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的当下,如何寻找锚点?
受到这期节目启发的也包括在海外生活了多年后回国的K仔,他在哪里都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而在这个越来越强调民族认同与身份政治的时代,他甚至不能简单回答自己来自何处,也无法干净利落地「选边站」。对他来说,王庚武的话是莫大的宽慰和定心剂:一边习惯依赖各种东西,一边要寻找自我。
事实上,看似严肃的「大问题」,正在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所探讨,也对应了每个人最具体的困境。今天,大家陷入到了不同程度的「意义焦虑」,从学习、工作、性别乃至身份认同。在这个复杂和不确定的当下,人生的意义无法像过去那样在经济发展的允诺中稳定兑现,而像《十三邀》这样的对谈,恰恰在人们亟需重建自身意义系统的时候,呈现了更多维的坐标。
人们有很多问题,从「内卷与躺平」的两难选择,到社交媒体上的极化言论,无不让人想要搞清楚,究竟该怎么做?到底发生了什么?尽管也有很多答案,但有的答案充满绝对的判断,让人愈发焦虑,有的则让人打开,看见更多的可能性。
在今天的「青年说」里,大家分享了自己寻找答案的故事:迷茫的看《十三邀》,卷不动了听袁长庚,「厌女」时找上野千鹤子……这既是一份信息食谱,也是一剂精神处方,不保证有效,但足够真诚。
以下是Ta们的讲述。
无论「三本」还是「上岸」,社会给定的标签和路径,既无法概括一个人的未来,也不能保证绝对的安稳。只有唤醒自我,找到人生的锚点,才能更加笃定地走下去。
@Larry
互联网中层,毕业于三本院校
所谓「三本」,主要是一些民办高校,相比二本分数要求更低,学费却更贵。现在已经没有「三本」这个分类了,大都被统一化到了「二本」。但「三本学生」这个标签,一直伴随着我,从大学到工作了多年以后。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我后来在《十三邀·许知远对话黄灯:我的二本学生》中找到了精准的描述——「工业废水」,这是黄灯老师的一名学生对自己的形容:相比于一本学生这样的「源头活水」来说,他感觉自己被抛下了,缺乏学习和工作的意义感。
黄灯说她有一次在批改学生作文的时候,发现有人用「哀鸣」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这位同学家庭比较困难,在申请助学贷款失败后,她写下了这个词。黄灯一下被击中了,她感觉大学教育「拼命鼓吹一种假装的东西,就是不教小孩观察身边的东西」,于是她开设写作工作坊,鼓励学生书写自己的人生、建构自我。这些学生也不再是她完成KPI的对象,而是成为了一个个伙伴。
在我就读的那所三本院校,有些老师连最基本的教育工作都无法完成,专业课上放综艺节目,到了期末再给个80分糊弄过去。但幸运的是,我也遇到了一位像黄灯那样的老师,激励着我去思考和表达。尽管他上着一门大多数人都来凑学分的公选课;尽管他的许多同事和学生可能都认为,读《纯粹理性批判》这样的书,对于毕业找工作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但他还是非常认真地备课。每天早上67点,带着几个学生,去学校的后山上读康德和罗尔斯的书。在他的熏陶下,我学习了「批判性思维」,掌握了公共辩论的基本原则和技巧。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知识本身所带来的意义感,它让人变得更开阔,而不仅仅指向一份工作。
还记得刚拿到高考成绩时,有强烈的被否定感。而对于很多我们这样的学生来说,这种被否定感甚至会伴随一生,就像黄灯老师在节目里说的那样:「他们的生命被掏空了,带着塑料和电子产品的气味。」教育的产业化,不可避免把人套进几副既定的模具——谁配去思考「大问题」?谁应该「混日子」?谁不摆烂就算成功?但黄灯和我的那位老师,都在试图打破这种预设,无论思考还是写作,都是他们教我的「自救」与「自足」。
如今,我在一家互联网中厂工作,既不卷也不躺,保持自己的节奏。因为人生就像流水一样,很多改变也是润物细无声的。尽管后来每次面试的时候,提到自己的学历还是免不了多解释几句(很多面试官都不知道什么是“三本”),但我内心始终存有一份笃定。
@楠
应届毕业生
我刚从一所普通高校毕业。大学四年,同龄人嘴上说着躺平,但行动上却越来越卷,好像各种实习、考证,就是为了能让毕业时的简历能漂亮些(不过这几年确实也没啥可干的哈哈)。大家都很没有安全感,连那些985、211的学生都不能保证毕业后能有心怡的去处,像我们就更加焦虑,恨不能早点「上岸」,但这个「岸」更像是「救生艇」,上了一个还有下一个。
之前听了袁长庚老师上「问题青年」讲大学生那一期,就很有启发。很感谢他能站在我们的角度来审视问题,而不是像一些老师和家长那样judge。是的,我们是物质生活相对稳定的一代,但也错过了那些所谓的「时代红利」呀,本该拿来试错和探索的时光,又去了哪里?
在那期播客里,袁长庚老师说:「人需要燃烧过一遍,才能对自己有所确信」,尽管当下的环境并没有为我们提供「燃烧」的氛围与支持,但我还是明确了既不考研也不考公的想法,先出来找个工作再说。当然没有说考公考研不好的意思,每个人的境遇都不一样,只是有时候,大家被「不安全感」逼着,好像人生的分叉路只有「穷」与「富」、「上岸」与「落水」,明明可能多走一些,干嘛先画地为牢呢?
电视剧《我,到点下班》
不确定的年代,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除了学业与工作,连身份与性别这类看似最基本的问题,也难以被简单地回答。但重要的不在于分类与识别,而是不放弃对自我的探索。
@K仔
90后海归
我是一个对哪里都没什么归属感的人,不论在国内工作还是国外留学。我容易对陌生的地方产生兴趣,一旦熟悉后就迅速厌倦。而在过去三年,流动被限制,便不得不停下来思考这个问题。
就在去年最抑郁的时候,我正好看了《十三邀》许知远对话摄影师陈传兴这一期,就感到自己多年的困惑,有了某种遥远的回应。陈传兴一生都处在飘荡之中,在法国的十年,他慢慢学会了从「他者」的角度看待自己:「不断把自己打散再重新缝起来」。离散与错位的经验反而变成了他人生的财富。其实这也让他在一个越来越封闭的时代不至于那么焦虑,还能持续做出作品。
而我呢,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飘,为什么要停。自以为反叛,其实是顺从时代的潮流,以至于当过去的生活经验不奏效时,会极度焦虑,也没来得及好好审视过去的旅行和当下的停滞。所以在看完陈传兴这期节目后,我开始静下心来思考,自己在流动中到底收获了什么?
在最近看许知远对话王庚武这期的时候,「在流动和错位中找寻自我」这一问题又再次得到确认。一个91岁的老人,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从中国到马来西亚再到英国,他不断在漂泊中辨认自己的身份,也通过学术重新理解了,什么是中国,什么是世界。他说「文明是无边界的,文化有边界」,这句话给我带来很强烈的震撼,因为当下正是有对于文明和文化的严重错置,那种不断寻求承认的野心则让人恐惧。我觉得人还是不能放弃流动,更不能放弃对外部世界的探索,但首要命题还是,找到自己。
@Nathan
与「厌女」的自己相处
这几年,我比较受上野千鹤子的启发。我常常自诩「女性主义者」,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上,有那种几乎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厌女」特质,尤其是这几年metoo事件,让「女性主义」这个词更多地被看见,但我不知道该怎么与这个「厌女」的自己相处,很想了解,又害怕看到那些定义之后会受伤。
但幸好我最后还是鼓起勇气看了上野千鹤子的书,她有句话让我在一瞬间豁然开朗,在《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里面,她聊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厌女」,女性主义者都在和这个「厌女」的自己进行抗争,我当时在地铁上看,整个人快要爆哭出来。这种感觉和当初很无奈地接纳自己是同性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就好像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要紧,这很正常,你终于认识自己了,高兴吗?」,喜极而泣!这本书看完之后,我现在也在看《厌女》,虽然风格不像《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那么轻松,理论知识也一大堆,但她的文字没有那么艰涩难懂,很好接受。
电影《偶然与想象》
自我在流动的同时,外部世界也在「巨变」,当我们感到挫败、迷惘和悲观的时候,更需要陪伴和力量的给予。
@包包
95后,曾在小镇做题,现在媒体打工
在县城长大的我,能接触到的信息其实很有限,大概是从阿列克谢耶维奇获诺贝尔奖那年开始,我读了《二手时间》,当时的我慢慢地意识到,原来世界上还有人在做这样的事,还有人关切艰难的时代里普通人的生活并把他们记录下来。这些可能只是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点小小的痕迹。直到大学,渐渐被一件件社会新闻唤醒和反刍,每每当我感受到世界之荒谬的时候,是她们给了我去质疑和发问的力量。
过去几年,很多个夜晚我都是听着梁文道的《八分》入睡的。在社会事件频发的那段日子里,梁文道每周平静给出梳理和回应,给了我很大的陪伴。在他简单、质朴的语言之下,复杂的问题可以被抽丝剥茧地理解。当一个陌生的问题(类似于乌克兰危机是什么?缅甸发生了什么?)出现的时候,《八分》可以把我引进门,并让我从这里出发,就感兴趣的问题进一步延伸出更多的探索方向,有很大的通识意义。
@油茶猫
北漂,青年文化研究者
我平时工作接触的大都是年轻人。而《十三邀》的受访者很多都是「老家伙」,有非常深厚的阅历。有时我需要借助跨代际的视角,去面对这个充满不确定的时代,也能把我从过分聚焦于自己和同辈身上的这种状态抽离出来。
去年,钟叔河那一期就给我带来了非常大的慰藉。他身处各种条件的限制下,但也找到了很多做事的空间。比如《走向世界丛书》的出版是非常曲折的,但他愿意等,攒到足够多的版号再一起出版。他让你感觉,并不是所有路都封死了,在松动的地方仍有可为,而这件事本身是需要时间的。钟叔河从一个跨世纪的老人的角度,告诉你寻求「改变」所需要的时间、勇气与智慧,而当有了这样的视角后,你也会多一份释然。
《十三邀·许知远对话钟叔河:难道能够不“走向”它而走出它吗?》
从发现自我到认识世界,我们所需要的「知识」并不局限于某种形式。它既可以像「附近」这般有解释力与实践性,也可以调用身体和感官,去感知无法被言语归纳的事物。
@K仔
90后海归
2019年,「附近」这个词还不像今天这样烂大街,感觉大家对于互联网平台对于生活的过多介入,开始有了反思。第一次在《十三邀》听项飙说这个词时,确实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在被算法决定习惯、互联网对立情绪加剧的时候,也能让人找到了做事的动力和支点。回国后我也尝试着多做一些活动,试着在线下跟人建立更多维的联系。一开始做活动的时候,还是很新鲜,但你也知道过去三年线下的联结受到了多少冲击。此外,这种“联结”中有多少是泡泡和幻觉?是否只是从过去那个更广阔的世界,无奈退缩到了彼此寻求认同的自留地?以及那些“大问题”,真的就不值得被追问了吗?现在我其实对“附近”也有挺多的怀疑。
@油茶猫
北漂,青年文化研究者
《十三邀》对我的启发不仅仅是智识层面的,还有很多身体和感官层面的。就像节目里除了对话,也有大量的散步,在「智性」之外,人们有更多认识世界和表达自我的方式。
我本来一直很排斥「搏击」这类运动,因为它太过直接、暴力且血腥,竞技逻辑也很简单:击倒对方。但我通过李景亮这期节目,领会到了这种「野蛮」的生命力,以及身体的可塑性和无限潜能。尤其是看到李景亮作为教练,陪着他的队员迅速减重,不断地挤干身体的水分,在使身体符合重量级的要求同时,又迅速地增重,以获取更大赢面的竞技策略时,是被震撼到的。
利用有限的规则去减重增重这件事,非常残酷,但也充满着智慧。而这也是他们走向更广阔天地的一种方式,同时需要非常强大的毅力去反复打磨自己的身体。这些都是在短短几分钟的搏击舞台上看不到的,而我跟随许知远的视角,看到了「搏击」背后的复杂性,他自己不也在节目中摘下眼镜,上搏击台去打了一把吗?
《十三邀·许知远对话李景亮:“完全是另一种人生”》
信息爆炸的时代,问题很多,答案也很多。相比于接收答案,或许更重要的是勇敢提出自己的「问题」,做一个有「角」的人,有这个角之后,才能够去碰撞出更多的东西。
@张南瓜
自由写作者
当下不只是一个价值多元的时期,还是一个无比强调主体性的时候。人们能从太多人的碎片思想和信息里获得精神营养,我非常怀疑,稳定地从某个人身上获得系统连贯的「精神教导」在当下还有多少普适性。比起精神导师,可能每个人都有非常多「碎片精神启发师」。
美国传记作家沃尔特·艾萨克森,曾送给《时代》周刊这么一句话「为读者展示各种话题,不断拓宽(而非缩小)他们的兴趣范围;为读者提供的想法和观点是要挑战他们的偏见,而不是仅仅去强化读者已有的想法和观点」。
对我来说,这两类话题是能给予启发的。一是提供有概括性的当下事实、有足够解释力的原因探究、解决问题的可能途径;二是任何能关照自己的生活、并且提供“有哪些别的生活选择,具体可以怎么做”的话题。
@油茶猫
北漂,青年文化研究者
我在工作中需要进行大量的采访和调研,也经常观察许知远在《十三邀》中的提问方式,他对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启发,就是你一定要找到和访谈对象的联系。
比如他采访韩红的时候,最开始韩红是很不待见他的,所有的回答都说得很简短,他也只能通过自己的视角去观察。两人的破冰,是从许知远花了很大功夫,在一个二手书网站上找到了韩红读大学时候的笔记本开始的。这个联系非常细微,也不是简单通过网上的搜索就可以获取的。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许知远是一个很「尬」且不专业的主持人,可我觉得恰恰是因为他的「不专业」,才让访谈更像是对话,有更多的碰撞和交流。大家心目中的「理想主持人」,可能是一个会提问的「工具人」,很多访谈也都是主持人在一个劲的深挖。但许知远不会掩饰自己的的偏见和局限,他有很多「缺陷」,比如太过直男、知识分子的「酸劲儿」、提问有很强的预设,但他首先也是一个有「角」的人,有这个角之后,他才能够去碰撞出更多的东西。
回到我的工作,虽然强烈的预设和我们的提问方式不太兼容,但我觉得好的采访,确实是需要有更强的对话感。如果你的问题能够激发对方的表达欲,并且直指提问的目的,那么这就是一个好问题。
@包包
95后,曾在小镇做题,现在媒体打工
过去找到某个「精神导师」的路径似乎一直是从媒体或是课堂里被推荐,但所谓的权威其实很大程度上是被构建起来的,现在我更希望以一种漫步的姿态来探索问题的答案。
这种漫步可以是随意地走入一些分岔的小径,把不同的点连成线。比如,上野千鹤子或许为我们打开了女性主义的大门,为我们过往所有难以描述的女性生命经验赋予了名字,循着这条线索,越来越多的女性主义学者开始进入到我的视野,她们逐渐结成一个网络,在不同的方向上给我提供了新知。
我越来越意识到,我需要被解答的是一个个具体的问题,因此也越来越不需要某一个特定的导师。或许相比听别人讲述“「巴以问题的根源」,不如在书店划出的「认识巴以」专区看几本书。或许相比起把所有的人生问题都抛给一个人,不管他是项飚、许倬云,还是罗翔,不如向最「对口」的人发问,为每一个具体的问题去找到具体的答案,ta 不一定是某个专家学者,甚至可以是在家楼下乘凉的爷爷奶奶。
有时候我发觉,我们想要找到精神导师,似乎是想让 ta 帮我们说出想说的话。过去我们希望杨笠说,现在希望余华说,当人被捧上神坛,就会不断地被苛求成为完美的「代言人」,直到又跌落的那天。这很像某种代餐,因为我们自己说不出、不敢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挺期待看到我们不再需要「精神导师」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