆山市发生了这样一起犯罪团伙2人变4人的抢劫案。4个犯罪嫌疑人中,最大的23岁,最小的刚满15岁。
6月16日,我赶赴昆山,想搞清楚这个案件。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些年轻人何至于去抢劫呢?他们在那一晚魔幻地结成团伙,到底是纯粹的偶然,还是存在某种必然?
“这个地方比我老家文明多了”
昆山市距离上海19分钟车程。这个地理优势,使得想要到上海发展、受进入壁垒限制的投资者首先将目光转向了昆山。2009年12月,昆山综合保税区成立,目前已有十多万外来员工。
离昆山综合保税区不远的中华园小区,是这些外来员工的主要聚居地。其中,中华园东村居住了大量的外来务工者。中华园东村建筑楼房57幢(全部是动迁房),常住人口2万多,外来流动人口1万多(2014年数据)。
在这里,一个屋子被隔出几个房间,摆上10个床位,6层的楼顶也被拿来当房间出租。在这里,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能跟我说几个在小区里发生的死人事件,每一个都大同小异,无法证实或证伪。在这里,小区保安对警察的来往、询问习以为常。
魔幻的“昆山抢劫案”就发生在这里。
在昆山的那几天,我遇到多位人生经历和那四个抢劫少年很像的年轻人。中华园东村里沉迷于网吧和靠日结过活的也大都是年轻人,虽然他们看起来皱巴巴的,表情很旧。
我在和网吧老板聊天的时候,王原在我们身边来回转悠。他15岁,身高不到一米四,又黑又瘦,头发洗得很干净,像是刚刚做过发型的样子。直到他点起了一根烟,我才知道他不是网吧老板的孩子,是网吧的常客。
王原刚来到中华园东村时,曾经试图应聘“进厂”当长期工,但因为年龄不够失败。为了生存,他开始做日结,选择用最便宜的方式在网吧过夜。王原的日结工作内容是“下货”,与另一个17岁的男孩一起,把比他还高、宽约2米的长方形货物从车上搬到路边。
我与王原走在中华园小区里时,他总要贴着墙根或者是花坛边走。跟我说话时,王原从来不正视我的眼睛,低着头,声如蚊喃,一次只往外蹦几个字。
我问王原,不觉得中华园东村太乱了吗?为什么不回老家去?
王原抬头看着我,说:“这个地方比我老家文明多了。”王原与陆阳(四个“抢劫犯”之一)一样,父母离异,初一时因为多次聚众斗殴被学校开除。他说,老家人说话十个字里九个字是脏字,在这里只有六七个。
我无话可说。我无法劝他们回到父母身边,虽然《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规定:不得让不满16周岁的未成年人脱离监护单独居住。但这样的规定不一定适合王原、陆阳这样,因为家庭不睦,不愿与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未满16周岁未成年人。
王原与陆阳都是单亲家庭,王原随父亲生活,但父亲埋首于自己的事业,对他疏于管教。陆阳的父母更甚,离异后母亲还一直在四处躲父亲,而父亲也坚持着寻找母亲的战争。
如果不得不选择离开父母,这些青少年还能依靠什么生活呢?
也有救助未满16周岁未成年人的公益组织。国际救助儿童会、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等社会公益组织的救助里,有针对辍学学生、问题少年和单亲家庭孩子的救助。但是,没有公益组织找到过王原、陆阳。
我想劝王原主动去求助,去寻找一个更文明的所在,去一个清洁的环境里找一份长期的工作,可是当我说出“NGO”和“救助青少年公益组织”时,王原一脸茫然地望着我。对于他们来说,找到一个可以提供帮助的公益组织,比找到一份日结的工作难多了。
(小公园里常年有睡觉的人)
又一群“三和大神”
最初报道此次案件的媒体,把那4个犯罪嫌疑人称为“街角青年”。
“街角青年”的概念最初来源于威廉·富特·怀特,1936年至1940年间,他深入到波士顿市的一个意大利贫民区科纳维尔中,以“诺顿帮”成员为观察对象,对闲荡在街头无稳定生活来源的意裔青年进行研究。
在我国,“街角青年”指那些没有固定的职业和生活来源的年轻人,年龄大多在15~20岁之间,经常违点小法但不至于犯罪(少部分发展成为青少年犯罪)。他们长期浪迹街头,和家庭有一定联系但感情淡漠,多以社区地域关系为聚集点。
这样的说法多少还带点学术味,对这个群体,在网上有更生动的叫法——“三和大神”。
之前有媒体报道过,在深圳三和,有一群沉迷于上网,靠日结赚钱的“三和大神”。他们看起来似乎很逍遥,不愿意太吃苦,但对物质要求也不高,干一天休三天,无聊时就在网吧通宵上网,住呢,就住在15块一晚的旅舍,或者,就住在大街上。
昆山这些游荡的年轻人,是又一群“三和大神”。
遇到刘明和王鹏是下午4点多,天灰沉沉的,一副暴雨欲来的样子。晴天时总是躺满人的中华园东村广场上人不多,最显眼的就是他们。
他们并排蹲在广场边,视线看向两旁,一动不动。从脸上的胡茬和褶皱,我推测刘明应该有29岁,王鹏再年轻点儿,27岁。可刘明告诉我,他们都是1996年的。
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坏。与刘明告别时,他对我说,都是年纪相仿的人,一定要好好写,有什么需要的随时问他。“好好写。”他重复了3次。
与王原聊天时,我口渴去买水,顺便也给王原买了一罐饮料。离开时,王原把饮料罐放在树下,我问他:“为什么不扔进垃圾桶里?”他认真地看着我说,如果有收垃圾的过来就不用去垃圾桶里翻。而且饮料他还没有喝完,如果“有混混来拿,也可以再吸两口” 。
王原总是把自己拾掇得干净,他喜欢买衣服,两天洗一次澡,每次洗澡都赶在公共澡堂刚换过水的大清早。
(中华园东村里的租房信息)
何去何从
在昆山的那几天,我最终并没有见到那4名犯罪嫌疑人。他们只接受过一次媒体采访。尽管节目打了马赛克,但播出后,因为觉得被当成了反面教材,并且会被熟识的人认出来,他们再不愿意公开露面。
但在王原、刘明、王鹏这些人的身上,我隐约看到那几个“抢劫犯”的影子。
因为在家庭里感受不到幸福,他们辍学外出;因为缺少教育,他们一再被骗;因为缺乏知识,他们不懂得维权手段,甚至不清楚犯罪的边界。
王原是派出所里的常客,常在民警突击检查黑网吧时因没有身份证被拘留。但他对这件事丝毫不介意,“我又没做坏事,反正迟早要把我放出来。”王原甚至说,派出所里有空调有冷气,比在网吧过夜舒服多了。
回顾那个魔幻的抢劫之夜,可以看出四个年轻人很盲目、草率,没有后果意识。
那个叫张伟的,是4个犯罪嫌疑人中犯罪故意最小的人。他加入犯罪团伙最大的考虑是:蹭一个睡觉的地方。
在看守所里,张伟是哭得最多的人。他最介意的事情是,自己是一个孤儿,失去了所有可以依靠的亲人。当民警试图安慰他时,他哭着说:“那不一样,我是一个个看着他们死的。”
现在,张伟从最无助的人,变成了将要面临刑期的犯罪嫌疑人。
中华园东村里流动人口多,又脏又乱,多的是张伟这样的人。
今年5月,中华园东村的整治开始。黑网吧关门,住房被强拆,那些没有网吧栖身的“混混”们的选择是睡到了楼道里、广场上。
这些“混混”们何去何从?原本,王原在中华园东村只是为了混到16岁,他有自己的目标和理想工作。但是两天后,王原又告诉我,16岁再说吧,“说实话,中华园这个地方越待越懒,什么都不想做了。”
也有人说,中华园东村拆了,他们就去下一个“中华园东村”。在昆山更东南的地方,还有可以让他们做日结、泡网吧的地方。
中华园就像这些年轻人一样,线头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这里结成一个难解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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