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青年的乡村漫游:城市不是实现自我价值的唯一路径 | 偏航
六月,临海城市总是避免不了台风的侵袭。她给我发来了视频,大风把山上一排排椰子树吹得一边倒,雨水混着泥土顺着斜坡涌下,在田野的缝隙中滑过一道淡淡的彩虹。她的名字也是“虹”,我看着她发来的景象,从电话的另一端,还能听见雨刮的声音,熟悉感油然而生。
一年多以前,我前往海南保亭县六弓乡探访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跟随她参与“乡村振兴”的共创工作。六弓乡临界于三亚与陵水,入乡需要上山,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师傅把车子驶进村子里时,车子因为泥泞不平的道路而剧烈地晃动,车窗外是一个个棚子搭起来的简易小商铺,紧接着一眼望去便是一片片田野,大白鹅和小雏鸭在路上摇摇摆摆地晃悠,椰子树高耸入云。
六弓马路上,横过一群鸭 ©柿子
之后,我们在百香果、各种昆虫和小动物、烈日与暴雨交叉的陪伴之下,体验了一回实实在在的的乡村生活。但体验乡村生活并不是我探访的初心,更不是虹选择做一名下乡青年的初心。
记忆回到第一次和虹见面的时候,她正在为辞去第一份在一线城市的工作所烦恼,尚不明确未来的职业规划。而我正准备入职一家社会创新共益企业,并将之视为毕业后的落脚之地。朋友们纷纷在毕业前,找到了各自的出路。大家谈论工资和房价,谈论日渐衰老的父母,谈论周末有何处去,以及那些更加无解的,关乎生命意义的问题。
现在,我每天坐在书桌前,过上了一种较为安稳的生活。这其中既有自我的坚持,也有某种对自我的失望,我经常产生这样的自我质疑:我是不是过早地认同了这个世界,妥协既定的生活?而这其中包含着一个更为普遍的困境 —— 在青年状态愈加萎靡的今天,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如何定义自我,如何寻找自我的价值?
我想,这也许是虹在做出要成为一名下乡青年时在思考的问题,也是我去探访和两次采访时挟带的疑惑。我想象不出她过着怎样迥异的生活,但无疑,她打开了一种新的可能性,无论这种可能性能否持久存在,我都想从这一条打开的门缝中,窥见一些什么。
01
面对自我的平庸,寻找“脱轨”的可能
2019年初,我刚刚从美国念完本科回国。那段日子,我在新工作、新住地和新的社交关系里挣扎,一切似乎都是崭新又充满向往的,又都散发着不确定的、陈腐的气息。这是我第一次面对生活本质的平庸,也是我第一次面对自身的平庸。
而虹的选择也是从面对自身生活的平庸开始的,我拼命从记忆里,翻找着两年多以前预示她“脱轨”的痕迹。
2018年,虹还在广州,她在一家陪伴青年成长的组织工作,负责社群的线上运营。她每天接触不同的年轻人,需要定时定点以小助手的身份来与他们进行对话。工作上固定的流程与步骤,刻意的礼貌性问候,即使随时都在与人产生交流,她从未觉得这样的交流真正建立起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
当时,虹的工作已经陷入瓶颈,除了知道自己不适合一份怎样的工作,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方法探索自我的潜能与天赋。她明白,在工作中寻找“心流”的状态,或学习面对自我的平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在产生提出辞职想法的前夕,虹陷入了深刻的纠结,只能提醒自己去面对、去做选择。她坐在家里的阳台上痛哭了一夜,希望自己正做出的选择不是因为逃避,而是确切的“我要离开”。但是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没有确切的答案,寻找也是。在那个夜晚,她突然想明白,如果想要有一个新的方向和发展,是时候做个转折了。
年底,为了赋予这个选择和追寻以充实的内涵,虹彻底离开了这家公司,开启了一段新的探索。往后的三个月,她前往不同的城市打开自己的视野,和不同的朋友进行对话。
一次朋友聚餐上,在她一贯冷静的语调里,罕见地流露兴奋与热情:“我很喜欢做饭”。这是她之后常常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我可以听见她对烹饪的喜爱溢于言表,孜孜不倦地说起一个菜应该怎么调味才做得好吃,营养怎么搭配才健康。在她看来,做饭就像是在创作自己的小作品,也因为做饭足够“家常”,所以在和家人、朋友一起吃饭的时候,能够敞开心扉聊到一些自然流露的话题。从注意到“做饭”这件事开始,她开始思考是否能够以食物为载体来做人与人的情感联结。
后来,她通过朋友得知在海南有个地方在探索生态种植,一种去化肥、天然、健康的种植方式。这与她内心的想法一拍即合,从食物的源头——土壤、水分、种子开始,探索食物的健康,再通过食物链接更外围的情感与可能。这个地方是六弓乡,她一去就呆了半个月。而一个巧妙的机缘,再一次印证了她心中的想法。
那回,一个潜在合作伙伴在六弓乡考察,虹接受邀请为对方做一顿晚餐。她意外地注意到,客人在用餐前后状态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起初客人一直是一种客气、礼貌的状态,言语中除了表达尊重之外没有掺杂太多的情感。但在和大伙开始用餐时,“哇,很好吃诶”的反应不由自主地表达了出来,客人慢慢卸下“客气”,彼此之间的交流也更接近朋友的关系。
虹一直到现在还会想起客人吃饭时的笑容,也从那顿晚餐开始,她发现她能够在六弓做这样的事,围绕社区与食物设计,促成人与人的情感链接。
她在与当地工作人员的交流中发现,六弓乡能做的事不止于此。这份潜在下乡工作机会的本质是做“乡村振兴”,在生态种植以外,同时会探索乡村社区营造、乡村教育等面向的工作,不仅要协同政府共同摸索,也得与村民产生紧密的联系。这份工作图景触动了那根抵达她“心流”状态的弦,虹决心赴乡了。
在看得见繁星与萤火虫的夜晚,群山时而遮挡住低垂的月亮,虹一遍遍地理着这些无意之中在心里埋下的种子,思索着它们如何在海南这个叫六弓乡的村子里,结到了一起。
02
不断地适应,不断地出走
坦白说,我本想从虹那里得到一些答案,却看到了更多的困惑,或者说,我还是不太相信放弃城市生活、奔赴乡村是一个容易的决定。这也是为何我选择同样去六弓乡寻找她,见见她的村中生活。我想要理解她的选择,更重要的是,我企图从这个同龄人身上,重新看到年轻的意义。
那是烈阳当头的七月,在海南的山间,湿漉漉的空气中裹挟着细小金色颗粒般无孔不入的热度,我又见到了她。难免不了,她比前一次见面时更加黝黑,短袖下的皮肤和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鲜明的黑白色差,好在她乌黑的短发,能勾勒出精神又温和的面庞。她的身板也瘦削了一些,明显的锁骨撑起亚麻材质的灰色短袖衬衣,戴上眼镜和遮阳草帽以后,她的形象几乎没有呈现任何违和感,我一度想称呼她“虹村干部”。
这也是事实。从城市到乡村,对虹来说并没有太大的不适应感。她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到六弓乡时的所见所感,“和城市太不一样了!”没有钢筋泥土丛生的楼房,也没有匆忙不歇的车水马龙。乡村里原生态的环境,树、花、稻田、高高的椰子树、蓝蓝的天空让她开始想要沉下心感受身边的人、环境、和身边发生的事情,甚至想要抛弃手机。于是,她正式来到六弓乡之后,很快地就找到了让自己舒服的状态。
但乡下生活并不是桃花源,需要面对的生活困扰一样都少不了,基础设施不完备就是一项不可抗的困难。头一年,时常发生的事故,是当她工作到深夜背着一身臭汗回到宿舍时,却因为不定时的停水没法洗澡、洗衣服感到被动与无奈。而夜晚突发的停电、停网也让她开始习惯需要主动调整作息和生活节奏。适应,适应,还是适应。
更大的困扰来自外出不便,“在村里待久了会憋出毛病的”。她告诉我,六弓乡虽然很好,但是她需要外出、需要见人、需要说话。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不动声色,平静、明亮、赧然。即使作为她的朋友,我也无法判断她的情绪。六弓乡在位于保亭县的山间,简单的出行、与外界接触都会很周折。虹不太能直观地接触城市变化和消费,缺少与时下的年轻人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她担心会与外界不同频。
于是,虹一有机会就会向团队主动申请外出学习。她已经不记得下山过多少回,但记得第一次外出学习时的兴奋。前年夏天,她带着一系列想法和问题前往上海,那是她第一次外出,期待到不同的组织和地方拜访。她在一家践行“自然共生”理念的空间“一尺之间”住下,想近距离地探索如何利用可体验的空间和触手可及的物品,把自然和美好持续地带给每一个热爱生活的年轻人。她了解到了位于崇明岛的“椿庭朴门 Heartland”,一个连接城市与乡野空间的社区。
虹在学习结束后和团队分享了三个关键词:走出去、引进来、承载住。“走出去”是她对自己的期待,希望你能督促自己多看见除自己之外的可能性,不被限制;“引进来”是她希望能将打动人心的、有意思的人和项目融入到自己做的事情中;“承载住”是 Hong 想要在工作中赋予的价值,通过社区营造、平台搭建的工作把所想所得都能够实践与实现。
03
在不同的路径中,
尝试人与人之间连接的可能
事实上,在我的印象中,很少有虹不能处理好的事情,但这与她温顺、乖巧的人格并不矛盾。
在六弓,她把握住一切机会与食物产生联系,这兴许是她一次次鞭笞自己行动的结果。“知而不行为不知”是她常引用的一句谚语。
去年春末初夏的时节,虹和她的同事注意到稻谷收割的季节到了。这触发了他们的一个念头,预备策划一场稻田盛宴。她和公司的伙伴都积极参与到稻谷盛宴的行动中来,通过割稻谷、递稻谷、打稻谷等稻谷的收割行动去亲身感知土壤、果实、丰收的过程。在割稻之后,虹还安排了利用在地食材烹饪一顿晚餐。
在稻田盛宴当天,虹戴着防晒的草帽投身到了稻谷田里。她和同伴们割了十几分钟就汗如雨下,汗水一滴一滴地往下冒,全身热腾腾的。没一会儿她就感受到了自己的疲惫,实操的艰难和先前想象的兴奋感产生了一定落差。进行到三十分钟左右,稻田里还剩下很多稻谷。她抬头看了看指导他们割稻的产业工人,面庞和皮肤早已被烈日晒得发红,但干起活来依然利索带劲。虹的第一反应是一定要割完,绝对不能停下来。“既然要做,硬着头皮也得做完。”
割稻之后,她设计将稻米用四种不同的味道来呈现:椰子油饭,斑斓叶饭、鹅油饭、红葱头饭。虹邀请她的同事引导大家在用餐前需要专注自己当下的状态,目光集中在乘在自己碗里的四种米,去辨别不同的食材和味道,也感受和自己一起用餐的伙伴和工人的状态。那顿晚餐中,虹觉得这一顿比平日里的饭要好吃得多,活动的目的貌似也慢慢达到了 —— 从实践的过程中格物致知,去探究事物的本质,去换位思考和理解彼此的状态,例如把村民当成自己的亲人而产生更深、更平等的联结。
但使人与人之间产生情感上的链接只能通过食物这个载体吗?在一次参与乡村教育的行动中,虹悄悄地改变了她的想法。
当时,虹以志愿者的身份参加了一场针对农村女孩青春期的“迎阶礼”。她前去六弓乡中心学校和保亭中学,通过有仪式感的庆祝帮助115位即将、或刚刚经历月经初潮的女孩实现有意识的自我转变,形成她们在青春期阶段的自我认同和对成长的内在承诺。在这场活动里,她给每位女孩献上一枝花和一个深深的拥抱,帮助女孩完成成长的仪式。
她观察,女孩们起初的状态是生涩、内敛的,难以真实地抒发与表达自己。但是当她们一个接一个地跨越那道象征成长、转变的装置门“豆蔻之门”时,女孩们的内心慢慢发生了变化。保亭中学的一位女孩抱着她痛哭了起来,倾诉道:“我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之前从没有人会认真地听我说话。”这个拥抱不仅让女孩感知了成长,也带给了虹一场觉醒,乡村儿童教育也许是另一个她能着手的行动。
我还记得上一回和她语音通话时,她说她爱听“福禄寿”乐队的歌,尤其是那一首《我用什么把你留住》。“享受生命的灿烂,忍受生命的腐烂”,歌词里唱着一个把握青春,但青春易逝的故事,而我觉得此时此刻的虹还是一个真正的少年,在迷惘和徘徊中找寻向往,又浸泡在一无所失的勇气和某种与庸俗麻木保持距离的纯粹里。
(来听听“福禄寿”吧,35秒进入歌曲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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