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的青春,中国非精英少年的阳台
18岁阳台上的那些少年,他们有何心事,背影为何如此寂寞?
我们是三个Z世代的年轻人。我曾以为大家都算是精英大学的优等生,但当我们在聊起高考与青春时,却都提到了那种非主角的感受,一种很灰暗的感觉。
本期播客灵感来源于一篇叫做《18岁的阳台,中国非精英少年的人生答案》。斯怡在文中描绘了一幅西南边陲小城高中生的群像,那里有“复读生、外地生、在农村信用社取钱的州县生、想要自杀的年轻人、贫穷的年轻人、性少数的年轻人”。那是主流叙事中很少看到的细节,却是我们大部分人所体验的青春。
我们处于教育资源很不同的城市,也拥有实际上差异的青春,聊到最后,我发现,我们却拥有同一层质感的不体面与恐惧。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属于阶级的底层,而过早的拥有了一层审视的目光。一个家境不好的学生,如何在西南边陲长大,如何在四川教育集中营长大,又如何在东南小城的重点中学长大。
青春,不是一杯干净明媚的白水,而是如身处开水、冰水或浑水之中,我们在阶级、应试、家庭与伤痛的夹缝中体验高中时代。站在阳台上,在恐惧、自卑与拧巴中,我们也一次次眺望远处。
更当下的是,对于Z世代的初高中生,他们将在算法和互联网的世界里,更早地感受到地域和资源的割裂,如何去处理贫富差距与可能性的不可得,又如何面对这样的残酷现实?
本期问题青年
斯怡 | 来自西南边陲的县城高中重点班,教育资源全国倒数,但同学们仍是全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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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灰扑扑,不同样的痛苦
斯怡:
《18岁的阳台,中国非精英少年的人生答案》是以我的高中为原型,讲述者以我自己和朋友为原型虚构出来的,但里面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实的。
我选择阳台这个意象,是因为我在18岁的时候发现很多同学们在阳台上都表情各异,甚至会在阳台上沉默得独自待着。那时候我就会想,这些少年在想什么呢?为什么阳台上的人很少有笑着的呢?我们的高中可能有非常多复杂的回忆,并不仅仅是媒介塑造上那么好看。
我成长的背景是在云南省这边的一个县城中学。这个高中有一个非常好玩儿的反差,第一,我们属于全国少数民族地区,因此我们应该是全国教育资源倒数的几个地方。云南就是全国的倒数,我们还是云南的倒数。但第二点有意思在于,它虽然是全国的倒数,但在这个县城里,是最好的一所“小破中”。所有村里的第一名,那些“全村的希望”的孩子们都会聚集到这所高中。我又是在这所小破中的小破重点班,就会产生一种“其实在全国你是一个垃圾,但在你们村里,你就是那么希望之子”的割裂感。
我们云南小孩都经常被说最大的特点——憨,就是那个“笨蛋”和“憨包”的憨,很单纯。但当你长大后回想,由于资源匮乏和身处边陲,其实有非常多贫穷和匮乏的创伤。
陈陈:
那篇文章里写道:
“2017年起云南平均每年有超30万人参加高考,他们当中大约有3万人能挤入一本大学的殿堂。而在稀疏的佼佼者中,云师大附中、曲靖一中等一本率90%以上的名校就占去近7成。
他的母校凤元一中就这样屹立在滇西南普洱市的中心。这所年均一本率不足10%的高中每年招收17个班,没有自主招生和竞赛。尽管水平滞后,但作为市区内仅有的3所中学之一,它仍是五线山城无数家庭的希望。
2018年高考,奇迹发生。凤元第一批00后应届生中竟有117人冲击一本。校一本率净增直飙6.67%,小城霎时沸沸扬扬,横幅喜报遍布大街小巷。”
我当时看到这一段时,觉得很震撼。在我的高中,一所浙江的重点中学,一本率在百分之九十几。我们不会这样敲锣打鼓去庆祝,心里一下子被那种教育资源的差异所刺痛,感到非常纠结,很难形容的一种感受,好像现实突然在你面前揭开的感觉。
yixue:
我初小是在四川乐山一个小县城读的,高中去了绵阳——四川最出名的“教育集中营”。以题海战术、外地生,和所谓非常好的优质教育资源著称。绵阳已经把教育作为一个产业,每年可能有近十万的外地生会去绵阳求学或者复读。
我们学校的学习标杆就是衡水中学,早上六点半要起床,七点二十前要去学校。一个星期要上六天课,星期天班主任强制要求我们上午或者下午要去班里自习。我们一周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是真的属于自己的,也就是周六晚上,你可以拿到手机,其他时间完全处于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状态。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把那种窒息感和非常高强度的、高竞争和快速的节奏讲出来。
陈陈:
你之前说,你吃饭可以控制在7分钟,睡觉可以控制在8分钟,这也让我被吓到。
yixue:
这种东西太多了。比如我们每天中午下课去食堂吃饭,要争分夺秒。你不是怕吃不上饭,你是担心排队太耽误你的时间。所以我们在午饭和晚饭下课点,一直盯着那个时间,只要老师一说下课,你就会看到浩浩荡荡的,将近一万人从各个教室涌出来。就像那种迁徙的鱼群,从下游跳到上游,奔涌而出。我和我的朋友们会跑非常快,一定要跑到最前面。
到了食堂,我们迅速去点几个便宜的饭扒拉几口。可能7分钟就能吃完一个饭,回到宿舍开始学习,准备午休或者自习。周五的午休,我们强制要求必须睡40分灶,我可以趁宿管阿姨没注意,偷偷学习,强迫自己只睡 8 分钟。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如何在没有闹钟的情况下精准做到。现在完全不行了,哈哈。
当时整个人的神经都是紧绷的,你会担心自己被别人超过。但也没有觉得自己很痛苦,大家都和你一样,没有对比就没有那么痛苦。反而是上了大学以后,知道了别人的青春和我的青春完全是两种东西时,才有一种很后知后觉的痛苦。
陈陈:
yixue之前有说一句话让我很触动,“我当时特别想要考上大学,我想要把自己从这种开水的状态里拯救出来”。
如果说,你的高中是一种开水的状态,那我的高中就是一种在冰水里的感觉。就很像你的鞋子湿掉了,你的脚很冰,你坐在教室里面,整个教室里的人都不会知道你的脚已经冻僵了,但只有自己知道。然后我希望这节课快点结束,我希望高中可以结束,然后把这双鞋子给换掉。就是这种感觉,一种更加隐蔽的痛苦。
阳台午后的阳光很耀眼,
灿烂得像别人的人生
陈陈:
我们肯定是少数派中的少数,我们在所认识的所有人中阶层是最低的,但同时又比我们生长环境里的其他人要幸运,有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想知道斯怡是怎么看待这个“非精英少年”的定义?
斯怡:
以前我们对于青春的印象可能就是“白水”,非常快乐、青春洋溢,然后考上好大学。但就像陈陈说,她的青春是冰水,yixue是开水,我觉得我的青春就是一个浑水。就这个浑水是指,我们那个地方既有暴发户,有钱的小孩,又有有天赋的小孩儿,还有从村里来的,县城的小孩儿,中国少年的样本其实是非常多样的。
在我看来“非精英”是什么呢?我觉得首先就是阶级上的划分。我们班上有很多农村户口的小孩,少数民族的小孩。比如我的同桌去取钱是要去农村信用社,一个叫做未成年低保辅助的窗口。那也是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场景,我们班会有很多同学在农村信用社门口排队。包括我们当时会发那种牛奶补助。我大学同学她们班上可能只有几个人有这种牛奶补助,还不好意思去领。但在我的小学初中,真的基本一个班都有这种牛奶补助。
第二个可能是更加软性的一种区分,非精英就在于小时候你是不知道“选择”这个东西的。我在文章中提到我们班当时特别努力的一个男同学,叫做吴斐。直到毕业我才知道,他是那么喜欢酷玩乐队,Coldplay。他最喜欢的歌是 Villa Vida,和农村男孩黝黑的那种形象完全不相符的一首歌。当时他和我说,他其实听到这首歌会很痛苦,这会让他意识到他没有选择。他不能花一整天的时间去听酷玩,他必须学习,是一个选择贫乏的状态。不像我在上海的大学同学,每天大概3、4点以后就是自由选修课,有一个探索你议题的过程。
最后一点,可能是一些不被主流文化接受的少年。比如说性少数的少年,还有在这种考公考编观念很重的县城里,想要学艺术的少年。这些也是我心中一些非精英少年的样本。
我自己在阶级上,肯定不算精英阶层,但确实在我们班上不是经济条件最差的,只能说中等,如果不提后面破产的因素。我觉得自己是属于裂缝之间,在我高二的时候我意识到人应该有选择,努力让自己有选择,但后面发现你不行,你只能先高考。
陈陈:
你说到裂缝之间的感受,我深有体悟。我刚刚提到我们高中是在一个浙江省可以排进前十的一所重点中学,但这也是我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里得到过的最好的教育资源了。我的轨迹是从一所城乡结合部的小学,升到一所很新但也很边缘的初中,然后考到那个学校的前几名,才能在这所重点中学去拥有那些教育资源。
我一直都在一种阶级向上流动的过程里。我家的阶级没有动,但我身边的阶级动了这样一种环境。我也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和身边人的不同。他们对教育资源是习以为常的,但我知道我们学校的一本率,普通中学的一本率可能是三四十,有些一二十。我现在也觉得自己只是有幸,因为天赋的馈赠加上一点努力,才拥有的教育资源,也不是浙江省内的每个小孩都能拥有这样的资源。我的一个朋友就是在浙江教育资源倒数的城市,一所普通中学。
就自己的经历来说,我也始终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精英少年。哪怕你在重点中学理应拥有一种天之骄子的感受,但其实是没有的,它是一种很被冲击、很受挫的过程。进入高中,你就发现又比你聪明又比你优秀,然后家境有比你好的人真是比比皆是呢!很后来我才明白,我们班上大部分的人都是中产阶级的小孩,我就是从身边一群和我一样的人,慢慢进入到一个又一个不属于我的群体。
yixue:
我的幼儿园是在那种乡镇上读的,班上同学可能就是那种家里没有钱去买生活用水洗澡的人,就是这种程度。后来小学开始去城里念书,对于城里的学生而言,我就像是一个外来者。各方面都跟不上,也经历了孤立和校园霸凌。
那个时候我就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去听音乐或者说看书,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幸运,让我对世界有更多的想象和了解。我当时特别想成为一个作家,从小就有一种“这辈子一定能成为一个很牛逼的人”的错觉。(笑)所以斯怡说的那个喜欢听酷玩乐队的同学,我非常感同身受。那时候我也会听一些摇滚乐和小众音乐,觉得自己品味可好了~(笑)当时就觉得一定要去摇滚之都北京念书。
当时就觉得,如果我能够去北京、上海读书或者生活的话,可以离那些人更近,而不是在一个小小的、破破的MP3里面听那些音质很差的音乐。我想要离这些人,这些做音乐的人、做艺术、写东西的人更近一点,然后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这种欲望是非常强烈的,也是能够让我在高中的时候拼命读书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同时,我也感觉自己没有选择。我初小的时候都有想过去艺考,但家里根本负担不起,你也觉得如果从事这条路,没法养活自己。高考填志愿,我很想去念社会学,但家里考虑到经济情况和未来的发展,还是让我去学了一个金融相关的东西。
那个时候你会觉得很无奈,好像每一步看起来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的父母会问你,你真的想去做这个吗?你说你愿意,但其实你知道有很多无形的压力在笼罩着你。
陈陈:
我觉得我的高中就上演着很多属于别人的可能性,某个人会报送北大,某些人会参加新概念得奖,父母会陪她去参加清北的冬令营,高二班上有1/3的同学会选择报一个出国交换的夏令营。那些事很多细节我都不记得了,因为它们不可能和我产生任何一丝一毫的关系。这些背后全是资源。
我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应试,但又知道自己不应试没有办法。那时候我觉得“自由就是要有的选”,这是我最早对自由的定义。
我性格也很不适合应试,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一种很强烈的渴望,一定要考第一名。我时常觉得考第三名也很好,考第五也行。我一直很希望能在一个自己安全舒服的环境离,就可以停下来,不用奔跑,始终没有办法得到。最后被动看到了所有可能性,仍然选择了小镇做题家这一条路。
yixue:
那我初高中时候特别想要去做第一名,虽然我没有当过,我考过班级第一但从来没有考过年纪第一。我甚至迫切到有时候做题做着做着突然嘴里会蹦出一个“第一”、“第一名”。这也是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这种对于名次的渴望。
我本科时都还会有这种症状,做什么事会突然说一句“第一名”。脑子里面就开始想象你得第一名之后,迎来大家崇拜的目光,然后老师的赞赏、父母的期望,你就感觉自己背负着这些东西。至于第一名究竟能带来具体的什么呢?你其实是没有概念的,就是一个符号而已。
你觉得自己好像就能过上很惬意的人生,你之前十几年的这种痛苦,强迫自己去做一件这么拼的事,最后都可以迎来一个美好的结局。
我当时恰恰对这些都没有具体的想象,才会让我有希望。当时英文歌词里描述的爱情、喝咖啡、喝酒,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都市生活,对我来说都是朦胧的。我当时很想去交大,但我也不知道要念什么专业,只不过它听起来好像很厉害,是一个能让你成为精英的选择。
我许愿,拥有自己的房间
斯怡:
我发现我们三个青春期的画像都是那种有点 ego的人。刚刚听你们说班里有人去自主招生,新概念、出国交换这种,我们那儿完全没有。你都不用有这种担心,因为全校都不知道这些事情。
当时我们学校唯一震惊的事情是什么呢?是高三的时候我们班上的第一名和第二名,家庭条件比较好又聪明,她们去昆明的新东方补了课!大家就觉得!新东方诶!但后来我才知道新东方在很多大城市是很普通的一个机构。
上高三前,我对几所我们县城基本考不起的top学校之外的大学都没有什么认识。我要去开学了,我爸特别搞笑,看那个“传媒”的“媒”字问我,你们是做煤矿还是什么?然后我就骂他说,那个媒都不是一个“煤”!
我当时的 ego 主要体现在,我想要成为一个比较有个性的小孩儿。高二时,我就开始去新华书店狂读阿加莎的谋杀小说,觉得“天呐!这谋杀真的是,真好的一件事情!”原来除了课本上推荐的那些名著之外,还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书。
有一个年轻的语文老师会办读书会,我就去分享自己觉得很有特点的书,比如谋杀小说,比如当时很火的北大双胞胎作家苑子文、苑子豪,这种现在看来特别好笑的青春文学。当时我觉得很骄傲,我终于不一样了!
——但转折来了!转折,朋友们!就是我发现在我们那个县城,你有 ego 可以,但前提是要你成绩好。我的成绩不是一开始就很好的,老师就会对你有意见。但让我成绩稳定在前五名以后,就发现有个性变成了一件被老师表扬的事。
所以我高中挺割裂的,一方面我真的很想成为县城里很有个性的人,但同时发现你的一切个性还是要被建立在跟主流成绩体系最符合的情况下。而这样建立起来的个性究竟是我真实的想法吗?这也是我整个青春都为之困惑的一件事。
陈陈:
我高中也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但那些东西又仅限于想法,无法付诸实践。我总会问各种各样的问题,现在回想,我那时就是因为太恐惧了,我很想知道自己下一步要怎么走?我高考了,然后呢?我要念什么专业?我要成为谁?我未来要做什么?当时这些问题就像天大的问题堆在我的头上。
我曾以为那是因为我比较早慧,如今觉得,那只是因为我比较恐惧,我可能是这个班上最恐惧的人。有些人,她们是很自然而然走到这一步的,但我的每一次升学都很惊险,也没有什么退路。
这种关于坠落的恐惧蔓延在我的整个青春期,里面还有一部分当然是关于阶级。那种相对意义上的贫困,让我一直被“匮乏”的感受包围。
我高中发的朋友圈里有这样一句话,“人不是屈服于环境或外力,而是被自己的内心一再压垮的。”一方面,我很努力考上重点中学走到今天,这是一个奋斗叙事;其次,我又不敢去选那些冒险的选择,害怕未来被自己毁掉。最后就是你们说的那种 ego,你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但现实每一次都会把你呼一下扇到地上。
当时那些不足以为他人道的痛苦,很多我都忘记了。我打开朋友圈才看到以前写的“无论是学习的压力与坚持,无论是生活上不为他人到的痛苦,那个时候的状态真的很差,走过了彻夜不眠,走过了泪痕泪水浸满的夏天。总是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狠狠的告诉自己,能毁掉你的只有你自己来强迫自己专注。”
高考改革让我的三年都拉紧着弦,直到结束时,我大呼一口气,我再也不想参加这些应试了。我在大学也不是一个追求绩点的人,这样才真正做回了我自己。真正的我从没有想要超过别人的优越,我只是因为生存所迫才需要努力,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我身边有一些人是真的喜欢考第一名,但我真的不是,我只是害怕。
斯怡:
可能在中国这种贫富差距又大,人口基数也大的情况下,真的有很多高中生会像我们一样在很小的时候为金钱和阶级所困。我家是经历了破产,所以一直也是我自己的隐痛。小学时我家因为妈妈比较会赚钱还很富裕,但后来出现了一些意外妈妈过世,家里也直接变得很落魄。
高一下学期会考的前几天,我家出事,然后爸爸的生意一下子就破产了,一落千丈。我整个高二、高三都被家里人提醒不要乱花钱。当时我有一包薯片、一瓶可乐放在桌上,都会强调,你知不知道家里没有钱这个情况。我爸的生意至今没有做起来,从我17岁至今,他的一个口头禅就是“我太平庸了”,任何事都会落回到“没办法,平庸了。”所以我对这个词深恶痛绝。
有些人拼命去高考,除了说有梦想,要去大城市看看,做更有意思的事。在我们那个地方,可能更多是要离开这个匮乏和贫困的环境。
我高中三年的同桌小椿,就是我们班上非常典型的来自县乡的同学。有一天,我发现她眼睛红红的,就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牙疼,去补牙的时候发现那个牙齿要1000块钱,她就崩溃了。因为从小到大生长环境原因,营养也不太好,农村小孩很容易就出现牙疼或者眼睛的毛病。
一方面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牙疼,另一方面她又怕牙疼花钱。整件事我高三印象特别深,就因为她去补牙回来后牙不疼了,眼睛也是红红的。这就让我意识到,大家作为一个青春期小孩,真的承担了更多。除了自己的心境,还有外界的经济和阶级上的压力。
当时小椿和我说,她们几个县村来的寄宿生,晚上夜聊最多的话题其实就是聊城里小孩的生活。说得最多的就是,哦,如果我也能住在城里,家里也有一点钱,那该有多好。然后她当时还说了一句让我很哽咽的话,她说她高中时候也很喜欢站在阳台晒太阳,“午后的阳光总是很耀眼,灿烂得像别人的人生。”
这些经历对我的影响就是上大学后,我会竭尽全力去拿奖学金。“学生”对我来说,会变成一种职业。我拿钱的这种执念,是因为我很想拿钱还是因为我很需要钱?我觉得是因为我很需要钱。
陈陈:
你同桌说的那句话,真的很像金爱烂小说里,女主人公会有的内心活动。我觉得我那时候还有一种自尊,我羞于承认自己羡慕别人,或者嫉妒别人。
那时候我还有一件很痛苦的事,就是集体生活,我很早就意识到我一点都不适应集体生活。我不喜欢那么近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讨厌同龄人之间单一价值体系的对比。很多次,我都会在两幢楼中间的天桥转角,一个人哭。如果那个走廊也算一个阳台的话,就会有一个背影是我。
我那时唯一的喘息就是一周里有一天,我能轮到单独待在宿舍洗头洗澡,有一个独处的时间。可能因为从小就缺乏独立空间,空间也是一个很奢侈的东西。
yixue:
一个人的房间也是我从小学到现在的一个愿望与期待。
我小学一直和父母睡在一起,我一直以为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没想到我后来去朋友家里玩,发现她们的房子都好好看,都有自己的房间,很多毛绒玩具。
三年级时很流行许愿瓶,我就在许愿瓶里写了一个小纸条,许愿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然后被一个男同学拆开了,他开了之后很震惊,问,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我当时就觉得很羞耻和狼狈,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被人打了一拳的感觉。他到处和别人说,你知道吗?yixue 没有自己的房间。
对他们而言,根本意识不到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很新奇,所以我也没有那么恨他们。但确实直到现在,我写日记可能都会在最后一句写,真想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啊。
陈陈:
我身上有一些恐惧是从我家里人蔓延过来的,是家长太恐惧了。我高中时潜意识里也怀疑过自己有没有钱上大学,但这个疑虑很快又会被自己打消。后来家里终于买了房子,出于户型我也还是没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我和我爸说,其实不用急着买的,我人生中最需要一个属于自己房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爸被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是想安慰他,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假如今天我们在县城读中学
斯怡:
很多同学都会认为我高中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但其实我的高中自卑与自大在高中是交织在一起的。当我和别人去谈一本国外名著或者英国,发现身边那个默不作声的中产小孩去过英国了,我就会突然有一种很复杂的对自己的愤怒,想要嘲笑自己的心情。
我的外貌焦虑也很严重,因为我又胖又发现自己是双这件事,就更自卑了。为什么我是学生会主席,但不是小说里完美无瑕的那种,为什么偏偏我长得不好看?为什么偏偏我发现自己也可以喜欢女孩。我写那篇文章观察我的同学们,最大感受就是我们青春期的创伤几乎都掩盖在了自己心中。
陈陈:
是的,我还有一个明显的感受是,我整个初中和高中都觉得自己不是主角。我觉得这和灰扑扑的感受是一样的,在学生时代我经常看到这种这样耀眼的人,有些人是学生会主席,校园十佳歌手、活动主持人,然后家庭条件又好,用现在的话说叫,江浙沪独生女。另一些人,他们就像是小时代里的人物,走在路上脚下生风,呈现出一种气宇轩昂,人群之中十分耀眼。
我当时就属于那种灰溜溜的,长得也不出众。成绩也一般,没有什么特别拿得出手让你觉得自信与骄傲的东西。心中却又隐隐所有不甘,隐隐觉得自己未来有一天会成长得很好,这种感觉很拧巴。
这种感觉在我看到一篇文章中非常明显,叫做《一个县城高中生被困在小红书的平行世界里》。这篇文章如题,讲的就是小红书的去中心化算法,让每一个普通人都能够被看见。有一个生活在赣州县城的高中生叫梦梦,她点开手机就看到了北京、深圳、悉尼的高中生的生活,在目睹了县城与一线城市的资源差距之后,她的心态就从最开始的好奇和探索逐渐变成了焦虑和愤怒,然后在家长和学校都没有关注到的地方,她独自经历了一场精神危机。
当时那个平行世界就发生在我身边,我看到这篇文章后更加确信,我当时心中也曾经发生过一场无人所知的小小精神危机。所以我想问,你们觉得今天的青年的状况会比我们当时好吗?
yixue:
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因为某种程度上网络的发展能够让一些信息差被弥补,一些年轻的学生还可以为自己去争取。但另一方面,确实会让大家的压力变大,心理防线会更加崩溃。
我在网上经常有关注一些“厕所”,就是相当于树洞,只不过不太温暖,更多时候是互联网戾气、愤怒和绝望的聚集地。“厕所”也有很多细分种类,比如穷厕、离异的厕、校园霸凌的厕之类的。
穷厕里大部分是女孩,你会观察到,嫉妒使她们发生了扭曲和变形。穷厕经常会提到的两个人,一个是富人,一个是穷人,但其实从来没有一个人给出过具体的定义,什么样的人是富人?一个女生分享了自己艰难的生活,可能会有人在下面评论说你这也算穷,那你是没有我穷。大家会不断地比较,如此往复,没有一个尽头,但是大家确实都很难。
这件事也让我挺难过的,我不清楚这种抱团取暖的方式是更好还是更坏了。有些人会在上面求助,中考毕业之后应该去职业学校还是读个普高,有的人会帮助女孩填志愿,但另一方面,这种长期的负面能量也会影响到其中的人。
之前我看到一篇研究报道说,哈佛的学生之所以可以那么的自信,很大程度上,他们每天经过学校的那个名人墙上,会清晰的知道自己的所在的环境,美国总统、什么样的大法官和他们是校友。他们就会理所当然的觉得“OK,我未来就会成为 one of them,我会成为其中的一员”,所以他们在不管做什么事情,还是在竞争的方面,他们都是会很有自信的。
看着那些“厕妹”,我真的挺替她们难过的。她们好像觉得我的人生真就只能这个样子了,我就摆烂了。但我觉得我去说这些话,也是幸存者偏差。因为我能走到今天这里,也是有无数的幸运的眷顾才能走到这里的。所以我想到这些还是挺难过的,就是一种无能为力的难过,一种劫后余生的难过,一种愧疚的难过。
斯怡:
我觉得对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来说,这些信息爆炸和透明还是蛮残忍的一件事。对我们这样大学已经毕业的人来说,有能力和认知去应对信息差,也走出了最贫乏的一个环境,能去承担一些风险,但对县城高中生来说,很难有认知的基础。
陈陈:
为什么我看这个文章时候,心里会有那么大的触动,就是想到了15-18岁的我自己。现在很多事对我来说是容易的,但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不能承受的事,比如讲述这些家庭的窘迫、生活中的不体面。
yixue:
这也是为什么这期我们要做这个播客的原因之一,就是通过讲述另外一种叙事,也许可以给到现在还在痛苦和迷茫的这些妹妹弟弟们更多的勇气,至少可以缓解一点他们的焦虑。
可能还是因为算法的问题,我还是在小红书上看到了很多和自己有相似境遇的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的努力走到这里的,这不仅是一种精神按摩,它还是一种可以借鉴的,可以实践的经验。
大家现在网络上可能会觉得那种很 fancy 的生活更有流量,所以会更愿意去生产这种相关的内容,平台也更愿意去给这种内容进行一个流量的扶持,才会导致这样的一个局面。我就是建议像咱们一样的人都一定不要羞于表达自己,也不要害怕吧,跟这些做一个平衡,做一个抗衡。
陈陈:
你们觉得,如今困扰我们的事情改变了吗?还是只是我们忘记了?
斯怡:
钱和爱这两件事情,它就是一辈子会困扰我的问题。比较高兴的是,至少我现在我发现我自己开始有了一些解法,并不像高中一样那么无力,只能考试。在长大的过程中,你能去探索出不同的解法,也发现我们要解一道问题,可能有不同的活法。
我知道至今还有很多毕业十几年的人,还是会梦到高考。高考它真的就像一个巨大的母题,是中国包括东亚社会独有的一个母题,可能就是要困扰东亚小孩的一生。
yixue :
没有改变,也没有忘记,但面对它的态度变了。
钱和爱这两个东西,可能一直都会成为我一生都要去努力的东西,虽然以后我能变有钱,算命的说我会在 28 岁的时候变有钱,好的我就等着那一天。再一个就是,可能现在也没有以前那么穷了,我现在有自己的能力了,可以自己去赚钱。
最后就是我更破罐子破摔了,尽量让钱和物质条件,成为阻挡自己做某些事情的理由吧。比如我就是想做艺术和文化,朋友说家里没有钱的不要做这个东西,在网上的论调也很多,但是我偏不!哎,我就要去做。
我又不是希望大富大贵,我就希望能够勉强的维持生活,然后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如果这个要求都做不到的话,那这个世界真的完蛋了,那我也没有必要为我自己难过了,我为它默哀一会就好了,哈哈。嗯,反正现在是这样的一个态度。
陈陈:
我觉得很多困扰我的事确实改变了,比如集体生活,比如人与人之间的边界,甚至身边的人群也发生了改变,你再也不会受原来那种单一价值观的束缚。
再也不会像我高中时候的那种无助和窘迫,但是那个东西常常会回想起来,始终会在我心中翻涌起来。好处是可以让我变得更加共情这一部分的不体面,但缺点也是这样,心中还是会觉得,嗯,我配租这么贵的房子吗?或者说我配花这么多的钱买这个东西吗?嗯,有点像这样子吧。
高中的很多伤痛或者困扰我的事情,我确实忘记了一些,甚至可能说忘记了很多,忘记了那些具体的言语,忘记了那些窘迫的时刻,忘记了那些创伤。
我之所以想要做这个题,我来了上海之后才知道原来有一些人在过另外的生活,从我的角度来看是另一种生活,可能他们的角度来看,我的生活是另一种生活。
但在我的个人生活里,我的经验是少数,我的经验是最终和我成为朋友的,或者是我会接触的这些人中的少数。我觉得这是我可能必须要讲的感受,而且我觉得这一层不体面和恐惧应该是大多数人的感受,只是以形态的差异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yixue :
这些东西它也是一个蛮Z世代 的一个话题,就是如何是在这种互联网的发展下,以及贫富差距如此之大的社会下,年轻人要以怎么去应对,怎么去解决物质的艰苦和精神的崩溃吧?