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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是如何被抑止进入摇滚乐的?

问题青年 青年志Youthology 2023-11-23


乐夏第三季的总决赛最近迎来了尾声。在摇滚乐和乐队文化不断进入大众文化视野时,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注意到这个领域的性别比例之悬殊,而当零星的女乐手出现时,大家总会把话题从音乐本身转移到她的穿着、家庭和私生活上。


这套话语我们再熟悉不过,它与整个社会的女性处境如出一辙,但“滚圈”的厌女似乎更加顽固地扎根在它的历史和今天。我们好奇的是,为什么这个本该更“先锋”的圈层里,性别意识却是更落后的?


我们邀请老月亮和艾舒跟我们一起聊了聊摇滚文化里的性别处境。


老月亮曾经在北京做过很长时间的独立音乐记者,后来有了自己的乐队「海豚消失了」,现在正在英国学习音乐制作,她的经历为我们很具象地展现了独立音乐圈的女性经验。


艾舒是音乐媒体「進化耳朵」编辑,过往他在参与「鹈鹕 hits」播客和「進化耳朵」工作时,接触采访了很多音乐人和乐队,他也在公众号中翻译、介绍过不少与滚圈女性主义发展、暴女运动相关的文章。


摇滚乐这种“男性主导”的文化,是如何被构建出来的?女性又是如何被抑止进入摇滚乐的?在创作、演出等等方面,滚圈有哪些厌女的现象?而在国内整个摇滚行业的性别结构里,女乐手/音乐人会遇到什么样的性别困境?


他们谈了谈自己在音乐行业中做过的采访和观察,老月亮也分享了自己在这个行业内做音乐的经历,用她的亲身实践给了我们“变强”的力量。



  本期问题青年  


■ 老月亮|前音乐记者,现海豚消失了乐队主唱,目前在英国学习音乐制作■ 艾舒|音乐媒体「進化耳朵」编辑,艺术机构编辑

■ 璐璐 | 问题青年主播


 🎙️*描文末图片二维码或点击阅读原文收听这次访谈的播客


为什么摇滚的经典形象
就是三个男人三大件?

 
璐璐: 
在摇滚圈层里,男女比例是非常悬殊的,不管是在乐夏还是在 livehouse 的舞台上,男性往往是远远多于女性的,这种局面是如何形成的?
 
艾舒: 
我们之前做鹈鹕 hits 播客做到 20 多期的时候,我就数了一下,我们真正采访过的以女性为主导的音乐人,当时好像就只有两个,我觉得这个比例是相当悬殊的,当时我突然一下就发现这种潜意识里引发的选角的问题还挺严重,这种比例可能跟乐夏现在的比例也差不多。
 
首先目前的这些音乐人里,以男性为主导的创作的音乐人本来就更多一点,这是一个基本的现状,当时我们做选题也都是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提出来的,因为鹈鹕 hits 当时的主旨是想要采访新的音乐人或刚发行新专辑的音乐人,也有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发行的新音乐里女性的创作比较占少数,我们没有真的严格考虑性别这个问题。

老月亮:
我觉得还挺有必要。以前我在北方公园的开始写独立音乐的时候还没有乐夏,所以我们是从没有采访开始的,我们就更倾向于说去往音乐史里倒着找(采访对象)。因为那个时候我想的就是我有义务让大家听到独立音乐,我想要让大家知道更多好的音乐人,但是我们写稿子肯定是需要基本的资料——需要有一定的记载、有一个基本的公众认知,但是在这样的标准下我在筛选的时候就发现女性音乐人很少能找到资料,或者说能够被想起,这是一个传播上的问题。

艾舒:
我觉得老月亮提到的这点蛮重要的。摇滚乐整体来说,很多的名气或者大家对于某个音乐人的认识、评价,都是构建出来的,所谓的审美在我看来也是可以构建的。构建的环节里最重要的就是媒体,如果过往的媒体在构建的时候都是以男性为主的话,它就会形成一种偏见,这种偏见形成之后,就会滚雪球一样地滚下去。
 
那天我在群里分享的文章就讲到,滚石杂志的联合创始人,他发的新书叫《大师》,他接受采访的时候被问到为什么你的这些选题里没有一位女性音乐人,他就说了一句很大言不惭的话,他说他自己认为没有任何一位女性配得上进入他这本书。
 
这是一个非常有刻板印象的言论了,因为如果这些被选为大师的音乐人全是男性,就又会加深公众对于女性的刻板印象,但我们都知道,在创作上面并没有任何的性别优劣之分,所以如果我们不主动的去寻求改变,沿着这条路凭借潜意识走下去,很有可能我们依然会保持原来的那种状态。

©《朋克歌手》

璐璐: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总是一提到摇滚乐,脑子里冒出来的典型形象,就是三大件加几个男人的组合,就是因为我们缺少记载、缺少媒体的构建。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为什么在我们的印象中摇滚乐好像一直都是一个男性主导的文化?
 
老月亮:
因为摇滚乐本身就是一种更白人的音乐,本来就是一个非常中产的一个音乐,所以它对于女性来说门槛就更高,如果我自己显而易见地想,就是这样的。
 
但其实这个事情又很难说,如果把我这个论调放在一个更广义的层面,其实所有阶层和行业,都会存在这样的现象,所以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就很难回答。

艾舒:
摇滚乐的起源是节奏布鲁斯,可能四五十年代的时候,它本来应该是一种黑人音乐,后来通过猫王,再到披头士被白人文化吸纳,转而成为了摇滚乐。
 
但是那段时间的节奏布鲁斯作品或者早期的摇滚乐作品,它比现在我们能接触到的还更厌女一些,它对女性的物化会更严重,里边有相当多作品是黄色歌曲,彰显男子气概的一些作品。所以我觉得从本质上来说,摇滚乐诞生的时候可能就带着一定的性别主义。

璐璐:
我之前有听过一个说法,摇滚乐它本身很强调的这种力量感和侵略性,其实是男性在成长过程中会被鼓励的一个特质,但是往往大家在培养、教育一个女性的时候,不会让她去追求力量或者追求这种侵略性。

艾舒:
是的,我们能想象得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尤其英国和美国这种摇滚乐的发源地,那个年代的女生,如果她向家里提出要学习一门乐器,绝大部分家长应该是不会允许她们去学吉他、架子鼓,或者贝斯这种乐器的,她们更多学的都是钢琴或者小提琴这种刻板印象里比较淑女的乐器,所以从一些很基础的地方,就导致女性进入这个场景的一个隐形门槛。因为如果作为一个男生想要去学吉他,他很可能就从朋友那里就能学会,但如果你作为一个女生说你要学吉他,会遇到很大的阻碍。

璐璐:
所以是不是乐器本身就带着一种性别偏见?

艾舒:
可能跟乐器本身这个东西没关系,而在于我们自己对它的一个构建。但是我忽然想到吉他在被造出来的时候,就是以男性的身体结构研发的。
 
因为我也跟朋友聊过这个话题,有一些女性吉他手会觉得现在的吉他,摁和弦对她相对来说会比较困难。但是为什么我们不能研发一点更小的、更方便演奏的吉他?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想的话。这也可能确实是乐器本身的问题。

老月亮:
我自己使用的时候就会有这个问题。其实我比较高,我 1 米 7,我的身形已经算是比较大的了,我有一把易普锋(Epiphone)的空心琴,那把琴的特点就是肚子很大,但我很喜欢它。
 
我背起来就能感觉到身体的各个骨骼都在不舒服,它就不是为我的骨架而设计的,但是我又很喜欢它,所以我很艰难地使用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我就默默地弹琴,但是当我上台演出,就会有人跟我说你这把吉他太大了,让你看起来特别傻,你背个小一点的,但是我就是想要用一把空心琴啊。世界上基本上所有的空心琴都是大肚子,我就很困扰,当然芬达(Fender)也有设计比较小巧的琴,但是对我来说我的选择就会比男性少很多。



女性是如何被抑止进入摇滚乐的

璐璐:
如果想要成为一名乐手,女性可能会遇到哪些男性不会遇到的困境?女性是怎么样被抑制进入摇滚乐的?

老月亮:
其实我刚开始拿起第一把电吉他的时候,不是一个典型的小白的状态,因为当时已经是第二季乐夏结束,我已经从北方公园辞职了,我上了乐夏也有了一些镜头,那时候我是一种在圈内相对来说声量比较大的状态,所以当时激起的反对就很多。

我发现一个女性音乐人在没有任何成就的时候,你不会感觉到太多的恶意,而且可能会遇到很多男性愿意帮助你,但是一旦你的声量被他们看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的态度就开始变得奇怪。
 
我刚开始学吉他的时候会在微博上发一些弹唱视频,我今年才发现月亮组有一个人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说老月亮现在是乐手了,作为独立乐迷我可以骂她了吗?他说,我觉得她弹唱也很烂,还要做乐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粉丝在下面吹捧她。还扯到了我做女权的事儿,说之前她做女权的事儿我也有很多不满意。但还好的月亮组现在其实非常女性觉醒,评论区就有很多人说她做女权跟她学琴有什么关系,我们对女性乐手多一点宽容吧。
 
但这种事情从我拿起电吉他开始就不断出现,不只是网友,我在台上的时候就会有台下的男观众跟我吆喝说再来一首,我下了台,就会有男乐手来教我说你们太糊了。
 
还有人评论我的穿着长相,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觉得穿着和长相有这么重要,但是当我站在舞台正中央的时候,就开始有人说我以为你跟其他乐手一样大,直到我发现你眼角的鱼尾纹。就算是那种不远不近的朋友,有一天我穿了一条裙子,演出下来,他说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不像摇滚明星。
 
我们现在已经发了 10 首歌,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奇怪的人,比如说有一个人就会在我们发歌的第一天凌晨 12 点,他三分钟就评论了,说你没有音乐天赋,去打个工吧,你这些都是 b 站抄来的拼贴怪。
 
就像《如何抑止女性写作》里写的一样,他们还会不停地说,肯定是别人帮她写的,但凡我使用制作人或者乐手,不管这个歌有多少好的地方,都会转移到他们身上。
 
我甚至还发给了一位圈内比较知名的乐评人老师,他说这个歌不错,但是这个制作人帮助你很多,你应该继续进步。还有人反复地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能自己独立做一首歌,你就可以成为好的乐手了,或者说你去找吉他手吧,你去找鼓手吧,你需要别人帮忙,如果没有别人的话,你是不可能做到的。就会反复有这样的声音。

©《朋克歌手》


艾舒:
其实听老月亮这么说,还是蛮难过的。
 
其实说到女性是怎么被抑止的,有一个观点其实反复出现,我之前看过一个国外的女性音乐人采访,她说自己面临的最大困难是当时没有一个激励自己的形象出现。
 
我跟月兔聊的时候,她也说了同样的事情,当她开始进行创作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很多时候的对象是一位男性,但是她会更希望有一位能引导他的女性出现,这又回到了我们刚才聊的媒体的话题,如果说媒体本来就没有公平地对待男性和女性在创作上的评价,会塑造更多的男性形象,反过来又会抑制更多的女性来进行表达,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老月亮:
是的,女性榜样已经是我想了有四五年的命题了,我之前的主编问过我有什么女性榜样吗,当时我就愣了,因为我很迷茫,不管是作为女权主义的我,还是作为音乐人的我,在这两条方向上,其实我们都是没有明确的轨迹的,这是最让我觉得困难的事。

因为如果是男性的话,他们都可以说我 27 岁要死掉,我要做柯本,或者他在不同的行业里,都会找到一个路径,比如说柯本在几岁做了什么。
 
所以我会发现我在英国遇到的男性音乐人是比我更擅长于研究音乐史的,因为他们可以找到一些共鸣,比如一个弹钢琴的男同学就会告诉我肖邦是一个妈宝男,巴赫他遇到过什么困难,而且他还告诉我说,他们弹古典的人其实是不太创作的,因为他们是二次创作呈现那些乐曲,所以你作为弹奏者,你就得切身地去感受他们的生平,你要进入到音乐里面体会他们在每个阶段的状态,但是如果我是一个女钢琴家,我该如何去理解肖邦的妈宝男呢?
 
再回到女性榜样的话题,对于我来说,想要试图去找女性榜样的时候,我就会感到很孤独,好像没有一个音乐人能让我看到她在 27 岁的时候可能也经历了这个,不管成功或者失败,她在面临这些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文学性的表达,我需要这样的东西来让我感觉到没有那么孤独,哪怕她不是一个活的人。

璐璐:
你觉得你现在有找到吗?
 
老月亮:
还真的没有,是因为我的导师也是男的,比如说 Patti Smith 又离我太远了,但比如陈思江又离我太近了,我想找一个刚刚好中间的人,比如说中国出了一个 50 岁还在搞摇滚的大姐,她怎么怎么样,有个丰富的文本,但我应该没有看过这样的东西。

©《Patti Smith: Dream of Life》

艾舒:
包括国内这些年从国外引进的很多音乐书籍、传记,很大程度上都是男性主导的音乐人,其实我能想起来的引进的传记里,只有民谣唱作人 Joan Baez 的《钻石与铁锈》,Patti Smith 的《只是孩子》,Kim Gordon 的《乐队女孩》,比起男性传记就真的很少。
 
其实大家都好像更愿意看男性主导的音乐人的书,因为这些人名气大,但他的名气大,难道不也是因为媒体、因为这些引进的出版物来构建的吗?而且说到 Joan Baez 的时候,介绍她时好歹都会提到她曾经是鲍勃·迪伦的女友,但其实他们在一起也就几年的时间,甚至为了宣传她这本书,我相信有的媒体依然会用这个称号。


 

当太多评价落在女性创作上,
被抑止就是事实本身

璐璐:
在你们接触过或者采访过的乐队、乐手里面,有让你们比较印象深刻的女性吗?她们身上有什么样的特质?

艾舒:
我在做鹈鹕 hits 的时候采访过几位女性音乐人,倩芸和裸儿比较想要推荐给大家。

倩芸就是 Chainhaha,她通过《我的音乐你听吗》这个节目被大家知道,她是那种非常乐于表达自己的人,节目上表演的作品也是一首很古怪的歌。

她过去的歌里也有女性主义的表达,包括去年我很喜欢的一张 EP,叫做《谁在我的肚子里?》,这张 EP 里的两首歌《谁在我的肚子里?》和《噢!噢!噢!噢!》,都是她对于社会的想法的表达。《谁在我的肚子里?》写的就是有一天她忽然想到自己如果怀孕了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另一个是裸儿,裸儿凭借《会飞的野马》在中国好声音出名了,前年她发了一张新专辑,叫《果果》,这张专辑我个人是非常喜欢的,它其中有一些非常私人的表达,展现出来的气质就很明显跟男生创作出来的作品不一样,当你听到这种真正通过女性视角进行表达的歌曲的时候,你会觉得很新鲜。

璐璐:
我这几年在听女性的创作的时候,会有一个感觉,我越来越觉得很多感觉上所谓很左的一些朋克或后朋乐队,他们表达的东西越来越陈词滥调、越来越无聊,但是我去听一些女性创作的时候,会感觉到她们反而是越来越天马行空的,她们有自己的生命力跟灵动,我首先想到的可能就是暴力香槟。而且很多东西只有女性才能创作出来,只有女性才敢讲、敢说,比如小王乐队。这个是我特别显著的一个感受。


艾舒:
之前采访冯晗(浪味仙贝主唱)的时候,她有一个很介意的地方,其实我也觉得很有趣。
 
她说到自己的音乐创作,被大家评判的时候,总有一个词会让她觉得很膈应,就是“可爱”,很多人会认为她创作的东西是可爱的,但这个词是非常标签化的东西,就好像归在可爱之下,很多其他的想法都被掩盖了。
 
而且这个词是不会被用到男生创作的作品里的。这是一个很大的限制,因为她其实最早想要做的是朋克音乐,而不是像现在这种被视为可爱的,这是她的一种困扰。所以言语上的一些限定,有时候确实会影响到大家的创作。
 
老月亮:
事实上因为太多的评价会落在女性音乐人的身上,这种东西积少成多,从生活上、音乐上、情感生活上,都落在你头上的时候,被抑止就是事实本身。

璐璐:
其实我刚刚在听老月亮最开始讲的时候,我就想到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决定想要继续学音乐的?

老月亮:
其实我还蛮不女权的。因为我很自卑,我没有那么自信,我每次做作品出来,我们乐队收到的最大评价可能是你们混音混得不好,或者你们编曲有问题,所以让我自己觉得我想要更完满,我想要更强大,我就直接选了音乐制作,你说我想要更完美这个心算不算女权,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就是想要变得更强大,我想要会更多的技能,所以我费了很大的劲来这边上学。
 
璐璐:
这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一种鼓励。
 
老月亮:
我不知道,我最近就会在想,如果我不是在那个环境里面我会弹跳出来吗?我在想我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
 
艾舒:
对。因为在某些行业,尤其是文科行业,会有更多的女性选择读更高的学历,那是因为她们需要借助学历来帮她们获得入场的资格,而对于那些男性来说,他们就去做就好了。
 
更多的女性追求一种学历的证明,而那些想要从事艺术行业的男性,他们直接就去工作了,他们就去通过实践去积累经验了。而如果是女性的话,她们是没有这么多机会的,除非获得学历。

老月亮:
我在这疯狂点头,说得太好了,这就是我想要说的事情。
 
在我真的不断地提升自己技能,越学越多之后,我发现好多人他真的不用学这个,有很多男性音乐人,他们学一两个技能,比如学会一个结构、一个套路,或者一种作曲的手法,他们能用一辈子,但是没有人说他们你多读书,你学学混音,就会有人来帮助他们。
 
但凡你是一个男性音乐人,资源就会滚滚地向你而来,会有厂牌来签你。如果一个男性乐队混音不好,就会出现一个混音师,愿意跟着他们去做调音、做混音。乐队其实除了音乐这部分,最费脑子的是宣发,我就发现无数男性主导的乐队,设计师都是乐手的女朋友来担任的。
 
我的朋友会直接跟我说你要是个男的你早火了。但这个事情也是我自己该反思的,因为我总是有憋着一口气,我总是觉得说我就把音乐学院的毕业证砸你头上,不要再说我了,你懂个屁,但其实这个事情就源自于我自己对自己创作的不自信。其实来这边还挺好的,让我有这样的底气,让我跳出来看一下外面的东西,这也是支撑我的一个动力之一,我就是想变强。

©《朋克歌手》

璐璐:
你觉得在你想要变强的路上,做音乐这件事情给你带来了什么?
 
老月亮:
我发现自己有内核了。做音乐半年就有一个很明显的感受,我会发现之前我不管是在生活、亲密关系还是工作中,我一直在围绕着别人转,小时候想满足父母的要求,到大学想要做一个文艺青年,去买相机,想要别人认为我很酷,到了工作之后,我是围着摇滚明星们转的,我所有的创作都是围绕着他们的言辞来构建我的二次创作,但是当我自己开始真的拿起琴写东西之后,我发现我没有那么关注外界的事情了,虽然我现在还是会为别人发声,但我没有这么在乎有谁给我点几个赞了。
 
甚至我已经开始拧巴了,我觉得如果我做这个事情是自己开心,我要不要发这个歌,我要不要去承受这么多。我发现我就待在自己的世界里面,跟音乐待在一起,我好像就可以落在一个荒岛上,一直过下去,只要给我个电脑,有电,有乐器,我就能一直待在这,我不用被人看见。这个事情对我来说是就更核心的动力。
 
现在还是会因为评论什么的生气,但是我会觉得我可以被伤害,我也可以感到幸福,但是我内心中间的一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其实不只是音乐,也有我的文本、我的诗歌。我可以去外面世界看一看,如果我受到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就回到我的世界里面来,但这个事情以前是没有的。



为什么“前沿”的摇滚乐,
反而更不愿接受改变?

 
璐璐:
你们会觉得在音乐场景中或是你们的观演体验里,有哪些比较性别不友好的现象?
 
老月亮:
我应该没有在现场作为乐迷的时候经历过性骚扰事件,但是我在台上的时候就会有一点奇怪,因为我会穿裙子,我又需要整理效果器,所以当我蹲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到台下一些男性观众的目光,所以我因为要不要穿打底裤这件事情纠结了很久,我就会觉得为什么我要因为你们换掉我的衣着,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会感觉到非常难受。

艾舒: 
其实我比较不舒服的是那种以某种着装入场的演出,我觉得还挺一言难尽的。虽然他们也会宣扬说男生穿也会给你一些优待,但其实这只是表面的一种说辞而已,内核还是想要消费。
 
我有想过这种演出有没有一种合理的解决方案?比如说都是由女性策划的,只允许女性观众参加?这种就完完全全剔除了男性的角色在里边,可能会是一个双方都觉得很舒服的一个表达环境。
 
老月亮:
我应该是参加过一些女性乐手的拼盘的,主办不会直接跟我们说是女性乐手,但我一去发现全是女主唱,就很奇怪。我就会觉得如果主办方是就像艾舒说的那样,是一个女性主导的,或者说他表现了足够的善意,主办方有自己的立场,让我们去参加,那我是可以接受的。
 
但如果是那种要求女孩穿什么衣服,我之前看到过一个演出叫双马尾与水手服,我每每都很惊讶,因为我经常会看到这种标题,我就很怀疑,他们从音乐人本身到宣传方到场地方竟然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意识。我时时因为滚圈的性别意识还待在清朝而感到震惊。

©《Patti Smith: Dream of Life》

艾舒:
在我们的传统印象里,摇滚乐或者独立音乐其实是一种亚文化,在西方的流行文化发展历史上,摇滚乐通常是走在相对比较前沿的,包括 60 年代的民权运动,70 年代的朋克,以及 90 年代的 riot grrrl,他们通常来说会和社会议题发展得相对紧密,但是为什么到了国内它反而会变成一种更落后的场景?
 
我也觉得很困惑,为什么我们大家都是喜欢这种音乐的,尤其你还是喜欢摇滚乐的,你不应该更能接受这种平权的状态,或者说更愿意去参与改变吗?

老月亮:
我觉得会不会是有一个时间差的问题?因为摇滚乐其实是 90 年代末,就差不多从崔健开始,才进入到大众视野的。从 90 年代到现在,它有一个相对地下的缓慢的发展时期,但是中国的女性主义觉醒,好像是没有一个这么相对平稳且规律的发展的。因为一旦有了一个爆发式的崔健,就有很多人会拿起吉他,从当时发展到现在,是有一个音乐史在的。
 
但是如果我们真的要追溯说,90 年代有什么样的女性主义表达,一直到现在,那其实它是缺少一个公众性的、爆发性的事件的,所以影响力相对较小。但与此同时,比如说月亮组就是一个成立于很久之前的东西,女性乐迷在女性觉醒之前,首先接触了骨肉皮文化。

这个事情是不同步的,她们只知道西方有一群这么酷的女孩,她们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去宣扬一些什么,她们了解到性解放了,但可能了解到性解放的时候,她们还没有意识到什么是他者,不知道什么是主体性。你没有办法去脱离主体性、脱离自我,去谈论自由、谈论解放。
 
所以我觉得好像是这么一个时间差让我们解放先于自我的建立了,所以才会导致这么西学东渐的一个异化的过程。这是我的一个猜想。

©《朋克歌手》

艾舒:
其实我觉得月亮组是一个蛮好的研究方向,我不知道国内会不会真的有文化行业的研究者去研究月亮组这些年对性别方面的变化。前段时间管啸天的那个事件,它先是在微博,发酵到月亮组,最后大家在线下完成了一次表达,整体的过程是非很难得的,而且在线下的表达也非常立体,就各个方面都有。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还是在经历一些变化的,在那种大的不好里发现了一些希望。
 
老月亮:
是的,这个事情就会让我觉得非常感动,因为她们终于不用来私信我了。当然我很乐于帮助别人,但是我当时就会觉得很无助,因为我自己声量也不大,我没有办法那样帮助到别人,所以我们就是没有办法把它扩大,没有办法得到回应。
 
但这次管啸天事件我就会觉得它真的是滚圈反抗性骚扰所有的历程中很里程碑的一个事件,现在这个事情已经逐渐成为共识,我不用再做嘴替,大家都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因为大家也是没有组织的,念书的女孩和举旗子的女孩可能都不认识,但是大家就是因为我们要做点什么聚在了一起。

璐璐:
其实这个事情里面让我最无语的是当时 Neo 发了一个 Neo 五问天琦,他在回应里面完美地显示了他是如何实施他的受害者有罪论的,以及他是怎么样去对天琦进行一些荡妇羞辱的。另外也显示出了 Neo 作为场地方,其实跟合作的乐队是结盟的一个状态,他们就像一个兄弟会一样。我觉得这也是我们在国内的演出环境的一个现状,让我觉得挺无奈的。
 
我们也可以顺着这个话题聊聊,大家觉得一个理想中性别友好的音乐现场应该是什么样的?或者说目前我们的现状还有哪些让我们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老月亮:
先吐槽一句, Neo 酒吧就是上海独立音乐圈的 Mojo Dojo Casa House。

艾舒:
天呐,好犀利的吐槽。我是觉得现在整个结构还是挺完整的,我们想象一下有哪些音乐现场的场地是由女性来做主理人的?我想了好久,只发现深圳红糖罐,是一个女性主理人雅娴。但我接触了这么多场地了,大部分都是男性在做,如果我们默认这些男性,就算他们支持女性主义,但是我觉得真的很难做到像女性一样对女性友好。就包括 Neo 酒吧,我觉得也不是他们真的想要表现出来所谓的兄弟会形象,他们可能真的打心底的认为自己没有做错,甚至他们会以为自己曾经的一些行为是支持女性主义的。
 
所以我觉得这可能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改变,因为大家的思维方式或者处事方式已经形成惯性之后,我们再去改变是需要付出很多代价的。但是我又觉得随着新一代从事音乐行业的人起来,可能会有一些变化。但是如果要等的话,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变强!成为女性制作人!

 
老月亮:
因为他们已经掌握了太多的很固有的资源了,我之前想要补充的一点就是地域性。我之前在北京五六年,一直在跟北京的独立音乐打交道,我自己的很大感受就是真的有壁垒,不光是对于女性,对于新兴的男性音乐人也有壁垒,这其实又是一个阶级和性别结合的议题。所以作为一个在北京的女性音乐人,她就会更难进入到那个圈层里面,对于我来说,北京的性别意识相对于别的地方甚至是更低的。
 
艾舒:
是真的,因为音乐行业整体来说它还是一个人脉行业,如果你的人脉够多,你会有更多的捷径和更快的获得成功的方式。尤其在北京这样比较老派的城市,有很深厚的音乐基础了,如果你作为一个新人进入这个场景里,如果你不认识一些 OG 或者文化人,你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在这个这环境里,如果你还是一位女生,你可以想象她要付出的代价会更多。但是在南方可能还不太一样,南方没有这么多以前留下来的传统,大家还是 DIY 的场景,相较之下壁垒就没有那么高,所以我们确实能看到南方的乐队里有更多的女性形象存在。
 
老月亮:
是的,而且北京这个地方它很大,生活节奏又很快,在北京生活就感觉到一种暴力,所以我们 DIY 的可能性是更小的,因为你要克服很多距离,我们每次排练,大家平均每个人都要跑 20 公里,因为我们住在东西南北不同的角落,所以我一直很羡慕南方的音乐人可以获得一个相对来说健康的土壤。
 
北京的音乐人会给我一种感觉,他们更多的是要获得更多的上层资源、既有的资源,我要如何获得各大音乐公司和厂牌的青睐,而不是我可以创造出来什么,我可以 DIY 做出一点什么东西来。每天大家聊的也都是谁又签了厂牌,而不是研究了一个什么新的音色。
 
 
艾舒:
像盲区这样的以 DIY 形式出现的场景,会不会有更好的氛围,对女性更友好,你有感觉到吗?

老月亮:
我应该就去过两次,不过可以做一个对比,比如说盲区对比 School,如果让我选我肯定会选盲区。好得罪人啊,以后不要想在 School 演了。我换一个措辞吧,就是盲区对比其他的酒吧,我可能会想要去盲区,好难说,我说不了,我不直说,我没有办法说。
 
你看,这就是我女性困境,就是我要打女拳,我就不要想演出了。
 
就这样吧,我要说实话,要不就把这段剪进去,就我想说 School,又不说 School 这一段,因为我觉得近两年其实我的女性主义表达萎缩了。
 
我其实在北京不同的场地,遇到不同的主理人、主办,今年就有被性骚扰过两次,但是我没有直接说出来。有一次是摸了我的大腿,但是我没有说出来是因为我们没有演出,我们一个月可能有一个演出就还可以了。
 
而且我没有说出来的原因就很典型,就是因为当时氛围都很好,其他我喜欢的乐队也在,他突然一下这样,我还喝了酒,我就不想破坏那个氛围。而且我不是很敢说,因为我们在北京定期有演出,但都不是什么大演出,一场演出每个人分到一两百块钱,大概是这样。但是对我进行性骚扰的都是场地的老板或者主办方,所以我没有办法这么明确。
 
我其实在微博上有说过这种事,但我没有办法指名道姓,就是因为我想演出,所以我没有办法做一个很完美的女权主义者,像我鼓励别人那样,我只能非常隐去姓名地说这个事。
 
比如说刚刚指出 School 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就应激了,因为这个跟我直接的利益相关,因为我真的付出了很大的成本在做音乐,我已经完全没有在做记者了,我这两年都在卖白酒,给企业当枪手,写那种推销文案,我在上班,我没有办法这么洒脱地像以前一样在网上骂骂咧咧了。

©《朋克歌手》

艾舒:
但是我觉得更多的责任还是在于整个的结构和犯错的对方。也是刚才我们提到的,如果真的我们在这个环境里有更多的场地是由女性当主理人的,那我们是不是就有了更多的选择,对吧?

老月亮:
是的,我就很希望我自己变强,有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想做女性制作人。其实我主要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创作,我才想要学制作,但是其实我从去年就开始想我为什么要做制作人,我就是想给更多的像我两年前那样刚拿起琴、会哼一些旋律的女性鼓励。如果我足够有能力,我变强了,我就可以让她们把自己的音乐变得更好,且不用经历这么多打压和批评。我就这么想的,我想要去帮助别人。

艾舒:
这样想起来国内的女性制作人也好少。

老月亮:
我唯一见到的活的女制作人是我的同学,直到来英国,分到一个同专业,我才见到一个活的女性制作人。
 
我的男同学问我为什么要做制作人,我说我就是为了在这种男性主导行业,把你们踩在脚下。我开玩笑的,但是我就是觉得我可以试一试。
 
艾舒:
我就会觉得当它本来就已经是一个不公平的结构了,我们再在这个结构里跟想要从事这个行业的女性说你不擅长,其实就相当于是我们考试的时候首先已经给男性加了 20 分,然后在看到结果的时候跟女性说你们其实不适合学习。

老月亮:
我现在想了很多办法,想要去改变这一切。我就是唱歌,玩微博,在网上发声,又写东西,还有日常生活中践行上野千鹤子的一人一杀,我来英国上学已经打拳了很多次我们男同学。
 
但是其实更结构性的事情我是没有办法改变的,我的力量太渺小了,所以我就想我还是得变强。今天说了好多好多次变强,因为我的来源、我的动力其实就是弹跳出来的,因为我感受到自己在被抑止,我感受到了这样不平等的事实,所以我要变强、我要建立。


本期播客提及的乐队/音乐人/女性社群/女性主理人


海豚消失了,老月亮所在的乐队

月兔,小王乐队主唱

属梨乐队

Patti Smith,美国歌手、诗人、作家。她在作品中将诗歌和车库摇滚结合在一起,被称作“朋克摇滚桂冠诗人”、“朋克教母”。

陈思江,海朋森乐队主唱

冯晗,浪味仙贝乐队主唱

Chainhaha(倩芸),独立音乐人,2022年发表专辑《谁在我的肚子里?》。

裸儿,唱作人,2021 年发表专辑《果果》。

暴力香槟乐队

VV,甜蜜抽搐乐队主唱

Sleater-Kinney,1994 年在华盛顿奥林匹亚成立的美国摇滚乐队,是暴女运动(riot grrrl)中的代表性乐队。

Bikini Kill,开创了暴女运动的朋克摇滚乐队,1990 年成立于华盛顿州的奥林匹亚,以女权主义歌词和充满力量的演出而闻名。 

琴包(全名“琴包背机关枪的少女”),由喜爱摇滚乐的女孩们创办的社群,关注(但不限于)女性在体验音乐现场、参与音乐事业过程中存在的性别歧视以及性暴力事件,曾发起“滚圈反性侵”联署、举办「RiotGrrrl 暴女派对」、暴女放映等活动。

雅娴,深圳 livehouse 红糖罐主理人




本期播客提及的书籍/纪录片

书籍:

Patti Smith,《只是孩子》

Joan Baez,《钻石与铁锈:琼·贝兹自传》

Kim Gordon,《乐队女孩:金·戈登回忆录》

上野千鹤子/铃木凉美,《始于极限》

乔安娜·拉斯,《如何抑止女性写作》


纪录片:

《朋克歌手(Punk Singer)》:Bikini Kill 主唱 Kathleen Hanna 的纪录片,记录了 Bikini Kill 和暴女运动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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