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悲伤,是否只有emo这一种?
当我们走进 emo 表达者的世界,我们发现,emo 已经成为了一种身份认同。在这背后,是我们复杂情绪的折叠,它逐渐变成了一种被符号化的景观。同时,这似乎也显露出被鼓吹的理性与加剧焦虑的时代情绪之间的无限冲突。
01
失败者的通行证:
「欢迎来到垃圾的乌托邦」
究竟什么是「emo」?在现在一种玩笑式的解释方法是「e 个人 momo 的哭」。而这个发源于 90 年代的词,原本指向朋克音乐中的一个小众流派。但如今它早已褪去了原本的意味,作为 emotional(情绪化)的缩写进入到了大众的生活之中,常被大家用来指代平日中会时不时出现的情绪化时刻。
相比与焦虑、忧郁、悲伤,emo 在人们的日常语境中代表着一种更为轻微且更加日常的情绪。考试发挥失常会 emo,喜欢的选手没有拿到冠军会 emo,磕的 cp 最终没有在一起也会感到 emo,而深夜似乎变成了 emo 的「高发时期」。
但 emo 更多是因联想或看到一些事物时触发的「短效」情绪,并不会令人长时间沉浸其中。正如一个抖音视频中,网友所说,「我虽然 emo,但我可以正常吃饭。我虽然 emo,但我可以正常社交。我不可能每天因为 emo,啥都不干」。
在微博超话「emo伤心俱乐部」里,有超过三千多条帖子记录着 emo 男孩和 emo 女孩们的 emo 瞬间。现实生活中的委屈,情场中的失意,对未来的焦虑,喜欢的明星塌房,游戏连跪......各类或大或小,不同又相似的负面情绪撑起了这处专门供给「失败者」的庇护所。
超话主持人在超话介绍中写道,「这是我们的乌托邦,属于我们这类垃圾的乌托邦」。
©《超脱》
这似乎间接揭示了 emo 与垃圾、废物,弱者、失败者这些身份之间的关联。
无论是 emo,还是近几年流行过的网抑云、自闭、丧.....似乎都被赋予了一种神奇的「联结」能力。无论正在经历着怎样的自我怀疑、委屈、失意与焦虑,所有不同类型的失败者,都能通过这类负面情绪的表达而被联结到一起。
在鼓励积极与成功的现实生活里,承认「弱者」或「失败者」的身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但在网络中,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相较于成为「强者」「成功者」,在当下,我们愈发意识到感同身受他人的快乐是困难的。身为 996 的社畜,很难共情五点到点下班的人的快乐。从小在鸡娃教育中挣扎的人,也很难拥有「赢在起跑线」上的人生所持有的视角。在进步叙事坍塌的当下,面对充斥着永恒内卷与不确定性的未来时,焦虑与消极似乎已经成为了时代的底色。大家不愿再去相信那套成功学的「毒鸡汤」,也厌倦了总是阳光积极的声音。
而在社交平台上,所有有关快乐、满足以及幸福的表达,都免不了遭遇「变味」或者被套上「秀优越」的嫌疑。相反,成为相互舔舐伤口的受伤困兽,成为「成功叙事」中的受害者更能给予我们一种归属感与安全感。这也是为什么「打工人」的口号在近两年突然火热,而「普通人」叙事与「普通学」也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同。
在这些具有「示弱」意味的标签词汇之下,人的具体境况虽然被弱化了,但这种身份认同就像一把钥匙,能打开那扇通往更宽容与自在的网络庇护所的大门。凭借着一种相近的情绪,我们能够快速收获到他人的慷慨关心与照顾,也不会受到成功法则的逼迫与要求。
在这个意义上,emo 早已不再是一种仅为了满足人们表达情绪需求的存在,而成为了一种年轻人们在面对不安、变动与不确定性时,分享彼此相似的处境,找寻连接感的方式。
02
被折叠的情绪: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我emo了」
每个时代都有专属的、有关情绪的表达。这种表达可以是诗歌,可以是电影,甚至一首歌。然而,随着文字载体的迁移,我们的情绪正在经历悄无声息的折叠。
社会学教授雪莉.特克尔在《群体性的孤独》一书中,谈到媒介的变迁对于我们情感表达的影响:“在短信、留言和电子邮件中,我们隐藏的内容不比我们表达的内容少。我们可以把自己更好的一面展示给别人,也可以更快、更容易地处理好一件事。聆听只会使我们节奏放慢。”
从最开始被发表在博客、豆瓣、论坛的一篇篇上千字的帖子,到微博和网抑云评论区被限制字数的一两百字文字,再到现在短暂的十五秒视频。用于承载文字的媒介似乎一直在呼唤更快速、更高效的叙事节奏。
不断压缩的文字载体带来的后果就是我们对于情绪的表达越发匮乏与一致,甚至我们已经无法名状那些萦绕在我们心中的具体情绪。当我们真的陷入到日常的忧虑时,哪怕心中有再多想法在汇集与碰撞,但最终千言万语汇成的,却只有短短的一句「我 emo 了」。
©《凯文怎么了》
这个时代还存在能被表达出的,复杂又细腻的情绪吗?
与其说被折叠的是我们的情绪,不如说被折叠的是我们的语言。网络词汇、拼音缩写、各类黑化,开始大量占据我们的日常对话。绝绝子,耶斯莫拉,yyds,yygq,也包括 emo,似乎成为了一种潮流,成为了一个融入某个圈子的渠道,被大家传播与使用。
这些网络词汇有个共同点——它们可以指代很多情绪,也可以适用于很多场景。一方面,我们的日常对话似乎因此变得更加便捷与高效了。但另一方面,笼统的词汇反而让我们遗忘与忽略了很多真实场景中的细节。
脱离了真实的场景,情绪的表达也变得苍白无力。就如同李厚辰老师在一期播客中聊到的,脱离了长文本,任何符号化的表达都可能成为一种高高在上、遗世独立的姿态,一种「装」。
不仅情绪无法准确地被传达,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也变得困难。这也解释了,不知何时起,携带消极情绪的文字,变成了「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代名词,人们越来越难于面对来自他人的更为详尽具体的境况,而态度和身份却变为了一种率先触达的方式。
费孝通先生曾经在《乡土中国》中写下,「我们永远在削足适履,使感觉敏锐的人怨恨语言的束缚」。语言的折叠带来的是感觉的迟钝。麻木的我们不仅很难察觉自身情绪的微小变化,并且让看见他人、走出同温层也成为了一项更为艰巨的任务。
03
emo的通货膨胀:
当情绪成为一种表演
诚然,在网络中数以万计的emo表达里,有些 emo 是人们迫切的情感表达需求,而有些 emo 则充满了表演性质。
这也是为何「网抑云」的行为会成为一种群嘲。在一首歌曲的评论区,留下自己听歌时的心情,在十二点分享一首自己喜欢的歌曲,真的是一种很「矫情」「做作」的行为吗?
一条获得了 5.7 万点赞的,与「网抑云」相关的 b 站评论写道,「我们并不是嘲笑或鄙视那些真正有抑郁症和生活受到重大打击的人,只是讽刺那些用它们的名义去博取同情和注意力、假装很丧的人」。有用户在下面追加评论道,「我们讨厌的是那些利用这些情绪造梗、玩梗的人」。
当这些用于情绪表达的树洞,都习惯性地被梗、玩笑和表演所充斥时,情绪表达的意义也被间接弱化了。
在《论语言的通货膨胀》中,李安宅指出,不止是在经济、货币方面,语言也存在通货膨胀。语言作为一种表达思想与情感的媒介,如果不能承载与其相匹配的思想和情感,就会导致语言的通货膨胀。当一个词汇被人频繁且随意地使用,被用来造梗、玩梗,成为一种笑料时,这个词汇所代表的情感也相应地不再如此重要。
这也说明了为什么说着「我 emo 了」的年轻人也许并非如此 emo,留下更多的,只是大家对流行文化的附庸,而这种「附庸」也在各类媒体与平台算法的推演下不断加剧,公众号里以「我 emo 了」作为标题的文章往往会得来更高的流量,各类博主与视频创作者也都会在自己创作的内容中加入大量的流行词汇,以融入这股大潮。
渐渐地,我们似乎丧失了表达的能力,当所有人都在使用「emo」共享情绪时,我们的不开心与悲伤似乎也变为了同样一种,且只此一种。
©《伦敦生活》
在这个大家习惯了虚伪的自嘲的时代,情绪已被无形地消解了。当情绪表达中的情绪被表演性质所超越时,我们又从何去寻找情绪真正的出口呢?或者说,这个「理性当道」的时代,真的能安放我们日常但非理性的情绪吗?
诚然,我们当下生活在一个「理性当道」的时代,人无论是对于自己的工作,生活场景,还是身边的人,都处于一种彼此疏离,彼此敌对的状态。近代哲学家们喜爱赞美理性之光,认为通过理性,我们可以战胜陌生的环境,避免与他人的冲突,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
但是,人并不是理性的产物,我们无法去抗拒,也无法去控制自己情绪的波澜。甚至很多时刻,因为有了感性,我们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对于我们周围的世界,反而能收获更细致地观察与感受。
正如《忧虑——一段文学与文学史》中写道:“忧虑,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种对于不确定的未来的恐惧。它当然不会让生活变得轻松,但也绝不会让生活受到阻碍。”
想象未来的一个时刻,当正向积极的情绪覆盖了所有非理性的情绪,当仅剩的非理性情绪我们也习惯以一种符号化、数据化的方式展现,或许,这就是进入了真正的“机器人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