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精读、略读与误读
我喜欢写东西比较早,读各种文艺书也挺早。以前的习惯是:总会把那些用我省下来的早点钱买回的书放到一边,先争分夺秒地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原因说来并不复杂,自己买的书是属于自己的,跑也跑不掉,什么时候看都可以;而借来的书总是要还的。其结果便是,自己的书数量日渐增长,没看的书也越来越多。甚至为读书还做过“年计划”,一年内要把哪些书读完,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书在看,却做不到什么书都逐字逐句反复推敲,有精读也有略读。起初是为完成自己的“年计划”,后来就逐渐养成了某种阅读习惯。
古人讲“一物不知,君子之耻”。我也曾恨不得做到“于学无所不窥”,后来才明白,这种想法不仅虚妄,且无必要。多年的阅读经验告诉我,世上的书无论如何也是读不完的,即便博学如博尔赫斯、翁贝托·埃科等。埃科说过,凡为经典皆有再读必要,而我觉得,但凡经典都要精读。其实对于某些书而言,略读亦绝非无用,至少在需要它的时候知道到哪去找。读书人与一本好书的相遇经常也需要缘分的。
当年,梅兰芳对与戏曲有关的书便是精读,对新文艺的书便是略读。我以为这恰是作为一代戏曲表演大师最好的阅读方式。梅先生的藏书里,有明代崇祯年间的刻本《曲律》《度曲须知》《弦索辨讹》等,还有天虚我生的《学曲例言》及各种皮黄、越剧、秦腔,甚至鼓书和弹词戏本。这些都是他精读的书,有的还不止一遍。对于新文艺书籍,梅兰芳所藏也不少,但略读居多;精读的也有,比如徐志摩与陆小曼合著的《卞昆冈》、英国剧作家巴雷的《可钦佩的克莱敦》等。
多年前我曾买回一套精装《清史稿》,皇皇十二巨册,想精读却一直没做到,但略读还是收获颇丰,论及有清一朝,由此总能准确找到出处。略读看上去不求甚解,但如果对一个于文字敏感的人而言,往往能从字里行间慧眼识珠。与精读一样,略读的书也是越多越好。朱光潜先生拿到一本书,往往是先看一两页,如发现文字不好,接下来就只略读,如内容再不行则干脆不读。不用说朱光潜先生,一个人倘能被外界尊为读书人,那么他对一本书的直觉和评判总不会太差。
比起略读,最不靠谱的还是误读。误读也分不同情况。比如我,大概十六七岁时读过一些经典,尤其是那些外国现代派文学作品。那时觉得自己好神气,别人没读懂的,被我一个少年读明白了。后来发现,好多我所谓读懂的,其实根本就没读懂,有的甚至完全是误读,与作家和作品所要阐释的本意不仅拧巴,甚至南辕北辙。这也是我成年后才意识到的问题。没办法,唯一的办法只能是重读。除了像我这种误读的情况,还有另外一种,因为比较迷惑人因而显得更“危险”,这就是搭所谓的“知识经济”快车应运而生的“阅读胶囊”。我甚至认为这是在人类阅读史上从未有过的一种“阅读传销”。
所谓“阅读胶囊”,便是针对人们普遍希望快点提升、快点成功、快点幸福、快点减肥等等心理,把各种书籍提炼成一粒粒“胶囊”贩卖给读者(消费者),即“二手阅读”。但我对这些“阅读胶囊”的“疗效”实在存疑,它们令我想起儿时看过的小人书,原著四五个段落的内容,在小人书里甚至分不到一两句话。把《复活》《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样几十上百万字的作品,在不破坏原意的基础上浓缩成万八千字,我不知道谁有这本事,更不消说《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了,由此造成的误读显而易见。试想,当一部百八十万字的巨著被浓缩成一粒“胶囊”,像速效救心丸一样让你吞下,或许可以救急,比如有谁晒朋友圈谈论这部作品的时候你可以插几句嘴,但说到底不是个事儿,说这是“误读”已经是客气了。
对于阅读,我不是单纯的怀旧,也不是刻意去诟病任何新的阅读方式。虽然在社交网络时代,阅读正逐渐从一个独立、个体的行为变得更加社交化、功利化,但作为一个读书人抑或说喜欢读书的人,总该不与流俗妥协,不去攀附热门;否则,有读书的那点儿时间,倒不如去掺和点儿更热闹的活计。
(《文学自由谈》2020年第2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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